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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田秕谷,沃土繁花

2016-11-21 20:09謝凌潔
上海文學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舊物母親

謝凌潔

歐洲的呈現(xiàn),除和生活相關(guān)的自然生態(tài)、宗教,剩下的是歷史感。這體現(xiàn)于各種具象的載體,如鉤針織體般的建筑,斑駁的墻面,卓然的雕塑、圖書館、博物館及其舊物、古籍與文獻,等等。行于街巷,可見沿墻搭建的腳架和起重機器的并用。這不是建筑工地,而是拆除古老甚且腐朽的建筑而付諸的行動。通常,這是政府行為,目的在于保留那扇仿如遠古百衲衣般的、混合了老苔及符咒般涂鴉的墻——歷史的見證者。有的教堂,在很多年里,內(nèi)部的扶墻肋骨間或外墻不同立面總搭著天梯般的架子,那是修葺機構(gòu)在進行又一輪的修繕工期。在歐洲,這樣的財政支付周而復始。博物館、圖書館、油畫、雕塑、宗教教義、古籍、文獻等種種修繕,支出不菲。由此可見,文化遺產(chǎn)周而復始的維護費用增加了政府的負荷。

幾年前到布魯塞爾的拉肯圣母教堂,見這座新哥特式建筑扶墻廊柱間叢林般搭起的支架。身邊走著的華人說:真是多此一舉,要咱們中國,推土機一推,不出幾個月,新的起來了。沒錯,前兩年烏黑的外墻從地面到塔頂同樣搭著支架,今煥然一新而內(nèi)部又成了工地。檔案顯示,拉肯圣母堂從1999年開始維修,前立面及高塔的修繕用了近九年,外墻又用了三年多,繼而轉(zhuǎn)回內(nèi)里。至2012年完成,十三年里,修繕費一千四百三十四萬歐元。建于1854年的圣堂,相比那些更早的建筑遠算不上古老,像安特圣心教堂、巴黎圣母院和科隆大教堂,這些用六七百年建成的哥特經(jīng)典,構(gòu)件繁眾,工藝精細綿密,壁畫、雕刻、塑像等紛繁卓越。那穹頂扶墻、肋骨廊柱、花窗長廊,工藝所到之處,無不繁復精辟,使得修繕工作龐大緩慢。這樣的工種非一般工匠可行,而需對哥特建筑藝術(shù)精通的專業(yè)人員??梢姡斯ぶС鐾瑯硬环?。

那么,經(jīng)濟危機的歐洲緣何周而復始地把錢花在修繕上呢?我想,唯有徹悟歷史價值者明白挽救并珍存歷史的功德無量。舊物如化石,不僅真實地記錄生活,尤其是,作為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構(gòu)成,它們是保持民族文化傳承、連接時間與情感紐帶的憑據(jù)。這些年里,我在各國博物館和圖書館進出,那紛繁瑰麗的建筑、裝幀華麗的《圣經(jīng)》手稿及各種古籍等,令我沉迷。在歐洲,對于考證歷史、緬懷生活的物件、文字、圖冊、音像,只要用心,總會找到。前人對待歷史的縝密和嚴肅,使得連接古今的紐帶留存。舊物攜帶的氣息,與其說是遠古青銅器般的凜然,不如說是人類繼往開來、走向今天的滄桑豪邁。

幾年前,在比、法交界小鎮(zhèn)一處偏遠山村,一個幾百人居住的地方,竟有個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博物館,里面有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及手工藝的一切:馬套頭、馬鞍、腳蹬子等馬具;做奶酪的瓷器、銅、錫、鐵、木頭等材料做成的機器和器皿;理發(fā)匠的圍脖、圍裙和剃刀;木鞋工匠的段木、刀具、鑿子和打磨器;海鮮、蔬果等罐頭工坊里帶鐵絲環(huán)扣和軟塑蓋墊的瓶瓶罐罐……而對應這些內(nèi)容的“職業(yè)者”——按一比一的比例和相應職業(yè)制作的著裝蠟像“模特”,則按每個不同展示內(nèi)容所作的示范,被分布在對應的場所,或站或坐,“聚精會神”地紡織、打草、采摘葡萄、做奶酪和果醬、撿麥穗、打磨木鞋、制作臘肉、站在鼓風機前揚麥子……生動的場面直觀地告訴我:這里的農(nóng)民和手工藝者曾經(jīng)是這樣生活的——現(xiàn)在也許有的還這樣生活著。從這些面目古舊甚至腐朽的陳設,看到歷史對生活的真誠、虔敬和溫柔。我想,生活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里的群族,對待古史舊物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份近似的虔誠和柔軟之心吧。如我們的朋友埃爾文——和他及妻兒一起生活的母親去世多年,可老人曾經(jīng)的臥室一直保持原樣:蓋著被褥的床,梳妝臺上的首飾、化妝品和她常讀的《圣經(jīng)》;我們家老太太保留的五個兒女原封不動的房間:蓋著舊時被褥的床,掛在床頭上方的十字架,像幼兒園一樣為防嬰幼兒爬出掉落旋梯的網(wǎng)狀柵欄,以及后來每個外甥和侄兒出生的膠泥腳印并種種紀念性贈品……

