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煒
舒適區(qū)
◎陳煒
眼前就是豐家坡——這座離家一千公里的城市里,曲小喜最喜歡的區(qū)域。
豐家坡位于城東,是個城中村,面積不大,房屋密集,遍布價格低廉的小店。到這座城市兩個星期后,曲小喜發(fā)現(xiàn)了這里。此后,隔十天半月他就來一趟,花十幾塊二十塊錢吃一頓比工地食堂好的飯菜,到偏僻的小巷里找個女人,當(dāng)然,這要在風(fēng)聲不緊的時候。
曲小喜到過九座城市打工,每到一地,安頓下來之后,他就趁閑時逛逛找找,總能找到像豐家坡這樣的地方。在有的城市,他可以找到好幾處,而在這個城市,由于城區(qū)擴展勢頭迅猛,拆遷力度極大,只找到豐家坡一處。每次走進豐家坡或者其他城市類似的區(qū)域,曲小喜就放松下來,把所有對大城市的不解和隔膜,暫時拋在一邊。在曲小喜看來,豐家坡這樣的地方,與他老家那個小鎮(zhèn)頗為相似,從氣息到物價,相差無幾。從鎮(zhèn)上到他那個祖輩居住的山村,大約有十公里。所以到了豐家坡,他就覺得離家很近了??墒沁@十公里的距離,他卻很少有跨過去的強烈欲望。
曲小喜成家很晚,三十出頭才娶了老婆。家里人口少,負擔(dān)本不重。兒子初中畢業(yè)后不愿再進學(xué)堂了,混了一兩年,跟定了縣城一個放債的老板,打打殺殺,六親不認。曲小喜橫豎管不了,索性不管。曲小喜老婆身體不好,沒跟他出來打工,在老家養(yǎng)兩口豬,加上曲小喜每月寄回的錢,日子過得也還不錯。除了過年,曲小喜根本不想回家。老婆性子懦弱,兒子上了十歲就不敢管了,在外也少和人紅臉,但總是吼曲小喜,仿佛一生中所有的不幸和不順,都是她的老公引發(fā)的。曲小喜出來打工,起碼有一半的因素是為了避開她。能避開多久就多久,等老得打不了工,再回家安生不遲。曲小喜很多次想到,如果老婆對他好些,也許現(xiàn)在就可以回家了,不一定非得在外邊打工,家里的活兒拾掇好,日子在村里也算中等了。有些東西不難,比如對家人好些,可他老婆就是做不到。有些東西也許不難得到,比如一個不那么兇的老婆,可曲小喜早已斷了這個念頭。
上了五十歲的人了,得對自己好些,該吃吃一點,該玩玩一陣。掙了錢不花,跟沒掙著錢有什么兩樣?想想前幾年死摳死摳地在外邊苦熬,曲小喜覺得自己傻透了。六年前剛出來打工時,曲小喜每月掙一千多一點,除了留一點零用,基本寄回家。兒子天天泡網(wǎng)吧需要用錢,老婆需要用錢,他總怕寄回去的錢不夠用。每回去豐家坡這樣的地方,他往往只限于隨便逛逛,吃一頓油水足的飯菜。工友跟他說過,他自己也看到過,偏僻處有招手的女人,他總不被那手招去。一來他還有些羞澀,二來他認為去一次起碼就是二三十元,不去的話,就可以省下半天工資,寄回家能派上用場。熟識的工友笑話他摳,他也認了,摳也是掙錢。后來,兒子不從家里拿錢了,他松了口氣。更重要的是,老婆沒有因為他硬省硬摳往家寄錢而有過一句稱贊。看看陌生人的生活,看看電視里的各種幸福和追求,曲小喜終于想到一點,掙錢為了什么。往家多寄錢曾讓他有成就感,但這讓他更幸福了嗎?沒有,反而有了委屈,而且這種委屈越積越濃厚。于是,他漸漸開始多花些錢。
