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人的標準和成人的愛,在某一種極端的固執(zhí)里,竟然可以對孩子構成這樣大的傷害。
那天,我開車穿過臺北故宮附近的隧道,往左拐向大路的時候,看見一輛黃色計程車在我前方的路邊停下,一個小女孩由后座的門下來,然后車子就重新發(fā)動離開了。
這原來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在我的車子已經(jīng)轉過來之后,眼角瞥到的景象卻是那個小女孩哭喊著追趕車子,中間還絆倒了一次,又爬起來沿著路邊追。那輛黃色計程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繼續(xù)加速往前開。
我的反應是馬上把車子靠到路邊停住,那里剛好有一點弧度。我的后面幾十步路是那個哭著、喊著,卻因為再也追不上原來的車子而只好呆立在路邊的女孩。在我前面十幾個車身的地方,那輛黃色計程車終于慢了下來,并且也貼著路邊停下。
我原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但是這樣把孩子丟在馬路上的事卻實在不能不管。我下車就向那孩子走去,短發(fā)、瘦小,不過一定有九歲或者十歲的年齡了,穿著一身雜色的花裙,腿上有著剛才擦破的淺淺的傷痕,正在絕望地大哭著。
我向她輕聲說:“小妹妹,別怕,不要怕?!比缓缶驮囍肱呐乃?/p>
孩子還只是個孩子而已,對一個陌生人的靠近仍然有著本能的畏懼。她向后退了一步,不肯讓我拍到她,卻又感覺到我也許是她唯一的希望,所以也不逃開,就站在那里繼續(xù)哭泣。我也只好站在她旁邊等著。
遠處那輛車子終于有了動靜,車門打開了,一個男人從駕駛座上下來,向我們走近。他一邊走,一邊狠狠地指著女孩說:“這樣壞的孩子丟掉算了!”
原來整個事件是父親在教訓他的孩子。年輕而又疲倦的父親氣急敗壞地向我解釋,說這孩子有偷錢的壞毛病,已經(jīng)丟過她、嚇過她一次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又再犯。
我不知道該怎樣把我的意思說清楚。我只好反復地向他說,孩子不聽話可以打她、可以罵她,但是不要這樣嚇她,這樣對孩子成長的心會造成傷害。
當然,最后還是把孩子推給她父親了。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那個女孩竟然整個靠進我的懷里,而我也正不自覺地用雙臂環(huán)擁著她。
男人領著孩子,向我冷淡地點了一下頭就轉身走了。遠處那輛車子旁邊站著的是他的妻子吧?她手中還牽著一個更小的孩子。
女孩乖乖地跟隨著她父親,沒有再回頭看我。但是我好像還能感覺到剛才環(huán)抱著她時,從她瘦削的前胸所傳出來的劇烈心跳,就如同一只受驚的小獸,那小小的心臟跳動得幾乎像要蹦出來一樣。
對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來說,這實在是一場極大的驚嚇與傷害。
可是,那個父親是那樣理直氣壯!他認為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孩子。而不可否認的,他也真是愛他的孩子。那天,在心里責怪那個男人的同時,我開始害怕起來。
不是嗎?多么可怕的事啊!成人的標準和成人的愛,在某一種極端的固執(zhí)里,竟然可以對孩子構成這樣大的傷害。
而我,是不是也曾經(jīng)有過不完全相同,卻又非常相似的理直氣壯的經(jīng)驗?是不是也曾經(jīng)在一些自以為是的時刻里,或輕或重地傷過我自己的孩子?
在我的孩子的心里,是不是也有著我在無意之間刻下卻再也無法消除的傷痕?
摘自《中外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