兩年前,我們的父親莫里斯去世了。老人先后從事過兩種職業(yè),最初就職于國家傳媒《標準報》,后期去了鐵路局。職業(yè)之外他有幾個愛好:演奏手風琴、攝影和垂釣?!岸?zhàn)”前后的青少年時期常應邀演出,中年癡迷攝影——家中暗房及種種設備至今還在,中年后對垂釣情有獨鐘。曾經(jīng)的暗房、后來的辦公室,被家人譽為他的“私人博物館”。為防舊物被當作廢舊清理,幾十年里他不許任何人進入,甚至他的妻子。哪怕在輪椅上的六年,他依然要求在樓梯上裝上電力滑輪,以便于把輪椅滾上踏板,并由滾動的皮帶自如上下,出于安全,家人沒有同意。

葬禮之后,家人得以進入禁地。重見天日的場所讓老少忐忑而又好奇。那是向陽的房間,顯眼的是擺在窗前的手風琴和另外的樂器鍵盤,墻上零星地掛著黑白照片,他獲得的國王勛章,垂釣工具,暗房沖洗、顯影的器皿和裁剪工具……一溜排開的上鎖鐵柜和老木柜,里面閉鎖的是什么,暫時不知。

老太太無法面對帶著記憶的舊物,她沒勇氣進入“暗房”。于是,開柜子、清理沉積的任務落到洛克身上。那半年里,洛克像個檔案館員,大清理之后,集得以下舊物:歐洲貨幣統(tǒng)一前的、成捆堆積的法郎團子;錄有老人音樂的幾盤CD;碼放整齊的一堆塑盒膠片——三十年里的家庭錄像;家庭常年繳付各種稅款的收據(jù)、生活收支賬本……驚人的是,老人留下了電影膠片一樣的、一套套的長卷黑白負片,這些負片被用各種塑料薄膜裝著,每一卷都寫著拍照地點和時間。洛克把近似A4紙大的幾大盒負片帶回家,一時陷入困境。這么多的負片,要一卷卷拿去沖曬,遠比一輩子收藏硬幣者用卡車把分角硬幣拉到銀行嚇人。尤其是,那些負片當中,有不少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材料技術(shù),都近一個世紀了,還能顯影嗎?再說了,哪怕還有效,哪一個沖洗店會接受如此古老而龐大的工作呢?

一籌莫展之際,他開始上網(wǎng)搜索信息,輸入各種可能的關(guān)鍵詞匯。不久,發(fā)現(xiàn)一種掃描機器可直接掃描膠片并顯像,這可免掉沖洗裁剪之苦。真是一大驚喜。毫不猶豫地,馬上網(wǎng)上支付,機器很快被送到家。接下來的幾個月長假,幾乎每天、時時刻刻,他都在機器和膠片里。機器很慢,每次置入的膠片最多三四張,還得時時校對方向、角度,等待機器操作。等到掃描、編輯好這些膠片,已是四個月后了。被歲月遺忘的膠片,竟出乎意料地全部顯影!按負片對應的時間、地點,編輯、立冊之后,即成了一部家庭編年史。膠片的記錄從20世紀初開始:老一輩及一、二戰(zhàn)參戰(zhàn)成員系列,神職人員系列,以及1950年代起每個孩子的出生、成長、家族節(jié)假日聚會及游歷等。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些膠片在過去不少已沖洗并建檔似的存了多冊相集,家中兩個櫥柜堆起高高的幾叢。曾經(jīng),我沉迷于相冊里那些遙遠而陌生的時光,那四個相角端起的黑白方塊照,每個面孔、景物于我都熟悉又陌生,令人充滿遐想。尤其那些躺在花園搖籃或童車里的藍眼卷發(fā)的嬰孩,還有那仿如豪華馬車轎廂般落著斗篷和推拉車把、以白色錦緞為底子且四圍對應排列錚亮釘扣的華麗童車,讓我欣喜明亮;而舅舅、神父雨果的圣堂,他非洲傳道的生活以及修女小姨在修道院里的歲月場景,又激起我對天主教研究的熱情。曾經(jīng),我?guī)状握埱髬寢屧试S我把相集帶回家,把需要的圖片掃描或翻曬,再把相冊送回。而今,這些膠片分類編輯后,顯然方便多了。洛克給母親買了iPad,并把編輯后的圖片給她傳上,她再在子女之間傳遞。一部家族的編年史,從此在家人之間永恒地流傳了。

