羌人六
不是在痛苦中,也絕不在歡愉中
而是在遺忘中
呼喊春天,在這古老的冬天
他將死去,
我們的呼吸將吹冷他的腮幫,
并在他寬闊的嘴里找到歸宿。
……
他不再吃什么,也不再擔心
被我們的邪惡或歡樂所擊傷。
而誰將告訴這戀者,
遺忘是何等的冷漠。
——『英』狄蘭·托馬斯《不是在痛苦中而是在遺忘中》
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到臥室看他是否睡醒了。
沒有。臥室里靜悄悄的,掉根針也能聽見。答案和進臥室之前猜測的結果一模一樣。期待,一次次落空,仿佛斷裂帶柏油路邊上那些銀光閃閃的防護欄,一個連著一個,沒有緊挨著沒有,還是沒有。立在臥室衣柜旁邊,失望宛如秋天斷裂帶上漫山遍野的金黃落葉,在她的心蕊上層層累積,互相混淆。欲蓋彌彰。
等他睡醒,比等死人活過來還難!她無從想起自己過去是怎樣克服這種局面,或者說,應付這種無奈的。也許忍受和遺忘一樣,是人類——這顆古老星球上最高級動物與智慧的結晶——較為普遍的天性。但她無法將過去遺忘,就像任何人無法回避金錢在現(xiàn)實中的意義那樣。盡管,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和“遺忘”比較起來,“忍受”的波及面更廣,這個字眼,幾乎可以看成是一切生命體無奈與卑微的集中營,有時候,忍受還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耐性。給人的感覺是:你的財富、地位、尊嚴、名譽等等,都是由忍受等量代換出來的。
他仍然沒有睡醒,期待,再次打了水漂。昨晚九點鐘睡到現(xiàn)在。哪里像睡覺,分明是冬眠。她完全可以趁他睡得死去活來之際,朝他細皮嫩肉的臉頰來一記響亮的耳光,把他弄醒。并且在他醒來后溫柔地告訴他,他在睡覺的時候胡言亂語,朝三暮四,喊著別的女人的名字,并且還有下流舉動??偠灾?,這個玩笑足以讓他不知所措。但她不愿意這么做,神道道的。與此同時,她也不確信他醒過來對她有什么好處,自己是否真的打算跟他商量點什么?他懶得燒蛇吃,平時,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做主。但唯獨這件事,她得和他商量商量。
沒見過這么把睡懶覺愛得一貧如洗的人。臥室的窗戶是關上的,城市的喧囂被隔離在外;厚厚的咖啡色窗簾是拉上的,使得早已過去的夜晚在這兒陰魂不散,如果不開燈,臥室里還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床頭上手機充電器疲憊的提示燈,亮著微弱的血色的光芒,針灸著臥室里的昏暗與沉悶。窗戶是臥室的眼睛,那么,這道深棕色的實木門,就是臥室的耳朵。從她清早起床開始,臥室的耳朵就這么一直清醒著。每次從臥室出來,滿面烏云的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摸摸后腦勺,好像那個地方有塊磁鐵似的。
她使勁兒摁了摁臥室里的開關,不光是為了開燈,而是要把心里的一肚子火統(tǒng)統(tǒng)摁進墻壁。乳白色的光亮瞬間填滿臥室。臥室里,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正呼呼大睡,仿佛這白日里的一葉孤舟,還沒有翻過夜晚,還沒有靠岸。她鄙夷地望著他完全暴露在有著牡丹花圖案被蓋外面一絲不掛的身體。
即便是在臥室里聽,客廳電視的聲音仍然很大。中央五臺,NBA現(xiàn)場直播,解說員嗓音洪亮,激情四射。臥室緊挨客廳,從那兒到這里走不了幾步。她故意把電視聲音調這么大的,確切點說,已經(jīng)是最大音量。眼皮子底下這個呼呼大睡的男人,除了整天在床上挺尸,沒別的愛好。有時候,她覺得他就像塊舊電池,毫無用處。即便過了三十歲這道門檻,他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仍在為他當牛做馬,處理生活中人人都會遇到的困難,幾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出于某種內疚,她把近在咫尺的男人放進了黑名單,排除在感情的城堡之外。