曲小喜從西頭進了豐家坡。這地方東西長,南北窄,東西向一條主干道,是這里惟一寬闊的道路。大路兩旁有眾多的小巷,一條條就像人的肋骨。今天工地上停工,曲小喜可以好好逛逛。近來工地停工多了起來,一些工友已經(jīng)回家,但曲小喜不在此例,跟著工頭這么多年,也算混熟了,他這樣的人不用,用誰?對此,他還是頗有底氣的。
修車匠六指坐在攤上生悶氣,神經(jīng)質(zhì)地不停搔著油膩的短發(fā)。徒弟在一旁輕手輕腳地補車胎,不敢惹師父更生氣。
剛才,一個老頭推著車過來,六指熱情地迎上去。老頭卻大罵六指,說他撒釘子扎人車胎掙昧心錢。六指和徒弟都是木訥的人,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也沒有有效地給自己辯解一番。這番叫罵引得好多人圍觀,不免有人指指點點,影響極壞。
老頭走后,六指越想越氣。這事他以前確實偶爾干過,在生意不太好的時候。幾年前他的孩子生重病后,就再也沒干了,她老婆說,要給孩子積點德??墒牵蛔鎏澬氖铝?,還是挨人罵。這幾年來積下的好口碑,可能就因為這老頭的謾罵而毀了一半。索性不管了,六指嘩啦打開一個工具箱,從底下掏出一盒釘子遞給小徒弟。小徒弟心領(lǐng)神會,蹦蹦跳跳去了,他只看到過這盒釘子,但從來沒用過。
六指自認為是個老實人。修車二十來年,除了曾經(jīng)扔過幾個釘子,沒干過別的出格事。來路不明的舊車他不敢收,怕惹禍。孩子生病后,錢緊了,他才稍稍放寬,多收了幾輛車,略加點錢賣出??爝M快出,能掙一點是一點,來路不明的車放久了就是禍患。
做老實人,也不能避免挨罵。六指搖了搖頭,開始拾掇一輛紅色電動車。
麻將鬼昨天騎著這輛車來,說是打牌贏的,賣五百元。討價還價后,六指三百元就買下了。六指當(dāng)時還想,可能真是麻將鬼打牌贏來的,得來輕松,賣得就便宜。
車起碼有八成新,擦擦干凈,換幾個螺絲,六指打算把它賣五百元。想到一轉(zhuǎn)手能輕松掙兩百來元,六指舒暢多了,剛才的悶氣幾乎消散殆盡。光靠修車補胎,多久才能掙兩百元?
曲小喜晃晃悠悠過來。今天他心頭沒有任何閑事,有的是閑時間,根本沒有理由走那么快。
六指指著車子招呼,老師傅,買車不?九成新的車,電瓶差不多全新的。你買回去,還可以用很多年。
曲小喜停下來打量一番,問,多少錢?
以往每到一地,曲小喜都會買輛舊自行車,便于出行。但在這座城市不行,工地在城西新區(qū),和豐家坡差不多隔了一座城,騎自行車太慢太累,電動車正合適,反正工地上充電也不要錢。曲小喜動心了,相比自行車,不用使勁蹬的電動車,對他來說差不多就是半機械化了。
一口價,六百。六指只往心理價位上高說了一百。他不是個貪心的人,從不開高價。多費那么些口舌,也挺累人的。
三百。曲小喜很干脆地打了個對折。
五百五。
三百。
五百。
三百。
六指明白遇上狠角色了,咬咬牙說,四百五。不能再低了。
三百。
這么頑強的主兒,真少見,就算到豐家坡買菜的大媽大嬸,也少有這樣狠的角色。但是,六指還是想把車賣給曲小喜。不是因為六指喜歡曲小喜,相反,他很想敲曲小喜一棒子。人們不一定喜歡讓自己多賺的人,但一定討厭讓自己少賺的人。六指只是看出曲小喜不是豐家坡的人,才鐵心把車賣給他。麻將鬼打牌贏來的車,六指總覺得有一絲不靠譜,還是賣得遠遠的為好,免得日后生枝節(jié)。跟掙錢比起來,安全更重要。
六指咬著牙,喊出了最后的報價:四百!
