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天仙配
凌可新
1
董小蛹行走在通往板橋工地的道路上。這一年董小蛹剛好二十歲,正是青春大好年華,臉上盡管有幾分憔悴之色,但因為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力氣充足,走起路來還是吸引了好些女孩子的眼光。她們紛紛猜測這個衣著樸素相貌不俗的男孩如此急忙趕路為的是什么。如今時代,如果真的有急事,是可以隨時尋找到代步工具的,從小到自行車、電動自行車、摩托車,中到轎車、面包車,大到大巴,甚至飛機(jī)、輪船,只要你出得起錢,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所以說,除了那些無所事事的男男女女,走路純粹是為了鍛煉身體,或者勾男誘女外,基本上沒有像董小蛹這樣地行走。
腳步匆忙的人心里一定有事。心里有事的人又偏偏用兩條腿走路,難怪會吸引人們的目光了。
喜歡猜測的女孩子們當(dāng)然能夠給出好幾種理由。只是董小蛹走路的速度快,幾乎一閃就過去了,她們即使猜測對了又怎樣呢?她們哪里趕得上他的步伐???當(dāng)然有轎車開著出來顯擺的女孩子就不一樣了,只是那樣的女孩子,似乎不也大可能去注意一個憑著兩條腿走路的男孩,也不大可能停下車來求他搭載一程吧?董小蛹像是一條河流里的一條速度快的魚,搖擺幾下尾巴就游過去了,繼續(xù)他自己的人生里程。
不過董小蛹本人卻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之處。匆忙著走路早已是他的一種習(xí)慣。大好的春天里,春光明媚、流水潺潺,空氣里彌漫著各種花的香味,野草的清香也時時刻刻參與其中,讓人的心情無端地就好起來。很多人因此沒來由地就興奮,就歡呼雀躍,甚至載歌載舞。與之相比,董小蛹真的很另類。他憔悴的面孔顯然是因為憂思而致,仿佛心里有著濃烈得化不開的苦,甚至苦難。這些有時候就可能成為了一種加速劑,讓董小蛹行走得比別人更快。
道路一邊的一家商店門口放著一個熊貓大小的音箱,電流振動著紙質(zhì)的喇叭嗡嗡作響。里面正播放著一曲黃梅戲,是一個名叫董永的男人唱的。這嗓門高亢的半傻男人唱道:
含悲忍淚往前走
那村姑在前頭卻是為何
她那里用眼來看我
我哪有心思賞嬌娥……
董小蛹知道這是一曲名叫《天仙配》的戲曲里的一段,說的是一個叫董永的半傻男人父親去世了,他把自己賣給了地主家三年,用賣得的錢把父親埋葬之后,就要去給地主家打工。結(jié)果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攔住他,非要嫁給他為妻。而董永恪守父親臨死時的教誨,不跟女性發(fā)生關(guān)系,以免遭遇是非。結(jié)果那女子不依不饒,費盡心機(jī),到底嫁給了他。
在自己的父親沒有遭遇車禍之前,董小蛹對董永的言行嗤之以鼻,感覺那個天仙樣的女孩子嫁給他,簡直糟蹋了大好的原料。難道鮮花一定得配牛糞嗎?這是董小蛹對天的一個追問。難道天底下除了董永,再沒有好男人了嗎?這是董小蛹對那個固執(zhí)的女孩子的一個追問。
出了車禍后,父親只能躺在炕上,最多能夠坐起來看看電視。但看電視浪費的電多,一時負(fù)擔(dān)不起,就只好改成聽一種腎形的音樂播放器。這種幾十元一只的小東西,據(jù)說可以裝載好幾百首歌曲。父親的那只里面就幾乎把《天仙配》里面的歌曲全部裝載進(jìn)去了。眼下這一首董小蛹就不知聽過多少次。
董小蛹不高興聽這個,可是父親喜歡。父親說董永姓董,咱也姓董,不聽這個聽哪個。不到五十歲的父親笑嘻嘻瞅著董小蛹說,咱董家人,哪個不羨慕董永羨慕得要死哩?知道那個女的是哪個嗎?父親陶醉在不知道是由什么東西營造出來的氛圍里,慢悠悠說道,她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生的親閨女哩,她叫七仙女哩……
父親還說,知道為什么老子我給你取名叫董小蛹嗎?這里面的意思是……老子的爹哪里有老子這樣的水平?
有一天電視里面播放了《天仙配》,董小蛹不由自主地看了一遍,這才知道,董永實在是有福了。這叫傻人有傻福啊。盡管只和這女孩子生活了一百天,可有時候一天等于一百年哩。這個道理董小蛹當(dāng)時不懂得,后來懂得了??墒嵌玫臅r候,事情已經(jīng)那樣了。
現(xiàn)在這首歌曲伴隨著他的腳步。因為唱歌的那個男人腔調(diào)遲緩,尾音拖得過于狹長,就像是一根繩子,不知不覺就牽絆住了人的腿腳,讓你緩慢下來。董小蛹開始沒察覺,等這歌唱到“大路不走走小路”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步伐竟然縮短了四分之一,頻率也降低了。這讓他多少有了點羞愧,只好伸手掩著耳朵不讓它們進(jìn)入了去。
顯然手不能夠拒聲音于耳朵之外。不過好在很快這首歌就結(jié)束了,隨后的是一首歡快的《夫妻雙雙把家還》。這個聽著還不錯。他就把手取下來,用力地甩動開來,讓自己的速度增加幾成。
從城市通往板橋工地的道路,起先是柏油的,后來是水泥的,再后來就直接是泥土的了。當(dāng)然如果不是抄近路走,董小蛹還可以繼續(xù)走水泥路。夏天的時候柏油路柔軟,水泥路滾燙,泥土路坎坷(下了雨就泥濘)。不過在春天,基本上差不多少。只是泥土路狹窄,晴天走還要冒出來塵土組成的煙霧。但泥土路也有泥土路的好處,就是兩邊有田地,田地里有莊稼。除了莊稼,還有嫩綠嫩綠的野草和各種各樣的野花。董小蛹的家就在農(nóng)村,看著這些親切。尤其那些野花,看著就像是看見了村里的那些姐姐妹妹……原來她們都在村里成長著的,如今則是成熟一個跑掉一個,通通都跑到城市里去找生活了……
董小蛹現(xiàn)在也是到城市里找生活的。
而他生活的目的地就是板橋工地。他要到那里擔(dān)任一份建筑工人的職業(yè),去為城市建設(shè)高樓大廈。
拐進(jìn)泥土路,董永的大嗓門慢慢就遠(yuǎn)去了,再一恍惚,就沒有了。柏油路上車輛行人都多,水泥路上要差一些,到了這泥土路,走了一會兒,董小蛹發(fā)現(xiàn)只剩下他自己了。
照給他找工作的親戚的話說,這泥土路要走上五六里,方才可以走到板橋工地。當(dāng)然還有一條水泥路也通向板橋工地,只是要多走上三四里,有差不多十里路遠(yuǎn)了。這是道二選一的選題,董小蛹當(dāng)即就選了這條路。他想把時間節(jié)省下來一些。
板橋工地說起來似乎已經(jīng)脫離了城市的范圍,但據(jù)說城市的發(fā)展日新月異,很快眼前這一片看上去無邊無際的土地,也要被高樓大廈占滿。到那時,這座城市就要變成一個肚子巨大的孕婦,把周邊所有村莊的人和土地都裝進(jìn)去了。
走了一會兒泥土路,董小蛹有點口渴。幸好他隨身帶著一只舊軍用水壺,里面裝著一些清水。清水新鮮,解渴,他擰開水壺蓋仰臉喝了一口,想再喝一口時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董小蛹以為自己遇到了熟人,轉(zhuǎn)眼看過去,卻只見一個女孩子站在他前面不遠(yuǎn)處的路中央,沖他笑嘻嘻地擺手。
董小蛹的視力極佳,雖說女孩子個個都長得漂亮,眉目清秀,五官整齊,身材也裊娜如楊柳,但顯然他并不認(rèn)得她。因為即使相同的五官,只要排列的距離不同,出來的結(jié)果也一定不同。況且每一個器官之間都要有所差別的呢。比如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眼睛是章子怡的,鼻子是范冰冰的,嘴巴是李冰冰的,耳朵呢……耳朵蓋在披散下來的黑發(fā)里看不見,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是說,她既不是章子怡,也不是范冰冰,更不是李冰冰。同樣,她也不是他以前認(rèn)識的任何一個女孩子。
可她為什么叫出來自己的名字了呢?
董小蛹很奇怪。他攥著水壺,停頓了一下腳步。因為只要走,他就越來越接近她??伤J(rèn)識她嗎?顯然不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女孩子,你一旦接近了,會有什么樣的后果出現(xiàn)呢?董小蛹一時把握不好,就只能停頓一下腳步,給思想留出一點空間和時間。
但女孩子卻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她舉起手,沖董小蛹用力揮了一下說,走啊董小蛹。你怎么走著走著不走了?
董小蛹啊了一聲,想想對方只不過是一個女孩子,要是她想要打劫他的話,一是他身上沒有任何值得搶劫的東西,二是她的力氣肯定低劣于他,處于劣勢。再說上初中時他還跟體育老師練習(xí)過一門武功呢,放開手腳,三兩個男人都可以打得了,怕她?顯然不可能的嘛。再況且這光天化日的,四周一覽無余,會有什么壞事發(fā)生?
董小蛹想通了后,就把腳步重新邁開來。他們之間的距離一點一點縮水。董小蛹近到眼前的時候,女孩子抿嘴吃地一笑,閃出整齊而又潔白的牙齒,說,陽光好曬人的哎。你帶了水,就顧自己了,也不舍得給人喝一口?。?/p>
董小蛹看看手里的水壺,又看看眼前的女孩子,問道,你認(rèn)得我?
女孩子搖頭,不認(rèn)得。
顯然董小蛹不相信,既然不認(rèn)得,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子說,這有什么,我猜的啊。
這話董小蛹更加不敢相信。她說她猜的,她是誰?一下子就猜對了一個人的名字?怎么可能呢?就算是以前認(rèn)識的,時間長了再見面,往往一時也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呢。況且他真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這里面一定藏有他想不通的問題哩。于是他看了她一眼,說,你不誠實。
女孩子說好啦好啦,你先讓我喝一口水,喝過了,嗓子舒服了,我就誠誠實實地告訴你。
董小蛹想把水壺遞過去,但在半途中又縮回來。女孩子很不高興的樣子,小氣鬼,連口水都舍不得。這樣的人,以后還拿什么去做大事?
董小蛹說,我不是舍不得,這水不是開水,更不是飲料,只是些普通的井水。因為沒有經(jīng)過高溫殺毒,也沒用過清潔劑殺菌,里面肯定含有無數(shù)的病毒細(xì)菌。我的腸胃堅強(qiáng),習(xí)慣了,喝了倒沒問題。你的哩?如今的女孩子個個都嬌慣得不得了,只怕喝了馬上就要捂著肚子哎呀哎呀叫,求人送到醫(yī)院打點滴。這不是害了你嗎?
女孩子撇了一下嘴巴,想害我?門兒都沒有。我害你還差不多。
董小蛹說,我想害你?無緣無故的,我害你干什么?我是擔(dān)心,是好心。
我不用你擔(dān)心,好心也不要,只要你給我喝一口就是了。要是喝壞了肚子,我一分錢損失也不要你賠。她不以為然地瞪了瞪董小蛹,哼了哼,就算是要你賠,你有錢賠嗎?
董小蛹說不過她,有些氣餒,只好把水壺遞過去。她也沒客氣,片刻之間就把里面的水喝了個一干二凈。然后她意猶未盡,搖晃著空蕩蕩的水壺埋怨說,你就不能多帶些水出來?這樣的水又不需要你花錢買。
董小蛹把水壺收回來,賭氣不搭理她,邁開腳步往前走??墒莿傋叱鋈ヒ徊?,這女孩子就起身攔住了他。董小蛹轉(zhuǎn)了一下身子,想要從她身邊繞過去,她再一晃動,又?jǐn)r住了他的去路。董小蛹連續(xù)轉(zhuǎn)了好幾次,都沒能夠突破過去,一時間他非常生氣,對她說,你倒是閑人一個,整天無所事事吊兒浪蕩,可我那么忙,有許多事情要做。你……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地耽誤俺窮人的工夫呢?
