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老孫頭兒是個有意思的人物。小時候,在我眼里,他在我們大院里學(xué)問最大。倒不僅僅因?yàn)樗麜庹Z,家里常來外國人,他和人家老外嘰里呱啦地說一大通,挺給我們大院添色的;而是老孫頭兒干什么都靈,都能夠干出花兒來。我們大院好多街坊都說:看人家老孫頭兒,真是有兩把刷子,嘴能說鳥語,手能干巧活兒。
老孫頭兒家是進(jìn)入我們大院二道門后靠近東邊的第一間房子,由于進(jìn)入二道門后,有一塊挺大的影壁,影壁門兩側(cè)是東西兩道的過道,影壁的西邊立著石碑,東邊沒有石碑,無形中給老孫頭兒家前多出了這么一塊空地。
以前,老孫頭兒在這塊空地上種花。老孫頭兒種花有自己的講究,他只種西番蓮、美人蕉和大麗花這三種。有街坊問為什么只種這三種,他回答:一是這三種花的花型都大,他喜歡這樣大花型的花,看著舒坦,小花型的花,小里小氣;二是這三種花都好養(yǎng)活,不像有的花那么嬌氣;三是這三種花都沒有什么香氣,他不喜歡香氣濃郁的花。所以,曾經(jīng)有街坊送他月季,他不養(yǎng),嫌月季香味太重;有人送他茉莉或米蘭,他也不養(yǎng),嫌茉莉和米蘭花小;有人建議他養(yǎng)芍藥,說芍藥花型大,他搖頭說芍藥和牡丹是富貴之花,得施大肥,嬌氣,不是他這種人能伺候的。
有街坊在背后說老孫頭兒:看他養(yǎng)花,就看出他這個人太挑剔,要不他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一直找不著媳婦,一個人跟老娘過,怪孤苦伶仃的!這話說得是不是有理,那時候,我不懂,但看這三種花,似乎非常聽老孫頭兒的話,每一年都長得生機(jī)盎然,特別是夏秋兩季,花開得格外艷,尤其是美人蕉,緊貼二道門那一側(cè)騎著金錢瓦的院墻邊,紅得像著了火似的,特別的喜興。甭管是我們大院自己的人,還是外來的人,一進(jìn)二道門,先看見這一片姹紫嫣紅的花朵,都會眼睛一亮,心情變好。人們都稱贊老孫頭兒的手藝棒。這家伙,會說鳥語,也懂花語呢!人們沒少這樣夸老孫頭兒。
贊美的話,誰都愛聽,老孫頭兒瞇著眼笑,一點(diǎn)兒不謙虛地接受著這樣的奉承。在打字機(jī)前工作累了,他就走出屋,到他的這些寶貝花前,看看這朵,看看那朵,像是檢閱他的六宮粉黛,當(dāng)作休息,自己給自己解個悶兒。
那時候,我們一幫孩子,夜晚的時候,常常會繞著影壁瘋跑,或玩捉迷藏,老孫頭兒這片花草,便成為了我們的掩體。特別是貼墻根兒的那一排美人蕉,長得又密又高,更是我們藏身的好地方。玩完之后,我們會偷偷摘幾朵西番蓮或大麗花。老孫頭兒知道是我們干的把戲,但是,他從來沒有說過我們,或向我們的家長告狀。
老孫頭兒的這塊空地上的花草,養(yǎng)到1960年之后壽終正寢。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因?yàn)槟且荒甑那锾?,我小學(xué)畢業(yè),考上了匯文中學(xué)。