這次曲小喜沒有立馬喊三百,俯下身子,又細細把車查看了一通,說,好,就四百。不過,我先騎騎看,有什么毛病你先得給我修好。
曲小喜跨上車騎了百來米,就滿意得不得了。這車就像十七八的壯小伙,無病無災(zāi)。折回去之后,他還是跟六指講定,以后車子有了什么大小毛病,必須免費維修。六指說,除了撞車損壞不行,其他都可以,換電瓶可以優(yōu)惠。曲小喜想,等到要換電瓶的時候,早就不知道在哪個城市了。
付了四百,曲小喜口袋里剩下一百。虧得帶了五百塊錢出來,以前,很少帶這么多錢在身上的。一來用不了這么多,二來被偷了怎么辦?多帶錢還是有好處的,不然就錯過這輛近乎完美的電動車了。
曲小喜再一次覺得這車真值。在這個城市干完了,可以帶回老家去,或者帶到別的地方去。就算不帶回去,也能賣幾百塊錢,說不定還能賺一兩百。想到這一點,曲小喜覺得,這次偶然的購車行為,簡直就是一次成功的投資。
慢慢騎著,兩三分鐘,曲小喜就沿著豐家坡的中心道路,到了東頭。
豐家坡東頭要繁華一些,理發(fā)店、小超市、鞋服店,一家家緊挨著。這些店,曲小喜都沒有進去逛逛的欲望。一家性用品店門面小小的,半掩著塑料門簾,引得曲小喜停下車。看看四周沒人注意他,他閃了進去。這家店他剛到這里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每次路過時,只要店門開著,他總要往里瞅上一眼,但總是瞧不清楚,因此也越發(fā)勾得他心癢。
老板眼鏡見有人來,抬頭看看,又低頭顧自玩電腦。音箱里嘀嘀嘀聲不斷,眼鏡笑瞇瞇的,啪啦啪啦地把鍵盤敲得山響。他開這家店多年,只要生活過得去,就不為生意好差擔(dān)心。一天中,大半的時間用在與女網(wǎng)友聊天上,泡得上就泡,泡不上也就當(dāng)打發(fā)時間,他想不起有比這更好的打發(fā)時間的方式了。
兩邊貨架上花樣繁多,曲小喜瞧來瞧去,花了眼,拿不定主意。雖然在外徘徊多次,但還是第一次進來,貨架上的東西,他大半不認識,不知道用途。老板不起身迎客介紹,而在那里自娛自樂,讓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曲小喜重重地干咳一聲,眼鏡才又抬起了頭。曲小喜相信,這人還是要做生意的,并沒有完全鉆到電腦里去。
老板,有沒有,有沒有效果好一點的?曲小喜盡管鼓足了勇氣,聲音還是有點含混。在工棚里,曲小喜和大家一樣,口頭沒什么遮攔,都是過來人,怕啥。可在陌生人面前,在一個他極其陌生的小店里,在這么多叫不出名字的物品前,提及與臍下三寸相關(guān)的話題,他怎么可能有太多的底氣。
眼鏡倒是聽清楚了,開店這些年,這種扭扭捏捏的人見多了,多來幾次,就都放開了。想要口服的,還是外用的?眼鏡非常機械地問著,在忙著聊天的時候,這是他標(biāo)準(zhǔn)的工作用語。
呃——曲小喜呆了半分鐘,口服的吧。他想起了去年在小診所看病的經(jīng)歷,高燒不退,打了好幾針。多年不打針,他居然像小孩一樣怕痛了。照他想來,口服和外用,差不多相當(dāng)于吃藥和打針,當(dāng)然吃藥更方便,也不會痛。
眼鏡不情愿地起身,從貨架上拿下一個小盒子,扔在柜臺上,說,這東西很見效,八十塊。
有沒有便宜點的?面對態(tài)度輕慢的眼鏡,曲小喜一絲還價的想法都沒有。真是奇怪了,剛才面對笑臉相迎推銷車輛的修車師傅,可是大砍大殺、得意而歸。
眼鏡皺了下眉頭,放回小盒子,取下一個更小的盒子,“啪”地拍在柜臺上,這個便宜,也是十粒裝,六十塊!
曲小喜看到,藥瓶子上滿是外國字,夾雜著金剛等少數(shù)幾個中國字。他猶豫了。對他來說,還是太貴。十粒,要多久才能用完。況且,要是這玩意沒用的話,浪費也太大了。六十塊錢,都可以在老吳的實惠飯店吃三回了。
電腦又滴滴滴響起來,眼鏡扭頭看看屏幕,轉(zhuǎn)過來白了曲小喜一眼,說,可以拆開賣的,一粒十二塊,給你十塊好了。
曲小喜心里默算了一下,一粒十塊錢,折合起來,一盒就要一百元了。但他沒有跟這個不耐煩的店主探討,而是連忙掏出那張僅剩的百元鈔。眼鏡找了錢,取出一粒藥丸遞給曲小喜,也沒用張紙片包一下。
到了門口,曲小喜回頭問,這藥,效果還好吧?