2
董小蛹行走在通往板橋工地的道路上。從城市到板橋工地,有十幾里的路程。出了城開始是一段柏油馬路,然后是一段水泥馬路,最后是一段泥土路。董小蛹是第一次到板橋工地。原本他可以找一輛車送他過去,但找車是需要錢的。董小蛹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錢。出城之前,他曾經(jīng)看見路邊停著一輛舊自行車,而且車子連把鎖都沒有。如果他想的話,隨手拎過來就可以騎走了。騎自行車代步,能夠節(jié)省一大半的時間。但董小蛹沒有騎。他只動了一下心思,就忙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表示對自己的不潔念頭的懺悔,然后就閃了過去,腳下風(fēng)快。
道路在董小蛹行走的過程中很平坦。柏油現(xiàn)在踩著也多少有一點柔軟的味道。轉(zhuǎn)上水泥路時,成片的樓房就退到了身后去。董小蛹直到踏上泥土路,也沒有想到他會遇到一個女孩子,他的行程會被她給無端地耽誤下來。
董小蛹到板橋工地,是要擔(dān)任一份建筑工人的職業(yè),好去為城市建設(shè)高樓大廈。眼下城市化浪潮洶涌,特別需要建筑工人。董小蛹村莊的男人,只要進(jìn)城來找工作,基本上就是做著這個。董小蛹開始絲毫沒有想到自己也會做這個。在父親沒有被汽車撞倒之前,他的第一個目標(biāo)是考上大學(xué),第二個目標(biāo)是考上研究生,第三個目標(biāo)是畢業(yè)后與一個城市美麗的女孩子結(jié)為百年之好。至于后面的目標(biāo),可以隨時增添。
但那輛瞎了眼睛的汽車把他的目標(biāo)給撞翻了,撞得稀里嘩啦一地,怎么拾都拾不起來。父親躺在炕上,只要愿意,就一定要不停頓地叫罵一通那輛汽車的無良的主人。但他的罵不出董家莊,甚至不出他的家門。除了董小蛹和他的母親,并沒有人理會。別人聽見了也信以為真沒聽見。董小蛹堅持把初中剩下的半年讀完,高中屬于義務(wù)制之外,就不能夠再繼續(xù)免費讀了。所以目標(biāo)直接取消。父親至今還躺在炕上,撞他的汽車和司機(jī)的歸案則遙遙無期。家里借了一大筆錢需要歸還,董小蛹即使想不起來賣身葬父的董永,他也多少明白一點,他正走在當(dāng)年董永行走過的那條道路上。
根據(jù)他知道的有限知識,董小蛹也懂得,盡管時間變化,盡管地點變化,盡管時代變化,但有一點沒有變化,就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雖然金錢并不是萬能的。當(dāng)董小蛹決定進(jìn)城,決定去往板橋工地的時候,他順手把自己的青春和夢想埋葬掉了。他得先為可憐的父親而活著,然后才可以考慮自己的事情。董家知孝。還在小時候父親就苦口婆心地對他說過,百善孝為先哪小蛹。咱祖先有榜樣啊。董家祖宗叫董仲舒,漢朝人,很有名的孝順哩。還有董永……董永半傻不傻的形象還是董小蛹長大之后才認(rèn)知的。而其實,他認(rèn)知的只是咧著大嘴瞎唱歌的那個黃梅戲演員,是叫王少舫的吧?
現(xiàn)在,董小蛹被一個女孩子攔擋在去往板橋工地的路上。她先叫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向他要水喝。喝光了他攜帶的所有的水之后,她埋怨他帶的水少了,沒喝夠。董小蛹并不認(rèn)識她,也沒想過要認(rèn)識她。她出現(xiàn)在他面前純屬意外,他只不過是要從這里經(jīng)過,要前去轟轟烈烈熱鬧無比的板橋工地,去做一個能夠給父親賺錢的建筑工人。再說他也沒有為她提供水的義務(wù),不夠喝的,你回自己家喝???水又不是珍稀品種。女孩家家的,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什么意思?。啃姨澪叶∮际莻€君子樣式的男人,要是一旦碰上個有壞心眼的,把你往路邊的溝里一推,往那邊小樹林子里拖一扯,一撕一脫,一按一靠,你想哭都徹底地來不及了不是?
這些話董小蛹想跟她說說的??蛇€沒等他說出什么,她就開始攔擋他的去路了。還左擋擋右擋擋的,顯然是想繼續(xù)看他的笑話。親戚都跟他說好了,晌午前趕到板橋工地,今天就付一整天的工錢?,F(xiàn)在時間都已經(jīng)快十點鐘了,要是再一耽誤,晌午前趕不到,一上午的工錢就沒有了。一天照一百元計算,一上午就是五十元啊。五十元夠他董小蛹吃多少包方便面了呢!
所以擋來擋去的,董小蛹不免就生起氣來。他胡亂地訓(xùn)斥她,哪知她竟然毫不生氣,咯兒咯兒地就笑起來。她站在董小蛹面前,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猶如風(fēng)擺楊柳樣地天花亂墜。董小蛹當(dāng)時就懵了懵,有點不知所措。他奇怪地問,你……你笑什么???難道我說錯了話嗎?
女孩子費了好些時間,總算是止住了笑,不過她說,你沒說錯話。是我聽錯了。
董小蛹出來混歲月,一直都擔(dān)心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萬一一旦說錯了話,往往是要產(chǎn)生后果的。而且后果往往都顯著,嚴(yán)重的時候會出人命的。在幾十年前,說錯了話的,拉出去槍斃的都有。父親的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他的姐姐就因為說錯了話,應(yīng)該喊保衛(wèi)的時候喊了打倒,結(jié)果真拉出去槍斃了。家里還為此出了一角錢的子彈錢。禍從口出——只要一出口,父親一定要讓他牢牢在心里。當(dāng)然父親還有一句話也要他牢牢記著,就是出門在外,隨便不要招惹女孩子。
幸好這次女孩子回答他說他沒說錯話,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氣,說道,沒說錯就好。我這是要到板橋工地去工作的呀,你就讓我過去了吧,好不好?女孩子笑嘻嘻地盯著他,把頭搖得亂晃。她一晃,長長的頭發(fā)也跟著在空中飄來飄去的,簡直像是一朵黑色的不斷變幻云彩,把她變幻得既真實又虛假,既恍惚又生動。同時竟把董小蛹的嘴巴也變幻得干燥起來。仿佛剛才他并沒有喝過那一口水,或者他是被人丟到火上正烤著。
你放我過去吧好不好?
不好。
我求求你啦好不好?
不好。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俺……俺耽誤不起啊。
不好。
你讓開一點我就過去了,好不好?
不好。
你側(cè)一側(cè)身……要不你閃一下,我……好不好?
不好。
你……你再不讓開,我……豁出去了,我……我就往前撞了……我是瞎子沒長眼……
不好。
我……不騙你,我真撞啦?
你想撞就撞吧。不撞不是好漢。
我……撞……了,你可不能翻臉啊?
我翻臉干什么?我的臉又不是一本書。女孩子這時把兩只手運(yùn)用起來,分別叉著腰,俏生生地原地不動,有本事你就撞過來???
你……你不翻臉?你……不會叫喊說我撞你是耍流氓吧?
不喊。不過馬上她又拿不準(zhǔn)確地問董小蛹,撞人是耍流氓嗎?
董小蛹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回答,只好再問一句,你不會撥打110吧?
不撥打。
好,那我撞……
董小蛹閉上眼睛,把牙關(guān)一咬,鼓足力氣,想了想,又把力氣減少下來一部分。區(qū)區(qū)一個女孩子,用不著多大力氣。力氣大了撞壞了人,盡管她不怕不叫不翻臉,那也不好啊。能把她撞到一邊自己過去就算了……真奇怪,她為什么要在這里等著讓他撞她???會不會里面埋藏著一個什么陰謀?否則……否則,好好的一個女孩子,長得又年輕又水靈,也不癡呆也不傻瓜,她白白地讓他撞她干什么???陰謀,里面肯定隱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
董小蛹的心思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底松開牙關(guān),把眼睛也睜開了。女孩子奇怪地問他,董小蛹,你不是瞎子嗎?眼睛怎么睜開了???還有,你怎么不撞了?
董小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女孩子說,我說瞎子是個比喻。要真瞎了眼,我能叫你攔住了?你在這里挖了個坑給我,是不是?
女孩子看看腳底下,坑?哪里有坑?沒有?。窟@不就一條道路嗎?雖說不像柏油馬路那么平坦,可也沒什么坑啊?接著她就不耐煩起來,說,董小蛹,來個痛快的,你到底撞不撞???
董小蛹突然長長地嘆息一聲,像個古代人物那樣,沖女孩子作了一個揖,說道,好大姐啊,你就饒了我好不好?我真的有滿肚子的苦水沒地方傾倒啊。滔滔如長江黃河之水天上來啊……我一看大姐你,就知道你是富貴人家的閨女,父母權(quán)勢沖天,家財億萬,典型的官二代富二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花枝招展的,身上穿著的衣褲都是江南杭州出產(chǎn)的特級絲綢制作,半點化學(xué)原料成分也沒有,用的香水都是進(jìn)口德國的。你看看我哩,老棉花粗布衣服,手工千層底布鞋,家里炕上躺著個被汽車撞癱瘓、至今還找不到肇事者的父親,母親的腿腳也不靈便,一家三口生活的重?fù)?dān)都在我的肩膀上,沒有千斤重也有九百九啊。哪里敢跟你比啊。我要是個紈绔子弟高衙內(nèi),我就不怕你了,隨便你怎么折騰好了,奉陪就是……可是大姐啊,俺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哩,實實耽誤不起哩……你要是想攔擋個人開心,換一個有閑心的好不好?
他眼巴巴地望著女孩子,小心翼翼地問道,好不好?
女孩子開始還笑著,慢慢就不笑了。她定定地看著眼睛有些濕潤的董小蛹,輕輕地說道,我心軟了哩。我軟了哩。我不是耽誤你哩,我也沒挖個坑坑你哩。你這么想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不符合我的想法。我坑你做什么呢?坑了你我能得到什么了哩?得不到呢。我是看著你走路比別人急,表情比別人急,知道你是個好男孩,想幫幫你過了難關(guān)哩。說到底,你不就是急著到板橋工地去上班嗎?建筑工人吧?你個頭像個大人,身板還沒硬朗好吧?那工作你受得了?汗流浹背干一天給多少?一百元?二百元?要么三百?你說。
董小蛹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早就講好了,一天一百。半天五十。一個月一發(fā)。吃飯一天扣十五……
女孩子吃地一笑,這不就成了嘛。一天才一百,扣了十五還剩下八十五,這才是坑人哩。大男人一個,長得也不丑,一天才值一百……哈哈哈哈,你叫人給坑了哩……
董小蛹不相信,說,介紹人是我們董家莊的嘛。算算還是遠(yuǎn)門親戚哩。他在板橋工地做個小工頭,我得叫他二舅。他能坑我?
宰熟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吧?
不知道。
宰熟就是放過陌生人,專門揀熟人坑。見了熟人,小刀鋒快,要多狠有多狠。在當(dāng)今時代,已經(jīng)形成客觀規(guī)律了。她伸手在董小蛹的額頭上點了一下,說,也就你,還相信熟人呢。
董小蛹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兒來,眼光都呆呆的了。
傻子,這么著吧,干脆我雇了你算了。一天二百,怎么樣?不行的話再漲漲也沒問題。她笑嘻嘻起來,看看看看,你不認(rèn)識我吧?我呢,也算不上認(rèn)識你。說咱們原先是陌生人你不反對吧?所以呢,你跟我干沒關(guān)系啊。就算是我宰你,也不是宰熟啊,別人也說不出閑話來啊。
董小蛹不相信她會雇他。看上去她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可能還在哪個中學(xué)讀書呢。今天可能是星期天,她閉門讀書讀厭煩了,才跑出來尋求刺激的吧?等星期天一過去,她就得回到學(xué)校繼續(xù)讀書。雇給她,他能給她做什么啊?替她拎書包?別人欺負(fù)她的時候替她擋拳腳?這些似乎用不著吧?要么就是……董小蛹想得自己腳下踉蹌起來,恍若一株生長正好的農(nóng)業(yè)作物,將要被人連根拔起來了……
說呀董小蛹,我雇你,行不行?
董小蛹啊了聲,你……你真想雇我?
這個還假得了嗎?要是你放心不下,我可以提前支付你工資啊。一年的,兩年的,三年也可以啊。她瞅著董小蛹,突然噗地一笑,要是你愿意,把你賣給我也成啊。只要你出個價兒……
董小蛹嚇了一跳,如今……如今還時興買賣人口?
你情我愿,誰管得著???
