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鳴
年輕時候,你老太祖就是個賭徒??抠€錢過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怕有三百天坐在賭桌上,剩下六十天沒上桌,是因?yàn)闆]錢。看別人賭,喊吃飯都喊不走,還會插幾句嘴。你家那個老太祖,就這么個人。
我忘了奶奶為什么忽然講起這個話題。那時候,大約是夏末秋初時節(jié)。我七八歲。那天下午,奶奶站在田埂下,右手握鐮,左手揪草。鐮刀貼著埂子邊的泥地朝前有節(jié)制也有節(jié)奏地拖動,草莖紛紛斷在奶奶的手里。那時候,青草一蓬蓬地長得茂密,差不多只要拖動三四下,奶奶的左手就握了一大把草,然后翻手向后一放,草就掉進(jìn)斜挎在肩上的竹籃里。我站在長長的田埂上,手里揮舞著一根柳枝。周圍飄散著淡淡的青草味。我看見奶奶割過草后的田埂光禿禿的,像是被剃了個光頭。奶奶的手麻利地忙,嘴巴也沒閑著,絮絮叨叨給我講老黎家的舊事。我盯著逐漸西斜的太陽下那無數(shù)正在飛舞的蜻蜓看。不斷有蜻蜓從我頭上飛過,我朝它們揮動楊柳枝。蜻蜓輕輕一閃就避開了,越過我的頭頂跟別的蜻蜓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天空中紅紅綠綠的蜻蜓太多了,我的楊柳枝根本打不著它。奶奶看都沒看我,說,差八桿子呢,小心把個人打倒了。
什么是賭錢?我說。
玩麻將,奶奶說,輸了的就拿錢給贏的人。
什么是麻將?
麻將?奶奶手中的鐮刀略頓了一頓說,就是些小磚頭,上面刻著字。四條。八萬。南風(fēng)。四個人玩,一桌。理好堆在桌子上,個人湊一卡子。我也不會玩,常見他們玩。
好玩呢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我家還有?我想象不出什么樣的刻了字小磚頭可以用來玩。
現(xiàn)在哪個家還敢留著啊。破四舊都破了。那是賭博,會被抓起來。
哪樣是破四舊?
老的,舊的,發(fā)黃的……只要是老的東西都是四舊,家譜,古書,觀音菩薩像,地藏菩薩像,老輩人的字畫,神龕,銅香爐,統(tǒng)統(tǒng)拿去燒掉,砸掉……我家一副銅制的對聯(lián),福如東海長流水,也早就搜出來拿去做了銅羅鍋。噢,不對,那是大煉鋼鐵銅的時候了。我也昏筋了。
嘿,難跟你講話,奶奶說,你一樣也曉不得。
才三百六十天。還有五天老太祖在做什么?奶奶笑起來。我咋知道他在做什么。那時候,我都還沒嫁到你黎家來呢。在家吧……對,逢年過節(jié)的總是要在家的。八月十五啊,清明節(jié)啊,大年三十啊。過節(jié)總要在家忙幾天的。你別打岔。大人說話,小娃娃聽著就好,要問什么,等大人講歇了才能問……
我不吭聲。繼續(xù)看天空中的蜻蜓飛舞。我盤算著要如何才能抓到一只蜻蜓。最好是紅的。綠大頭也行啊,綠大頭個兒還大。其實(shí)抓來也沒什么意思,反正也不好玩。這時候天邊的云彩正在悄悄地聚集。一會就會飄散了,我想,云彩就是用來飄散的,就像蜻蜓就是用來飛的一樣。它們怎么就不累呢?很少見它們停在哪里歇息。如果它落下來,就有機(jī)會抓它了。
我也曉不得人咋會有那么大的賭性。男人個個好賭。別人有個限度,你老太祖賭起來可沒限度。他把你太祖母都輸了出去,都變成爛人了。媳婦都賭輸了,還不是爛人么?
我不吭聲,奶奶的話讓我心里飄過一絲不快。我不服氣地說,昨天我還跟老平生打賭了呢。
奶奶詫異地抬頭看看我,喲,還會幫你老祖宗護(hù)氣了。你們賭什么了?
賭我們的牛哪家的跑得快。
輸了會咋呢?
哪個輸了就幫放一天牛。
哪個贏了?
還沒賭呢,我說,我才不會輸,他家的牛老了,爬坡都爬不動。
奶奶問一句,抬頭看我一眼,忽然厲聲說,可不興跟人打賭,聽見了沒?