眼鏡頭也沒抬,好,當(dāng)然好,七八十歲的吃了都管用。你吃了,保準(zhǔn)會到我這里買整瓶的。
曲小喜放心了,七八十歲的吃下去都有用,他吃下去就更有用了。他把藥丸小心地放進上衣口袋,曲小喜覺得,買一粒先試試,也是個保險的行為,于是,對自己在眼鏡店里的言行一概滿意了。他看看四周,跨騎上電動車,繼續(xù)在豐家坡轉(zhuǎn)悠。
買藥這個念頭,曲小喜以前就有,到過豐家坡,這個念頭就更強了。豐家坡人來人往的,而且附近就有個派出所,有時巡邏摩托車會從主路駛過,讓他有點緊張,有一次老半天進入不了狀態(tài),引起那女子的強烈不滿。曲小喜很惱火,自尊心也受了傷害,所以想借助一點外力以便進入狀態(tài)。在工棚經(jīng)常看到這種藥的電視廣告,演得跟電視劇似的,常??吹霉び严嗷ラ_玩笑。曲小喜記下了幾個商品的名字,但剛才在眼鏡的店里沒找到,只能求推薦。
十一點過了,太陽很曬人。曲小喜把車停在一棵冬青樹下,晃進了三十米開外的老吳實惠飯店。這里的菜便宜、口味重、分量足,他已來過好幾次。點了份紅燒大腸,曲小喜坐在門邊的小桌旁等菜。坐在這里,可以看到他新買的電動車露出的車尾,令人放心。
老板的娘手腳麻利地給曲小喜送上杯茶。塑料杯很次,茶葉很碎,但曲小喜很喜歡。畢竟,在這座城市,他很少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就著黃黃的茶水,曲小喜吞下了藥丸。金剛,真是個威猛的名字。他希望這十塊錢不要白花。
老板和老板娘在廚房忙碌,老板的娘穿梭著送茶上菜,油煙騰騰,叮當(dāng)聲不絕。曲小喜看著,生出一絲羨慕來。如果回老家開個小飯店,自己一家三口足以支撐下來,不用三處分離,也不用看老板工頭臉色,多好。但想想兒子和老婆,這份羨慕漸漸轉(zhuǎn)成了苦澀。
麻將鬼急匆匆踏進飯店,報了一碗青菜肉絲面,要打包帶走。滿頭大汗的老板忙里偷閑,說麻將鬼又給二奶獻殷勤了。麻將鬼反擊:你小子,有老婆有兒子有房子有車子,拿我這個光棍開什么心?一奶都沒有,哪來的二奶?你小子給我發(fā)一個?店里的人都笑了。
坐在曲小喜對面,麻將鬼掏出手機發(fā)短信。麻將鬼四方大臉,頭發(fā)向后梳得光光亮亮的,蓄著小胡子,曲小喜認為他儀表非凡,像個老板。甚至,比他工地上的老板模樣還好些。
拎著注塑餐碗,麻將鬼走了。曲小喜的紅燒大腸也端上了桌,油光閃閃,青紅辣椒、白蒜點綴著醬色的大腸,帶著一絲臭味的濃香撲來,曲小喜直咽口水。要了一瓶啤酒,盛了兩碗飯,曲小喜開始享受他的大餐。少食肉、少油膩,這些對他來說全然不用考慮。他每天勞作,身上脂肪很少,腹部像少年人那樣扁平。有次在工地食堂大棚吃午飯,他夾著大塊肥肉吃得津津有味,工地老板挺著肚子走過來瞧見了,直說眼紅,這讓曲小喜很驕傲。
麻將鬼拐進一條巷子,奔上中段一幢破舊樓房的二樓。肥女人躺在床上,玩著手機。
麻將鬼把餐碗放到桌上,解開塑料袋,坐在床沿說,快吃吧,青菜肉絲面,老吳燒的,味道還不錯。
肥女人懶洋洋地說,腸胃還是不舒服,不想吃。
麻將鬼說,都兩天了呢,怎么還沒恢復(fù)。要不,還是去診所掛個針吧,反正也近。
肥女人不同意,恨恨地罵,這死老許,害死人了!
