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情人眼睛
1990年,我在荷蘭生活工作的第四個年頭,認(rèn)識了一位舞蹈家。漸漸的,我們熟到她請我去她家吃晚餐。我一看她給我的地址——鹿特丹肺結(jié)核傳染病隔離區(qū),頭發(fā)立馬一根根地挺立起來。我問她這地名從何談起, 她喜形于色:二戰(zhàn)中鹿特丹被炸了個稀巴爛,不過她家走運,住在港口區(qū)幸存的老房子里。這里過去是肺癆傳染病醫(yī)院。戰(zhàn)后政府和開發(fā)商聯(lián)手,試圖毀掉這些古建筑,在騰出來的地方打造富人區(qū)。幸虧在這里住著很多像她一樣受過高等教育的藝術(shù)家。他們熟悉法律,知道怎樣與政府談判商榷,據(jù)理力爭,游行示威,通過法律程序拖延時間。這不,幾十年下來,她們還穩(wěn)坐釣魚臺,住在老傳染病隔離區(qū)。
約會那天,我轉(zhuǎn)了好幾次公共汽車,才找到舞蹈家的住址。在她家門口找門鈴,抬頭一望,門上釘著個銅牌:停尸房!我腿都軟了。主人聽見動靜,跑出來拉我進去。她一看我臉?biāo)?,以為我走累了,趕快給我煮咖啡,然后把杯子放在四腿雕花的加長桌子上說,趁熱喝,緩緩勁兒。
我那里喝得下去呀!歇了一會兒,我斗膽問了一句,你住在停……太平間?舞蹈家春風(fēng)得意地說: 這個小區(qū)有各種戶型的房子,但我這種獨此一家。繼而她向我介紹這里的人文地理。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肺癆屬于不治之癥,傳染力超凡。來往于鹿特丹港口的遠(yuǎn)洋輪上如果發(fā)現(xiàn)患有此病的海員,就將他們送到這家傳染病醫(yī)院進行治療順便給隔離起來。病人醫(yī)治無效去世,就被推入她現(xiàn)在的的住址——停尸房。舞蹈家指著我咖啡杯坐落的桌子說,當(dāng)時醫(yī)生解剖尸體、分析病理,死人就躺在這張解剖床上。我一聽,差點沒順著椅子滑到桌子下面去——錯了,滑到解剖床下面去。不過她對我的心理活動一無所知,撫摸著桌子說,現(xiàn)在的工匠再也不會費力不討好,制作這種工藝復(fù)雜的家具了,所以這件古董,價值連城。
我的想象力向來亢奮。我似乎看到了以往的醫(yī)生怎樣在這桌/床上挖腸刮肚。緊接著我的胃里就翻江倒海。我深呼吸以后,平靜了下來,便左斟右酌,精選不冒犯她的詞匯對她說,房子越老,其歷史就越好壞摻半,中間難免有令膽戰(zhàn)心驚的故事。但咱門上的招牌現(xiàn)在名不副實了,你說摘了不礙事吧?舞蹈家一個勁地?fù)u頭:摘了原裝的牌子這房子就不古色古香、原汁原味了。
我內(nèi)心的斗爭愈演愈烈。一方面我能理解復(fù)辟狂、戀舊癖——我不是在馬斯特里赫特房東的誘導(dǎo)下也有點那樣了嗎?另一方面我就納悶,戀舊癖咋能升級為戀尸癥?看來舞蹈家的心理不是一般的扭曲。恐怖。思前想后,我得出的對她最有利的結(jié)論是,愛屋及烏。一旦喜歡上這所年代久遠(yuǎn)的房子,就不計較它的前科了。而且那前科在戀舊癖的眼中搖身一變,成為英雄業(yè)績、光輝歷史了。看來,情人眼里不光出西施,情人眼睛還是整容師,多么不堪入目的嘴臉都能被情人眼睛整成古代四大美人。
觀點視角
舞蹈家看我不言不語,又不好問我咋了,就她指著書架說,看到上面的古玩了嗎?是她去年在阿姆斯特丹跳蚤市場買的。上舞蹈學(xué)院時她就聽小道消息:芭蕾舞不是歐洲原創(chuàng),而是舶來品。她的舞蹈老師稱其為一派胡言。直到她在跳蚤市場看到這雙紅舞鞋時,才意識到那實為真知灼見。
我順著舞蹈家的食指一看,一雙小腳老太太的臭鞋!她接著炫耀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從跳蚤市場回來以后,她翻閱資料,原來芭蕾舞的開山鼻祖是中國漢代的一個妃子。此女把自己的腳纏緊,穿上特制鞋子,在皇帝的手掌上跳來跳去,發(fā)明了腳尖舞——芭蕾舞的前身。她以此擊敗了眾妃子,陷害了皇后,爬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鳳床。
我想起青島的姥姥。每當(dāng)我在她那里呆了幾周要回北京時,她就一顛一顛,扶著墻,拄著拐地送我到村頭。盡管她當(dāng)時才60歲,身子板硬朗朗的,可她每走一步都困難重重。全怪舊社會的陋習(xí):纏足。如今荷蘭的舞蹈家把毀了我姥姥終生幸福的小鞋當(dāng)作藝術(shù)品擺在書架上觀賞,我肺都?xì)庹?。但咋跟她發(fā)飆呢?我正糾結(jié)著呢,舞蹈家問我,那位妃子怎么不開個培訓(xùn)班,訓(xùn)練一批芭蕾舞演員?我破涕為笑:教會別的妃子,等中間最靈巧的那個把皇帝跳得心旌搖動,順勢把老師給踢下鳳床,自己稱后呀?舞蹈家做沉思狀道,怪不得芭蕾舞沒在中國發(fā)揚光大呢!我覺得時機成熟了,開始反攻倒算:你知道小鞋對中國婦女的殘害嗎?她答道,怎么不知道?喪心病狂,滅絕人寰。我提高聲音說,那你還把殘害中國婦女的工具供在書架上?