董小蛹在心里飛快地算了一筆賬。父親出車禍,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三年半快到四年了,在醫(yī)院花了七萬八千多,回家又花了好幾萬,加起來,沒有十二三萬也差不多。其中欠的債有十萬。一到秋天,就有人上門討債。雖然討不去,可也有人上門來,有時候母親就得出去借新債還舊債,那樣的苦啊。政府雖然幫忙解決了一點,可那叫什么?叫杯水車薪。
把賬往下算,他董小蛹出來做建筑工人,每天一百,實際上是八十五,一個月三八二十四,三五一十五,一天也不休息,可得二千五百五十元,一年最多做十個月,是二萬五千五百元。家里一分錢也不用,他董小蛹得老老實實地做五年的建筑工人,才能把這筆債還上去。今年董小蛹二十歲,還完了債,他就二十五歲了。而且這只是理論上的,在實踐中,想要還清了,沒有十年根本不行。那么十年后呢?董小蛹三十歲了。
他突然被這個年齡嚇著了。三十歲的男人,皮膚皺巴巴的男人,一臉大胡子的男人,頭上生出白發(fā)的男人,腰累彎了的男人,手累粗了的男人,骨節(jié)累大了的男人……這樣的一個男人,若是站在他董小蛹面前,他還會認(rèn)得他是誰嗎?
……一時間董小蛹的念頭就涌現(xiàn)了這么多。
女孩子顯然知道董小蛹需要思考。她很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F(xiàn)在天色已經(jīng)靠近晌午了,陽光也有了熱度。董小蛹的臉上開始有汗水冒出來,星星點點的,陽光一打上去,顯然五彩紛呈。仿佛那不是汗水,而是海里河里出產(chǎn)的珍珠,而董小蛹的臉就是一爿蚌殼……
她接過董小蛹手里的舊水壺,輕輕搖晃了搖晃,聽見里面響起了嘩嘩的水聲,不由抿嘴一笑,把壺口對準(zhǔn)嘴巴,自己咕咚喝了一口,順手遞給董小蛹,看你干的,喝口水吧。董小蛹想也沒想,接過去,仰起臉來,痛痛快快地喝。喝過了突然醒過來,晃著水壺說,這水……
女孩子說,好啦好啦,先別說什么水不水的,你到底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要是不答應(yīng),我也沒興趣跟你玩兒了。我想回家吃飯了哩。
董小蛹把腳使勁一跺,好,我答應(yīng)了。雇也行,賣給你也行。反正我不答應(yīng)你,你也不會給我讓開路。他抬頭看看太陽,有些傷心地說道,再說天都晌午了,我就是飛也不能在上午飛到板橋工地了……
女孩子鼓著嘴巴說,董小蛹,你可別這么說啊。我沒強(qiáng)迫你啊。是你自己愿意的。不要到時候埋怨我啊。雖然我很了不起,可我也不能強(qiáng)人所難啊。
我不埋怨你。要埋怨的話,我就去埋怨命運(yùn)好了。董小蛹放松下來,他看著女孩子,你都知道我叫什么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芳名呢?
女孩子笑嘻嘻地說,芳名不芳名的不知道,董小蛹,你好好記住了,本小姐的名字叫王小仙。你就叫我小仙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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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蛹在通往板橋工地的道路上,與一個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不期而遇。但顯然王小仙是故意在那里等候著他的。這一點后來董小蛹也想明白了。只是在當(dāng)時他不知道,以為只是偶然。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許多偶然的事情。但仔細(xì)分析,偶然里面往往飽含著各種必然。偶然只不過是必然之樹上開放出來的花朵。因為必然之樹只有開放偶然之花朵,方才能夠顯示出世界之奇妙。
董小蛹讀書一共達(dá)九年之久,從八歲讀到十七歲,然后因父親車禍,回到老家董家莊從事家業(yè)勞動。跟他一般大或者比他大的人,除了還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外,幾乎全部地都跑到了村莊之外,像一把鹽撒在城市的海水里,馬上就無影無蹤了。在鄉(xiāng)村土地上勞作的董小蛹一時成了異數(shù),而離開家鄉(xiāng)出走,則成了必然。
現(xiàn)在,在將要成為一名光榮的建筑工人的時候,董小蛹的生命軌跡突然發(fā)生了改變。王小仙以高出建筑工人整整一倍的價格,把他買斷了?;蛘哌€不止一倍。因為還有一種全部買下的可能。另外即使前面的那種方式,王小仙竟然愿意預(yù)先支出幾年的工資。以她說的三年計,二百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三,則等于二十一萬九千元。實際上,董小蛹只需要十幾萬元就可以把家里所有的債務(wù)都還清掉。只要王小仙愿意預(yù)付兩年的工資,董家就無債一身輕了。
面對這樣的局面,董小蛹還有什么話說。
現(xiàn)在,他想的只是眼前的這個看上去并不像一下能夠掏出幾十萬元的女孩子,說出來的話到底算數(shù)不算。
董小蛹把舊水壺背回到肩上。他一動,里面的水就嘩嘩作響,像音樂那么動聽。不由他就去看王小仙的手,她的十指細(xì)長,一看就知道是彈鋼琴的手。心里猛地一蕩,覺得若被這樣的小手撓著了心,不知能慌到什么程度?臉跟著一紅。急忙收回眼神,也不知她看清沒看清他的表情。
王小仙仿佛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跟他說,走啦。這邊的事情完結(jié)了,總不能還這么曬下去吧?
他們從泥土道路走回到水泥道路上。這里行人不多,但車卻多起來,大的有幾十米長,小的就不好說了,瓢蟲大小的也有。王小仙走到停在路邊的一輛轎車旁,從身上摸出個東西一按,只聽轎車咯地一笑,車門自己打開了。王小仙看看發(fā)怔的董小蛹,吃吃一笑,知道你必定不會開車,沒什么嘛,我載著你好啦。
董小蛹想了想說,行吧。今天不用給我算工錢。
王小仙喝了聲,小氣鬼,這就算計上啦?
董小蛹臉上發(fā)燒,急忙鉆到轎車后面的門里去。王小仙進(jìn)去關(guān)上車門,把車開起來,說,董小蛹以后你得拿出點派頭來。我雇你不是雇個普通的工人。你得恢復(fù)自信,得相信自己是一個能扭轉(zhuǎn)宇宙的人。起碼也能扭轉(zhuǎn)地球吧?要是雇個工人,我哪里用費這么大心思???
她轉(zhuǎn)了半邊臉問不敢吱聲的董小蛹,哎董小蛹,你相信不相信一見鐘情的事情?
董小蛹想了想他過去的種種經(jīng)歷。他見到過和認(rèn)識的女孩子里面,自然有漂亮的,難忘的,讓他心動不已的??墒且灰婄娗槁?,似乎并沒有遇到過。但他又不敢肯定沒有。因為許多文學(xué)作品,包括電影電視劇里面,弄不弄就弄出來一個一見鐘情的故事。有時候看著顯得很虛假,但有時候又很真實。
可是現(xiàn)在怎么回答她呢?
董小蛹支吾著說不出來。王小仙就輕輕嘆了一口氣說,董小蛹你的經(jīng)歷太膚淺了,幾乎就是一張白紙,上面什么也沒畫上去啊。我問你這個問題,就知道你要支吾的。你要是經(jīng)歷過風(fēng)風(fēng)雨雨,有過千年等一回的磨難,或者在亂世風(fēng)云里浴過血,你就不會這么支吾了。
停了停王小仙又說,好吧,我不問你這個問題了。不過既然我雇了你,我是雇主,以后你不能隨便做主張,得聽我的。
董小蛹答應(yīng)了一聲,眼睛轉(zhuǎn)向窗外。他發(fā)現(xiàn)轎車不是往城里開,而是駛向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說,如果照這個方面走,是要走到板橋工地的。如今他都已經(jīng)把自己賣給了王小仙,她往這個方向走干什么?董小蛹想不提醒她,又擔(dān)心她回過神來后埋怨自己,只好說道,小仙……姐,你走反了方向吧?
叫王小仙為姐,董小蛹很不情愿。前面他叫她大姐,那是個普通的稱呼?!短煜膳洹防锏陌肷倒隙啦痪徒衅呦膳豢谝粋€大姐的嗎?叫了就叫了,不過叫王小仙小仙姐就不一樣了。他看著前面開車的王小仙的烏亮的秀發(fā),想,她哪里要比自己大?要是她叫他小蛹哥還差不多。不過這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念頭,他不敢說出來。
但顯然走反了方向是事實,董小蛹指出這一點,應(yīng)該沒有問題。
王小仙并沒有停下車來,甚至連減速的動作都沒做,轎車?yán)^續(xù)往前開。如若董小蛹能夠飛到天上,他會看到這條發(fā)白發(fā)灰的公路上,有一只像瓢蟲那么鮮艷的轎車在不緊不慢地行駛,而它的前面幾公里處的盡頭,在重重農(nóng)田的包圍中,正有一個建筑工地,里面有許多建筑了一部分的樓房,工人們像螞蟻那樣在陽光里蠕動。本來其中就應(yīng)該有一個名叫董小蛹的男孩汗流浹背著,但是現(xiàn)在他卻正坐在一輛價格應(yīng)該高昂的轎車?yán)?,由一個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載著奔往那里。
走反了。這一次董小蛹的聲音微小,只在嗓眼那里轉(zhuǎn)了轉(zhuǎn)。
王小仙哼了聲,你都答應(yīng)我不自作主張了。不要以為我心腸有多么好。
王小仙把車一直開到水泥馬路的盡頭,董小蛹再也沒敢提醒她。他都提醒過了,她不回頭說明她以為沒錯,沒走反。以為走反了的只是他董小蛹自己。
轎車停下的時候,正好工地上下工的鐘聲響起來,幾百個建筑工人紛紛從他們的崗位上脫離開來,蜂擁向同一個地點。董小蛹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叫起來,就知道人家是開飯了。這說明一個上午的工作結(jié)束了。如果他沒有受王小仙的雇傭,到現(xiàn)在才趕到工地的話,五十元人民幣就一陣風(fēng)地吹走了?,F(xiàn)在呢,看情形,他依然不敢擔(dān)保叫王小仙的這個女孩子是不是在戲弄他,想讓他出出丑,難看難看。
王小仙把車停下來,轉(zhuǎn)臉問董小蛹,你那個二舅在這里吧?你出去跟他說一聲,就說你另找了一份工作,不來這里湊熱鬧了。至于工作的性質(zhì)嘛,隨便說啦,保鏢啦陪讀啦司機(jī)啦都行。要是你說你找了個愛人,就是去給人家一個女孩子做丈夫了也行。反正隨便說啦。
董小蛹的臉這時真正的紅起來??瓷先ハ褚粔K剛剛上了色的紅布那么紅。這塊紅布蒙著董小蛹的臉,他不由就忸怩起來。王小仙嗤地一笑,早晚的事啦,難道你一輩子也不給人家做丈夫嗎?
董小蛹想想也是,就點點頭,往人堆里去了。
沒片刻董小蛹回來了。他在前面走,后面還吊著一個滿身是泥水的漢子。這漢子四十來歲年紀(jì),像鐵桶那么壯實。他手里捏著兩只白面饅頭,一邊走一邊大聲訓(xùn)斥董小蛹,說董小蛹不懂事,讀書讀成傻瓜了,說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錢流水樣白給你?是不是碰上壞人了?是不是壞人要騙了你回去,打一針麻藥,然后割了腰子私下里去賣大價錢?董小蛹嘴里說著哪里有哪里有,表情上卻有些恍惚。
這二舅原本說得滔滔不絕哩,把董小蛹遇到的女孩說得一無是處哩,甚至描繪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哩,可眼睛一看見王小仙,嘴巴立馬就閉住了。他眼神開始恍惚起來,說,啊……啊……那個……你就是……啊那個……那個就是……
王小仙找出副墨鏡戴上,從轎車?yán)镢@出來,裊裊依依地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我就是那個王小仙哩。我跟你家董小蛹有緣分哩。要不我哪里看得上他?你說的都是些沒影子的哩。董小蛹的腰子又不是豬腰子,哪個愿意買回家炒來吃哩。惡心人不?我是看上他這個人了哩。緣分你懂得吧?我別的可能沒有,就是不缺錢哩。不信你看看這輛車,一百萬不止。還有這卡,里面有沒有幾百萬?看過了,你就知道你家小蛹日后會過上什么樣的日子……
她拍了一下車門,又取出幾張塑料卡片。二舅看看車,又一個一個看了卡片??催^后這個中年男人的表情慢慢恢復(fù)過來。他把腦袋用力搖晃了幾下,說,車值錢不值我不懂得,卡片里有沒有錢我也瞅不出來。我不是說你,我想和小蛹說幾句話。
他把眼睛轉(zhuǎn)向董小蛹,說道,小蛹你出來做工人,為城市搞建設(shè),是求我引路的吧?你家大人都知道你隨我在這里吧?你這么不聲不響跟別人走了,他們跟我要人,要個董小蛹回去,我咋個找回你哩?弄丟了你,活生生個人,得值多少錢?我賠得起不能?我一條半老的命,能賠得起不能?你好不好安下個心來,跟你二舅我,就在這里做下去。城市里的樓房就是蓋一百年也蓋不完哩。大路不走你走小路,崴了腳哪個扶你哩?