我嚇了一跳,也看了她一眼。
想都別想這個賭字。這么大點(diǎn)年歲,找著機(jī)會就要賭個輸贏,大了還不知道要賭什么呢!奶奶的臉忽然就像天邊堆積的烏云,沉著,并且漸漸厚起來。我又看看她,不耐煩地悠悠應(yīng)了聲是了。然后繼續(xù)看蜻蜓,看天上的云。
你曉不得一個人賭紅了眼的樣子,爹娘老子都不認(rèn),連他個人姓什么都曉不得。我見過的。千萬別想這個賭字。誰也別沾賭。奶奶的聲音逐漸低下來。
我也是,跟你說這個干嘛,你哪兒知道賭是什么啊。奶奶繼續(xù)割草,繼續(xù)朝我喃喃低語。她其實(shí)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時候,奶奶至少已經(jīng)七十歲了,但身子骨硬朗著呢,在家里滿屋子都只見她的身影在轉(zhuǎn)??墒撬娴囊呀?jīng)很老了,滿臉都是皺紋。奶奶將我寶貝在她懷里,也將全家人攏在她的懷里。我理所當(dāng)然地習(xí)慣了。
那時候,你舅爺爺也賭過。我見過的。她有些心有余悸的樣子。我看了她一眼,她沒看我,手里割草的動作也沒耽擱,她的心思分明遠(yuǎn)在看不見的地方。十馱大糖,多好的糖,黃生生的,才熬制出來,熱氣都沒散完;多好的一頭牯子牛。你舅爺爺半晚上就輸了。那可是臘月二十八,大過年的。你舅爺爺上半夜是贏,下半夜就輸,連本帶利輸?shù)酶筛蓛魞?。等太陽照,人家去家里拉牛了,你舅奶奶又哭又鬧,攔在牛圈門口不讓拉。人家就拿眼睛脧著你舅爺爺,似笑非笑。你舅爺爺臉上掛不住了,拿了塊柴劈頭蓋臉就朝你舅奶奶頭上砸。那血珠珠都在濺。幸好旁邊有人把你舅爺爺抱住了。你舅奶奶被他打暈在圈門口。你曾外婆看媳婦不知死活,急得抓天舞地地叫。你曾外公急了,順手拿起塊柴,一邊罵著孽子一邊也去砸你舅爺爺,忙得別人又趕緊去拉你曾外公。別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包傷口救你舅奶奶。你舅奶奶醒過來嚎啕大哭,要尋死覓活。拉的拉,罵的罵,叫的叫,哭的哭,喊的喊,一家人亂成一團(tuán)。亂半天,咋辦呢?賭債也是債,欠下的總是要還人家的。胳膊哪里擰得過大腿啊?牛是當(dāng)天就拉走了,糖是年后才馱走的。你曾外婆陪著你舅奶奶淌眼淚。一家人哭哭鬧鬧,凄凄慘慘的,那一年的年是過不成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了,都瞧在眼里了。忘不掉。這是我娘家的事。從那以后,我見賭就恨。幸好現(xiàn)在不準(zhǔn)賭了。你也不興賭,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興賭。
聽見了沒?我正專心聽她講,奶奶的聲音突然又嚴(yán)厲起來。這次沒嚇著我。原來,舅爺爺也是個賭徒。說不定也像奶奶說的一樣,是個爛人。但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奶奶的話里有個大破綻,我家的墳山上就沒有老太祖的墳。說不定奶奶就是現(xiàn)編個故事騙我呢。我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我家老太祖就是個十足的賭徒么?
那是他老人家年輕時候的事。老黎家的墳山上可沒他老人家的墳。你知道他埋在哪里?雞足山。奶奶朝西南邊的崇山峻嶺指了指,又說,遠(yuǎn)著呢。墳山上,那一輩,只有你太祖母的墳。那時候,老的都是合墳,只有你太祖母,孤零零地一個人睡著。他到底還是不是老黎家的人?他都入了佛門,是佛的人了,還算么?不過……應(yīng)該還是算的,不管埋在哪里,不管是哪個門的人,他總是這屋里出去的。老黎家的祖宗,世世代代也都該有他的牌位。
奶奶又在自言自語,我慢慢沉靜下來。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黎家舊事。我看到天邊的云越聚越多,正在向太陽靠攏,將要遮蔽逐漸西沉的太陽,那桔黃的色澤越來越濃,像是在藍(lán)色的底板上鋪了一層橘子皮。這些事我一點(diǎn)都不知道。
奶奶說,你這樣坐著,我咋割草呢?