舞蹈家像拿玻璃器皿那樣捧起小鞋,從東南西北中五個角度欣賞著折磨中國婦女的刑具。然后她道,一碼是一碼。這鞋過去給你們國家的女人帶來無邊的痛苦是一回事。但你看這鞋上面的牡丹蝴蝶,一針一線繡得多么細(xì)膩精巧。這是絕美的作品,并且因為被人穿過,成了無價之寶,這又是另一回事。怎能把二者混為一談,一棍子打死?
原來如此!我開始理解她了。她安家于停尸房,因為她一碼是一碼,冷靜客觀,不把前人的糗事和他們遺留的珍貴文物相提并論。將近百年壽齡的停尸房由于舞蹈家的愛惜和維護,使鹿特丹港口的發(fā)展史觸手可摸,活靈活現(xiàn)。這不是積德行善嗎?
可是吃飽喝足親吻告別時,我忍不住又向她發(fā)起攻勢。我壓低嗓音,一字一句地說,她純屬坐著說話不腰疼。她姥姥的雙腳沒有從五歲起就被纏得面目全非,她奶奶的裹腳布里沒有血肉模糊,她的女祖先們沒有因此眼淚流滿了一缸。當(dāng)然她不會理解我對小鞋的痛恨。還說什么一碼是一碼! 讓她試試一輩子墊著腳尖走路,看她還收藏折磨婦女的刑具不!
舞蹈家直點頭。她承認(rèn),我的觀點沒錯。但觀點是由觀察角度來決定的。我抨擊纏足憎恨小鞋,是因為姥姥的遭遇使我感到身置其中。但她作為現(xiàn)代荷蘭人,離那個時代隔了將近一個世紀(jì),離中國隔著十萬八千里,所以她能拋開感情的因素欣賞小鞋的造型和繡工。誰對誰錯?立場不同而已。俗話說,遠(yuǎn)來香,距離產(chǎn)生美嘛。
涇渭分明
三年過去了,有一天我收到了份請柬。舞蹈家的?,F(xiàn)代試驗舞劇《六味人生》首演儀式。原來是她華麗轉(zhuǎn)身,變成了舞蹈編劇。
劇場設(shè)在鹿特丹市一個廢棄的廠房里。場內(nèi)一望無涯,黑不可測,只有一束藍(lán)光追尋著臺上的演員。舞劇一幕一幕地演,我卻越看越糊涂,不禁懷疑自己的智商:為何周圍的人搖頭晃腦,如醉如癡,我卻云里霧里,丈二和尚摸不出個所以然?
突然,沒有任何預(yù)兆,藍(lán)光熄滅,日光燈大作,到了劇終謝幕的時刻。我站起來跟著觀眾瞎鼓掌。舞蹈家,不對,現(xiàn)在她是舞編了,被她的舞蹈隊員和燈光音響舞美化妝等工作人員花團錦簇地?fù)淼脚_上。我長吁短嘆,悲喜交織,沒想到漢代趙飛燕發(fā)明的腳尖舞居然在兩千年后被她的荷蘭同行給糟改成斯芬克斯之謎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接下來就是舉酒慶功。舞編被大家圍了個水泄不通,可她是夠意思的,只見她力攬狂瀾,在人墻中劈開一條裂縫,徑直奔向我孤零零站立的地方。她一邊走一邊向眾人介紹,她的好友千里迢迢,驅(qū)車兩個半小時,特地從馬斯特里赫特趕到鹿特丹參加首演式,來自芭蕾舞發(fā)源地的中國人就是敢于為藝術(shù)獻身!
一番傾訴離別之情并寒暄之后,有位年長婦女插進來對我說,她丈夫是電動機車工程師,曾去北京出過差,爬過長城。我等待她的下文,但一瞧她那陶醉的模樣,便知道沒有下文了。爬過長城就是她故事的高潮也是在最高點上戛然而止的結(jié)尾。我問她,她丈夫去還去過哪兒?故宮,頤和園?她說等回家問他之后再向我報告,緊接著她就抓住舞編好一陣連親帶啃,但盡管嘴忙腳亂,還是沒忘記問我,她女兒的舞編處女作不錯吧?
我這才反映過來,年長婦女是舞編的媽媽,怪不得她們娘倆又親又啃呢!我使勁點頭稱是。這位母親說,孩子她爹還蒙在鼓里呢,全然不知錯過了他寶貝女兒有史以來最精彩的節(jié)目,活該!
舞編笑著對我解釋道,爸爸不喜歡現(xiàn)代舞,而且她搞的還是試驗舞,為現(xiàn)代派中的急先鋒。讓他來看演出,等于讓他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屬于審美范疇里的嚴(yán)刑拷打。我聽了如釋重負(fù),原來在這太陽系內(nèi),文化白癡不止我一枚。我真想問她:父親不給你面子參加首演儀式,你不生他的氣嗎?
不過,我想起她的口頭禪:一碼是一碼。照此邏輯推理,爸爸愛她不等于愛她莫名其妙的舞劇。不僅不愛,還能振振有詞地拒絕參加她花費三年心血打造的舞劇的首演儀式。而女兒非但不介意,而且絲毫不懷疑爸爸一無既往地為她而感到自豪。
荷蘭人涇渭分明的思維方式幾乎到了冷酷無私情的地步,我這回真是領(lǐng)教了。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