葬禮結(jié)束那天,家人聚在一起看老父留下的錄影。播的是二十多年前家中的圣誕,莫里斯正當年,英俊偉岸,美男子一個。屏幕上,他逗樂孩子,笑聲朗朗。兩個女孩,一個剛會走路,一個在地上攀爬——此刻電視機前笑著抹眼淚的,正是鏡頭下的兩個女童,來自兩個姐姐的莎娜和索菲,已參加工作的她們,從錄影看到自己曾經(jīng)蹣跚學步、呀呀兒語的模樣,悲喜交加。曾經(jīng),病后的莫里斯脾氣怪異,以致晚輩對他敬而遠之,甚至,人人都因為他的脾氣而只和母親親近。而今,老翁故去家史重現(xiàn),才意識到是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家庭檔案,一部家族的編年史冊。他成了家里的功臣!

發(fā)酵的舊時光縈繞著我,對我觸動不小。試想,倘若家中哪個成員懷了作家的天賦使命,這些檔案就派上用場啦。我想起沉甸甸的歐洲文學——尤其文化遺產(chǎn)無比豐富的英帝國文學,原來人家就來自這樣的家族傳統(tǒng)和民族傳統(tǒng)!

這個傳統(tǒng),而今也影響了我。正是在那些黑白負片的掃描期間,我從沉甸甸的黑白負片中領悟歲月曾經(jīng)的虔誠莊重,并獲得靈感,以至手頭正寫的長篇《雙桅船》中的“黑白膠片”一章有了這樣的開頭——

黑白照的潔凈,給人樸素感,寂寞而莊重。這種基調(diào)似乎更適合對某些時光和情誼的緬懷。從負片反轉(zhuǎn)的黑白和明暗,尤使得層次清晰五官立體,立起的鼻翼兩側(cè),凹眼窩里的眸如熒光炯然。她略知負片反轉(zhuǎn)感光材料的原理,正片上的烏黑,在負片上是蒼茫的白,而正片上的潔白,在負片上卻是深淵般的黑暗,而謎語一般的陰影部分,在膠片上則是茫蒼蒼的灰暗了……

相比之下,我的成長則令人唏噓了。自記憶起,父母臥室里的搪瓷盆就在了——這樣的搪瓷盆后來在高行健《一個男人的圣經(jīng)》里讀到。是那個時代的洗臉盆:盆沿一圈花草、底上荷花鯉魚,通常是女人的陪嫁。被扣著“大地主”、“私通海外”、“資產(chǎn)階級”等各種“黑五類”帽子的母親,在她出嫁前家中已被洗劫一空,她是光著手嫁給父親的,加上那時家中慘淡荒蕪,不可能有什么隨行的陪嫁。算得“時尚”的搪瓷臉盆,不曾被時髦地擱置在高高的洗臉架上,而是放在父母臥室墻邊,堆積或半或滿的紙灰,那是焚燒戶口文件、信函、相片的炭灰。因了母親家族如同夢魘般的背景,使得“銷毀證據(jù)”、“保命”成了格言般的教條。家中被“斬根除草”的遭遇,使得在北海中學上高中、嗅覺靈敏的舅舅逃亡臺灣。至此,哪怕家園、財產(chǎn)充公甚至外公和另一舅舅被當牲口一樣牽到田頭槍殺也還不足以澄清“出身”的不潔恥辱。海外來的信件物品,是導致沉重災難的證據(jù)。其實,更多的函件物品無緣傳到父母手中而被截掉,能到手里的,說明已經(jīng)被“X光透視過”而“安全”了。但父母不知,仍心有余悸。母親沒文化,對事情內(nèi)幕不清,對掌權(quán)的官人滿懷恐懼,每接到海外物件便誠惶誠恐,主動上繳或焚毀。因懼怕禍害自己的男人和子女,任何看似和她身世及各種“帽子”相關(guān)的文件或舊物必哆哆嗦嗦地付諸一炬。黑煙升騰、炭灰紛飛,成為我永恒的記憶和陰影;父親蹲在地上、手持木棍翻查余燼的場面,令我感慨神傷。母親,則因家族給自己家庭子女帶來的遭遇、命運落差帶來的破碎感和幻滅感,自絕于世幾乎是她日日夜夜的念頭。搜索她暗藏的毒藥、致死的植物,成為父親和子女時常例行的大事。多年后回望,明白自己硬核桃般結(jié)于臟腑的抑郁乃至悲情并非與生俱來。溯本清源,是搪瓷盆上的裊裊煙霧和母親的悲劇性命運,籠罩了我的少年和人生。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艾青詩歌中的一句,在之前的許多年里,這吶喊般的天問,問的正是我。