我才發(fā)覺我坐在了奶奶前面,伸長的腳就在奶奶的鐮刀前面晃動。我縮了縮腳,看看還是影響著她,就在田埂上挪了挪屁股,用手里的柳枝條輕輕抽打著田里正準(zhǔn)備彎腰垂頭的谷穗。奶奶叫道,別打,打斷了就不會黃了,那可是一粒一粒的谷子。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把腳高高地翹起來。奶奶說,我眼睛不好使,不小心就割著你的腳了。我不答,看著她。奶奶笑起來說,你想聽???
這個下午,也許是因?yàn)橄哪┏跚锏狞S昏,也許是因?yàn)轸骠嫫鹞璧尿唑?,也許是因?yàn)樘爝叺牟试疲苍S是因?yàn)樽鎸O倆靜謐地停歇在這個四處浮動著稻谷香氣的時刻,或者別的什么勾起了奶奶的談興,她的敘述開始變得滔滔不絕。我聽來,有些撲朔迷離,稀奇古怪,讓我難以想象。
你老太祖跟你舅爺爺比,賭性可大多了。平日里嘛,你老太祖也有輸有贏。早先他也不動家里的東西。后來,就開始動家里的東西了。賭博就像抽煙,上了癮,一輩子都改不過來。他先是拿你高奶奶的玉手鐲。也曉不得值不值錢。傳到我這里的,底子是灰蒙蒙的,飄著幾片綠。鐲子么,當(dāng)然是綠的越多越好啦。據(jù)說這還是你高奶奶在水缸下面挖坑包好藏著的。要不是這樣,也被他悄悄翻去賭了。要是他不賭,傳到我這里的玉鐲子說不定還會有兩只更好的。你高奶奶跟我說過,她有幾只好的,亮汪汪的,可通透呢,帶著幾團(tuán)綠。我這人福薄,守不住東西,你高奶奶說,或許就是沒那福分。你老太祖啊,雖然家人罵,親戚勸,就是改不掉。越賭越大,就開始賭家里的東西。糧食。大糖。來得及就變成銀子賭,來不及就直接拿糧食、紅糖賭。
你高祖看看教不過來了,就跟他分家。私下給你太祖母說,要改他的賭性,一時半趟怕是比登天還難了。這個家還是分了好,田地家產(chǎn)分一點(diǎn)給你們,也不多給。他要鬧由著他鬧去。你的一半放在我這里,我?guī)湍阏展?。你們娘崽幾個沒吃沒喝就過來,反正不會餓著你們。交待好了,你太祖就把族中老人請來,一條條列舉,當(dāng)眾把你太祖臭罵了一頓,然后分家,其實(shí)差不多算是把他趕出了家門,當(dāng)然也分了幾畝薄田給你太祖。你高祖要是再不分家,怕是要全部被你太祖賭完了。
分了家,兄弟妯娌也就不鬧了,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只是苦了你太祖母。帶著你曾祖父,一個叔曾祖父,一個曾姑奶奶。一個人拉扯著孩子,盤整那幾畝薄田。一年到頭,有點(diǎn)收成還時常被你太祖拿去換成銀子堵了。她一個人只好有一點(diǎn)吃一點(diǎn),沒有了就一個人坐著發(fā)呆,看著太陽哭一場。反正你曾祖父兄弟兩個倒是肚子餓了就到爺爺、叔叔家吃。上私塾了,也是你高祖父出錢出糧送他們?nèi)ド蠈W(xué)。你高奶奶時不時過去看看,私下接濟(jì)接濟(jì)你太祖母。那時候,你太祖母每年的日子就是這樣過來。這樣的日子咋過啊,一點(diǎn)盼頭都沒有。想想都為她難過。要不是有你曾祖父兄妹三個,她怕是早就跳江去了。
一個家要想把日子過好了,千難萬難;要把好好一個家敗了,那太容易了。有的還有能耐翻身;有的就再也翻不過來——一輩子落寞到死。見得多了。奶奶在喟嘆,不知道她想到了誰。
天空中的云慢慢沉到西邊的山頂上聚集,堆得很厚,然后牛、馬、猴子、蘑菇、大樹地變幻不休。我被奶奶的敘述引領(lǐng),努力想象著,要還原我的太祖父、太祖母的樣子,想還原太祖母看著太陽大哭的樣子。于是我也像田野一樣變得靜默。
黎家坡大賭,都成典故了,老輩人個個會講。我才嫁來的時候,每逢一起干活,姑嫂妯娌們邊干活邊就給我擺古,第一回聽說的就是黎家坡大賭。說也是正臘月的事。先是周圍村子里的人聚賭,逢年過節(jié)的,除了砍甘蔗榨糖也沒別的事,逐漸就聚了四鄉(xiāng)八里不少人。十幾張賭桌,張張都是麻將聲。她們說,黎家坡從來沒那么熱鬧過。賭的,看的,等著機(jī)會上桌扳本的,來賭場湊熱鬧的大人、娃娃。就像個街子。人多,就有人煮湯圓,餌塊來賣。今天輸了的,明天不服氣又來了。今天輸光了,明天又拿著錢來了,沒錢沒銀子,就吆喝著毛驢、馬、騾子,馱著糖、白米來了。來來往往,比街天還熱鬧呢。