二舅說是說給董小蛹聽,其實還是說給王小仙聽的哩。他是想讓王小仙知難而退,放過董小蛹哩。也想讓董小蛹明白,天上不會往下掉餡餅哩。還有……二舅心里還別了個心眼,他介紹了董小蛹來工地做建筑工人,上面是要發(fā)給他獎勵的。介紹一個二百介紹一個二百。要是他就這么把董小蛹放手,一是把握不住他的安全,再是二百元咔咔響的鈔票就插翅膀飛掉了哩……
董小蛹叫了聲二舅,二舅咬了口手里的饅頭,費力地咀嚼。嚼了兩下噎著了,瞅瞅董小蛹肩上掛著水壺,扯下來想喝水。哪知水壺是空的,什么也沒喝出來,就把水壺往地上一夯,說,沒水你背個水壺干什么?你用個腦子好好想想哩吧。社會復(fù)雜哩。
董小蛹又叫了聲二舅,把水壺拾起來,晃晃,果然沒有水里面。抬眼去看王小仙,王小仙哼了聲,說,主意你自己拿。我是不管的。不過我都說過了,緣分錯過就錯過了。過去是這樣,如今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錯過了就沒有了,就不是緣分了。
二舅說聲小蛹你再想想,我得回去弄碗湯喝。要不就噎死我了。身子搖晃著往人堆里擠。董小蛹被二舅的饅頭弄得肚子里面一片鳴叫。早上飯他就沒吃,如今的餓豈是可以忍受的?他真想也擠過去搶兩個饅頭吃,可什么工作也沒給人家做,哪有臉皮搶?。?/p>
王小仙瞅瞅董小蛹,吃地一笑,從車?yán)锶〕鲆桓鹜?,先發(fā)一份福利給你吧。董小蛹看看火腿的牌子,是一個著名的商標(biāo),看看生產(chǎn)日期,沒過期,就說聲謝謝小仙姐,片刻就把足有三百克重的火腿吞進(jìn)肚子里去了。王小仙說,你是餓死鬼兒托生的吧?董小蛹肚子安逸了,就笑說,民以食為天。
又等了一會兒二舅過來。他手里的饅頭剩下了一只。那些聚在一起的工人也慢慢散開了。二舅晃著饅頭對董小蛹說,餓不?我又取了只。董小蛹說,不餓了。他踢了一下地上的火腿包裝,剛才吃了根肉火腿。
二舅瞅瞅那包裝,嘴里啊了聲,舌頭出來把嘴唇舔了舔,想好了沒?
王小仙掏出五張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塞給二舅,說,二舅,小蛹也是個有思想有理想的好青年,不封建不迷信,你要相信他的選擇。然后她轉(zhuǎn)臉問董小蛹,你相信緣分嗎?
二舅對著陽光一一檢驗人民幣真?zhèn)蔚臅r候,王小仙拉開轎車車門進(jìn)去了。她把墨鏡摘下來丟到一邊,看見董小蛹也拉開另一邊的車門鉆了進(jìn)來。董小蛹問王小仙,你給他五百塊錢干什么?王小仙吃地一笑,介紹費啊。她發(fā)動開馬達(dá),不過我多給了他三百而已。轎車掉轉(zhuǎn)車頭離開板橋工地的時候,二舅一手攥著錢,一手揚(yáng)起來。董小蛹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過這都無所謂了,反正轎車一開走,就不可能再返回來了。也就是說,他董小蛹人生軌跡的走向是注定了的。改變的機(jī)會也有,但他放棄了。后來董小蛹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他會留在板橋工地,日復(fù)一日地做著建筑工人的工作,繁重而又辛苦,最終要把腰累彎掉嗎?
4
王小仙家住天宮別墅區(qū)。她家的門牌是東一復(fù)七號,是一座豪華的別墅。正面樓房三層,地下一層,西側(cè)是一個能放置三輛轎車的車庫。院子的面積有近千平方米,磚式花格院墻,鍍鉻鐵門,地板磚鋪地。一看上去就眼花。離天宮別墅區(qū)還遠(yuǎn)著,董小蛹就已經(jīng)被弄花了眼睛。等到達(dá)東一復(fù)七號門前,董小蛹一時十分氣餒,對王小仙說,我練習(xí)過武術(shù),要不我給你家看大門吧?王小仙聽了咯咯笑說,我哪里能用人看大門。董小蛹問她用什么,王小仙說,狗???難道看門不是用狗嗎?
但顯然王小仙家里并沒有狗。他們進(jìn)去的時候里面靜悄悄的。王小仙打開門讓董小蛹進(jìn)去,董小蛹四周看了看,很驚訝地問,人吶?王小仙說,什么人吶?董小蛹說,你家里的人啊?王小仙就大笑說,他們沒在這里住。她得意地說,這里就住我一個人。董小蛹往肚子里吸了一口涼氣,那你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呢?王小仙說,他們都有自己的住處啊。難道你們混在一起住嗎?
董小蛹呆了好久,才問道,這么大的別墅,上千平方米面積有了吧?就你一個人???太浪費了吧?王小仙說,不是我一個。不還有你嗎?兩個人住,不浪費。要是將來不小心有了孩子,一個呢,是三個人,兩個呢,不就四個人了?不過現(xiàn)在說孩子的事情有些早了。兩個,你和我,浪費不了多少。
董小蛹計算了一下,這些房間,一個房間安一張床,一張床上睡兩個人,起碼也能睡兩個排的人員。就是三個排睡這里,也顯不出擁擠來。而現(xiàn)在,卻只住著王小仙一個人,再加上他這個雇傭人員。主人可以隨心所欲地住任何房間,雇傭人員只能住一個房間吧?最小的那個房間吧?一層靠近大門的那個房間吧?進(jìn)來的時候董小蛹特意看了看,那個房間也有十幾平方米,要是住他董小蛹一個,也顯得過于寬敞了。
不過現(xiàn)在王小仙不讓他考慮這些。她要帶他出去吃飯。說是第一天見面,具有紀(jì)念意義,是要慶賀慶賀的。既然慶賀,就要吃好一些,要喝酒喝各種飲料,要不醉不歸。要……反正天下是他們的天下,狂歡吧小子!
天宮別墅區(qū)不在城市里面,離城市最近的一幢高樓也有幾公里遠(yuǎn)。周邊有樹林,有湖泊,有公園,還有農(nóng)田。不過整個看上去,方圓十幾公里,就像是一個大花園。王小仙說再東面,還有一個高爾夫球場。董小蛹聽說過高爾夫,但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王小仙說不知道也好,打那個,屁意思也沒有,純粹是暴發(fā)戶玩兒的東西。
王小仙的家底董小蛹不清楚,但既然她瞧不起暴發(fā)戶,那她家就一定不是暴發(fā)戶了。不是暴發(fā)戶的人家如此富有,那是什么?貴族吧?難道王小仙是貴族出身?可看上去像嗎?原本應(yīng)該成為板橋工地一名建筑工人的董小蛹怎么看王小仙怎么不像是一個貴族。如果不計較她的富有,也就一村姑吧?鄉(xiāng)下小姑娘。最多是城市的小姑娘。不沾貴族的邊兒。
回來王小仙讓董小蛹洗把頭臉,找出些男式衣服讓他換上,鞋子也換了一雙。這么一收拾,董小蛹馬上就像是一個剛剛考上高中的高中生,從汗毛里往外透出些秀氣來。王小仙瞅著他咯咯笑,說不著急不著急,慢慢改變吧。相信總有一天會把你也改變成一貴族。
然后出去吃飯。
王小仙開車?yán)∮?。別墅區(qū)的水泥道路四通八達(dá)。沒一會兒就來到一家據(jù)說是星級的飯店。下了車,王小仙讓董小蛹挽著自己的胳膊,囑咐他步子不要邁大了,也別搶著走路,要從容再從容。面部表情呢,要安靜再安靜。要心里想著你是主人,別人都是侍候你的丫環(huán)仆人。董小蛹說,你雇我回來,我是你的仆人啊。
王小仙說,笨蛋,我都說過了,也可以買下你啊。買下來后,我愿意當(dāng)你是什么就是什么。董小蛹說,雇還是買,這得回去再商量。王小仙不高興了,商量個屁,在這里我說了算好不好?董小蛹趕緊投降,說好吧好吧??墒亲龀鰜淼膭幼鬟€是有些變形。王小仙只好努力地不去看他,拖著他進(jìn)門,要包間,進(jìn)去坐下,點菜。菜和酒水上來后,把服務(wù)員一趕,里面就剩下他們兩個了。王小仙說,不著急不著急,慢慢改變吧。
吃完飯王小仙直接帶董小蛹回家。王小仙親手燒了一壺開水,給董小蛹沖了一杯咖啡。她不給他加糖,就讓他那么喝。董小蛹只喝了半口就把臉苦得像一塊壞了的地瓜,舌頭在嘴巴里都拉扯不動了。董小蛹努力了半天才叫出來一聲苦啊。王小仙得意地說,是苦吧?董小蛹連連點頭,苦……王小仙說,苦也得喝。什么時候喝著不苦了,你再告訴我。
然后王小仙自己到一邊的床上躺著睡覺,讓董小蛹端端正正坐著,老老實實地喝咖啡。
王小仙背對著董小蛹,沒片刻她就打起了鼾聲。原先董小蛹以為女孩子睡覺是不需要打鼾的,因為那是男人們的專利。哪想到漂亮如王小仙,她也打鼾啊。不過好在她打出來的鼾聲不高,而且連綿不絕,而且勻稱輕柔,仔細(xì)品品,里面還隱隱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味,仿佛是在演奏一種音樂。董小蛹就是在這種音樂里,把一杯咖啡放在嘴巴下面,慢慢往肚子里灌。
實在是太苦了。董小蛹以前從來也沒喝過咖啡,只在電影或者電視劇里面看到別人喝過。喝咖啡的人都有檔次。男的瀟灑女的漂亮,氣質(zhì)往往都高雅。他們會沖著咖啡廳的女孩牛哄哄地說,來一杯,不加糖。然后喝起來,竟然就像是喝一杯冰糖水那樣愉快。
董小蛹以前也不是沒接觸過這種味道。但那不是咖啡,是中藥湯劑。父親車禍前,還得過一回什么病,抓回來的藥就是一包又一包的中藥。鄉(xiāng)下人叫成草藥的。就是各種各樣的草放在一起熬,熬的湯濃稠濃稠后,分離出來讓父親喝。董小蛹那時年紀(jì)小,以為多么好喝呢,曾偷偷喝過一口,結(jié)果就是這般的苦。連像父親那樣的大人也叫號著說苦啊。后來娘弄了些紅糖放進(jìn)去攪拌了攪拌,父親才能夠喝進(jìn)去。
也就是說,咖啡是要加了糖才能夠喝的。王小仙讓他喝不加糖的咖啡是什么意思呢?董小蛹想問問她。但她現(xiàn)在正睡得香甜,他不敢叫她起來。原因是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沒有確定下來。是雇傭關(guān)系還是買賣關(guān)系,目前還沒有明確說法。但是不管哪種,他都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權(quán)。
失去了主權(quán)的人,不好聽地說就是奴仆,主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人人平等的話,只怕在任何時候都是放屁吧?而對董小蛹來說,他得忍受啊。只有忍受了才能討得王小仙的歡心,只有王小仙高興了,她才會兌現(xiàn)她的承諾。否則讓人家給趕了出去,他還有什么路好走呢?
板橋工地那條路已經(jīng)被他自己堵死了。回家?回家還不是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父親和家里多么迫切地需要他把錢掙回去啊。說句難聽的話,人家王小仙就是要他吃屎,他也不能皺眉頭啊不是?
