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績

2016年7月初的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zhèn)，正值南海休漁期。未出海的男人們打著赤膊，正在維修8月即將開往南沙的漁船，戴著斗笠的女人們站在港口邊，張羅著出售漁獲。

潭門鎮(zhèn)不大，只有3.2萬人口，雖然不如相鄰的博鰲鎮(zhèn)有名氣，但潭門人祖祖輩輩駕船遠行南沙捕魚，為中國守望著南海疆域。 最早給南沙島礁取名的是潭門漁民，最早在南海長期從事經(jīng)營開發(fā)活動的，也是潭門漁民。潭門人把南海視為“祖宗?！?，他們是南海歷史最直接的見證者。 在潭門，你能了解到最真實的南海。

不平靜的休漁期

50歲的麥運飛，臉上帶著老船長固有的滄桑。這個潭門男人，18歲就開始出海捕魚，風里來浪里去，30多年了，幾乎每年都會去南沙群島三四次。即便是休漁期，他還是習慣在船上生活，而把年初剛在鎮(zhèn)上買的商品房留給兒子住。

“對于我們潭門人來說，船就是家?！?/p>

“嘟嘟嘟”，麥運飛剛走下船，旁邊緊鄰的“瓊瓊海09031”號漁船的輪機啟動了。老麥停下腳步，跟對面的3名船員大聲喊著，“南沙那邊風浪大，現(xiàn)在菲律賓尋釁挑事，要小心，一定要小心！”“瓊瓊海09031”的船老大是陳家3兄弟，他們要出海到禁漁范圍之外的南沙海域。800海里，他們這艘410匹馬力的柴油機動力漁船要開整整3天3夜。按照當?shù)氐娘L俗，出海前，要舉行祭拜儀式，船長端出米酒和妻子煮熟的雞、豬肉等祭品，在船頭擺好，點上香，燃放鞭炮，燒紙錢，祈求此行平安順利。出行前，家里的女人們都來到船上幫忙，并不多說話，只忙著做飯。全家老小圍坐一圈吃個團圓飯，就算是為出遠門的男人們餞行。

這個休漁期，潭門并不平靜。

驅(qū)車從潭門鎮(zhèn)北上，10分鐘便到了該鎮(zhèn)最大的漁村——草塘村。這個村1000余戶、4000多人口，基本每戶都從事與漁業(yè)相關的工作。草塘村呈長條形分布在海岸帶上，全村耕地僅1800多畝，人均耕地還不足半畝，而且大多是海岸帶上低產(chǎn)的砂質(zhì)土壤。也正因此，潭門漁民將田“耕”到了茫茫南海。

“到南海的中國漁船，80%來自潭門，其中一半來自草塘村?！碧堕T漁業(yè)協(xié)會會長丁之樂說。

7月的午后小鎮(zhèn)，街頭難得看得見行人，太陽毒辣辣的。這里的男人此時都習慣躲進茶室，一盅涼茶、兩碟點心，就是海南特色的“老爸茶”。男人們?nèi)齼蓛蓢谝黄?，擁擠的茶室里，近來討論最多的，就是所謂的“南海仲裁案”，潭門漁民對菲律賓很氣憤。

根據(jù)潭門鎮(zhèn)官方的統(tǒng)計，自2000年以來，潭門漁民在南海作業(yè)被周邊國家無理追趕、抓扣、搶劫、武裝襲擊的事件有117宗，被槍殺的有5人，受槍傷的有8人，被無理襲擊和抓扣的數(shù)以百計，其中被菲律賓抓扣的漁民人數(shù)最多。

曾在菲律賓監(jiān)獄受盡折磨的船長

潮起潮落，船來船往，潭門人世世代代在南海海域捕魚作業(yè)，已近千年。

見到50歲的陳則波時，他正在自己的小店里給客人挑選貝殼飾品，笑聲爽朗，皮膚黝黑，敦厚樸實。他就是曾經(jīng)轟動一時的2012年“中菲黃巖島對峙”事件的中國漁船船長。

“三進三出”，說起自己被菲律賓囚禁的生涯，已從漁船上退休的陳則波，依然刻骨銘心?！?997年，我在黃巖島北部作業(yè)時，第一次遇到菲律賓軍艦。結果，我們一起作業(yè)的4艘漁船上的62名漁民，一同被拉到馬尼拉坐牢半年?！睍r隔一年多，1998年又是在同一片海域，陳則波的漁船竟然被菲律賓軍艦直接撞沉，船上漁民同樣被帶去馬尼拉監(jiān)獄。2012年4月，中菲在黃巖島發(fā)生對峙事件，陳則波正在黃巖島瀉湖中作業(yè)時，被全副武裝的菲律賓軍警登上漁船扣押。