她們說,那些天,黎家屋里大部分喜歡玩的男人都上了場子。
這一天的贏家是麻老五。我年輕時候都見過,那時候已經(jīng)很老了,臉上有幾顆麻子,佝僂著背,滿頭白發(fā),身子骨還硬朗呢,拉了條黃牛在路邊放牧,一根煙鍋桿斜插在背上,瞇縫著眼睛看人??瓷先ヒ裁嫔疲臅缘盟贻p時候竟然是個大賭徒,還差點(diǎn)贏了你太祖母去。這世上的事,可真是奇怪噢……
打麻將的誰都不說話。旁邊圍著看的,誰也不敢說話。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著。聽說,這個麻老五是個臉上不露半點(diǎn)氣息的人,哪個都看不出他是著急還是得意,這樣的人城府深。你長大了要學(xué)會看,碰到這種臉上沒有表情的人,可要小心了。他把你賣了,你還幫著去數(shù)錢呢。那種場合,想得出來,個個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哪會想得起來吃飯喝水啊,命掉到桌子底下都怕忙不贏撿了。錢啊,為錢生,為錢死,為錢奔忙一輩子。沒錢,沒法過這個日子。就搭現(xiàn)在這生產(chǎn)隊(duì)一樣,熬噢,我這把老骨頭都熬干嘍。還好,反正個個家都一樣。
奶奶感慨著,手中的活計(jì)可一點(diǎn)沒耽擱。我看見一陣風(fēng)吹來,稻田里從南到北飄過一道波浪,但那痕跡很快就消失了,又一道小波浪接連飄來……藍(lán)天。青瓦。蒙蒙的遠(yuǎn)村。遠(yuǎn)處越來越灰暗的山影。這時候,我依然坐在原處,奶奶越過我到前面割草去了。我很想聽奶奶繼續(xù)擺古。
說這個麻老五一把麻將打下來,只會說幾個字:碰。吃。和了。臉上沒一點(diǎn)表情,別人根本猜不出他的牌。難怪他會贏。
我不知道碰、吃、和了是什么意思,但沒問,怕打斷了奶奶。
你太祖父不巧就跟這個麻老五面對面坐了一桌。另外兩個人都是換來換去,只有他兩個沒換過。說那一陣你太祖父手氣好,贏了百十兩銀子在家呢。先拿了三十兩來擺著。白天輸贏不大,麻老五和你太祖父扯了個平手。晚上就不行了。你太祖父身前的銀子越來越少,最后就全堆在麻老五身前去了。你太祖父就叫你叔曾祖父幫他回家拿錢。你叔曾祖父曾說起過:他那個錢,藏得緊得很,他還說是扣幾兩留著給大媽,他伸手一摸就朝我瞪眼:去全部拿來。我只得跑第二趟。
第二天上午,你太祖父又開始贏錢。他們都說,如果他那時候罷手,那他就是那時候黎家屋里最有錢的人了。還有人跑到家里對你太祖母說,你不去看嘎?你家里的贏錢了,桌子都堆不下,叫你拿口袋去裝呢。你太祖母說,贏了不關(guān)我的事,輸了只能跟著他喝西北風(fēng)。他別把我也輸了就萬幸了。你太祖母是心死了,橫豎都跟她沒關(guān)系。結(jié)果還真是應(yīng)驗(yàn)了她那句話。
太陽要落的時候,你太祖父的錢又輸完了。吃中午飯的時候,你太祖父還請桌上的幾個吃飯,每人吃了兩碗湯圓。湯圓一下肚,手氣就變了,一把接一把地輸。到了后來,你太祖父就有點(diǎn)沉不住氣,亂了,一頭的汗,手也會抖。心一亂,就輸定了。如果歇歇再來賭,他也未必會輸這么慘,大家都這么說。越輸越亂,越亂越輸,越輸就越不服氣,然后就一心要扳本回來。那幾個人就像公雞打架一樣對峙著,你啄我一嘴,我啄你一嘴。這不是斗輸贏,是斗氣。還斗面子、斗膽子……反正他們什么都斗。輸也好,贏也好,都不會認(rèn)輸,只要手里還有點(diǎn)賭注就不會站起來——這一把肯定贏。一定要贏。可到底是贏是輸,天曉得。這哪兒是賭錢啊,簡直是賭命呢。最后的結(jié)果是越陷越深,直到輸個精光。他自己沒辦法,別人也拿他沒辦法。唉,人哪!