兩天前,肥女人到豐家坡東南處露天菜攤老許那里,買了一把空心菜。肥女人知道老許的菜雖然好看,但施的農(nóng)藥太多,而且一慣會短斤缺兩,但架不住老許夫婦的聲聲招呼。當(dāng)晚吃下后,肥女人上吐下瀉。第二天,肥女人叫來麻將鬼,強烈控訴老許,想讓麻將鬼教訓(xùn)老許一頓。麻將鬼想不出什么主意,罵人吧,老許的老婆嘴可厲害著,討不著便宜還會吃虧;打吧,自己身高馬大但泡麻將館泡虛了,而老許年紀(jì)雖大,卻是筋骨強健,在他面前也討不到便宜。肥女人無可奈何,就叫麻將鬼把老許停在居民樓樓下的電動車偷偷拉走賣了。
麻將鬼看肥女人有氣無力的,勸道,既然不舒服,又不去掛針,現(xiàn)在就回去休息好了,歇幾天也不打緊。
不行。肥女人搖搖頭,昨天已經(jīng)歇了一天了。
你好歹吃一點,麻將鬼站起來,我去麻將館了。
麻將鬼站了好一會兒,也沒邁開步子。肥女人懂了,拿起小錢包,把里面唯一的一張百元鈔給了麻將鬼,嗔怪道,昨天不是把老許的電動車賣了嗎?怎么又沒錢了?
麻將鬼接過錢,嘟囔著,就賣了三百,昨晚手氣不好,輸光了。
你娘的,也賣得太賤了。哎,車賣給誰了?肥女人有點急,跟你說過的,別圖省力賣在附近,將來會有麻煩的。
這我還不知道?麻將鬼說著趕緊下樓。
老吳燒的面條很香,加上一天多沒怎么吃東西了,肥女人端起了碗。
肥女人進城近十年,起初在學(xué)校食堂幫忙燒飯,后來做過兩年家政,天天早出晚回,累歸累,日子倒也安穩(wěn)。三年前,肥女人老公跟人合伙炒作調(diào)味料,發(fā)了大財,竟跟一個年輕女人跑了,除了一間出租屋里的幾件衣物和一臺舊電視機,幾乎什么也沒留下,連手機號碼也棄用了。肥女人病了一個月,病愈后跟老鄉(xiāng)到了豐家坡這條巷子站街。麻將鬼是豐家坡的光棍,起初是肥女人的客人,久了,兩人就在一起了。
麻將鬼挺會疼人的,嘴巴也甜,肥女人認為他比原來的老公好得多,無論相貌還是脾性。但是,麻將鬼老是從她這里拿錢去賭,這讓肥女人有點困惑。帶她來豐家坡的老鄉(xiāng)勸了她幾回,別跟麻將鬼來往了,她總舍不得。有時晚上麻將鬼會接她回住處,有時麻將鬼會發(fā)個短信來調(diào)笑一番,有時麻將鬼會給她送快餐,要是分了手,這些就都沒了。
一碗面條吃了七八成,肥女人感覺有力氣多了。收拾收拾,小睡一會兒,該去干活了。
慢慢吃了半個鐘頭,曲小喜才結(jié)束了他的午餐,酒足飯飽。一盤紅燒大腸十八塊,一瓶啤酒兩塊,飯不要錢。
踱出飯店,陽光更烈了。曲小喜看看停在冬青樹下的電動車,覺得還安全,便打定主意過會兒再來騎車,先到巷子里逛逛。
腦袋有些發(fā)脹。曲小喜認為不是啤酒的緣故。放開喝,四五瓶啤酒不在話下。他想,應(yīng)該是藥丸見效了。
吃飯的時候,曲小喜翻了翻別人留在桌上的報紙,報上有條消息:公安工商突查性用品店假冒偽劣藥品觸目驚心。說不少廉價性藥添加了大量激素,對人體有害。曲小喜不在意,又不是天天吃的,能有什么關(guān)系?要說激素,還不是飯桌上天天吃?這也是報紙上寫的。
巷子窄窄的,比外面陰涼。這條巷子,曲小喜來過好幾次,每次,都從頭到尾來來回回走上幾遍。
嘿,過來。巷口,一個女人招呼曲小喜。
這女人曲小喜還是第一次看見。面無光澤,五十上下。曲小喜瞥了一眼,沒搭理,繼續(xù)往前走。反正有的是時間,來回一趟,也用不了幾分鐘。
肥女人睡了半小時,爬起來下樓,站在門口。房子很舊了,有個小院子。樓上的小房間是她租來做生意的,租金每月四百。
去吧?肥女人看到曲小喜,指指樓上。