近在咫尺,也代表不了什么,肉體和靈魂從來是矛盾的,貌合神離的,一言難盡,否則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先生不會絞盡腦汁寫《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那么感傷絕望的詩篇。心里邊,她和他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不過度親密,也不會太疏遠。保持距離,當然不是為了讓距離產生美,而是因為潛意識里她覺得自己身后有許多雙眼睛在看她。每句話每件事都坐著別人的眼睛。她卻難以做到不在乎,裝作無所謂。毫無疑問,她心里邊深愛著的那個男人不是眼皮子底下這個男人。她對他沒感覺,更談不上夫妻情分。
人心都是肉長的。
她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她是個善良的女人。
眼皮子底下這個男人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打一開始,她對他的態(tài)度,而非感情,就沒有繞過彎子,如同終日沉迷在牌桌上的賭徒,恐怕不是為了輸錢,去窮開心的。路漫漫其修遠兮,作為失去丈夫的女人,選擇再嫁,把舉步維艱的生活維持下去,實屬人之常情。再嫁乃明智之舉,過去不能當飯吃,她的肩膀,又不會因為前夫留下的那點兒英雄事跡而如有神助。要是,那會兒他有時間想清楚后果,方方面面多一些考慮,一切都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了。但她不敢完全打包票。她知道,前夫就是那樣的人,即便整個世界都冷漠得掉渣,他也還會是個熱心腸??墒?,再熱心腸,也不該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藥店里沒有后悔藥,人死不能復生,說什么都晚了?,F(xiàn)在,連她和孩子,也變成別人的了。對于自己改嫁這件事,她相信,前夫是不會怪罪她的,她有她的苦衷。
她那被地震卷去了生命的前夫永遠是她心里邊的一道疤。心里邊的這個他,斷裂帶一個普普通通的初中化學老師,一個讓她想起來就痛不欲生,痛得仿佛身上被割去了好幾斤肉的好丈夫,兒子心目中的好爸爸,父母眼中懂事的孝子。至于在教過的那些學生面前,前夫的為人更是有口皆碑,好像還從來沒有人給過他差評。遺憾的是,他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二零零八年地震時,他被幾噸重的水泥塊壓在了教學樓的廢墟下面,走了,落到時間的那邊去了。有時候,她多么希望他在地震來臨那一刻選擇為自己而活,為家人而活。但是,那個提前趕到教室準備上課的人,那個傻得不要命的傻瓜,選擇留在已經(jīng)被嚇得六神無主的學生中間,指揮祖國的花朵和未來逃離災難的魔爪。他壓根就沒考慮過自己。
她至今不能理解前夫的無畏、大愛、崇高,災難之際涌現(xiàn)的人性光芒。盡管她也試圖跳過私心,去接受他的慈悲和勇氣。最終都失敗了。前夫已經(jīng)罹難了,不在了。她時常感覺他仍然在她身邊,在她生命周圍,陪伴著她,從未離開過半步。無論在親戚朋友還是在陌生人面前,她從來不愿意讓話題觸及死亡。每個人都在死亡的陰影下面生活。但是,她還是討厭那些字眼兒,就算是“罹難”、“犧牲”這些委婉的措辭,在她心里邊也都是帶刺的,會刺傷到她。如今,失去的幸福、思念的痛苦,好像全都被轉移或者說壓縮到她的體內,多得快要從她的喉嚨、鼻孔冒出來似的。她沒有那么長的指甲,沒辦法將它們從自己的生命中摳出來,扔掉??梢匀拥舻氖抢?,不是命。命,是扔不掉的。所以誰也沒辦法。
眼皮子底下這個呼呼大睡的男人,她的第二任丈夫,無可救藥的瞌睡蟲。他沒工作,也不需要工作。家里不缺錢花。他的父母原來在綿陽市劍南市場做水果批發(fā)生意,掙了不少錢。否則,這個家早就窮得喝西北風,窮得散架。
每每想到自己這輩子已經(jīng)結了兩次婚,她都會變得難為情,像小學生考試作弊被監(jiān)考老師發(fā)現(xiàn)了一般,抬不起頭。她甚至覺得是命運故意跟她開玩笑,有意要消磨她的意志,卷走她的幸福似的。她心里邊無法忍受這種考驗,但是,有什么辦法?
