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咸菜雪菜和萵筍
車前子
一到冬天,蘇州家家戶戶腌咸菜,這倒也是一景。此乃老景?,F(xiàn)在幾乎看不到了。小巷逐漸消失,老蘇州拆遷,腌咸菜不便。
咸菜由這兩種菜腌成:大青菜和雪里蕻。
買來的大青菜和雪里蕻攤掛在竹桿上、竹節(jié)架上晾曬幾天,使它們梗葉疲軟,腌起來就不至于斷碎。因為要用力踩的。
大青菜和雪里蕻就這么晾曬幾天后,再洗一洗,又攤掛到竹桿上、竹節(jié)架上瀝水。瀝一天半日的工夫,就可以放進咸菜缸里腌了。
蘇州人家以前都有咸菜缸,平日放在客堂角落、天井角落,冬天派用場。
有年秋天,我在咸菜缸里發(fā)現(xiàn)一只蟋蟀,咸菜缸這么高,它是怎么跳進去的?
跳是跳不進的,蟋蟀是向上爬,爬進去的。后來我才明白。
咸菜缸里鋪一層大青菜或者雪里蕻,灑一層鹽。鹽是粗鹽,亮晶晶,暗藍色的——粗鹽散射著暗藍色的光,伸縮小小的舌頭。有的顆粒麻將骰子那般大,骨碌碌滾動。
這樣的粗鹽也已少見了。
有把大青菜和雪里蕻混腌的,也有單腌的。腌的時候,人要爬進咸菜缸,用腳踩,踩實了才罷休。有穿著套鞋、球鞋踩的,也有光著腳丫踩的。老人說,童子光著腳丫踩,咸菜會香。光著腳丫踩,總是有點惡心。所以上了歲數(shù)的蘇州人——一些老太,現(xiàn)在到市場里買咸菜,還總會忍不住地問一句:
“阿是赤腳踏的?”
“好婆阿,現(xiàn)在還有啥人赤腳,全穿鞋子哉?!?/p>
賣咸菜的鄉(xiāng)下人照例這樣回答。
一缸菜踩得結結實實后,壓上塊石頭,蓋上只竹匾,大事完結。
腌咸菜的壓石,不是隨隨便便的石頭,是老房子庭柱的礎石,像國子監(jiān)里收藏的石鼓。吳昌碩在蘇州一住二十余年,石鼓文寫得出類拔萃,有腌雪里蕻味道。
腌好的大青菜叫咸菜,腌好的雪里蕻叫雪菜。
有時也把雪菜叫咸菜,但從沒有把咸菜叫雪菜的。蘇州人愛吃的“咸菜肉絲面”,這咸菜只能是雪菜,不會是咸菜——也就是說只能是腌雪里蕻,斷不會是腌大青菜。
腌大青菜常常是生吃,回味甜津津的。
腌雪里蕻生吃有股石臘花味道。這種花濃眉大眼,很符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審美標準,那時候的女電影明星也個個濃眉大眼。這種花好養(yǎng),只是花氣艱澀,兼帶辣味。
腌雪里蕻,也就是雪菜,炒熟了好吃。
“雪冬”是個時令菜,就是“雪菜炒冬筍”。“雪冬”是縮語,這一縮縮得雅氣。這菜看似簡單,要炒出味不容易。火候不到,難除腌雪里蕻的辣澀,也不去冬筍的澀辣。冬筍也有這股味。飯店里的“雪冬”往往火候不到,僅僅是有色而無香無味。味不會沒有,只是不好。
“雪冬”的妙處在于青黃相接,香味互助。香味互助是一切菜肴的妙處,與其美色,不如美香,與其美香,不如美味。色好求,香稍難,味大不容易矣。