好在這咖啡只是苦而已。
董小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咖啡,眉眼都跟著擠到一起去了。等最后一滴抿沒了時,董小蛹長長吐出一口氣,想媽媽的,總算是喝完了。他轉(zhuǎn)眼瞅瞅還在打鼾的王小仙,心里涌現(xiàn)出一些得意來,區(qū)區(qū)一杯咖啡想難倒我?想讓我知苦而退?可能嗎?哈哈……他把丟在一邊的舊軍用水壺扯過來,擰開蓋子喝了一口里面的涼水,把嘴里的苦味洗一洗,很有耐心地等著王小仙醒過來。
王小仙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開始昏黃起來。她翻身坐起來看著董小蛹笑。董小蛹不知道她笑什么,王小仙說,咖啡苦吧?董小蛹說,苦不苦不說,反正我都喝完了。王小仙說,喝完了是喝完了,我想問你,味道如何?董小蛹想了想,喝起來是苦的,不過喝完了后,感覺回味無窮。王小仙哈了聲,我沒看錯人,董小蛹畢竟是董小蛹。
王小仙這話的意思董小蛹沒聽明白。王小仙也不解釋,用嘴巴指指一邊桌子上的抽屜,說,里面有兩份材料,也可以說是合同書,你取出來看看,想簽?zāi)姆菽憔秃災(zāi)姆?。只要落筆就不能再反悔。因為合同書具有法律效力的。
董小蛹拉開王小仙說的那個抽屜,果然看見里面有一些打印了字的紙張,取出來看,是兩份合同書,一份的題目是《雇傭合同》,另外一份則是《婚姻協(xié)議》。董小蛹懵了懵,雇傭關(guān)系他知道的,可怎么又出現(xiàn)了一種婚姻關(guān)系?難道王小仙真正的目的是要嫁給他?他不由地就哆嗦了一下。
嚇壞了吧?王小仙得意地笑起來。她赤著腳下來,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直到董小蛹面前,高高地挺著發(fā)育還沒有完全的胸,所謂的買賣合同不就是婚姻關(guān)系嗎?至于雇傭關(guān)系,隨便找個人就成。而婚姻則需要緣分的。
董小蛹結(jié)巴起來,咱……咱們有……有緣分?
你說呢?噢別那么快說出來,你回頭想想,好好想想,有,還是沒有?
我……
把這兩份合同都看完了再說好不好?
董小蛹就低頭看合同。先看那份《雇傭合同》。甲方王小仙,乙方董小蛹;甲方雇傭乙方,每天工錢二百元整;具體工作由甲方確定;不經(jīng)過甲方許可,乙方不得隨便離開甲方;乙方不得隨便拒絕甲方的工作安排,要尊重甲方的任何不良習(xí)慣;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甲方可預(yù)先支付乙方二到三年的工資;乙方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甲方不得剝奪;如甲方不滿意乙方,隨時可以解除合同,但需要提前三個月通知乙方;乙方如果不想繼續(xù)這種雇傭關(guān)系,同樣需要提前三個月通知甲方,但提前預(yù)支的工資則需要一一返還甲方;工資的計算方式以公元年度計,每年為三百六十五天。亦即365乘以200再乘以年度,或者以總天數(shù)直接乘以200。貨幣性質(zhì)為人民幣,單位為元。
董小蛹認(rèn)真反復(fù)看了幾遍,感覺大致上反應(yīng)出了甲乙雙方的要求,基本上沒有什么漏洞和破綻。甲方想要做手腳也不大可能。他就再看另外一份。
《婚姻協(xié)議》的甲方亦為王小仙,乙方為董小蛹;上面寫道,甲方王小仙相信一見鐘情的奇跡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乙方董小蛹則還沒有往這方面想過。但是不等于他不相信。姻緣天注定。甲方王小仙愿意嫁給乙方董小蛹為妻,乙方董小蛹愿意娶甲方王小仙為妻。在雙方自愿的前提下,結(jié)為夫妻。但因為乙方董小蛹有特別原因,需要一筆現(xiàn)金還債,因而,董小蛹可以事先從家庭的賬本里支付所需要的現(xiàn)金,以解董家后顧之憂。但條件是董小蛹必須全心全意地愛王小仙,不能有絲毫懈怠,更不能移情別戀。否則,老天報應(yīng)。
這份協(xié)議自然更有可取處。主要是王小仙這女孩子不錯,年輕漂亮,有氣質(zhì),道德品質(zhì)也高尚,而且家庭條件好得不得了。這樣的女孩子,就是董小蛹不想動心也不可能了。只是,這才認(rèn)識一天不到就論起了嫁娶,是不是過于倉促了?況且他們的年齡也都不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如果去民政部門登記,人家會給他們辦理嗎?
另外還有一條,董小蛹覺得比較可笑,也可以說是比較幼稚。前面規(guī)定了一些董小蛹需要承擔(dān)的義務(wù),又明確了王小仙需要付出的代價,之后要求董小蛹不能移情別戀,亦即不能再愛上別的女孩子。那么如果愛上了呢?移情別戀了呢?協(xié)議規(guī)定:老天報應(yīng)。
董小蛹透過窗戶看看外面的天空。黃昏時分的天空一片湛藍(lán),西邊則被將要落下的太陽染得紅彤彤的,再配上朵朵云彩,非常之美麗和好看。這樣的老天,只是一幅難得的畫卷,它如何報應(yīng)一個對家庭和愛人不貞的人?
董小蛹看協(xié)議書的時候,王小仙就坐到他對面。她靜悄悄地看著他。等他看完最后一個字,慢慢吐出一口氣的時候,笑嘻嘻地問道,董小蛹,怎么樣?你如何選擇?
董小蛹把眼睛看著王小仙,好奇地說,你怎么準(zhǔn)備的這些東西?我記得咱們在通往板橋工地的那條泥土路上見面后,直到現(xiàn)在,你根本就沒有時間準(zhǔn)備這些???
王小仙說,你就說你怎樣選擇吧?你前面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個問題。你問得幼稚,我若是回答了,我也同樣幼稚。而現(xiàn)在的世道,已經(jīng)由不得人幼稚了。
董小蛹想了想說,如果我選擇《婚姻協(xié)議》,可接下來我們還要等待好幾年。這幾年我們怎樣處相互間的關(guān)系?
王小仙驚訝地問,既然簽訂了就要執(zhí)行,為什么等?
董小蛹說,因為咱們還都不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民政局不會給咱們辦理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
王小仙再次笑起來說,他們會的。難道你不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真理嗎?再說,整套合法證明我都準(zhǔn)備好了,只要你在協(xié)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今天晚上咱們就可以入洞房。
董小蛹哇了聲,這么快?。?/p>
他就在《婚姻協(xié)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董小蛹。
看著這三個顯得有幾分幼稚的手寫漢字,董小蛹有幾分靦腆,我這名字取得不好吧?小蛹。蛹也罷了,還是個帶蟲字偏旁的蛹。他看著王小仙,小心翼翼說道,可這是我爹董浩先生親自為我取的。老子給兒子取名,就是取成了貓啊狗啊的,兒子也不能不接受啊。
王小仙瞅著這三個字,說,挺好啊這個。三個字,個個都有頭有腦的。尤其這個蛹,可別小瞧了它,若沒了蟲字偏旁,只怕我還看不上眼哩。
董小蛹說,請你解釋。
王小仙說,生機(jī),知道不?這個蟲就是你生機(jī)的來源。別看蛹長得丑陋不堪,可它總有一天會化成蝶的。蝶,也就是蝴蝶。想想吧,天下長著翅膀飛翔的東西里面,蝴蝶是多么另類而又讓人情深義長地難以忘懷的象征啊……
王小仙這么一說,董小蛹的耳邊馬上就響起了小提琴的旋律。而曲目的名字就叫《化蝶》。
5
農(nóng)民的兒子董小蛹,在去往板橋建筑工地的途中,遭遇到一個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她攔住了他的去路,然后把他帶回家,找出兩份協(xié)議讓他簽署。二選一。當(dāng)然也可以二選零。這兩份協(xié)議分別牽扯到雇傭關(guān)系和婚姻關(guān)系??瓷先ザ枷袷浅恋榈榈拇箴W餅……噢不,應(yīng)該是光燦燦的金山。它們擺放在董小蛹面前,隨便讓他選擇。相信換上任何董小蛹外的男孩,他也決不可能拂袖而去,回到板橋建筑工地上汗流浹背度日如年。
董小蛹不想讓事情變得過于繁雜,他一次性地選擇了《婚姻協(xié)議》。在他往協(xié)議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一切相關(guān)文書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甚至包括兩分格式顏色相同的,由國家相關(guān)部門頒發(fā)的《結(jié)婚登記證》,都赫然地顯現(xiàn)在董小蛹的眼前。隨后的所有的燈都亮起來,黃昏時分的那種昏黃一掃而空。這些相關(guān)文書整齊地擺放在一起,相輔相成、相依相靠。
坐在它們眼前的董小蛹當(dāng)時涌現(xiàn)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王小仙的父母一定是制作各種各樣假證書的販子。從事這種職業(yè)的人在所有的城市流竄作案,如趕集之螞蟻,絡(luò)繹不絕,捉之不盡。他們把幾乎所有的可以寫字的墻壁,都寫滿了他們的手機(jī)號碼,甚至連鋪著地磚的路面也不放過。董小蛹到城市才不過片刻,就已經(jīng)印象深刻。況且早在鄉(xiāng)村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時,他就從電視上知道了城市盛行的這一行業(yè),但他并沒有想到他的媳婦——愛人——王小仙家也從事著此類職業(yè)。
王小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她笑嘻嘻地看著董小蛹,怎么樣,都準(zhǔn)備好了吧?
董小蛹取出一份《結(jié)婚登記證》翻開看里面的內(nèi)容。首先他看到了一張兩個人的合影。這兩個人一個是王小仙,另一個則是他董小蛹。他們依偎在一起,各自的臉上都呈現(xiàn)出招牌式的笑容。感覺兩個人那時的心里都潛伏涌動著巨大的幸福,都為即將而來的婚姻而感到無以言說的喜悅。
董小蛹不相信這張照片的真實性。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與王小仙合過影。他們沒去民政局登過記,哪里會有這張照片???顯然這是偽造的??上胍獋卧爝@樣的照片,一個普通的假證制作者又如何可能?今天早上他還不認(rèn)識王小仙呢。難道……董小蛹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難道王小仙能量巨大,找到了一個與自己長相差不多的男孩代替了自己?這是可能的。據(jù)說領(lǐng)袖們都有自己的替身。世界上長得差不多的人,一定會有的。只是尋找起來會有多么的難……
一念至此,董小蛹就仔細(xì)地看照片上的那個男孩,企圖從中找出破綻來。因為再相像的兩片樹葉,也一定有細(xì)微的不同之處。照片上的他和真正的他,必定會有所不同。
不過王小仙絲毫也不介意他的疑問。她跟董小蛹說,你找不出來的。因為照片上的那個人根本就是你董小蛹本人。
董小蛹?xì)怵H了,他說,你解釋一下好嗎?
王小仙搖頭,解釋不清的。比如人是從哪里來的,比如人終究要到哪里去,比如愛情,比如一見鐘情,比如姻緣天定,比如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這些……啊,這些,你怎么解釋得了?就算是我跟你說了實話,你又如何肯相信?不相信我還解釋什么?她又笑起來,說,大哥哎,相公哎,老公哎,既然你把協(xié)議都簽署了,就老老實實執(zhí)行吧。好不好?
董小蛹想了想,說道,好吧。我把自己交給你,后面的事情就由你安排吧。
王小仙說,這個沒問題。但我想要的是一個積極向上、有進(jìn)取精神的董小蛹,而不是一個光知道吃喝玩樂的寵物。
董小蛹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是個光知道吃喝玩樂的寵物。
王小仙說,那也說不定……
董小蛹把胳膊揮了揮,讓肌肉鼓鼓,握了拳頭亮相,說,不信你試試。
……第二天一早董小蛹睜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一幢樓房的前面。天這時已經(jīng)亮了起來,但起來的人還不多。他屁股底下是一塊木板。他倚著的是一棵樹。樹上正有幾只鳥兒吱吱叫著。顯然他是在這里睡了一個晚上。但實際上不是的。他是睡在他的愛人王小仙的床上。記得臨睡著的時候,他懷里抱著的還是王小仙軟軟的柔若無骨的好身子。再之前,他們做愛來著。因為是人生的首次做愛,董小蛹顯得笨拙而迷茫,但卻不遺余力,勇猛向前。他記得王小仙在他的奮力進(jìn)攻中不時敗北。他都忘記自己進(jìn)攻了幾次了。不過最后一次一瀉千里時,他手無縛雞之力地癱軟在床上。如果那時再有人如何他,他只能是一塊丟在菜板上的肉,切絲還是切片,完全由不得自己了。
可是現(xiàn)在,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昨天的經(jīng)歷歷歷在目,栩栩如生。無論如何,他也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他慢慢站起來,看看身上的衣服,是他從鄉(xiāng)下老家穿著出來的,鞋子也是,挎在肩上的舊軍用水壺沉甸甸的,里面顯然裝滿了水。那么……董小蛹突然想起昨天晌午三舅的話,三舅說城里如今有人專門坑騙男孩,等把他用迷藥迷倒了后,再把他的腰子割了去賣大價錢。腰子也就是腎,據(jù)說一只能賣十來萬元,兩只就是二十來萬。誰要是能賣出去兩只腎,也就發(fā)財了。而他要是賣出去一只,也能把家里的欠債還得差不多了。
這想法讓董小蛹驚叫了一聲,急忙伸手往身體兩邊摸去。待收回手來,看到手上沒有絲毫血跡后,他才松了一口氣,用心感受感受,身體也沒有什么異樣,似乎兩只腎并沒有丟失。
可是他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睡覺的時候在一張華麗的大床上,醒來的時候,則是一棵大樹下?