第二年的春天,老孫頭兒在這塊空地上改種了蔬菜。像他種花只種老三樣,種菜,也是老三樣:絲瓜、苦瓜和老窩瓜。有人問他,為什么只種這三樣瓜?扁豆也特別的好活,你干嘛不種點(diǎn)兒扁豆?他說:他最喜歡吃瓜。別人想,老孫頭兒是南蠻子,絲瓜和苦瓜都是南方菜。但是,人們忘了,老窩瓜可是地道的北方瓜呀。老孫頭兒心里的話,沒對人說:絲瓜和苦瓜固然是我這個南方人愛吃的,卻只能當(dāng)菜吃,老窩瓜卻是可以當(dāng)飯吃的呀。
當(dāng)然,我們院里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的心里,是明鏡似的清楚,正是全國鬧災(zāi)荒的年月,各家糧食定量,各家的糧食都不夠吃,大家的肚子都空空的。后來,我聽說了一個詞兒,叫“瓜菜代”,說的是用瓜菜代替糧食,填充餓著的肚子,便想起了老孫頭兒種的老窩瓜,也就明白了老孫頭兒和他的老娘那時候和我們一樣,也經(jīng)常是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喚呀。
老孫頭兒這塊空地上,種的老窩瓜最多。老窩瓜可以爬架,也可以滿地爬,隨著性子長。春天過后,枝枝葉葉,鋪鋪展展,綠綠的一片,爬得滿地都是,有的還爬上他家的窗臺,順著窗欞,一直爬上了房,比他種的那些花草還要熱鬧。
夏天到來的時候,老孫頭兒的這些老窩瓜開花了,那種金黃色的花,大朵大朵地開了,趴在地上的,爬到窗前和房頂上的,肆無忌憚地到處開放,簇?fù)淼美蠈O頭兒這間東房格外火爆。特別是夕陽照在他家的時候,更是一片金光閃爍,讓他的家像個金色的小屋。
路過他家的街坊們,望著這片開得金燦燦的老窩瓜花,都會羨慕地說,老孫頭兒家今年的老窩瓜肯定能結(jié)不少,夠他們娘兒倆吃一氣兒的了!這么多的老窩瓜花,讓人們的心里甚至有些妒忌,想起頂著花的老窩瓜一點(diǎn)點(diǎn)地長大,直至滾瓜溜圓滾滿一地,最后烀在鍋里,吃進(jìn)肚里,讓沒有一點(diǎn)兒油水的肚子稍微有一點(diǎn)兒安慰。老窩瓜可是又面又甜,有點(diǎn)兒白薯的味道呢。熟透了的老窩瓜,個頭兒比兔子都大,切成塊,上鍋烀熟,面面的,比白薯還經(jīng)飽。那時候,買白薯還得要糧票,一斤糧票,只能買五斤白薯。老孫頭兒這一片老窩瓜,得頂多少斤白薯呀。
那時候的人們真的是餓瘋了,到處尋摸吃的,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吃的,僅僅是老窩瓜花,就可以浮想聯(lián)翩。但是,人們的想像力再豐富,也沒有想到,老孫頭兒家前盛開的這些燦爛的老窩瓜花,竟然像是炮仗捻兒一樣,會在瞬間點(diǎn)燃,然后爆發(fā),上演一出好戲。
這里要先說一下,和老孫頭兒一墻之隔的白家。白家住在二道門外的東跨院,房子隔著二道門那道騎著金錢瓦的院墻。雖然只是隔著這道墻,但是,在我們大院里,卻是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一般而言,里院的人家看不大起跨院的人家,而跨院里的人家也瞅不上里院的人家。里院的人家覺得跨院的人家窮而賤,跨院的人家覺得里院的人家假來勁,窮嘚瑟,按照白家老媽粗魯?shù)脑捠牵X得自己人五人六呢,澡堂里洗澡,脫了衣服,一個德性!