曲小喜考慮了幾秒鐘,點了點頭,跟著肥女人上了樓。這女人他前幾次在這里轉(zhuǎn)悠時就看到過,肥肥白白的,看起來營養(yǎng)不錯,最起碼比巷口那個女人好多了。
幾分鐘后,曲小喜匆匆跑下樓來,幾乎跌跤。剛才的事,發(fā)生得太快,他還沒搞清楚,好像中間缺了一段似的,串不起前因后果。進了小小的房間后,肥女人要求先給錢,他記得給了三十塊,一張十塊的,一張二十塊的。可能是金剛藥丸的功效,他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女人說不舒服,催他快點。沒過多久,女人說可以結(jié)束了,這段時間查得緊。他沒說話。女人翻身下床,說時間夠長了,讓他走。他很生氣,要求退錢,起碼退一部分。女人不給,好像還罵他。他就推了女人一把,也沒有很用力,女人立腳不住,往后倒去,腦袋磕在桌角上,不動彈了,流了一攤血。
曲小喜覺得剛才的一切非常不真實。好像這些事是別人做的,而他只是在一旁看著聽著。女人是不是罵他他不是很確定,似乎罵了,但內(nèi)容全然記不起來。只有女人倒在地上的樣子和那攤血,深深刻在他腦子里。
不會死了吧?曲小喜臉色青白,悶頭悶?zāi)X往來時的巷口疾走。他想跟直升機那樣向上飛離開這條巷子,但做不到,只能拼命向前。背后似乎有手在拉他,把他拉到出事的地方去,可是抵不過前進的力量。很快,他到了巷口。面色無光的女人再一次招呼他,他低著腦袋,急急沖過。
應(yīng)該死了吧?曲小喜想起,前兩年,工地上一個廚娘取東西時從板凳上摔下,后腦勺著地,沒見血跡,當(dāng)場就死了。剛才這女人后腦勺撞在桌子上,流了那么多血,還能活么?如果死了,那么,他就是殺人犯?
找到停在冬青樹下的電動車,曲小喜的手哆嗦得厲害,半天才將鑰匙插進去。他跨上車,向東南角騎去,從那里可以快速騎上大路。他只有一個念頭,盡快逃離豐家坡。
菜販老許埋頭扒著飯,耳朵里充斥著老婆的怒罵。一天多了,這罵聲就沒停過。
老許覺得,老婆罵得比平時有道理。老大一個活人,連背后十幾米處的電動車都看不住,確實該罵。但是,當(dāng)著馬路上這么多人罵上一天,老許覺得過分了。但他沒有法子阻止老婆過分的行為,只好充耳不聞。
午后的馬路菜場很閑。老許老婆罵得花樣百出,成了其他菜販的好消遣。老許知道大家都看著他,當(dāng)笑話看。老許想,要是哪天碰到了偷車的人,一定請他吃幾扁擔(dān)。
老許正在腦子里想痛揍偷他電動車的人,他的電動車就出現(xiàn)了,從一條巷口拐出來,上面騎著一個男人。
老許扔下飯盒,操起扁擔(dān)。這把他老婆嚇了一跳,以為要揍她。老許沒揍老婆,而是揮著扁擔(dān),向著他的電動車殺去。
曲小喜看到一個老頭舉著扁擔(dān)朝他沖來,頓時魂飛天外,調(diào)轉(zhuǎn)方向,駛?cè)胍粭l小巷,重新回到豐家坡。他想騎快一點,擺脫后面的追擊者,但就是騎不快,輪胎變得扁扁的,非常不給力。怎么了?買來的時候車胎的氣還是足足的呢,難道車胎被扎了?但這時沒有時間檢查了,只好騎著癟胎車,能騎多快騎多快。
曲小喜越騎越慢,還歪歪扭扭的。老許體質(zhì)不錯,漸漸趕了上來,掄起扁擔(dān)就砸。曲小喜吃了一嚇,車龍頭一拐,沖進了眼鏡的性用品店,把玻璃柜臺撞個稀里嘩啦。
正和女網(wǎng)友聊得起勁的眼鏡,被幾片碎玻璃濺在身上,流了血,更被嚇得不輕。曲小喜還好,車龍頭擋著,沒怎么傷著。
老許掄著扁擔(dān)沖進來,要砸曲小喜。店鋪太小,老許的扁擔(dān)一揮起來,就把安裝在墻上的貨架砸了,零零碎碎的東西掉了一地。趁著闖了禍的老許一愣神,曲小喜跑了。
眼鏡驚魂稍定,上前一把扭住要追上去的老許,你媽的,敢砸老子的店?
