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斌
1
中國是長篇小說大國,據(jù)說每年都要出版幾千部。然而數(shù)量的巨大似乎并未帶來質(zhì)量的飛升,人們失望于長篇小說的多而濫,常要呼喚能夠深度表達中國經(jīng)驗、淬煉中國氣度的偉大作品。談及“好長篇”,少不了要動用厚重大氣、寬廣深邃之類的形容詞,提起當代小說,總會以《古船》《白鹿原》《生死疲勞》《活著》這樣的作品為模范文本,張煒、陳忠實、莫言、余華這些作家象征了一種高度,人們常會拿他們當標尺,來衡量70后作家如何如何。比如說,70后作家都快五十歲了,最年輕的也快四十了,卻沒寫什么像樣的東西,而張煒、余華他們,三十歲之前就寫出了震動文壇的代表作。中國的70后作家似乎普遍晚熟,似乎總比前輩作家少點兒什么,他們寫出的作品雖也不乏才情不乏精彩之處,卻多是小打小鬧,難有堪稱經(jīng)典的“大作品”。因此常有人抱怨70后作家不成氣候,沒有和這個偉大的時代相匹配的文學秉性。也有人認為,70后作家面臨的首要問題是技術和手段的匱乏,其次才是所謂目光短淺,作家缺少的不是思想資源,而是怎樣把非文學的東西“兌現(xiàn)”成真正的文學。說來說去,最終還是“怎樣寫”的問題——“中國經(jīng)驗”如何表達?70后作家面臨的難題,其實也是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普遍困局:面對紛繁妖饒的生活,我們常會失語、跑調(diào),寫作者寫出的世界似乎并不是我們所在的這個變幻無定的世界。
在一個以70后作家為主的文學研討會上,我曾談到兩個話題:一個是“在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型時期,中國作家該如何重新思考西方敘事傳統(tǒng)與中國話本源流的異同與流變”,另一是“長篇小說的文體結構與作家的世界觀、價值觀和思維方式之間的關系”。本文便是結合現(xiàn)場發(fā)言增刪修訂而成。我的思路是:如果五四以來的中國小說真的籠罩于某種“西方敘事傳統(tǒng)”,那么,我們是不是有一個可以激活、值得“重返”的敘事傳統(tǒng)?相對于西來的“影響的焦慮”,也許那最具有本土特色的集體無意識才是籠罩一切的大圈套?我們一再法相莊嚴、信誓旦旦地討論寫什么、怎么寫,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中國經(jīng)驗”寫成睥睨天下的珠穆朗瑪,卻不知都是在蒙著眼兜圈子——我們不過是消磨出了環(huán)形的洼地,何談從高原到高峰?所以,所謂“中國經(jīng)驗表達”不單純是“怎么寫”的問題,重要的還有“為什么寫”的問題。
我們的小說家從技術上看已是四肢發(fā)達,之所以仍舊飽受詬病,往往緣于頭腦簡單——“沒思想”。因為沒思想,所以寫得淺;因為沒思想,所以寫得不痛不癢;因為沒思想,所以寫得趨炎附勢;因為沒思想,所以寫得雞飛狗跳,一地雞毛?!皼]思想”幾乎可以作為開給所有中國小說家的通用藥方。我卻以為這是一種繞圈子療法,沒思想的小說家固然不在少數(shù),可是沒思想未必就寫不出思想,沒思想未必就是真正的病根。套用現(xiàn)在的標準,蒲松齡的思想不是落后的?蘭陵笑笑生的思想不是低俗的?施耐庵的思想不是反動的?這些人顯然都有思想的局限,可是誰能否認他們寫出了穿越時空的“思想”?可見沒思想不一定就是無高峰的根由,對寫作者來說,更重要的是有一個牢靠的精神支點,有足以抬升文學高峰的精神向度,這精神,關乎信仰,或者也可以說關乎“作家的世界觀、價值觀和思維方式”。
現(xiàn)在提起世界觀——“三觀”,就好像很滑稽,在這個“倫理顛覆,浮躁縱欲和眾生萬象的時代”,“活在當下,及時行樂”就夠了,誰還有功夫管它什么觀不觀?——可我,卻一直迂鈍,總以為一個以寫作為志業(yè)的人不可能自甘庸憒,更不可能是一個渾渾噩噩的空心人。然而看目前情形,人心惟危,宣教失靈,我們又不得不戴著歐式的頭盔困守轟然崩塌的理想國。當我們談論某種世界觀、價值觀的時候,那種什么觀其實只是一種高調(diào),甚至只是一種不得已的說辭。有人以“三觀不正”發(fā)出責難,也有人以“三觀不正”、“毀三觀”自嘲或相互調(diào)侃,這個本來很正經(jīng)的“三觀”變得越來越無力,越來越有諷刺意味了。原本印在教科書上的宇宙真理已然成了考卷上的教條,成了誰都會說誰都不信的套話,說一套做一套成了人皆習以為常的生存本能。正因如此,小說家才異常難做——他不得不去“說”,他的“做”就是“說”,這個時候,小說家該如何“表達”——如何說出擺脫教條、自成一格,說出小說應該說的話?正因為難做,因為不好說,我們只好像作報告一樣寫小說,像寫總結一樣做小說,或者像魯迅說反感的《越縵堂日記》那樣“鈔上諭”、有“許多墨涂”,把小說打扮成了扭捏做作的門生帖子投名狀。