到了太平盛世,父親感嘆愧悔,說我們家的東西都沒留下,舅舅寄回的信件照片,多寶貴啊,連寫有他地址的信封都燒掉了。寶貴什么,命才寶貴,母親說。那時,舅舅逃離大陸已近四十年。逃亡三十年后,他得知外公被帶到田野殺害且無人收尸的消息;五十年后,他絞盡腦汁,通過香港某報老總的幫助,得以把坐在輪椅上的外婆弄到香港見面。在報社老總家中,退休后的舅舅和輪椅上八十多歲的外婆不知如何相認。最終,母子解密的途徑是,舅舅問了外婆他的乳名,外婆準確無誤地回答……

“和平時代”的母親依然不拍照,不留舊物,似乎這些“沾染著”舊歲月的東西哪天又變成滅族的證據(jù)。她大掃除的習慣一如既往,“用不著”的一律焚毀。這并非日常習性上的潔癖,而是附于命運的老樹苔般的共生習性,是生活對她的掠奪和蹂躪所致。

八年前父親離世,我在午夜從遙遠的異鄉(xiāng)趕到家,此時才被告知父親已經(jīng)上山了。黎明到父親栽種的林子去,見蔥蘢的林間橫凸一堆潮濕的赤黃泥土,那泥土不會言語。我坐在嶄新的長條土堆旁,在陌生的幻滅感里毫無真實感。爸爸“不辭而別”,作為他畢生最寵愛的女兒,心里熱潮洶涌,我該嚎啕大哭吧,但哭不出,唯一的事實:空蕩,如溺水者抓摸不到拯救的手。坐在叢林里,呆望一旁同樣茫然的兄弟姐妹,眼眶絕望干澀、凄涼而蒼茫,于是明白,自己和時間、土地的紐帶轟然斷裂。

從山上回來,我回屋,把父親曾經(jīng)作為裁縫和手藝人的工具及寫有他文字的筆記收集起來。而后,見掛衣服的杠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布片,問母親那是什么,她說是和父親用了幾十年的蚊帳。這張蚊帳我似乎沒記憶,父母臥室的蚊帳一直是白的。我于是用手觸摸那張半個世紀前的粗麻簾子,粗線交織的無數(shù)的十字架,摩挲并重疊我漩渦狀的指紋,心里有種微微的顫栗。我和母親說,把它洗干凈放好吧。母親說,都用了幾十年了,你爸爸也不在了,還留著干什么,還是燒掉吧。聽到“燒掉”兩字,我心里猛一哆嗦。我知道,曾經(jīng)四躥的火舌和裊裊黑煙依然籠罩著我??晌也荒馨l(fā)火,我有何緣由再對我九死一生風燭殘年的母親發(fā)火呢?父親已獨居荒原,從此她就一個人守望空蕩蕩的老屋了。

我決定要把附有父母和我們生命印記的靛藍粗麻圍帳留下,卻難于開口。母親從不同意我?guī)ё呒抑腥魏闻f物,似乎那些東西都被念了咒語,一旦外流就會招來橫禍。而此刻,形單影只的她,顯得格外的單薄脆弱。我站在帳簾下不動。她不明白我怎么對這塊有蟲口和補丁的粗麻布這樣固執(zhí),須臾,現(xiàn)出少有的溫和來,說,都爛了,有些地方還補過。她口氣軟了。我把網(wǎng)罩般蓬大的麻布收下,帶回自己的家。