白駒過隙,現(xiàn)在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三年,還是四年?她自己不太清楚。并非沒有時間觀念,只有在某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時間才會變得如此含糊不清,讓她一頭霧水。
在她親自設計、找人裝修出來的田園風格的臥室里,雪白的墻壁上掛著兩張色彩絢麗、透著某種古老氣息的樹皮畫。它們來自生機勃勃、“野草在歌唱”的非洲,一個名叫蘇丹的國家。裝房子那會兒,他的什么朋友送的。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小心翼翼把它們取下來保養(yǎng)一番。此時此刻,她恨不得把眼皮子底下這個身材臃腫、呼呼大睡的男人,做成一張樹皮畫。她心事重重,眉頭緊鎖。再過幾天,就是清明了,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她想回斷裂帶為亡夫上墳。地震后的第二年,經(jīng)歷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洗禮,公公婆婆先后撒手人寰,現(xiàn)在,除了她,誰還記得他?在前夫指揮下幸運逃生的那些學生娃兒,恐怕也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凈,就好比洗潔精清洗過的菜盤子。
她在想他。每年這段時間,春天來臨之際,大地復蘇百花齊放之季,思念也開始在體內醒來、發(fā)芽、生長。仿佛,思念是季節(jié)性植物、蔬菜。她打算清明節(jié)回斷裂帶為前夫上墳,卻不知如何在這個丈夫面前開口,男人,沒幾個不是小肚雞腸的。好幾年沒回斷裂帶,要是如愿以償,也算是舊地重游吧。
如果不是地震,她不會與斷裂帶形同陌路。
如果不是地震奪走了前夫的生命,她不會帶著孩子離開斷裂帶。
回憶,在她身體里嘎嘎作響。生命就是生命,沒有如果。
睡到現(xiàn)在,還不起床,她有點兒生氣了,這個睡得天昏地暗的男人像是知道她的心事,故意裝睡似的。他不喜歡她在他面前提起過去的人,過去的事。他像個心智尚未發(fā)育健全的孩子,生怕自己的糖果喂到別人嘴里。他的睡相,夸張點兒說,讓人看了吃不下飯。鬼知道他為什么長這么胖。個子不高,身上的每一個部位,像是被故意放大了好多倍。他走路的樣子,看著都會覺得吃力,一身贅肉,機械般甩來甩去,跟跳舞似的。她打心眼里不喜歡她和他一起拍的那些照片,總是給人造成一種強烈的錯覺,仿佛他隨時可能把人從照片上擠出去。
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再過兩個鐘頭,就該吃午飯了。眼皮子底下這個男人仍在呼呼大睡。早上她為他留在餐桌上的稀飯,以及他最愛吃的木耳肉片,現(xiàn)在還沒動過。這是要往死里睡???她忍不住輕輕拍了拍他的臉,希望叫醒他。沒有成功。他睡得太死了。比較是人的天性,她也不例外。她的腦海又一次浮現(xiàn)出前夫的音容笑貌來。前夫從來不睡懶覺。記憶中的他,永遠都在為學生操心,為祖國的未來忙碌,早上起得很早,晚上睡得很晚。除了吃飯睡覺時間,他要么是在辦公室批改作業(yè),要么是在教室。地震那年,他教的是初三畢業(yè)班。
再過些天,就整整八年了。
在她生命周圍徘徊的前夫,依然被她愛著的人,已經(jīng)走了八年了。
現(xiàn)在誰還記得他?