到了下午,說別的牌桌都停了,全都來看你太祖父輸錢。那個麻將桌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看,大伙還大氣都不敢出。那是什么陣仗。一百兩銀子輸完了還不站起來。黎家屋里沒這樣賭的,把身家都拿來賭了。所以才喊個黎家坡大賭呢,在這鄉(xiāng)間都傳成了典故。
你太祖父手中沒錢了。說麻老五看著他,仍然是面無表情。另外兩個人有輸有贏,也正是賭得高興的時候,也都一齊看著他。你太祖父說,我還有一條牛,作價二兩,押上。麻老五贏到后來,也不像是在打麻將賭錢,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了,麻木了。聽你太祖父押上一條牛,他們也不問是公牛母牛,大牛小牛,看了你太祖父一眼,就都悶聲不出氣地洗牌。他們說,這一把的最后一張牌,你太祖父一直扣在手里好半天,手心都出汗了,他那個鄭重其事,都不知道那張麻將牌有多重。最后終于咬牙打了出去。牌一落,麻老五又喊:和了。一條辛辛苦苦飼養(yǎng)的牛,就這樣又成了別人的。
麻老五把牌朝前一推,然后看著你太祖父。另兩個人也看看你太祖父,又看看周圍的人。周圍的人看那陣勢,沒人會朝桌前坐的。再說你太祖父還沒站起來呢。別人都說,他那句話是脫口而出的,想都沒想:我還有一個人,作價五十兩。桌前刷就靜下來,哪個都曉得他說的是什么。麻老五看看他,又看看周圍的人,然后問了一句:不改?你太祖父依然是脫口而出:不改。麻老五又看看周圍,然后朝四周抱了抱拳說,諸位鄉(xiāng)鄰,請做個見證。
有人說,周圍曾經(jīng)有人喊了你太祖父一聲。也有人說,根本就沒人喊,周圍靜悄悄的,個個都懵掉了,也不知真假。他們說,其實(shí)麻老五還是夠義氣的,他沒講價,說多少就是多少。大伙只看見麻老五從自己的錢堆里推了一些出來,那些銀子不止五十兩。幾個人又開始賭。
他們說,誰都沒注意你太祖母是什么時候坐在桌子邊的。她還搬了個竹椅去,一本正經(jīng),坐在你太祖父一側(cè),看著他們打麻將。他們都說你太祖母去的時候打扮過,梳了頭,穿了件結(jié)婚時候穿過的紅緞子夾襖,有些舊了,土布褲子,一雙綢面布鞋。雙手?jǐn)n在肚子上,多端莊賢淑的樣子。人家說她像尊菩薩,臉上平平淡淡,既不傷心,也不喜歡,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只是別人都不忍心看她,也可能是不敢看。他們都說,那天你太祖母最漂亮了,比任何時候都漂亮。又有人說,她懷里藏了把剪刀,他們都看見了。也有人說沒看見剪刀。她就坐在那里看他們打麻將,也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一個女人,還能怎么想。我相信她懷里藏著剪刀。她早就把心橫下了,殺不了別人,只能殺了她個人。一了百了。女人的命,苦著呢。
麻老五忽然就怔住了,兩個指頭捏著一張牌,伸著手,但就是打不下去。大伙順著他的眼睛,才注意到你太祖母坐在那里。你太祖父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們都說他臉色變了變,一張牌掉到了地上。你太祖母幫他撿起來遞到他手中,還朝他笑了笑。但誰都沒說話。你太祖父拿著牌,也打不出去。整個場子像變成了石頭。麻老五他們?nèi)齻€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看樣子都不敢再打了。他們說,這時候也許只要哪個說不打了,可能就散伙了。但誰也不敢說這句話。大伙都看著你太祖父手中的那只牌。終于你太祖父手中那張牌還是緩緩地放到了場子中間。人群中輕輕地起了點(diǎn)騷動。麻老五扭了扭屁股,像是終于松了口氣。幾個人接著摸牌,你太祖母的眼淚唰唰地就流下來。但她抹了一把眼淚就不哭了,眼眶上留著些眼淚水,她也不管,繼續(xù)看你太祖父打麻將,好像眼前的事跟她無關(guān)。