老許慌了神,分辯道,是他偷我的車!
他偷你的車,你就砸我的店?還想跑?眼鏡拉住老許不放,兩眼瞪得溜圓,臉上流著血,樣子很嚇人。老許被嚇住了,嘴里更加說不清楚。
這一鬧,很多閑人都跑過來看。麻將鬼一百塊錢輸?shù)镁?,在棋牌室里站著看人打牌,見附近有熱鬧瞧,也趕了過去。
別的閑人看得很開心,麻將鬼看不下去了:老許和他的電動車都在眼鏡的店里,不管怎么,偷車的事眼看就要暴露。眼鏡吼著要報警呢。
麻將鬼急匆匆跑向六指的修車攤,他必須和六指統(tǒng)一口徑,決不能讓事情敗露。
你個狗日的麻將鬼,老熟人你也坑?。苛敢宦牷鹈叭?。一輛車值不了多少錢,但要被派出所逮住,鐵定是拘留、罰款。他是老實人,從來沒跟警察打過交道,頂多往地上扔個釘子扎車胎,從沒想過會被拘留什么的。
麻將鬼好說歹說,把六指拖到一邊,說,你別鬧呀,這事我比你更急,好好商量才是呀,光急眼有什么用!
聽麻將鬼說買車的人跑掉了,六指才稍稍安心。但他還是擔(dān)心,只要警察追查起來,怎么也瞞不住。
麻將鬼說,六指啊,這事你可千萬要管住嘴,不能夠把我說出去。
要我給你保守秘密,除非你把賣車的錢退給我,六指說。
麻將鬼很惱火。但他明白,他是盜竊,六指頂多是銷贓,要想保平安,還是得把六指的嘴巴封住。封住的條件就是三百塊錢。
說了半天,六指才同意,讓麻將鬼退兩百塊。麻將鬼口袋比水洗的還干凈,只好領(lǐng)著六指去找肥女人要錢。
肥女人不在門口。麻將鬼以為肥女人在樓上做生意,就和六指在院子里等。兩個人心里都有事,都很不自在。等了一會兒,六指耐不住性子,催著麻將鬼。麻將鬼就朝樓上喊了幾聲,無人答應(yīng)。麻將鬼只好給肥女人打電話。還沒撥通,就聽到巷子里有警笛鳴叫,越來越近。
麻將鬼和六指慌了神。這也太快了,警察說來就來。他們不敢從大門走,一起奔著矮矮的圍墻而去。兩人剛從墻上跳下來,就看見幾個協(xié)警守著。麻將鬼嚇愣了,直哆嗦。六指還能開口,指著麻將鬼一個勁兒說,他干的,他干的……直到被推上面包車還念個不停。
工地上,曲小喜一不留神,被水泥構(gòu)件撞傷了,躺在工棚休息。
那天出事后,曲小喜轉(zhuǎn)了個大圈,傍晚才拖著疲乏的步子回到工地。他很慶幸,終于逃脫了。就是頭很疼,想吐。當(dāng)晚他猶豫著想回老家去。但是他想,要被盯上的話,就算跑回家也躲不了,何況,回家對他來說并不是特別有吸引力。想來想去,還是呆在工地上,別出去就是了。第二天工地上來了幾個大蓋帽,曲小喜心驚膽戰(zhàn),躲到廁所里。后來知道,是衛(wèi)生監(jiān)督所來檢查食堂的,轉(zhuǎn)了一圈,很快就走了。
曲小喜一直睡不好。每天夜里醒來,看看手機,往往是凌晨三四點,然后,再也睡不著了。為什么會醒來?工棚里除了工友的夢囈和鼾聲,并沒有別的異常,工棚外靜悄悄的,什么都沒有,整個城市都在酣睡。醒著的曲小喜,就想著那天的事,不真實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也許,這就是個夢呢,自己就是被這個噩夢驚醒的,一旦醒來,夢就是夢,和現(xiàn)實并不相干。可是,當(dāng)白天想到那輛花了四百元低價買的幾乎全新的電動車——他還能真切體會到騎行的感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屬于他了,他就明白那不是夢,就算他竭力想忘掉,也會在夢里出現(xiàn)。