恐怕只有她了。
連兒子也早已扔掉過去,把眼皮子底下這個似乎一生都想在睡眠中度過的男人喊爸爸了。當然,不能怪兒子,她帶他過來時,剛滿四歲,那么小,腦瓜子肯定裝不下多少復雜的人際關系。她把他的照片藏在書房。反正,他喜歡和它們混在一起。準確點說,照片夾在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本跟磚頭差不多厚的長篇小說《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里面。除了她,沒人知道這個秘密。《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也算是亡夫的遺物。他一直喜歡看小說,古今中外,各種名著,加上武俠的,言情的,偵探的……加起來總共有兩百多本。結婚的時候,她把它們全都搬過來了。
過去不能當飯吃。那些書,被她整整齊齊擱在書房里。為避免睹物思人,因此,她平時很少去書房,害怕它們勾起傷心過往。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安心眼下的生活,比沉溺過去重要得多。在家里,書房就是她感情上的禁地,回憶被牢牢拴在那兒。不去書房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不想讓過去的記憶影響她現(xiàn)在的生活,也許,這種舉動里面,還隱含了對現(xiàn)在這個丈夫的尊重。至少她是這么認為的。
這段時間,她坐臥不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清明節(jié)回斷裂帶為亡夫上墳的愿望,老是在心底縈繞盤旋。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在這樣的一天,提著香蠟紙錢,帶著糾結傷痛的心情,到墳前祭奠逝者,是件極平常且很有必要的事情。但是,對她來說,對她眼前這個家庭而言,為亡夫上墳,就像給螞蟻穿上靴子,給白云系上圍巾,似乎小題大做、畫蛇添足了點。
斷裂帶路途遙遠,自己還沒拿到駕照,無法開車回去。到斷裂帶要足足坐六個小時的班車吧。她已經(jīng)考慮好了,最好是自己一個人回斷裂帶,不帶孩子算了,她不指望他小小年紀便被扯進那段傷心史。當然,她也不指望身邊這個男人,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她甚至覺得他若是能同意她回斷裂帶為前夫上墳,就足以讓她感恩戴德、歡天喜地了。
眼下最麻煩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告訴他。這是她應盡的義務,也是她最擔心的,她擔心他不同意。要是他不同意,這次出行只能打水漂。如同上次幾個同一小區(qū)的鐵桿麻友自駕游到西藏一般,本來說好了的,臨出門之前,他忽然不讓她去了。她也沒問為什么,不去就不去吧。沒想到的是,去的幾個人路上出了車禍,不小心撞上了高速路上的防護欄,造成一死一重傷。她并不覺得這僅僅是個意外,或出于偶然,不是的。這都是命,命讓她不該遭此一劫。以前,她不信命,現(xiàn)在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人越往下活,就越相信它的存在。在她看來,世界上的路,和人生的路,其實毫無差別,那么多路,水路陸路空路,而你只能選擇一條,在它的崎嶇坎坷中跋涉,風雨兼程并觀望遠處的風景,這就是命。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
命,其實就是一條絕路,它像流水那樣一去不返,讓人歡喜,也叫人恐懼。
她在廚房邊的陽臺上,將洗衣機洗好的衣服撈出來,掛在衣架上。
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起的床,又是什么時候來到她身后的。直到有兩只手伸過來猛然將她環(huán)腰抱緊。突然的擁抱讓她猝不及防,嚇得差點尖叫起來。光天化日的,這是要干嗎?她本能地打了個機靈,使勁兒甩了甩胳膊,好讓自己擺脫騷擾。
別這樣。她轉過頭,言辭中有些憤怒,她看見男人那張正陶醉于某種歡愉的臉,這才松了口氣。只見他緊緊閉著兩粒杏仁般的小眼睛,呼吸急促,口里透出快活的呢喃。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沒穿衣服,一絲不掛,只趿拉著一雙拖鞋。如此情形,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很多次了。
親愛的,我想要。男人直截了當?shù)卣f。
要要要,要飯去吧!去去去,閃一邊去!她連珠炮似地說。
男人的放肆,點燃了她的怒火,又有點兒無可奈何,對于男女之事,她最通常的表現(xiàn)就是拒絕或者逃避,萬不得已,她才不想和他“打架”呢。雖說,能咚咚響的都是鼓。