也曉不得是哪個去告訴她的。奶奶緩緩地舒了口氣。
你太祖父的五十兩銀子沒多大會就又輸了一半。周圍的人開始議論。他們都說麻老五這時候是越打越攢勁了,還不時看你太祖母一眼。他一看,你太祖母就朝他笑一下。大伙都搖頭,反正瞧那勢頭,用不著幾把牌,你太祖父就輸定了。唉,跟你說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奶奶說。
就這個時候,那個過路的和尚站到他們桌子邊,還“阿彌陀佛”地叫了一聲佛號。大伙正奇怪他是什么時候來的,他已經(jīng)彎腰蹲在旁邊看了。這和尚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等他們一把打完,他就跟一個人說,我來替換施主幾把吧,湊個熱鬧。那個人正想著怎么脫身,見有人來替他,巴之不得,收收桌上的銀子就退開了。旁邊有人罵和尚:好不守規(guī)矩,和尚也來賭。和尚嘻嘻一笑說,和尚我沒什么愛好,就喜歡湊個熱鬧,大伙擔(dān)待擔(dān)待,近幾天少了盤纏,想討個彩頭,跟大伙布施點(diǎn)路費(fèi)。麻老五可能想早點(diǎn)把你太祖父手中的銀子贏了,乘早領(lǐng)著你太祖母離開,沒想到冒出個和尚,就說:大師要玩,玩就是了,只是你沒盤纏怎么個玩法呢?那和尚嘻嘻笑了一下,手伸進(jìn)袈裟里面東摸西摸,摸半天也摸不出一樣?xùn)|西,大伙就笑,都以為他是個窮和尚。和尚笑著說,你們別笑,和尚我有串佛珠的,可以一賭。然后到處摸,最后在那個臟兮兮的褡褳里面翻出了他說的佛珠。佛珠一露,好多人驚奇地叫了聲哦……他們都說從沒見過那么透亮那么綠的翡翠佛珠。和尚說,這串佛珠,本來舍不得拿出來。那位布施給我的菩薩大德,是一千兩銀子買來的,賭一把呢,你們的銀子也不夠,干脆我當(dāng)成三次賭,每次抵價一百兩。好不好?麻老五不說話,同意了。另一個人也不說話,也算是同意了。你太祖父不同意,說每回只能抵價十兩,你分成三次好了。這是因?yàn)樗你y子只有三十來兩了,他要再輸,一次就沒機(jī)會了。十兩嘛,他還可以再賭三次。多賭幾回,翻本的機(jī)會總是會多一點(diǎn),和尚指指你太祖父笑著說,你這個人有點(diǎn)貪心。恁個麻煩,好吧,十兩就十兩,三次就三次,依你。
那一百零八顆佛珠,拆開做手鏈也可以戴。分成幾回賭,如果和尚輸,也可以拿贏得的佛珠去做手鏈。另外兩個也同意了,于是重新開始賭。三個人都把銀子擺放在賭桌上,和尚的面前擺放的是那串綠茵茵的翡翠佛珠。
他們說,曉不得和尚是真的會賭還是有菩薩保佑他,反正三把都是他贏。你太祖父身前又一文不剩了。他還贏了麻老五和另一個人的六十兩銀子。你太祖父面無血色。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和尚、麻老五和另一個人都看著他。他看了你太祖母一眼,咬咬牙,面無表情地說,我賭我這條命吧。他們說你太祖父就是這樣個人。賭命啊,人就有一條命。和尚笑起來,賭命,這個倒是新奇。好啊,如果我和尚僥幸贏了,那你的命就是我的了。和尚又問,分成幾回賭???可麻老五不同意,他看了一眼你太祖母說,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另一個人也說,我不一定會贏,如果僥幸贏了,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和尚就對你太祖父說,你看他們都不要你的命,和尚我倒是想要,我還沒贏過別人的命呢,這個好玩。和尚說著就笑起來。笑停了又說,這樣好了,你的命呢別人也不好拿走。你幫別人干活吧,一年折成十兩銀子,如何?輸了多少就到別人那里干多長時間的活,砍柴挑水,犁田耙地,不得挑三揀四,包吃管住,干活還債,不得賴賬。除此之外,贏家也不得另作打算。如何?
