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益萍
美如古蕃錦的花間集
俞益萍
《花間集》是一本詞選,編者是后蜀的趙崇祚。作者十八人,其中兩人是中土晚唐的溫飛卿、韋莊,其他十六人都是五代時期的人了?!痘ㄩg集》共選了五百首詞,如果平均言之,十八個作者每人可獲選二十幾首,但編者獨厚溫庭筠,他很大動作,一口氣選了六十六首,并且把他放在卷首。也幸虧他有此行動才保住了溫氏的詞作。溫非蜀人,又非五代人,卻是詞壇的“精神領(lǐng)袖”。溫氏作品散佚得厲害,如果不靠邊遠(yuǎn)地區(qū)的收錄,那些婉媚沁人的詞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編者趙崇祚可謂心胸寬大,他也選了李珣的作品,李珣其實是波斯血統(tǒng)。
“花間”可謂“小資”,雖云十分浪漫,卻不失其天真質(zhì)樸。后來仿效的《尊前集》就有些做作了?!痘ㄩg集》歷來有其歷史定位──雖然,敦煌資料出現(xiàn)后,《云謠集》取代了它原先“文學(xué)史上第一本詞選”的老大地位,但《云謠集》的質(zhì)和量遠(yuǎn)不及《花間集》?!痘ㄩg集》仍有其不可撼動的崇高。
《花間集》之所以享譽一千年,當(dāng)然其優(yōu)點并不只在“第一本”,而在它是邊遠(yuǎn)的、亂世的、小確幸的、不怎么家國的、只顧一己之私的男歡女愛的小小面貌,自來論者常說“詩莊詞媚”,“媚”的好處常是在“莊”得太多的時候,開鑿了那么一點小出路。
即使現(xiàn)在,一千年后,蜀中,乃至于整個西南方,如果要論“快樂指數(shù)”的話,顯然也比中原地區(qū)來得高。
一千年來,贊美《花間集》的文人很多,例如陸游,便推其“簡古”,我卻獨鐘某位大學(xué)者的一個比喻,說花間詞“如古蕃錦”。奇怪的是,我從來也沒看過古蕃錦。古蕃錦像壯錦嗎?或是像某些少數(shù)民族的刺繡?但這三個字卻字字清楚。“古”指“雅拙”,“蕃”指“生鮮活潑不守規(guī)矩,但富于強大的生命力”,“錦”指“華美富麗”。
唐人韓偓有首贊美李波小妹的詩──其實是多事,人家北朝時代已經(jīng)有人寫過詩了。李波小妹沒名(卻有字),是李波大哥的小辣妹子,也是個左右開弓的神射手。韓偓忍不住刻意要多描繪她幾句,雖然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美麗壞女孩”──其中有句:
李波小妹字雍容,窄衣短袖蕃錦紅。
麻煩的是,這句詩的另一個版本則作“蠻錦”。我想“蠻”“蕃”音相近,容易互混。要是說“蠻錦”,另有一位唐代詩人也用過,此人叫張碧,不出名,只留下十六首詩,但極為孟郊所推崇。他有一首記游春少年的詩:
五陵年少輕薄客,蠻錦花多春袖窄。
從兩位詩人的詩句看來,蕃錦或蠻錦應(yīng)是色澤艷麗、堆花砌朵、繁復(fù)奪目、設(shè)計大膽的藝術(shù)品,適合俊男美女在游春時剪裁來穿,也可制為女戰(zhàn)士的馬上戎裝,跟中原地區(qū)的錦繡端莊矜貴,適合穿在廟堂之上大大不相同。
《花間集》中顯示的“山的那一邊”,一千年前的西南地方的“遠(yuǎn)域美學(xué)”,是亦正亦俗、亦艷亦雅的?;ㄩg諸詞之美,美如逸出中原美學(xué)之外的一匹古代蕃錦,對于我而言,也頗有“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的相識相稔之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