其實(shí),里院和跨院之間的隔閡由來已久,往根兒里倒,最初建這個大院的時候,就埋下了種子。那時候,之所以在二道門前蓋這個東跨院,就是為了給下人和往大院送貨送客人的趕馬車的車把式住的。那時候,大院的主人闊綽,排場也講究,三進(jìn)三出的院落之外,別出心裁地留出二道門前這一大片地方,有點(diǎn)兒不倫不類,卻也顯示了自家的氣派。以后,時代變了,下人和車把式?jīng)]有了,但前后住進(jìn)來的依然是窮人,因?yàn)檫@里的房租要比里院便宜得多。
白家就是一戶比較窮的人家。他家一共五個孩子,都是閨女。按照白家老爺子老白的想法,還得再接著生,不生出個兒子,絕不收兵。只是生第五個閨女的時候,白家老媽大出血,救活了母女兩人,卻落下了病根兒,無法再生育了,徹底斷了老爺子的念想。
白家老爺子祖輩兩代給我們大院對門的“泰山永”油鹽店當(dāng)伙計(jì),干的是賣力氣的活兒,拉一輛三輪排子車運(yùn)送貨物,都是他們父子來干。只不過,老白的父親拉的車是木轱轆的,老白改拉膠皮輪子的了。白家老爺子有的是力氣,白家老媽雖然有過大出血,卻依然也很有氣力。兩口子長得有些膀大腰圓、敦敦實(shí)實(shí),五個閨女卻都長得苗條水靈,讓我們大院街坊感慨,老天爺真的是瞎了眼。五個閨女,不僅長得不錯,學(xué)習(xí)還都挺好,雖然都沒有上過大學(xué),但中專畢業(yè)之后,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更是讓她們的爹媽省心,也更讓大院的街坊們感慨:老天爺不是沒長眼,而是長著眼呢,爹媽不行,孩子行,這叫能量守恒,是爹媽受苦受累把德行積攢了下來,給了孩子們了;是爹媽愿意做牛做馬,甘當(dāng)狗尾巴草,才使得閨女們出落成了五朵金花。
但是,街坊們關(guān)于白家爹媽德行近乎羨慕的判斷,是錯誤的。這樣的判斷錯誤,以前看得不大清爽,但在老孫頭兒家那一片老窩瓜花前,一下子像顯影液里的照片凸顯,得到了證明。
鬧災(zāi)荒的年月里,誰家的糧食袋子里,不是還沒到月底就見底了?誰家不得想點(diǎn)兒轍,讓自己的肚子給喂飽點(diǎn)兒?一般人家能夠有什么法子呢?沒有錢去買高價(jià)糧高價(jià)點(diǎn)心,沒有膽兒去黑市倒騰東西換點(diǎn)兒糧票肉票,只能“瓜菜代”。像我媽那時候,是到天壇根兒挖野菜,包野菜餡的棒子面團(tuán)子,來填充我們兄弟倆總也喂不飽的肚子。
老孫頭兒的“瓜菜代”,是種了那么多的老窩瓜。白家的“瓜菜代”,是養(yǎng)了四五只母雞。如果家門前的地方大些,白家還想多養(yǎng)幾只。那時候,白家的三閨女剛生完小孩,坐月子正好可以多吃幾個雞蛋補(bǔ)補(bǔ)身子。白家這四五只蘆花老母雞,平均每天能拾三四個蛋,成為了白家最大的財(cái)富。
白家這四五只母雞,都是白家老媽在養(yǎng),她像養(yǎng)孩子一樣有經(jīng)驗(yàn)也有足夠的耐心和細(xì)心,而且吃得了苦,幾乎每天去興隆街副食店去撿菜幫子喂雞,為了和別人爭一點(diǎn)兒菜幫子,沒少慪氣。她還得隔一個禮拜到沙子口去買一趟雞麩子,要不,雞光吃菜幫子,凈拉稀屎。從我們大院到沙子口坐電車去,一趟只要三分錢,她也省下來,來回都是走著。她出力,雞下蛋,白家一家能吃到這么多的雞蛋,多虧了她。是她把這四五只蘆花母雞養(yǎng)得很精神,很有下蛋的本事。走進(jìn)我們大院,還沒有邁進(jìn)二道門,常常可以先聽到白家的母雞“咯咯咯”此起彼伏的叫聲,每一聲叫聲里,都會讓人聯(lián)想到雞蛋,讓人羨慕,甚至心生妒忌。在那些饑荒鬧得一直是饑腸轆轆的日子里,我的記憶里幾乎沒有雞蛋的樣子和味道。