宋詩有香,宋之后的詩有色,所以難比唐詩——唐詩有味。這味與美味的味差不多,不是單一的甜味或者咸味,它是復合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飲食之道,色相與味道要能表里如一并駕齊驅,幾乎鳳毛麟角。生活中何嘗也不是如此,漂亮女人常常缺乏風韻,風韻女人往往不夠漂亮。漂亮是色相,風韻是味道。
我是愛吃家常菜的,許多家常菜看看沒色相,味道卻很透徹。比如“雪菜燒豆腐”,我姑祖母燒來,它的味道直指人心。也就是風韻彌漫。
削著萵苣,氣味從刀下流露,氣味像是春蠶結繭的氣味,有點隔夜渾濁。
萵苣的氣味不好聞。
身體卻水靈、鮮活。削著削著,萵苣會從手上滑脫。削皮之際從手上滑脫的蔬菜,排在第一號的是山藥。山藥的身體細膩、鮮活,沾我一手粘液,要沖洗半天。如果碰巧神經過敏皮膚過敏,山藥的外皮還讓我“七年之癢”。
萵苣的外皮,粗纖維,碧綠,有時候碧綠中沁出絲絲縷縷洋紅,大有日本浮世繪里女人的閑閑情色:在眼皮和腳踵上的那抹寂寞。我以為萵苣的外皮碧綠中沁出洋紅的,是老萵苣。
削去外皮的萵苣,如一根釘子(我以前用這個比喻寫過一首萵苣詩)。這么大的釘子,可以釘出一艘船。
我去楊灣玩,看見村民造木船,碼頭上堆了許多木材。
幾個月后我再去楊灣,木船造好了。
嶄新的木船仿佛炒餅的顏色,也有炒餅的香氣。
船板上的釘子頭,有荸薺那么大。
荸薺削去外皮,在菜單上就叫馬蹄,清水馬蹄,酒釀馬蹄,口感都清爽。
萵苣用鹽腌,馬蹄用糖漬,最后拌一起,小飯館里名之為“清白世家”。荸薺削去外皮,露出馬腳——純白的馬蹄踏響光陰。
萵苣用鹽腌,馬蹄用糖漬,再灑幾粒寧夏枸杞,最后拌一起,個性酒店里名之為“清白世家見丹心”。這道菜比“清白世家”要貴上六七倍,貴在寧夏枸杞?有一次我數(shù)了數(shù),一粒寧夏枸杞真要賣五毛錢。老土啊,這就是創(chuàng)意。
但不管是“清白世家”也罷,“清白世家見丹心”也罷,統(tǒng)統(tǒng)不好吃??磥砬灏撞蝗菀?,別說清白世家。就是不清不白世家,要在亂世里延續(xù),也不容易。
萵苣還是蔥油萵苣好吃。
青年時代求學石頭城,我覺得食堂里的萵苣炒肉片是天下美味,坐進鐵架木板長條凳,水門汀上都是一攤攤水。廚師看到漂亮女生,就滿滿一勺澆入她遞來的搪瓷盆,像在施肥。
前幾天我在蘇州園區(qū)的某某記吃飯,它的門臉上赫然刺著四個字:“國際名店”,我嚇一跳,以為遇到發(fā)配來的武松。某某記在杭州在北京的店,我都去吃過,好像沒見到這四個字。我點了老鴨煲和水晶蝦仁,這是它的招牌菜。我在某某記吃過不下十次,我得說一蟹不如一蟹。但畢竟是“國際名店”,菜的品種較多,我看到“萵苣干拌花生仁”,眼睛一亮,因為以前沒聽說。萵苣干大概是醬過的,綿綿的萵苣干配對脆脆的花生仁,軟硬兼施,手段高強。
其實萵苣干我是吃過的,只是吃的時候不叫萵苣干,冒名頂替成貢菜。用萵苣干作貢菜賣,能賣大價錢。而好的社會應該是這樣的,老老實實地賣萵苣干,更能賺錢,因為給誠信利益與機會。也只有給誠信利益與機會,并不是一句空話,才誠信得起來。
萵苣葉很少有人吃,偶爾用來燒一次菜飯,也別有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