要不自己遇到了鬼神?
但回頭想想,顯然不可能。他遇到王小仙是在昨天快晌午時分。大白天的哪里會有鬼神出來活動?做夢吧。
一想到做夢,董小蛹馬上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就是自己有夢游癥。在睡夢里不知不覺地起來,然后漫無目的地閉著眼睛亂走,走累了就在這棵樹底下睡著了。這醒過來可不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嗎!
董小蛹心情好了些。他記起他和王小仙住處的地址是天宮別墅區(qū),門牌是東一復(fù)七號。這個董小蛹記得清清楚楚,錯不了?,F(xiàn)在他需要先找到天宮別墅區(qū),然后再找到東一復(fù)七號即可。
董小蛹確定一下自己現(xiàn)在的位置。周邊都是樓房,高樓大廈,顯然是在城市里面,而天宮別墅區(qū)則在城市外圍。眼前的人越來越多,他就瞅上一個看上去還慈祥的問,對方說還沒聽說過天宮別墅區(qū),更不用說在哪里了。再換一個人問,結(jié)果同樣如此。直到遇到了警察,問他們,他們也說不出來。一時董小蛹十分茫然。昨天一早他從老家坐汽車趕到這里,依照二舅提供的線路去找板橋工地,出了城往南,柏油路換成水泥路,水泥路再換成泥土路,然后板橋工地就在眼前了。今天呢,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而板橋工地也不再屬于他了。
一時間董小蛹沒有了出路。
陽光照亮董小蛹的臉,他不由一陣恍惚。仿佛真的經(jīng)歷過一個夢似的。回憶起來,是如此地不真實。王小仙根本就是夢里出現(xiàn)的。想想吧,半路上遇到她,她攔擋著不讓他經(jīng)過,跟他說什么一見鐘情,然后他就跟她走了,再然后,她取出事先早就辦理好的各種證件,以證明他們已經(jīng)是合法夫妻。而之前,也就是一天前,董小蛹還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王小仙這么一個女孩子……如此思考下來,昨天的經(jīng)歷是真實的嗎?可能嗎?
董小蛹不敢往下想。
好在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董小蛹記起了二舅給他的一個手機(jī)號碼。他喝了一口水壺里的水,找到一個電話亭,從懷里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幣,投進(jìn)去后,急忙撥打那個號碼。沒片刻那邊喂了聲,董小蛹趕忙說二舅嗎我是小蛹啊。那邊啊呀了一聲,小蛹嗎你沒事吧你腰子沒……董小蛹說,我腰子好好的,可我醒回來的時候是睡在一棵樹底下的。城里的樹。前面好像都是夢啊二舅。二舅問他說你不是跟一個叫王小仙的走了嗎?她又把你甩了?董小蛹說,那是個夢啊二舅……二舅還沒說話,時間到了,董小蛹從懷里往外摸,可是只摸出一枚五分錢的硬幣。而撥通一次最少也得一角錢。董小蛹丟了話筒,看看天上的太陽,再看看周圍擁擠的人群,比流水還緩慢,他就把心一橫,邁開步子去了。
因為是一條曾經(jīng)走過的道路,董小蛹還記得。甚至連路邊的那輛沒有上鎖的自行車也還像昨天那樣原地停著。董小蛹看了它一眼,想要騎了它加速趕到板橋工地。但又一想,昨天都沒騎,今天若是騎了,豈不讓人瞧不起?一閃閃了過去。
前面的道路同樣與昨天的景色相同。甚至連那個商店播放的歌曲也相同。還是那個名叫董永的男人悲悲切切地唱著“含悲忍淚往前走……”不過今天董小蛹的心情與昨天的并不相同,昨天他滿目茫然,不知前途如何,想的只是如何趕到板橋工地,如何想法每天賺取一百元人民幣回去,今天呢,既然經(jīng)歷過一場夢,哪里還會有往日的心境?
時間還早些,董小蛹走得并不快。加上早飯沒吃著,力氣不充足,腳下不由就有些發(fā)飄。如果不是夢的話,昨天一晚上,他還曾經(jīng)與一個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也就是他和妻子做了數(shù)次愛。做愛一是需要激情,二是需要力氣。腳跟發(fā)軟是正常的。董小蛹也沒在意。現(xiàn)在他只想去跟二舅商量,他還是回到板橋工地上班好了。建筑工人就建筑工人吧,起碼做那個有饅頭好吃。
不時有些車輛從身邊過去,有的一看就知道是去往板橋工地的。它們載著水泥鋼筋什么的,一路凱歌。董小蛹想伸手?jǐn)r一輛,請求司機(jī)捎他到板橋工地。再一想,他昨天快晌午時分在泥土路那邊遇到了王小仙,若是王小仙還在那里等候他,而他乘坐卡車什么的直接去了板橋工地,兩個人即使再有緣分,即使王小仙是個真實可靠的人,那也得失之交臂了。
不知為什么,越是往前走,董小蛹越是相信起王小仙來。盡管他還是弄不清楚她到底是個真實的女孩子呢?還是自己夢里出現(xiàn)的?
水泥路直接往前延伸,邊上一拐,閃出來了那條泥土路。泥土路有些發(fā)白,閃閃地伸向一個土坡。坡的后面應(yīng)該就是板橋工地了。二舅他們也幾百號人就在那里進(jìn)行著繁重的體力勞動,在為社會主義大廈添磚加瓦。而他董小蛹,則半路上做了逃兵,跟隨一個女孩子到一個夢里去享樂了?,F(xiàn)在夢醒了過來,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似乎仿佛他還夢想著那個女孩子在前面堵著他的去路,請求他跟著她回去。
然而,一直到上了那個土坡,看到板橋工地的全貌了,那個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也沒有出現(xiàn)過。
董小蛹在這個土坡上站了好一會兒,板橋工地上人影晃動,機(jī)器聲轟轟隆隆,一片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因為還有差不多二里地的距離,那些工人們看上去很像是一群螞蟻。想到馬上他就要變成這群螞蟻里的一只,董小蛹不由輕輕嘆息一聲。
從南邊吹過來的風(fēng)暖暖的,像王小仙的手曾經(jīng)拂過似的。董小蛹心里低低叫了聲小仙,邁步向著板橋工地去了。
這時才是一天的半上午。董小蛹過去后想要把二舅找出來,一個長著一臉胡子的顯然是負(fù)責(zé)人的男人瞪了他一眼,扯過來一只安全帽往他頭上一戴,又扯過一副手套往他懷里一丟,說道,年輕人,面對如此熱火朝天的景象你不熱血沸騰,你還是個時代好男兒嗎?去!把你的青春和熱血都奉獻(xiàn)給我們這個偉大的時代吧!
他叫過一個瘦骨如柴的男人,讓他給董小蛹找個位置。找對了位置,你就是一顆合格的螺絲釘,找不對位置,你就是一泡狗屎了。他拍著董小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好好干吧。未來是屬于你們的。
董小蛹想說他還餓著肚子呢,又想說手續(xù)都沒辦理好,這勞動就開始了,明顯不符合規(guī)章制度吧?可看著他胡子里的兇相,董小蛹沒敢說,老老實實地跟在瘦子身后,很快就把自己融入了勞動的潮流中。
晌午開飯的時候,餓壞了的董小蛹跟同行們一起沖過去搶飯菜。飯還是白面饅頭,菜呢,是熬菠菜湯。湯里漂著好些肥肉,顯得很實惠。董小蛹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發(fā)藍(lán),一手先捏著兩只饅頭,一手撈了只碗,管發(fā)菜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大嫂,董小蛹的碗一放下,她舀了一大勺,咣地就扣進(jìn)去。董小蛹端了碗跑到一邊,連筷子都沒用,一碗菜湯和兩只饅頭就進(jìn)了肚子。
這頓飯董小蛹一共吃了六只饅頭,喝了三碗菜湯,方才把肚子填滿了。
原本董小蛹想坐下來休息休息,可是吃得太多,根本就坐不下來,只好四處亂走,一邊走一邊找二舅。到底找到了。董小蛹一叫二舅,二舅身子就哆嗦了一下。二舅定定看董小蛹,說道,小蛹,你來這里做啥?
董小蛹說,我來繼續(xù)做建筑工人啊哩。
二舅說,你不是……那個啊,叫王……你不是跟她去有新工作了嗎?你們……啊那個……
董小蛹說,二舅,那是個夢哩……
二舅搖頭,那不是個夢。要是個夢,咋個你二舅我也知道了?二舅也吃飽了,正折了個草梗剔牙縫里的肉絲,恁快時間,你們就吵架了?
那是個夢。董小蛹肯定地說,我做的我還不知道嗎?這一醒過來,就什么也沒有了哩。
可是……可是……二舅望著董小蛹,期期艾艾說,她還給了我……給了我……我都對著太陽驗過了,是真的哩。那個是真的,事情也是真的哩……
董小蛹苦笑起來,是真的我咋又跑你這里來了?
二舅說,是不是她給了我……覺得吃了虧了,就打發(fā)你過來跟我討要?我那個……那個……
董小蛹說,討要個什么哩?你說是真的,我咋找不到家了呢?
二舅盯著董小蛹,那你損失了甚么嘛?董小蛹說,什么也沒損失啊……就是黑夜里她讓我……讓我跟她……睡覺……
二舅啊了聲,表情張皇起來,再呢?
再就沒了。
二舅把眼睛閉上,好一會兒才張開來。他把他這個遠(yuǎn)房的外甥從上到下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既然你不是來討要……的,我也沒甚話說咧。你日后就安安心心在這里做吧。這板橋工地做完了,還有別的工地。只要你有一把子力氣,肯吃苦,好日子慢慢也就來了咧,你家的欠債也不用山樣壓你一輩子……
二舅說到山樣壓你一輩子時候,董小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沒有了,像是真的有一座山把他給壓著了。憋了憋,他奮力地一掙扎,噗地把一口氣給吐了出去,心里一時敞亮了許多。他明白,那個夢做過了,就跟他沒個什么關(guān)系了。
6
現(xiàn)在,從董家莊出來的青年農(nóng)民董小蛹正式成為板橋工地的一名建筑工人。他的名字寫在了單位名單冊里,上面根據(jù)他的身份證上面的信息,寫明了他的性別、年齡、家庭住址。另外他還與用人單位簽了一個合同。這份簡單的合同讓董小蛹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他在王小仙家里見到的那兩份合同,一份是《雇傭合同》,一份是《婚姻協(xié)議》。最后他簽署的是《婚姻協(xié)議》,通過協(xié)議的履行,董小蛹成為王小仙的合法丈夫,王小仙則成為董小蛹的合法妻子。然后兩個人就慶祝了一番,好好吃了一頓,酒也喝了幾杯,就睡在了一起。
這是董小蛹夢里的情形。醒過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棵樹下,樹上有幾只小鳥在嘀嘀咕咕說話,但不知道它們說的是什么內(nèi)容。然后他找不到夢里的家了,剩下的惟一一條道路就是重新回到一天前的場面去,繼續(xù)走通往板橋工地的路,成為建筑工地的一名建筑工人。
正式分配給董小蛹的工作是水泥工,也就是負(fù)責(zé)運(yùn)送水泥到攪拌場地。他使用的工具是一輛有兩只車胎的推拉車,每次運(yùn)送八袋水泥。每袋水泥一百斤重,八袋則是八百斤。以他現(xiàn)在的力氣,往車上搬這八袋水泥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費力,再把它們運(yùn)送到百米開外的攪拌場地,則又需要更多的力氣。才做了一個下午,董小蛹就已經(jīng)把腰累得差不多要折斷開來,兩條胳膊也快不是他自己的了。晚飯過后,董小蛹什么也沒做,甚至連臉也沒洗,直接就跑到給自己留下的地鋪。一頭鉆下去,只覺得他整個的人都散開了,不再屬于他董小蛹的了。
工地上跟董小蛹年齡差不多的工人不多。三十到五十歲的占多數(shù)。二舅不到五十,雖說是個小頭目,可開始也不好幫董小蛹什么。董小蛹躺在地鋪上起不來,二舅過來瞅他。二舅問說,受得了不?董小蛹哎呀著說,哪里受得了。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二舅說,誰叫咱是農(nóng)民咧?咱沒個本事,也沒個當(dāng)官的親戚,這苦咱不吃,你叫哪個吃?