按理說,老孫頭兒種他的老窩瓜,老白家養(yǎng)她的蘆花雞,彼此誰也礙不著誰,本可以相安無事。問題是,老窩瓜沒有長腿,蘆花雞卻是長著腿的,不知哪一天,老白家那四五只蘆花雞前后腳地跑到老孫頭兒家前這塊空地上,一點(diǎn)兒不客氣地沖著老窩瓜那金黃色的花,伸嘴就啄,吃得挺美。老孫頭兒聽見了雞“咯咯”的叫聲,知道是跨院里白家的雞,起初以為是在人家院子里叫,沒有在意。細(xì)一聽,聲音怎么這么響?抬頭透過窗玻璃一看,看見了蘆花雞彎著脖子,正啄著老窩瓜花呢,他趕緊跑出屋子,把雞趕走,一直趕出二道門為止。
誰想到,第二天下午,這幾只蘆花雞輕車熟路大搖大擺地又來了,吃上嘴了,味道不錯,又來啄老窩瓜花。老孫頭兒又趕緊跑出屋,拿著掃帚,把雞趕走,一直趕出二道門。老孫頭兒回到家里,心里有些氣,白家這蘆花雞怎么搞的,雞長著腿,人沒長著眼嗎?養(yǎng)雞也不把雞看著點(diǎn)兒,讓雞到處亂跑,吃了我的老窩瓜花,還怎么結(jié)老窩瓜呀?老孫頭兒心里想了,事不過三,要是第三次讓我看見蘆花雞再到我這里來吃老窩瓜花,我就不客氣了。
第三天下午,蘆花雞又來了。這一次,老孫頭兒氣憤填膺,運(yùn)住了氣,壓住了火,悄悄地走出屋,躡手躡腳地走下臺階,走到一只蘆花雞的身邊。那只蘆花雞正在美美地吃老窩瓜花呢,沒有想到,老孫頭兒已經(jīng)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它的脖子,嘴里喊了句:我讓你吃!拎著雞脖子,使勁兒往地上一甩,雞咯咯地驚叫幾聲,雞毛橫飛出幾片,躺在了地上。其他幾只蘆花雞,嚇得一溜煙兒地跑走,邁過二道門,撲打著翅膀,飛快地跑回白家。老孫頭兒氣哼哼地轉(zhuǎn)身回了屋,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勁兒還真不小,那只蘆花雞一動不動,斷了氣。
白家老媽聽見自己的雞驚叫的聲音不對勁兒,跑出屋子,一看跑回來的雞少了一只。等了等,自己“咕咕”地叫了好幾聲,喚它回家,也沒見任何動靜。白家老媽什么話也沒說,三步兩步跑進(jìn)二道門,來到老孫頭兒家前的這塊空地上,一眼看見了躺在地上的蘆花雞,趕緊彎腰把雞抱了起來,一摸,雞已經(jīng)沒了氣,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老孫頭兒家就大聲叫罵起來:老孫頭兒,你個老絕戶頭的混蛋,給我滾出來!
老孫頭兒聽見罵聲,走出屋,說道:你青天白日的怎么跑到這里來罵大街呀?
為什么罵你,你欠罵,你還欠抽呢!你看看我的雞!
聽著白家老媽的話,老孫頭兒才看見了她的懷里抱著只蘆花雞。
是你把我家的蘆花雞給摔死的吧?
老孫頭兒無話可說,是自己摔的,他不是那種賴賬的人。不說話,等于默認(rèn)了。
你說說,怎么辦吧,這只雞可是我們家最下蛋的!
白家老媽這句話,挑起了老孫頭兒的火,他站在他家門前的高臺階上,反問道:怎么辦?你說怎么辦?你怎么不說說,你家養(yǎng)的雞不好好關(guān)著,怎么跑到我家這里來了?
白家老媽一扭脖子:它自己長著腿,想跑到哪兒就跑到哪兒!
平常,孫白兩家很少來往,更很少過話,沒有想到白家?guī)讉€閨女都那么通情達(dá)理、禮貌周全的,怎么會有這么一個渾不講理的媽?老孫頭兒被噎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白家老媽一看老孫頭兒不說話,更是來勁兒了,拎著雞,揚(yáng)過了自己的腦袋,沖老孫頭兒喊道:賠吧!還愣著干嘛?
老孫頭兒一聽要他賠,立刻反唇相譏:賠?行啊,不過,我得問你,是我先摔死了你的雞,還是你的雞先吃了我的老窩瓜花?