曲小喜天天看報紙,翻遍本地新聞版面,看看有沒有豐家坡案件的報道。沒有。他把厚厚一疊報紙全翻遍,連烈焰紅唇的娛樂版、充滿格子塊的分類廣告版都不放過,同樣沒有。一到晚上七點半,他就守在工棚里的電視機前,一準(zhǔn)要看本地新聞,誰不讓他看就跟誰急??戳艘恢?,什么都沒有。城市大了去了,豐家坡的事,誰說一定會上新聞呢?
連著兩夜,曲小喜只睡了兩小時,前幾個夜晚還能睡上半夜呢。就這兩小時,比醒著時還累,那攤血,像火似的躍動著。
這天,工地上吊裝水泥構(gòu)件,站在框架上的曲小喜發(fā)現(xiàn),那攤血,白天也開始躍動了,就在他眼前,幾乎沖撞了他的腦袋。然后,水泥構(gòu)件就撞在他腰間。好在傷不重,一大塊淤青,走路不利索了。
曲小喜想,真是見鬼了。大白天也這樣,怎么活?如果出事后不走,是不是就不用這樣煎熬了?
工棚的門打開了,工頭領(lǐng)著一老一小兩個警察走進來。躺在床上的曲小喜盡管腰疼,還是一骨碌爬起來。
該來的,終于來了。曲小喜有絲輕松的感覺。少年時他進山砍柴,從山上滾下來,被斷崖邊的藤條纏住,蕩蕩悠悠地掛著,離地兩丈多。他嚇得要死。后來,藤條斷了,重重摔在地上,他就安心了,雖然身上疼,但心不再懸著。
曲小喜站著沒動,等警察走近了,問,那女人怎么樣了?
老警察很和氣,慢慢跟曲小喜說,那女人頭部磕破了,傷不算太重。你小子運氣,那天房東去收租,看到那女人倒在地上,就報了警,要是一兩個小時沒人去,那女人說不定就死了,你呢,這輩子也算是交代了。
在工友的目光中,曲小喜跟著警察上了警車。曲小喜問老警察,像我這樣的,要判幾年?
老警察笑笑,這不一定的。要等被害人做傷情鑒定,要等查清案子。你好好配合調(diào)查就是了。
眼前就是豐家坡。車門打開,曲小喜跳到地上,帶著警察去指認現(xiàn)場。警車的到來,很快就吸引了一大堆人。曲小喜看看人群,里面有很多熟面孔,賣車給他的修車人、賣藥給他的眼鏡、儀表堂堂老板模樣的胡子、舉著扁擔(dān)要打他的賣菜老頭。甚至,他好像看見,人群的后面有個胖胖的女人,頭上纏著白紗布。盡管看得不是很清楚,曲小喜還是認為,這個女人就是巷子里的那個肥女人。
曲小喜瞬間輕松下來。所有的人都在這里,這里還是豐家坡。也許,用不了多久,他還會到這里或者其他類似的地方走走。這些地方就像離家十公里的那個小鎮(zhèn),令他感到親切放松。這些天來,他很想接到老婆和兒子打來的電話,像從前一樣,都等不到。離小鎮(zhèn)十公里的那個家,他感覺很難再回去了,就算以后年老體衰。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
陳煒,男,1970年生,浙江省衢州人,記者。有《小說二題》《車窗》等作品發(fā)表于《江南》《短篇小說》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