董小蛹想起躺在家里炕上的父親,想起他在學(xué)生時代平靜而青春的生活,又想起他昨天做過的那個夢,把手湊近眼睛看。他的手已經(jīng)磨出來好幾個血泡,有的破掉了,鮮血淋漓,有的還沒破,鼓著薄薄的皮,像豆子那么大。它們疼得都麻木起來,但又那么觸目驚心。董小蛹小心地問,二舅,這么做下去,會不會累死了?
二舅說,累是累不死人的,倒是閑能閑死個人。董小蛹不相信,說,電視里都說過多少個例子了,累死的例子。閑死的例子一個也沒有。二舅,你這是哄騙我哩吧?二舅嘆息一聲,這是咱的命哎。不做咱沒活路,做了,興許就有條活路了哩。董小蛹說,要是我不信命哩?二舅說,除非你能找到你那個夢……
但二舅一直都不信董小蛹是做了一個夢。因為明明他見到過那個女孩子的嘛。她開了一輛紅色的轎車過來,還說她叫王小仙,還掏出五張一百元的錢給他,說是介紹費。當(dāng)時他以為她一定是個想要坑騙董小蛹兩只腰子的犯罪分子,收下她的錢時他心里還忐忑了差不多一天,直到董小蛹打電話說他腰子沒事,他才放心下來。這才是真實的事情,怎么會是夢呢?
要是她不圖董小蛹的腰子,只想著要小蛹陪她,要小蛹娶了她,那對可憐的小蛹來說,不正是個天上掉餡餅……啊不,是掉金錢的好事嘛!
可小蛹一覺醒過來,咋個就找不回去了呢?
二舅不是董小蛹的親二舅,對董小蛹也不會像對親外甥那么上心。說過了勸過了,也就回去睡覺了。二舅也累,也困,也得睡覺補(bǔ)充體能哩不是?
這一夜董小蛹睡得不好,一直沉不下來。老覺得身子是在半空中懸浮著。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仿佛有許多事物排著隊在等待著他去經(jīng)歷。這些事物五彩紛呈,有美好的,更有不美好的,有色彩鮮明的,也有黑白兩色的。感覺像是許多部電影的片段,五花八門,之間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而董小蛹穿插其間,有時候成了這個人物,有時候又成了另外一個人物。直到一聲高亢嘹亮的喇叭聲響砸進(jìn)腦袋里面,董小蛹才從這些事物里面退出來。睜開眼睛看看,天已經(jīng)亮了。
這又是一個適合勞動的日子,從一開始就顯示出來勞動的光榮和神圣,和不容輕視。董小蛹迷糊著眼睛就被他所在的小組的組長拖扯了起來。組長是個留著一抹小胡子的男人,臉像一把刀子,時刻都打磨得鋒利無比。組里的人都叫他朱組。實際上是朱組長的意思,但聽著非常像朱朱。小組一共六個人,最后到來的就是董小蛹。亦即,除了董小蛹外,剩下的對工作的性質(zhì)和流程都非常了解了。朱組長重點是要把董小蛹也培訓(xùn)成合格的建筑工人。這并不容易。昨天他就已經(jīng)不知踢過董小蛹多少腳了。如果不是床鋪高些,朱組長一定要把董小蛹踢下床來。
社會上不養(yǎng)閑人!朱組長惡狠狠地說,你要對得起將來發(fā)給你的每一分錢,還有雪白的饅頭、白花花的豬肉!
董小蛹下了床,朱組長馬上就踢了他一腳,勞動光榮,可老子瞅著你,就像是勞動要讓你去死似的!你以為建筑工人是那么好做的嗎?要是不想做,隨時可以滾蛋!不過滾蛋之前,得賠償損失。違約給對方造成的損失。朱組長拍打著董小蛹粘到一起的頭發(fā),知道對方是哪個嗎?他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就是老子我為代表的領(lǐng)導(dǎo)部門……
董小蛹把腳步加快了些,逃脫掉朱組長的折磨。但昨天大半天的勞動已經(jīng)給他的身體造成了種種后果,手上有泡,腳下也有。破了的就不去說了,沒破的只要一碰到就疼得鉆心。直到所有的泡都破掉,他才慢慢正常起來。不過顯然他的力量達(dá)不到標(biāo)準(zhǔn),工作量也比不上組里別的人。這一天結(jié)束,董小蛹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幾乎是爬著回到自己的床鋪上,像一具尸體一樣呈現(xiàn)在那里。
在真正成為一名建筑工人之前,董小蛹根本就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的。二舅當(dāng)初只說累些,可董小蛹瞅瞅二舅,認(rèn)為只要二舅能夠堅持下來,而且還把錢掙回來了,那他也一定能夠做到。他比二舅年輕二十來歲,個子也比二舅高十幾厘米,即使到了城市,也有些玉樹臨風(fēng)的樣子。如此年輕有為的青年,有什么能夠難得倒他?
現(xiàn)在他明白了,他不是做建筑工人的料,甚至他不是體力勞動的料。像他這樣的男孩如今非常之多,但父親被車撞壞了還找不到撞他的人和車輛的,董小蛹不清楚還有哪個——沒有了父親支撐的家,他支撐不起來??!
……那個夢……董小蛹多么渴望那不是個夢,是真實的,那個名叫王小仙的女孩子真的是他的姻緣,是他一生一世的愛人。也許,也許只有王小仙才能救他董小蛹。否則的話,董小蛹只怕是要累死在板橋工地上了……
董小蛹睡在他床鋪上。夜靜如水。半夜時分,幾乎所有的人都睡得跟豬一樣死。大伙都辛苦,都勞累,除了大一點的工頭,沒有例外。而大一點的工頭黑夜里又沒有留在工地上的。守夜的養(yǎng)了幾條惡犬,若有人敢跟它們較量,十之八九是要被咬得非死即殘。所以黑夜里守夜的也都放心入睡。
董小蛹卻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他渾身上下都疼,痛不欲生樣的疼。骨頭和筋都被抽了去似的。人雖然醒了過來,但身體絲毫也動不得。后來他有了感覺,感覺自己起床了。他爬了起來,四周看看,清清楚楚地看見所有的人都在睡覺。他活動了一下身體,手和腿腳,發(fā)現(xiàn)忽然間都不再疼了。他下地走了幾步,腳底下的泡也不疼了。總之他正常了。想想他一共在工地上做了不到兩天的建筑工人,就差不多快要被累死了,若是再持續(xù)下去,他如何承受得了。
那么逃跑了吧。管他什么合同不合同哩,跑了,逃之夭夭,天下之大,工頭哪里找他去啊。況且聽二舅說過,逃跑的事情在工地是時常發(fā)生的,他做不了,不跑還能怎樣?
董小蛹抓起掖在床鋪下的那只舊軍用水壺,慢慢找準(zhǔn)離開板橋工地的方向,小心翼翼地避開惡犬,一步一步退出去。工地很大,只在緊要處亮著幾盞電燈。風(fēng)吹得電線和周邊的樹枝嗚嗚作響。像刀子一樣銳利。
有一刻董小蛹感覺他的心臟不跳了。他沒想到他會成為一個逃兵,原來熱火朝天的勞動他連三天都堅持不下去。那他還能做什么啊?不會勞動的人有什么用處呢?他董小蛹還能怎樣?
董小蛹是一步一步退出工地的。他退到能夠離開工地的那條水泥道路上,然后他轉(zhuǎn)身。轉(zhuǎn)過身來后他才看到,道路正中央站著一個人。從工地那邊過來的燈光有些黯淡,映照下的這人有些模糊。董小蛹被嚇住了。因為他第一個念頭就是,他逃跑的陰謀敗露了。逃跑而再被捉回去,傻瓜也知道后果是什么。
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板橋工地上做了兩天建筑工人的董小蛹決定逃跑。但他逃跑起始,就被人堵住了去路。他已經(jīng)沒有了繼續(xù)選擇的機(jī)會,他只能堅持下去。照合同規(guī)定,如果想要逃跑的工人,能夠在逃跑途中中止原計劃,重新回到人民懷抱里的話,說明這人的本質(zhì)上是好的,是可以諒解的。
董小蛹回頭往板橋工地走的時候,聽見后面有人噗哧一笑,接著一個在他聽來有如天籟之音的聲音說道,傻瓜,你這么快就又改變主意啦?
7
董小蛹作為一個現(xiàn)代青年,學(xué)習(xí)到的知識少得有些可憐。況且他也只讀了九年書,只把義務(wù)教育的課程完成了。他的夢想是考上大學(xué),再努力一下考上研究生。在他們董家莊,至今也還沒有出過研究生。如果董小蛹能夠成功,那么,他就會成為董家莊獨一無二的牛派人物,以后什么什么都不在話下。
現(xiàn)在只讀了九年書的董小蛹還不知道有一句話叫做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過他的父親董浩知道。董浩的少年時代曾經(jīng)盛行過一種叫做樣板戲的東西,其中有一個叫《紅燈記》。里面一個叫鳩山的日本軍官就不懷好意地對暗藏的革命者李玉和說過這句話。鳩山的目的是勸說李玉和叛變投敵,把密電碼交給日本鬼子。
等董小蛹記事后,《紅燈記》早已不流行了,差不多已經(jīng)沒有人再去欣賞它了。問李玉和是誰,鳩山是哪個,李鐵梅哩?保準(zhǔn)他一個也回答不上來。所以說,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句話,父親董浩也忘記告訴他了。所以剛剛做了兩天不到建筑工作的建筑工人董小蛹看見他日思夜想的王小仙后,首先想到的卻是那張漂亮寬大的床,和床上那些柔軟而溫暖的鋪蓋。它們與他現(xiàn)在所擁有的床鋪鋪蓋是那么地格格不入。還有他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把身上所有的晦氣都洗掉。他再也不想在板橋工地工作了。哪怕把他變成一只哈巴狗哩!
董小蛹哽咽著叫了聲小仙姐,身子一軟,坐在了道路中央。
王小仙還站在原先站的地方,她沒有伸手拉董小蛹,也沒有給他讓出路來。她只那么眼看著他一點一點軟下來,直到坐到地上。然后她又輕輕地笑,董小蛹,這兩天苦嗎?
董小蛹說,苦。
王小仙問,累嗎?
董小蛹說,累。
王小仙問,那你有什么感想?
董小蛹說,我不敢想。
王小仙說,你要敢想。
董小蛹抬頭看著王小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想這夢不是夢。
王小仙說,你認(rèn)為這是夢?你在夢里?
董小蛹老老實實地回答,是。
那么,王小仙靠近董小蛹一步,你說說,到底是你在我的夢里呢?還是我在你的夢里?
董小蛹回頭看看安靜的板橋工地,再看王小仙。夜色朦朧,王小仙的面容很不真實。但即使看不清她的面容,董小蛹也知道她就是王小仙。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董小蛹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王小仙這個問題。
那么……王小仙沉吟了一下,問道,你是想回頭了?
董小蛹說,我想跟你走。
好吧。王小仙笑起來,你起來吧,起來跟我走。
董小蛹站起來。他看看王小仙,又去看道路的一側(cè)。他有些奇怪地問,你的轎車呢?紅色的那輛。
王小仙說,既然你說這是夢?;蛘吣阍谖业膲衾?,或者我在你的夢里。反正是夢吧?在夢里,有車和沒有車,有什么區(qū)別嗎?道路的長和短,有什么區(qū)別嗎?如果你愿意,就是長出翅膀來在天空中飛翔,也不是不可能的吧?既然都可以隨心所欲了,要車干什么?她沖著董小蛹招招手,你跟我走就是了,只要你愿意。
董小蛹說了聲我愿意,果然腳下就無比地輕松起來。王小仙在前面走得很快,而他也能夠緊緊地跟上她的步子。甚至走了一會兒,他一伸手,竟然就捉住了王小仙的手。王小仙的手軟綿綿的涼絲絲的,他一捉住它,自己馬上就要化掉了……
董小蛹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王小仙正坐在一邊看他。董小蛹叫了聲小仙姐,轉(zhuǎn)眼去看自己的身體。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干干凈凈的,手上也沒有滿滿的泥垢,甚至連起過后又破掉了的水泡也都無影無蹤了。他掀開被子,兩只腳也干凈無垢,更沒有被磨起過水泡的痕跡。這般檢查一番,董小蛹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王小仙好奇地問他,怎么了董小蛹?是不是做夢了?
董小蛹想了想,點頭說,是做夢了。無比清晰的夢。我夢見自己一覺醒過來,竟然身在一棵樹底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起來找家,怎么也找不到,只好跟二舅聯(lián)系,回到板橋工地。在那里我做了兩天建筑工人,差一點就要累死了。我想到了逃跑。結(jié)果在路上遇到了你……如果沒有遇到你,即使我跑了出去,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往哪個地方跑。我肯定要迷路了……如果在夢里迷路了,小仙姐,那是不是會永遠(yuǎn)留那個夢里了?