這一說,麻老五跟那個人倒是都同意了。你太祖父這時候依然面無表情。估計(jì)也是橫下心來了。反正命都賭出去了,也不再在乎別的。他一言不發(fā)就伸手洗牌。他們說,幾個人的手伸到桌面上洗牌,你太祖父的手無可無不可,和尚的手悠閑自得,另一個人的手在發(fā)抖,麻老五洗牌的手最是用力。他們說,麻老五眼睛血紅,眼光發(fā)直。他是想把你太祖父太祖母一起贏回家去當(dāng)牛做馬呢。
他們說,其實(shí)他們幾個跟和尚打麻將,反而不好瞧,一點(diǎn)都不緊張,和尚還說著點(diǎn)笑話,倒像是這事跟他無關(guān)。其他幾個人各懷心思,默默打牌。反正都是和尚贏的多。和尚贏一把,就雙手合十叫一聲阿彌陀佛,輸一把,也叫一聲阿彌陀佛,二十幾把麻將下來,已經(jīng)把那兩個人的銀子全贏了過來,你太祖父這時候既不和牌,也不放炮,輸?shù)眠€不算太多,但也要為和尚干八年的活。麻老五的錢輸光了。和尚看著他。麻老五呆了一會,才突然想起你太祖母是他的人,于是眼睛都不眨地看看你太祖母對和尚說,這里還有五十兩,差點(diǎn)忘了。和尚又叫了一聲阿彌陀佛,不再說話,接著幾把麻將都是他贏。這樣,你太祖母就變成和尚的人了。打到最后,和尚一個人贏。麻老五輸了個精光,倒也沒有欠賬,另外那個人欠了三十兩銀子,叫人回家拿來賠給了和尚。你太祖父最終還是輸給和尚八十兩,要干八年的活。他先把你太祖母輸給了別人,你太祖母最后又被和尚贏了去。
這就是黎家坡大賭。
兩個輸家從桌上起身就跑了,不好意思再呆在這里。旁邊的人,卻誰也不愿意離開,都等著看最后的結(jié)果。他們說,贏了的和尚卻一直坐在賭桌邊撥動著那綠茵茵的翡翠珠子念咒,誰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咋辦。錢,拿著走就是了,嫌重,隨便買個牲口馱著就是。和尚難道也要把你太祖母帶走么?別人要看的就是這和尚是個真和尚還是個假和尚。他們說,這牌桌上一路翻轉(zhuǎn),你太祖母臉上陰晴不定,曉不得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運(yùn)。等到你太祖父把自己的命都拿出來賭的時候,她已經(jīng)哭都哭不出來了。等到麻老五又把她拿出來賭,她重新又生起一點(diǎn)希望?,F(xiàn)在被這和尚贏了,她更是心焦火燎,不知道這和尚會咋個辦。她那個急,那才叫熱鍋上的螞蟻。旁邊的人也都為她急。全部人都在等著和尚開口,可和尚一直在咕嚕咕嚕地念咒。
老黎家的人?咋能不管不問哪。你高祖知道后,只好和幾個兒子商議著如何把你太祖母贖回來。那和尚坐著念了不知多長時間的咒,終于睜開眼。他看看周圍,才睡醒似的,驚奇地說,你們怎么還不散了?他看看你太祖母說,你怎么還在這里?不回家照看孩子啊?多嘴的人就問,師父,你不要她啊?和尚說,阿彌陀佛,一個女施主,有兒做母的,我和尚要來作甚?然后揮揮手對你太祖母說,我知道你性烈如火,斷不可因?yàn)檫@些孽緣舊債作出傻事來??旎丶艺湛春⒆尤グ伞`?,對了,過日子是要有點(diǎn)銀子的。他隨手這么一撥,奶奶揮著鐮刀比劃了一下說,分出一部分來,又順手撈了個布口袋裝了遞給你太祖母。和尚說,本來可以多給你點(diǎn),不過和尚我也正缺銀子修廟宇,你儉省著些用吧,多珍惜福德,閑時多吃齋念佛,供奉菩薩,差不多也可以支撐到孩子長大了,你后半生會吃齋念佛,平平穩(wěn)穩(wěn),越老越安康,倒也用不著擔(dān)憂。和尚連你太祖母的命都順嘴幫她算了。他們說足足四五十兩呢。你太祖母跪著給他磕頭,痛哭著千恩萬謝,他也坦然地受了。你太祖母又瞟瞟你太祖父。和尚就斷然說,這個人我要帶走,我正找人幫我干活呢。