在獄中，菲律賓軍警用棍棒毒打陳則波，強迫他在“認罪書”上簽字。他被菲方的槍支逼著，脫光上衣，暴曬于烈日之下?！懊看味敬?，我都咬著牙，堅決不在文件上簽字。我只認識‘China這個單詞，我就反復說這個詞。” 陳則波說，“在菲律賓巴拉望監(jiān)獄生活很艱苦，天氣熱，吃不好。最主要的是沒水洗澡，夏天天天睡地板?！?/p>

潭門鎮(zhèn)漁民被別國非法拘禁扣押，在當?shù)匾呀?jīng)不是新聞。潭門鎮(zhèn)漁船的船長們，許多人都在南海周邊國家坐過牢：菲律賓、越南、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帕勞……有時甚至是父子倆、兄弟倆同時坐牢，父親在越南，兒子在印尼，哥哥在菲律賓，弟弟在馬來西亞。

在陳則波的印象中，南海逐漸成為危險之地，是在1997年。這一年，我國重申南海U形領海線及其內(nèi)之所有島礁之主權。當年5月14日，菲律賓海軍即在黃巖島舉行兩棲登陸演習。

菲律賓在潭門漁民心中投下的陰影，在2000年達到頂峰。當年5月26日晚，“瓊瓊海01068”號漁船遭菲律賓海岸警衛(wèi)隊沖鋒槍掃射，船長符功武被擊穿心臟，當場死亡。其余7名船員，被菲軍扣押至公主港的巴拉望監(jiān)獄。

在潭門，有過被外國囚禁經(jīng)歷的漁民們，談起自己身邊的人被搶、被抓、被殺，都很氣憤?！拔议_了30年的船，能活到現(xiàn)在，算運氣了。”陳則波說。

他們?yōu)槟虾?年來的巨大變化而高興

“瓊瓊海09031”號漁船出海，“老軌”（輪機長）陳家棟在駕駛臺熟練地打開北斗導航儀，無線電里潭門邊防派出所的值班員，正向他提供最新的南海海上天氣預報。

陳家棟13歲就跟著祖父下南海，“過去都是帶著一只羅盤就起錨揚帆了，現(xiàn)在不僅是科技發(fā)達，政府對我們漁民的保障也做得越來越好?！?/p>

“過去每次出海都像是生離死別，現(xiàn)在就像是上班?！标惣覘澱f，隨著近幾年通訊科技的進步與南沙島礁建設加快，基礎設施保障服務功能加強，漁民們有了現(xiàn)實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的“保護神”：北斗導航系統(tǒng)、衛(wèi)星電話、南沙燈塔、醫(yī)院、大型補給船、海上救助船……

2012年6月三沙建市，三沙市民大多來自潭門。他們駕船往返于大陸與海島間，是4年來南海巨大變化最直接的見證者。

“在自己國家的漁政船邊上捕魚，再也不怕被欺負了?！标惣覘澞贸鍪謾C，里面的照片大多是他在南海拍攝的，“南海變化太大了”。華陽、赤瓜和渚碧礁的燈塔，在不到1年時間內(nèi)相繼建成發(fā)光；美濟、永暑、渚碧礁上的燈塔工程，也在做最后的收尾。陳家棟的手機桌面，是一張美濟礁東頭燈塔的照片。這座燈塔有60多米高，是南沙諸多島礁上最高的建筑。“最漂亮的時候是晚上，燈塔發(fā)著白光，燈光射程20多海里，我們的漁船距離10海里之外就能看見，就像是一顆夜明珠?！?