王小仙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說道,應(yīng)該是這樣的吧。你迷失在哪里,你就會永遠(yuǎn)停留在哪里。除非……除非有誰愿意去把你引導(dǎo)出來。但在別人的夢里做引導(dǎo)工作,是異常危險的。因為弄不好,那個人也將會陷入別人的夢里出不來。想想有多么的可怕。
董小蛹想想,是可怕。他把著王小仙的胳膊,小仙姐,你是怎樣找到我的呢?
王小仙咯地一笑,那是在你的夢里,是你夢見我的。不是我自己跑進(jìn)去的。你想感激的話,也不必感激我啊。
董小蛹說,我就得感激你。
王小仙說,說出原因來。
董小蛹說,如果不是你把我?guī)С鰜?,我得到板橋工地上班吧?那么繁重的體力勞動,我根本就承受不了,用不上三天五天,只怕我就要真的累死掉了。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逃跑。想想那樣的結(jié)果,讓人不寒而栗呢。
早飯后,王小仙要董小蛹領(lǐng)路,說是她要去董小蛹老家走一回。因為他們在簽署合同時,其中明確規(guī)定,王小仙要預(yù)先支付一部分現(xiàn)金,替董小蛹家把欠債還清了。她得落實了才能安心過日子啊。
能夠一下子就還清了欠債,董小蛹自然高興。況且領(lǐng)著王小仙這樣的美女回家,還開著一輛高檔的紅色轎車,那會有多么的牛,會晃花了多少人的眼睛。不過再一想,自己才出來幾天――因為興奮,董小蛹都記不起來他出來幾天了,這就帶了個妻子回家,別人看著也太虛假了吧?哪個女孩子肯以如此的速度嫁給一個窮人???再說,他董小蛹還不到二十歲,結(jié)婚證是假的吧?結(jié)婚證上的年齡是假的吧?你弄虛作假地結(jié)婚,萬一讓哪個有嫉妒心的人舉報了,是不是要坐牢啊?經(jīng)歷過在板橋工地上那種可怕的夢之后,董小蛹變得小心了,喜歡思考了。
董小蛹一猶豫,王小仙就笑,害怕了吧?跟家里人編造不出來理由了吧?沒有辦法瞞住村里的人了吧?
董小蛹訕訕著笑。
王小仙嘆了口氣,要不就先不說咱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真相了吧。
這就解決了。
王小仙拉著董小蛹,找到一家銀行,取了二十萬元的現(xiàn)金。董家莊離城市有不到一百公里遠(yuǎn)。其中柏油馬路五十公里,水泥公路二十公里,剩下的是泥土路。前面七十公里王小仙開得飛快,一個小時就完工了。后面的開始還平坦些,越走越崎嶇,等到了董家莊,天已經(jīng)晌午了。
他們的到來很是引起了轟動效應(yīng),村里人都跑出來看,對他們指指點點。王小仙倒是從容,一臉笑嘻嘻的,把一包錢讓董小蛹提著,她兩只眼睛遮擋在墨鏡里面,頭發(fā)一甩一甩的,就進(jìn)了董小蛹的家門。
董小蛹的父親董浩正坐在炕頭,跟董小蛹的娘吃飯哩,隔窗戶玻璃看見董小蛹和一個女孩子進(jìn)門,先是哈了聲,說道,小蛹你個狗日的,這才出去幾天就回來啦咧。是不是遇到仙女啦咧?
董小蛹聽見父親的話,心里轟了一下,急忙隔窗喊了聲爹啊,人撞進(jìn)屋子,又叫了聲娘啊。把裝錢的包往炕上一夯,回頭去扶王小仙。屋里的地面凹凸不平,董小蛹擔(dān)心扭了王小仙的腳。王小仙打了董小蛹一下,進(jìn)門叫了聲叔又叫了聲嬸,說,我是董小蛹你兒的女朋友,抽空來看看您們。
董浩上下打量一回王小仙,再瞅瞅兒子董小蛹,笑呵呵說,般配般配。晌午吃飯了沒?
王小仙說,大叔您剛才不是說你兒遇到仙女了嗎?仙女哪里用得著吃飯?我們事情多得不得了,只能抽出這一點點空來看看您們,馬上還要回去呢哩。
董小蛹的父親很大度,說,知道哩。這世道,人也忙,神也忙,仙也忙,都忙。就我一個不忙。這都好幾年了,躺在個炕上,跟個死人差不多。苦啊――
王小仙瞅瞅董小蛹的父親,噗哧一笑,大叔什么時候不想躺了,就不用躺了。這個道理多簡單。人做什么,都是心里想的。你兒董小蛹想遇到我,他就遇到了。想先把家里的欠債都還清了,這不,錢都在包里裝著呢。
又說了一會兒話,王小仙讓董小蛹跟父母告辭,要回去。王小仙對董浩說,大叔有眼力,心也好,心想事成了哩。日后想小蛹了就進(jìn)城去。
看董小蛹的父親有話要問,就讓他問。董浩把嘴張了張,說,算了。我不問了。王小仙說,你是想問問撞你的那個人叫什么名字吧?董小蛹在一邊問王小仙,你知道?王小仙笑了笑,說,董小蛹你也知道的。董小蛹想都沒想說,不會是王八蛋撞的吧?王小仙扯了扯董小蛹的衣角,得了吧,世上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嗎?
邊上看熱鬧的村民有人突然說,有啊。十里外的王家莊不就有個外號叫王八蛋的嗎?
董小蛹的父親問有車沒有?對方說,有啊。是輛面包車。
董小蛹的父親忽地一下爬起來,麻利著腿腳下了地,說,奶奶的,定是他狗日的撞了我。我這就去找他問問。說著穿上鞋子就往外走。董小蛹的娘天吶地叫喊了一聲說,老頭子你起來啦!
董小蛹的父親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起來了,不光起來了,還下了地,不光下了地,還走出去十幾步。他啊呀了聲,轉(zhuǎn)眼去找王小仙,想問問她是怎么回事,可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她,連兒子董小蛹也沒有了。急忙問大伙,大伙都說出門去了。出門去追,卻只看見轎車紅紅的影子在村外閃了閃,就不見了。
8
董小蛹是被人扯到地上后摔醒過來的。朱組長氣勢洶洶地用腳踢著他,說道,你個狗日的以為自己是哪個?是玉皇大帝的女婿?這就開始偷懶啦?
董小蛹身上摔打得厲害,疼得鉆心。他急忙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在板橋工地上?,F(xiàn)在天色早已亮起來,外面已經(jīng)熱火朝天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而他,則是被朱組長從床鋪上直接扯下來的。床鋪離地面有三尺高。他就那么直接摔了下來,摔得渾身都散了架樣。
我怎么在這里?
董小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睡覺的時候是摟著親愛的妻子王小仙的嘛,明明睡的是天宮別墅區(qū)的豪宅里面的大床的嘛,怎么一轉(zhuǎn)眼,一睜開眼睛,就成了這個樣子了呢?
朱組長不怒反笑,你怎么在這里?你以為你應(yīng)該在哪里?媽媽的,在天宮?
董小蛹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天宮?
朱組長狠狠踢董小蛹,媽媽的起來吧。人家都上工好一會兒了,我也不治你了。老老實實去干活,否則……別以為老子好欺負(fù)!
氣哼哼地出去。
董小蛹躺在地上。他真的想不起來哪里出了問題。不過再一想,眼前這是在夢里吧?原先的那個夢又回來了。他咬了一下手指,疼。疼說明不是在夢里。難道原先的是夢,眼前的不是?可能嗎?他慢慢坐起來,又慢慢站起來,扶著眼前的床邊活動了一下四肢,發(fā)現(xiàn)它們還聽從他的使喚,就慢騰騰出去。
眼前的工地景象絲毫也沒有改變,工人們個個都緊張地做著各自手里的工作,大吊車長長的臂膀在空中走來晃去,真實得不能再真實了。董小蛹想了想,把安全帽戴好,他得找二舅問個明白。要是不問明白,他連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想在幾百號人里面找到二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板橋工地建筑工人董小蛹穿梭在建筑工地上。他一聲二舅二舅地叫,一個人一個人的面孔查找。結(jié)果還沒等找到二舅,就又撞上了朱組長。朱組長砰地給了他一拳,日你媽你在夢游啊你!
董小蛹突然惱火起來,他撲過去,把朱組長緊緊抱住用頭一拱,朱組長就仰面躺倒在地上。他騎著朱組長,一巴掌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媽媽的朱組長,我就是在夢游。我就夢游了怎么著?反正我是在夢里。在夢里你管我夢游不夢游哩!你要是不愿意,你就滾出去,不要鉆進(jìn)我的夢里!
董小蛹看見在他的打擊下,朱組長的嘴巴開始往外流血。但他也不在乎。反正在自己的夢里,打死誰也不用負(fù)責(zé)任,更不用被捉了去槍斃。這就是在夢里的好處啊。打吧打吧,打死這狗日的狗仗人勢!
正打著,董小蛹感覺到腦袋處突然一緊,像是有什么在哪里造了一下,接著那里就熱起來燙起來。他伸手抹了一把,是紅紅的血。轉(zhuǎn)眼看去,只見一個工友手里攥著根棒子,正要再在他頭上來一下。他的精神一松懈,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朱組長爬起來,用力踢董小蛹。踢了幾腳董小蛹也沒有反應(yīng)。邊上的工人說,是不是打死了?那個攥著棒子的說,不可能吧?我就打了他一下?。恐旖M長翻開董小蛹的眼皮瞅瞅,說,沒死,昏過去了。狗日的反天了。他抹了一把嘴里的血跡,著人把董小蛹拖回到他的床鋪去。手下的兩個人拖著董小蛹到他床鋪前抬著手腳往上一扔,就回去繼續(xù)工作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董小蛹醒過來。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人打死了。現(xiàn)在他是個死人了。不過好在是在夢里,死了也無所謂的。反正早晚也得活回來――這不就活回來了嘛。
周圍這時死了一樣的靜。董小蛹一時不敢張開眼睛。他害怕朱組長幾個正悄悄站在一邊,只等他一醒過來再繼續(xù)打死他。但好長時間也沒人動他,側(cè)起耳朵,也只聽見起伏不已的鼾聲,像潮水那么響亮,但又一片雜亂無章。這說明別人也都睡死了,也都在各自的夢里。既然各人有各人的夢,他們就不會隨便鉆進(jìn)他董小蛹的夢里了,他就放了心,慢慢睜開眼睛。
果然是夜晚。至于是不是半夜三更,不知道。
董小蛹感覺身子面條一樣的軟。他起了幾下方才爬起來,又費力地下了地,看看在夜色里,他的工友們只剩下了鼾聲。他找了根棍子拄著,想要出去,可是身上沒有絲毫力氣了。而且口渴得要命。好在想起了掖在床底下的水壺,找出來,里面的水還滿著。他倚著床鋪擰開蓋子喝了一口,味道真好啊,比高級營養(yǎng)液都好喝。忍不住他又喝了一口。到最后,他把里面的水都喝光了。攥在手里的水壺,只剩下了一層鋁皮。
身上的力氣這時慢慢地回來了。人也不像方才那么地軟了,硬起來了。握了握拳頭,也有了力量。董小蛹這時很想過去,幾拳把狗日的朱組長給打死算了。反正朱組長在他自己的夢里,死了也不知道是被誰打死的呢。不過再一想,萬一他認(rèn)準(zhǔn)了是他董小蛹打死的呢?再說人命關(guān)天,就不要打了。
這一次,董小蛹毫不猶豫地決定逃跑。即使不是在自己的夢里,也一定要逃跑掉了。顯然板橋工地不屬于他董小蛹。他來這里是一個錯誤。記得父親董浩已經(jīng)得到了足以還請欠債的人民幣了,而且據(jù)王小仙說,他的車禍后遺癥也好了。如此家里就沒有什么可以掛念的了,那么,即使回去找不到天宮別墅區(qū),找不到他親愛的王小仙,即使浪跡天涯又有什么?
董小蛹這一次走的是那條泥土路。他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走了一回半,再走一回也沒什么。出來的時候他忘記了穿鞋子。他赤著腳,腳底踩在泥土上,感覺非常好,踏實而親切。走到他與王小仙遭遇的那個地方,董小蛹停下來。他叫了聲小仙姐,又叫了聲小仙姐,然后他閉上眼睛。他相信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美麗的仙女一樣的女孩子一定會如愿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她是來接他回家的。
反正……反正類似的故事里都是這么講的……
責(zé)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