老孫頭兒這話把白家老媽給問住了,她一時不明白老孫頭兒為什么要這么問,知識分子心眼兒多,自己得留點(diǎn)兒神。
老孫頭兒接著說:是你的雞跑到我這里來,吃了我的老窩瓜花吧?我的老窩瓜花橫是沒對你家的雞說“過來吧,到我這里來吧吃我吧”這樣的話吧?那你先賠我的老窩瓜花吧!你賠我的老窩瓜花,我就賠你的雞。
白家老媽聽明白了,一撇嘴:你那破老窩瓜花值幾個錢?我這只雞可是下蛋的老母雞!
老孫頭兒說:我的破老窩瓜花?你給我好好數(shù)數(shù),你的那幾只雞一共吃了我多少老窩瓜花?一個老窩瓜花,以后就得結(jié)一個老窩瓜,你說你得賠我多少老窩瓜吧?
白家老媽沒有想到老孫頭兒會這樣說話,知識分子就是彎彎繞多,一個老窩瓜花,他愣是想到了一個老窩瓜!白家老媽不甘示弱:你這么一說倒是提醒我了,你說你摔死我家的這只老母雞,以后得下多少個蛋?你還得賠我多少個雞蛋的錢吧?
老孫頭兒這時候心情一下變了,忽然變得不那么生氣了,覺得花結(jié)果、雞下蛋這樣的賠法兒挺好玩,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胖女人挺好笑。他有點(diǎn)兒誠心,沖著白家老媽說道:好呀,你要是這樣算賬,你應(yīng)該再好好算算,我的一個老窩瓜里面得結(jié)多少籽,每一粒籽種下去,還要開多少花,結(jié)多少老窩瓜?
這下可把白家老媽的火給激了上來,她一把把雞丟在地上,指著老孫頭大罵道:好你個老孫頭兒,你跟我在這兒逗咳嗽是不是?好啊,那你得好好地賠賠我,你說我這只蘆花雞得下多少雞蛋,每個雞蛋得孵出多少小雞,小雞長大了,又能下多少雞蛋?你掰開手指頭好好算算清楚,賠吧!
……
這場羅圈仗,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后來的人們誰也說不清了。老孫頭兒和白家老媽這一通唇槍舌劍,在場聽到看到的,只有幾個老街坊,開始的時候,他們是想上去勸架的,但一聽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跟侯寶林和劉寶瑞說相聲似的,都想看熱鬧,誰也不想上去勸架了。所有這一切,都是我事后聽說的,是不是原音再現(xiàn),有沒有演繹的成分,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事情確實(shí)是真實(shí)發(fā)生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沒有錯。這件“老窩瓜花大戰(zhàn)蘆花雞”的事情,成為我們大院歷史中精彩的一幕,一直到現(xiàn)在,依然會被老街坊們津津樂道。特別是在那幾年饑腸轆轆的日子里,文化跟著缺吃少穿一起荒蕪,這一幕確實(shí)比當(dāng)時的演出還要精彩,而且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是那么真實(shí)。老孫頭兒一輩子再沒有這樣出色的口才發(fā)揮,白家老媽也再無這樣敏捷的反應(yīng)和強(qiáng)詞奪理。
當(dāng)然,這一幕之所以令人難忘,還在于它的結(jié)局,出人意外,而且是以喜劇大團(tuán)圓的方式收尾,很符合人們的期待和欣賞習(xí)慣。
結(jié)局是,那天,白家的老大回家之后,聽見自己的老媽還在跟老孫頭兒站在那兒吵呢,趕緊跑了過去。白家大姐是個小學(xué)老師,白老師對老孫頭兒這樣有學(xué)問的人,一直心存敬意,自己老媽跟人家吵,她從心里就覺得一定是自己老媽的不是,當(dāng)她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更覺得是自己老媽的不是。別人不清楚,她是清楚的,自己家的蘆花雞,從跨院繞到老孫頭兒家前的空地上,不僅要出跨院,還要過二道門,那雞怎么那么有靈性,知道門路,知道那里有美味可口的老窩瓜花?不是自己老媽故意把雞放出籠,蘆花雞就真的成精了。
白家大姐把自己老媽拉走,臨走前還雞叨米似的連連向老孫頭兒道不是,老孫頭兒是那種吃敬不吃罰的主兒,人家敬他一尺,他得還人家一丈。當(dāng)天晚上,老孫頭兒來到白家,那可是他第一次走進(jìn)東跨院,掏出十元錢,對白家老媽說:怨我出手太重,您看看這點(diǎn)兒錢賠您夠不夠?