這些年回國,總在母親獨居的老屋里轉(zhuǎn)悠,那里有我疼痛而溫柔的舊時光,那些我曾經(jīng)排斥而今讓我潮汐洶涌、眼眶毛起熱霧的舊物,是我娩出母親子宮時隨帶的胎衣血水——我的共生之物、時間忠誠的見證者,在它們滄桑的皺褶乃至心核里,歲月的附著物時時疊加。記憶,從來逆叛于歲月,時光越是渾濁腐朽,記憶越是清晰如磬音,甚至,激越如教堂排鐘奏鳴的交響。

如今,形單影只的母親已八十一歲了,空蕩的老屋,讓我想起《紅樓夢》中的一句“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真是“干凈”啊,以致寸草難生。母親一無所有,她手上沒有留下父親甚至子女、孫侄的一張照片。她是習慣了這種大漠般“光禿禿”的冷寂孤獨嗎?恰恰不是。去年我離開她返歐時,她拿出一張硬殼紙片,說,你把你的電話寫在這里,我想和你說話的時候,叫別人幫我打——我們幾個子女的電話,就留了幾張類似的硬殼紙片。我有些心酸,說,媽媽我給你留下一張照片好嗎?她馬上接口,說:好!于是我把在家鄉(xiāng)海岸照的照片(擴大版)給了她兩張,她喜悅不已,樂滋滋的。我知道,我的兩張近似A4紙大的生活照,成了她畢生的擁有。從此,這兩張照片就成了家里唯一陪伴她的影像了。為此,我非常自責之前沒有給父親照些照片留下來。

進入老年的母親,反芻般叨念她的身世,對時代不公、對多舛的命運憤慨難平,她無法對家中被“斬根除草”導致的分崩離析甚至后世無繼的結(jié)果以及自己身世給家庭子女帶來的后患釋懷。在緬懷家中盛世時,叨叨曾經(jīng)的殘酷,幾乎成為她的日常?!爸绬?,那時候你外公騎著白馬,抽著鴉片看戲……”母親的話題就這樣在“那時候……”中重復著。也許別人把這看作母親的毛病,不,那是受了重創(chuàng)的母親沒有途徑獲得救贖的結(jié)果,是曾經(jīng)的時代把她蹂躪得不堪,并支離破碎了她的人生。

這些年,書寫家族的心愿越來越迫切,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去追溯。然而,家中幾近一無所有——那一切早已在那個搪瓷盆中變成了炭灰,那些知曉家史的前輩,也正在一個個地辭世,還在的要么耳聾眼花,要么不愿重提舊事,“不說了,噩夢一樣的時代,讓它過去吧?!敝挥心赣H,依然保持訴說的慣性,不曾上過學的母親,語言天賦極好,她常常能以一首詩歌來表達自己的壓抑和憤慨。那些詩歌,究竟是她自己湊的,還是從哪里聽來的,我沒問,但我不能不佩服她在語言、想像力和邏輯判斷上的天賦。她滔滔不絕,出口成章,以至,在沉痛或淚光中,聽母親叨念身世和過往,成了我每次和母親團聚的時光。知道越多,越迫切于書寫,然而,這一切零碎得過于斑駁。我多么希望父母家中也存留有這邊父母家那樣的家族檔案,一部真誠地記錄著祖祖輩輩生活痕跡的家族編年史。遺憾的是,父母的時代沒有給我們留下一個賦予完整的“如果”。

在寫《雙桅船》這幾年,我問自己:為何這些年寫下的東西遠比國內(nèi)十來年寫的多而厚實甚且風格大變?為何這些年有寫不完的東西而以前總空蕩茫然?是對歲月的憑吊和緬懷失去了依據(jù)、情感被割裂記憶被掏空,還是,我曾經(jīng)的生活空白?——不是嗎?我的記憶在哪里呢,我那些來自母親子宮的共生物在哪里呢?那是在娩出母體時就被擼干凈了。其實,再“不潔”的過去都是沉淀滋養(yǎng),一如蓮荷池里的淤泥,恰恰是這些被人類視為“污濁”的泥塘,滋養(yǎng)了凝露如珠的荷蓮。這于記錄歷史的創(chuàng)作者亦然,哪怕再黑暗再腐朽的過往,于他們都并非要清理出門的“垃圾”,那恰恰是恥辱柱上的凸透鏡,從鏡面看到的,除了個體的窘迫尷尬,少不了時代的喧嘩。他們最無法面對和原諒的,是那種“落得一片白茫?!钡摹案蓛舸蟮亍?,那是如置荒原的空蕩貧瘠,是任憑思想再豐富強大也無法豐沛婆娑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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