能咚咚響的都是鼓。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長篇小說《失明癥漫記》里提及過的一句話。她讀過這部小說,書里,能咚咚響的都是鼓——這句話的下面,前夫用打了碳素墨水的鋼筆劃了一道醒目的橫線,不知用意。
能咚咚響的都是鼓,她當時就記住了這句話,這句話被她當做是前夫留給她的禮物,還有指引,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自從嫁給現(xiàn)在這個整天就知道睡大覺的男人,她經(jīng)常用“能咚咚響的都是鼓”這句沒心沒肺的話鼓舞自己,鼓舞自己和這個各方面都還不太成熟的男人好好生活下去。孩子不能沒有家。
很快,僵持的冰雪消融,她的身子在他的愛撫中軟成一團棉花,被他整個兒地摟在懷里,抱進臥室。
穿好衣服,她在床上坐了下來,心事重重地整理著就像野人來過一樣凌亂的床單。她正猶豫呢,自己要不要趁熱打鐵,把憋了一上午的話說出來?落葉遲早都要歸根,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那就說吧。
跟你商量個事。她故意大著嗓門,給自己增添信心。
你說。男人的唇角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來,累得好像又要睡著了似的。
清明節(jié),我想回斷裂帶走一趟。她故作平靜地說。
回斷裂帶走一趟。他聽到這句話,眼皮子就像熟透的八月瓜,一下子裂開了,他狐疑地打量著她,仿佛要把人看穿似的。
好幾年沒回去了,我想去看看。她的聲音有點委屈,有點哀怨。
我看啊,你這人就是三心二意,身在曹營心在漢??!說完,他故意醋溜溜地看著她的反應。他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卻沒有一般城里人的狡猾,心眼不壞,唯一的毛病就是偶爾愛吃點兒醋。
和她一樣,他也結過兩次婚,他的第一任老婆原本是市人民醫(yī)院的一名醫(yī)生,地震那年,準確點兒說,是地震后第三天,她和同事們深入斷裂帶災區(qū),碰到余震引起的塌方,不幸罹難。在斷裂帶,像他和她這樣組建家庭的不計其數(shù);在斷裂帶,所有人的命都不在自己手上,而在腳下。聽他這么一說,她的臉瞬間紅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她愣在那兒,像一個稻草人。
怎么,不好意思了?哈哈,親愛的,想回就回吧。他樂呵呵地說,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陪你。
她這才意識到他的那番話不過是玩笑,心里的石頭瞬間著了地。不,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你不用管我。她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獨來獨往比較好。斷裂帶,熟人多,那么多雙眼睛看著,那么多雙耳朵聽著,多不自在。你不用管我。她的意思是說,各管各,好生活。只是,她沒想到他這么爽快地同意了自己,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之所以同意她,是因為他雖然吃醋,但不會吃死人的醋。此外,將心比心,他的愛人和她的愛人一樣,都是因為地震,在各自平凡的工作崗位上獻出了生命。同病相憐也好,相濡以沫也罷,人,畢竟是感情動物,還是要講感情的吧!其實,這幾年清明節(jié),他都想主動讓她回去為她前夫掃墓。只是每次話都被卡在喉嚨里了。這種事,他覺得還是讓她自己拿主意為妙。
嗯,那好,隨你,路上注意安全。他說完,再次閉上眼睛,看樣子,又要睡著了。
清明節(jié)前一天上午十點,她背著背包,拖著行李箱,準備出門了。
臨走之前,他叫住她,從保險箱拿出一沓錢,塞到她手上。這個,你拿著。他說。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迷迷糊糊,哈欠連連。嫁給他這幾年,她還是第一次看他起這么早,并且還是為了送她出門。
要我拿這么多錢干嗎?我這又不是去旅游!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幾乎熱淚盈眶,第一次感覺自己和這個男人之間,有什么東西比手中的這一沓錢還要厚實。
萬一要用呢?他回答。
所以,你就給了我一萬?她幽默地說。
快出發(fā)吧,早去早回,上車了,給我發(fā)個短信,到了,也給我發(fā)個短信。他站在門口,像是又要睡著了。
嗯。她也沒問為什么是發(fā)短信而不直接打個電話呢。她將錢放進錢包,朝電梯走去。
城里的天空永遠都是這樣一張臉,灰撲撲的,從來沒有干凈過,而且,她有預感,快要下雨了。等車的時候,她想的是,也該下點兒雨了,不下雨的清明節(jié),壓根兒就不是清明節(jié)。她打車到了平政車站,給了二十塊錢,覺得稍稍有點貴。