那年月里,十塊錢不是小數(shù),老白給“泰山永”干一個月的苦力,也就是四十來塊錢。白家大姐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每月開的薪水只有三十六元錢。白家老媽收下了錢,不再說什么。老孫頭兒臨走,她指著扔在門口的那只死蘆花雞,對老孫頭兒說:你把雞拎走!
老孫頭兒客氣了一句:您自己留著吃了吧!
這只老母雞下蛋最勤最多最可人疼,我可吃不下它!白家老媽說著,差點(diǎn)兒沒掉出眼淚。
第二天,老孫頭兒就把這只蘆花雞燉了,香味兒特別的躥。也是,那些日子里,誰家能吃到燉雞呢?久違的雞肉香味兒,滿院子里飛。那天,路過老孫頭兒家門前的街坊們,都忍不住伸出鼻子使勁多聞幾下雞湯的香氣。然后,有街坊說道:老孫頭兒這一次也算是撈著了,要沒有這么一出“老窩瓜花大戰(zhàn)蘆花雞”,他和他老娘上哪兒吃這么美的雞肉,喝這么美的雞湯去?
事后,老孫頭兒也說:這話說得真是呢,要不,我和我老娘還真的吃不上這么好吃的雞肉,喝這么好喝的雞湯。鬧饑荒那好幾年,我們就吃過這么一回好飯,飽了這么一次肚子!
應(yīng)該說,這還不是這場戲最后的也是最好的結(jié)局。
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后,白家老媽出身好,被街道“革委會”選進(jìn)去當(dāng)了委員,也就是以前的“街道積極分子”的銜。那時候,我們大院的另一位積極分子商家老太太正是鬧得紅紅火火的風(fēng)云人物,帶著“紅衛(wèi)兵”到處抄家。老孫頭兒這個懂鳥語的翻譯家,肯定是在劫難逃,去抄老孫頭兒家的時候,商家老太太特地先跑到白家通風(fēng)報(bào)信,拉著白家老媽一起去。她心想,那年“老窩瓜花大戰(zhàn)蘆花雞”的事,白家老媽不會不記得,現(xiàn)在正好是報(bào)仇的時候。但是,白家老媽沒有跟著她帶著“紅衛(wèi)兵”一起湊這個熱鬧。那時候,她的女兒白家大姐已經(jīng)是小學(xué)校的校長,在學(xué)校正在遭批斗,她看不明白,為什么人和人跟斗雞一樣斗成了烏眼兒青?她知道自己和老孫頭兒不是一路人,她也看不上老孫頭兒整天酸文假醋一副洋派的勁兒,但是,她犯不上這時候沖人家下笊籬。
商家老太太帶著“紅衛(wèi)兵”揪斗老孫頭兒沒幾天,孫老太太驚嚇過度去世了,奄奄一息時,躺在床上,老孫頭兒哪有力氣去抱自己老媽送醫(yī)院去搶救呀。正是下午,院里的街坊好多不在家,在家的誰也不敢上前伸手幫忙,還是白家老媽知道后,趕緊叫上老白,兩個人都有力氣,把老太太抱上老白平常蹬的那輛平板三輪車,送到了北官園的醫(yī)院里。
很多時候,人心隔肚皮,人對人彼此是看不大清的。只有到了關(guān)鍵的時刻,才會看得多少明白一點(diǎn)兒。我從北大荒插隊(duì)回北京之后,曾經(jīng)見過老孫頭兒一次,提起往事,說起白家老媽,他這樣對我說:真的是出水才看兩腿泥!
如今,老孫頭兒和白家老媽都早已經(jīng)過世,我還常常想起他們,想起那場“老窩瓜花大戰(zhàn)蘆花雞”的精彩好戲。好戲,必得經(jīng)過不同年代的動蕩。時間是好戲里看得見的背景,也是好戲里看不見的主角。就像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燉煮,煨不出好湯一樣,沒有時間的熬制,是無法完成一出好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