如今，南海島礁多了漁港、避風錨地、航路燈標、漁業(yè)生產(chǎn)生活物資補給、通訊導航等漁業(yè)生產(chǎn)服務配套設施。陳家棟說：“我們漁民感覺在南海不再是孤獨地冒險，闖海更有底氣。”

陳家棟的二叔和兩個表兄，上世紀我軍進駐南沙前，都在一場風暴中遇難于永暑礁海域?！耙驗楫敃r沒有地方可以躲避，也沒有人幫助他們。而且永暑礁海域暗礁特別多，夜間摸黑行船特別容易觸礁擱淺?！?/p>

記者獲悉，今年新建的永暑醫(yī)院已經(jīng)通過驗收，不久就將投入使用。潭門漁業(yè)協(xié)會會長丁之樂說，我國在南沙島礁建設的燈塔和救援設施越來越多，一方面是保護自己的漁民，另外也為承擔和履行海上搜救與救助、防災減災、海洋環(huán)境保護等國際責任與義務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

近年來，隨著人工成本的提高和南海漁業(yè)資源的衰退，潭門漁民的收入其實并不理想?！?995年的時候，龍蝦150元一斤，柴油3000元一噸，工仔和老板對半分賬；現(xiàn)在柴油漲到了6000多元一噸，龍蝦的價格反而跌了，工仔還要分到六成?！薄碍偔偤?3099”的船主趙緒賢告訴記者，即便如此，潭門漁民很少有人賣船，“一方面是政府補貼讓漁民不至于虧本，另外也是一種責任，我們要守著這片‘祖宗?！薄?/p>

“祖宗?！辈荒軄G

南海，國際通用的英語翻譯是南中國海，潭門漁民叫它“祖宗海”。潭門漁民的歷史可以追溯至漢代，而從17世紀末開始，他們就行船來到南海。

在草塘村，81歲的蘇承芬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船長。他13歲跟隨叔父到南海捕魚，“南海的各個角落我都去過，哪里魚多，哪里可以抓到什么魚，我都知道?！钡谝淮螡摰胶５祝K承芬眼中的海底世界斑斕奇妙，“南海的海洋生物非常多，不僅僅魚類有上百種，你一個晚上隨隨便便就能撈一筐海參。”

潭門漁民南海捕魚最擅長的是夜?jié)?，蘇承芬也不例外。不使用任何潛水設備，用一根氧氣管子就可以完成下潛——深度10～30米深的地方，都是他們作業(yè)的區(qū)域。這種潛水捕撈方式被當?shù)厝朔Q作“下氧”，每天晚上七八點左右是黃金時間?！耙驗檫@時候魚都‘睡著了?！碧K承芬笑道。

在蘇承芬的記憶中，潭門漁民從來都是南海的主人，而菲律賓人和越南人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才出現(xiàn)，“漁民之間都很友好，我們還教他們潛水捕魚的方法。”

在蘇承芬家中，他向記者展示了家譜。從清代光緒年間起，他的祖輩就在南海進行捕魚作業(yè)。“我的爺爺告訴我，即便是海禁最嚴格的時候，潭門人還是不斷地下南海，因為只有‘闖海一條活路?！?/p>

茫茫南海上行船，在那個既沒有現(xiàn)代航海圖也沒有導航儀器的年代，如何能穿越島礁密布、風高浪急的南中國海？答案全在“更路簿”里。

“更路簿”是我國古代沿海漁民航海時用來記錄時間和里程的書?，F(xiàn)存“更路簿”最早手抄本產(chǎn)生于明代，詳細地記錄了西沙群島、南沙群島、中沙群島各島礁的名稱、詳細位置、航向和更數(shù)距離?？梢哉f，“更路簿”就是南海屬于中國的鐵證。

蘇承芬家的“更路簿”，是他的父親蘇偉克整理的?！拔倚r候跟著父親闖海，每過一小時左右，他就會拿出簿子鉛筆，仔細記錄。每次記錄都很詳細，一條航線最少要航行五六次，甚至十次八次，才能修改完成。上面記錄著南海的每一個島礁、珊瑚礁以及航線、里程、航行時間、島礁和珊瑚礁水漲水落等，還記錄了航行時的季節(jié)、風向、水流、云色?！?/p>

18歲那年，蘇承芬從父親手里接過了“更路簿”。“這對我們潭門人來說比結婚還重要，一般‘更路簿只會交給家里的長子。”一只羅盤一本“更路簿”，伴隨蘇承芬數(shù)百次行船南海，直到他68歲退休。

如今，潭門的漁船都已經(jīng)用上了導航設備，北斗系統(tǒng)在南海上的精度非常高，而“更路簿”則成為收藏品被放進博物館。

今年端午節(jié)，海邊的小木舟上，蘇承芬和李瑞良、伍書金、楊慶富、伍書光這5位年過8旬的老者聚在一起。他們有著極其特別的身份——海南帆船時代的末代船長?！岸寂沃?，又害怕聚?！碧K承芬搖著頭說，“今年又走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