和尚對你太祖父說,你還有什么話要交待的么?你太祖父搖了搖頭。和尚說,那就走吧。他們說他從頭到尾就沒看你太祖母一眼。倒也不是絕情,他實(shí)在也沒臉看你太祖母了。他把他個人逼到死旮旯里頭了。他朝著我家老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算是告別你高祖、高奶奶。那和尚叫你太祖父把桌上的銀子收起背著,兩個一前一后離開了黎家坡。后來才曉得這和尚叫印明和尚,在雞足山修行。多少年之后,人們還記得他那串綠茵虹霞的翡翠佛珠。再后來,去雞足山朝山回來的人說見過你太祖父,說印明和尚的那串翡翠佛珠在他手中,他數(shù)佛珠的樣子,跟當(dāng)年印明和尚坐在賭桌邊數(shù)佛珠的樣子一模一樣。
奶奶驀然止聲,反而嚇了我一跳。天上地上都靜悄悄的,我心里堵得厲害,像是被憋悶了好半天忽然才呼出氣來。我定定神,周圍的聲音漸漸入耳來,蝴蝶、蜻蜓也飛進(jìn)我的視線里來。又過了一會,周圍才恢復(fù)了夏末秋初的田野模樣,微風(fēng)一吹,稻谷窸窸窣窣地響。村落上空,彌散著薄薄的一層炊煙。遠(yuǎn)處傳來一陣高亢的驢叫,又引出了一陣狗叫。
我說,太祖父怎么就成了和尚了?他不是只干幾年活么,干完就可以回家了么。
奶奶說,印明師父叫他幫著起廟宇,背石頭,扛木料。天天干活,聽經(jīng),日久天長,自然就生了親近心,然后就由一個賭來干活的短工變成了弟子。八年,夠長的了,世事也淡了,好勝心也沒有了,賭性也轉(zhuǎn)了,一心向佛了,也該變了。他從出門就沒回來過。你太祖母過世的時候,帶信給他。這時候,他也是個老和尚了,帶著兩個弟子來,在家里給你太祖母念經(jīng),做法事超度。這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怕也是一輩子于心不安。他在家住了幾天就走了。過了兩年,他也就圓寂了。他們說,他圓寂的時候,一個屋子全是紅光。人家都說,他是個得道高僧呢。這是他的緣法。你太祖母大半輩子都在吃齋念佛,先是恨他,怨他,慢慢也就淡了。恨也不恨,愛也不愛,說他的事就像說古人的事,好像跟她自己毫無相干……她過世的時候,臉色紅潤,安安穩(wěn)穩(wěn),一點(diǎn)磨折沒有。倒是應(yīng)了印明和尚的話。
你倆奶孫沒聽見喊你們吃飯嘎?田埂上,隔壁幺爺扛著鋤頭走過來。奶奶說,他幺爸,還要理水去?我坐在田埂上,幺爺一手按著我的肩膀,一腳從我身后繞過去,站穩(wěn)了,再繞過另一只腳。他邊繞邊說,自留地頭的那幾溝辣椒,多么不多,好像又干了,我去泡一回水。這時,我隱約聽見妹妹在我家大門口有一聲沒一聲地喊:奶奶,哥哥,吃飯嘍……于是我站起來朝家的方向喊:我們回來了……
奶奶沿著田埂走了一段,借著一道石坎爬上田埂來說,前面有個水口,我先洗洗腳。奶奶都洗完腳了,妹妹仍在有一聲沒一聲地喊。奶奶說,走吧。
走在大路上,我看見最后一抹紅霞正沿著山頂逐漸變得黯淡。那霞光一消失,天地頓時暗了。奶奶的故事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簡直是個聞所未聞的世界。我驀然覺得這黯淡的空氣中,到處都穿行著我黎氏家門消失了的那些祖輩的身影,他們過往了的生命痕跡依然漂浮在這村子上空。也許,他們一高興就會探頭伸手摸摸我的頭頂,朝我笑笑。想到這一節(jié),我忙跟近奶奶,幾乎是貼到了她的身前——他們再慈祥,我可不想讓他們那無形的手摸我的頭。
奶奶笑道:害怕啦?哎,你這樣,我怎么走路???絆倒了,奶奶這幾根老骨頭都跌斷了。不怕不怕。走,回家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