到售票窗口買好了車票,就上了班車。離出發(fā)還早,車廂里空蕩蕩的。好心的司機幫她將行李放在行李包,提醒她途中有人下車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以免別人拿錯了。她選擇尾排靠窗戶的位置坐下,一來可以看護行李箱,二來也是出于安全考慮。一般來說,到斷裂帶的直達班車只有司機位和尾排的車窗可以自由開關。以前,前夫搭車的時候,總是會想方設法坐到車尾,他要求她也必須這么坐。他的意思是,即便遇到車禍,也可以為自己選一個有利的逃生出口。
她掏出手機,給家里的男人發(fā)了條短信:我上車了。
剛發(fā)出去,就收到回復,一個字:好。
忙完這些,她又從背包里取出一片碎花防塵口罩,戴上,取下,又戴上??谡质菍iT為這次出行準備的,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回斷裂帶了。她不害怕撞見熟人,害怕撞見冷漠。
一路顛簸,班車終于在斷裂帶上的停車點緩緩停下來。她三步并作兩步,下了車,取了行李箱。天上飄著毛毛雨,她的心情,也是濕漉漉的。停車點還是那么熱鬧,賣櫻桃的,賣涼粉的,賣核桃花生的,賣豆腐干的,候車的……到處都是人。
她站在路邊,茫然地望著久違的斷裂帶,眼前的它,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春風吹綠了大地,漫山遍野,草木生機勃勃,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時隔八年,支離破碎的群山,也幾乎蕩然無存,被遠遠地掩蓋在時光后,被遠遠地掩藏在草木交錯的根系下面,變成了記憶,變成了過去。女媧河對岸的山腰,零星還能看出些許痕跡,不過,給人的感覺,已是無關痛癢。曾經(jīng)讓人痛不欲生的地震,改變了她的命運,改變了在這兒土生土長的鄉(xiāng)親父老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斷裂帶的命運。她看到,過去低矮的青瓦房不在了,無論鎮(zhèn)上,或是附近的村莊,幾乎全是兩層三層的漂亮樓房。
她立腳的這個位置,能大致判斷出前夫所在的那個墓地方位。那是個寧靜美麗的老墳園,背東向西,風水極佳,就在一截緩坡上,上面松柏林立,鳥聲蟲鳴此起彼伏,不絕于耳。遺憾的是,因為下雨,山里起了霧,乳白色的霧靄淹沒了老墳園,看不太清楚。
天色漸晚,一聲聲狗吠牛哞,一道道燈火炊煙,撞擊著她愛得一貧如洗的心扉。她拖著笨重的行李箱,慢慢朝著鎮(zhèn)上走去。其實用不著帶這么多東西,搞得跟搬家似的,她邊走邊埋怨自己。先吃點兒飯,然后找個旅館住下,明天趕早去給前夫掃墓。
一路上,想著前夫,她忍不住有些自責,這些年,都沒回來看過他。你真是狠心啊。她對自己說。心里邊兒一股股疼。走到鎮(zhèn)上時,天已經(jīng)黑了,伸手不見五指。她找了家餐館,勉強吃了些東西,就在一家還算干凈的小旅館住了下來。
夜里,她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窗外,濤聲依舊,搖曳著她的思念;這陣陣松濤,也是卷走她睡眠的罪魁禍首。一種不可抑制的恐懼,在她的心頭盤繞:今晚,該不會地震吧?前來住宿登記的時候,她問過年輕貌美的老板娘:這幾年,斷裂帶還時常地震嗎?
地震?還時常?那還得了!腦子有病吧!老板娘不認識她,拿她是外地人,就不怎么客氣了,白了她一眼,算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現(xiàn)在,躺在床上,剝了一根香蕉,一邊吃一邊想起那個白眼,她就覺得不寒而栗,最熟悉的土地和鄉(xiāng)親父老,怎么變得如此冷漠?這個老板娘她太面熟了,就是他當年的學生,只是叫不出名字而已。他的學生都認識她,以前見到她,親熱得要命,現(xiàn)在呢,連個招呼也沒有,即使戴了口罩,還有身份證呢。不過,話說回來,認識、記得、知道一個人,并不代表什么,又不能當飯吃。人家憑什么跟你套近乎?人心、記憶就像人一樣,也是會蒼老的吧。想到這些,她的心不由得一陣絞痛。
前夫在斷裂帶總共教了十年書,可謂桃李遍天下,但是,現(xiàn)在誰還記得他?地震那年,他救了那么多學生,可是,誰還記得他?那些口口聲聲說要報答恩師的人呢?她越想越覺得前夫的死,劃不來。她越想越覺得窩火,以后每天想想這個,都可以不用吃飯了。
人字好寫,人心難測?,F(xiàn)在誰還記得他?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大師福樓拜對人性的解剖可謂一針見血:有些人是專門為別人搭橋的,但人家過了橋就揚長而去了。想著被水泥塊壓得失去人形的丈夫,想著被地震挖走的親人和幸福,她的眼淚就忍不住了,啪嗒啪嗒掉下來,枕頭濕了一大片。
窗外,濤聲依舊,如泣如訴。
天說亮就亮了,在她身體里亮了一晚上的失眠,也順著黎明的墻根漂走了。
火紅的太陽似乎已經(jīng)忘掉了今天是清明節(jié),不該出門的。它從翠綠起伏的群山深處一躍而起,用它的光熱驅散了黑暗,刷新了大地,被夜晚剝去顏色和形狀的斷裂帶,再次變得美麗、明亮、遼闊。
鳥兒在窗外的石榴樹上盡情歡唱,風在伴奏,草木在舞蹈。
露水滑下樹梢,就像眼淚滑落面龐。
她特意穿了身漂亮衣裳,前段時間在成都春熙路買的,一直沒舍得穿。畫了淡妝,涂了口紅,收拾妥當,戴上口罩,走出旅店。她要漂漂亮亮高高興興去看他,也讓他看看漂漂亮亮高高興興的自己。
清明節(jié)并不是逢集的日子,街上卻是人來人往,人來人往,卻沒有碰見一個熟人,也沒有一個人認識她。她只是個過客。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甚至希望有人主動招呼她??墒菦]有。時間,把一切都交給了遺忘。
在一家以前經(jīng)常光顧的超市買上墳用的香蠟紙錢。她認出了超市的老板,還是老樣子,只是肚子上的游泳圈更大了。她沒有打招呼,一個看上去還挺年輕的女人在幫他賣東西。她記得,他的妻子也在地震中罹難了,這個,恐怕是新的吧。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有些失落,其實,沒有誰離不開誰。超市生意火爆,她等了十多分鐘才付好錢。
好久沒爬山了,爬起來挺累的。
她一邊爬山,一邊想起有次在人民公園,現(xiàn)在這個丈夫指著孩子驚心動魄地命令,以后,再也不許爬那么高的山了!他指的山,其實是一座假山。
有詩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今天沒有下雨,心里的那些感傷啊懷念啊疼痛啊什么的,也好像被太陽曬干了似的,無影無蹤。
去墓地上墳的人挺多,她盡力讓自己走得快一些,后腦勺即使沒長眼睛也知道,他們嘻嘻哈哈的,一路走一路拍照,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用鏡頭看風景,而不是用眼睛。
爬山的時候,也許思念都被別的事情耽擱了,她的心頭沒有一絲感傷。但是,當她走攏前夫的墳前,眼前雜花野草叢生的墳墓,幾乎已經(jīng)看不出輪廓的墳墓,還是讓她大吃一驚。他真的被遺忘了,根本就沒人來給他掃過墓。
瞬間淚如雨下。她一邊哭,一邊為亡夫打理墳墓,眼淚打濕了面龐,打濕了口罩。她索性摘下口罩,口罩上的眼淚,估計能斟滿一個紙杯了。
燒完香蠟紙錢,該做的,都做了。她沒有下跪,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原諒這個大英雄,大好人。她蹲在他墳前,依然泣不成聲。
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小孩跑過來,對她說,阿姨,別哭了,阿姨,他是誰???
她止住哭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問那個孩子,你讀書了嗎?
嗯。小孩的聲音嫩嫩的,像地里剛剛冒出頭來的小草。
他是一個老師,地震的時候為了救學生,死了。她傷心地告訴小孩。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往事,這些一文不值的往事。
老師好可憐,阿姨,我給他磕個頭吧!小孩說完,便認認真真跪在地上,按大人們教他的方式,給面前碑都沒立的墳墓認認真真磕了一個頭。
兔崽子,快給我滾回來!
不遠處,一個男人的聲音如獅吼,正帶著某種怒火慢慢朝她走來。
你干嗎啊?
她覺得這話像是在指責她,又像是在責備小孩。她沒敢偏過頭去看人。
男人拉著小孩的手氣呼呼地走了。
差不多了,該走了,最好再也不要回來,把自己整個兒地藏起來,藏得遠遠的。讓記憶喂狗去吧!有滿肚子的話語,但她一個字也不想說,一個字都不想留下。
下山的時候,她目不斜視,兩腿生風,走得很快。
這哪是在走路?完全是落荒而逃。
她趕上了離開斷裂帶的班車,仍然坐的是尾座。僅有的思念和寄托,被不經(jīng)意地鑲嵌在這細微的舉動之中。班車啟動那一刻,她的心終于緩緩平靜下來,就像一塊落進水中的石頭,再也不會剝開漣漪和水面的遼闊。她想,即使后腦勺長得有眼睛,我也不會往回多看一眼的,何苦老去挖自己的苦難呢?生活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缺席變得更好或者更壞。活著,就該像班車上的這些乘客一樣,身體朝前,眼睛朝前,心也朝前。
后腦勺為什么不長眼睛?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再見了,親愛的。她閉上眼睛,整理著內心紊亂的情緒,好讓自己不再次陷入感傷與疼痛的裂隙之中。班車在斷裂帶的柏油路上飛馳,猶如離弦之箭。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