有些話我們只能“關起門來說”,一敞開門,就要說空話套話,否則就會和門外的話語體系撞車。小說家也是這樣,你可以關起門來寫,但只要準備公開發(fā)表,就等于敞開門說話,他沒辦法“關起門來說”,只好“鈔上諭”,只好把不宜敞開說的話加上“墨涂”。小說家言和“上諭”、“三觀”的扭結、錯位,讓我們的小說家如同磨房里的老石磨,只是日漸磨損,產(chǎn)生的盡是乏力的渣滓。如此,缺少好小說的癥結好像怨不得小說家,怨就怨這個信仰淪陷,價值失衡的時代,誰也無法跳出它的限定,小說也便只能跟時代對接,寫成隨行就市的樣子。平庸的小說向來如此,平庸的小說家只會享受平庸,成為平庸時代得意的同謀。
米蘭·昆德拉曾談到“與藝術為敵的三頭怪獸”,其中之一便是“固有觀念的無思想性”,他說這種“現(xiàn)代的愚蠢”并不意味著無知,而是一種“隨著進步一起進步”,“有可能很快成為一種壓倒一切獨創(chuàng)的、個體的思想從而扼殺現(xiàn)代歐洲文化的實質(zhì)的力量”。昆德拉說的是三十年前的歐洲,他擔心的不是“沒有階級斗爭或精神分析的未來”,而是“不斷增加的固有觀念的未來”。而我們,正處在他所預想的未來中,這里不是“最珍貴的東西從內(nèi)到外都受到了威脅”的歐洲,卻有著更為比之更甚的三頭怪獸,作為小說家若想與怪獸共舞,就得披上“媚俗的袍子”,“用美麗、動人的語言表達固有觀念的愚蠢”??梢姈|西方都有勢不可擋的“固有觀念”,東西方的小說家都面臨如何不被怪獸吞噬,如何抵及“小說的智慧”的問題。
2
“小說的智慧”也是昆德拉為偉大小說想象出的美妙境界。這種智慧要比作者本人更聰明,“小說的藝術是作為上帝笑聲的回聲來到這世界上的”。上帝盡管發(fā)笑,小說還是要思考,它抓不住世界的真理,也找不到自我的真理,這個抓不住、找不到的東西才是小說,否則上帝很可能顧不上發(fā)笑,而是發(fā)怒了。小說家不必為真理負責,更也不必為“固有觀念”負責,前者是上帝的事,后者是老大哥的事。小說家只需為小說的智慧負責。
在昆德拉的歐洲,有他喜愛的拉伯雷、塞萬提斯、勞倫斯·斯特恩、歌德、福樓拜、赫爾曼·布洛赫、托爾斯泰等一大批先驅(qū)小說家,這些人甚至比盧梭、伏爾泰、霍爾巴赫等哲學家更能代表一種“歐洲精神”,他們用小說傳遞了“上帝笑聲的回聲”,“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著迷的想象空間”,寫出了作為“個體的人”。在昆德拉看來,小說家的職責就找到高于自己的“小說的智慧”,把“歐洲精神的可貴本質(zhì)就像珍藏在一個銀匣子中一樣存在于小說的歷史之中”。
所謂“小說的智慧”好像很玄妙,對于西方小說家來說,卻幾乎就是一種傳統(tǒng)。歐洲是馬克思的老家,更是上帝的老家。由《圣經(jīng)》奠定的敘事傳統(tǒng)本來就是神性敘事,昆德拉說起上帝就像談到自己老鄉(xiāng)一樣自然而然,他的語境永遠都是上帝在場的語境。只有在我們這里,上帝的笑聲才會被理解成一種象征。從古典的但丁、彌爾頓,到現(xiàn)代派的卡夫卡、??思{、約瑟夫·海勒、薩拉馬戈、君特·格拉斯,大都有奉主之名的宗教背景,神性敘事是他們最古老最得力的敘事傳統(tǒng)。對他們來說,一時一時的“固有觀念”是會變的,宗奉上帝的世界觀卻不會變,所以西方小說家萬變不離其“宗”,無論怎么變,都有一個不變的精神支點,有形而上的提領,這樣的敘事傳統(tǒng)才會有所傳承,且有其體統(tǒng)。
那么,我們呢?中國的小說家有沒有一個小說的傳統(tǒng)?像話本小說、章回小說、筆記小說當然也可以視為一種敘事傳統(tǒng),可這只是一種形式上、表現(xiàn)手法的傳統(tǒng),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傳統(tǒng)——你會發(fā)現(xiàn),糟糕,我們的精神傳統(tǒng)并不是傳統(tǒng)的延續(xù),現(xiàn)在的主流世界觀并不能和傳統(tǒng)的世界觀相對接。司馬遷、劉義慶、蒲松齡、蘭陵笑笑生和我們不一樣,魯迅、蕭紅、胡適、張愛玲和我們也不一樣,用眼下的標準衡量,這些人肯定都是三觀不正的。他們的精神傳統(tǒng)我們是續(xù)不上的,他們的敘事傳統(tǒng)顯然也接不上。
中國小說當然有它內(nèi)在的傳統(tǒng)。回頭看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原來也是有傳統(tǒng)的,也有一個雖萬變而不離的“宗”??!這個“宗”不好說就是宗教,是信仰,但可以說是一種東方精神,是一種比作者更聰明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不是馬克思式的唯物主義,不是黑格爾式的唯心主義,而是中國人所特有的“渾沌主義”世界觀。它不一定真信神,但一定有神話;不一定有上帝,但一定有神靈;不一定有神跡,但一定很神秘。自《山海經(jīng)》《離騷》以至《紅樓夢》《聊齋志異》,始終有一個神化的敘事傳統(tǒng),原來我們的小說一直都是神乎其神的!《封神榜》《西游記》《鏡花緣》這樣的志怪神魔小說自不必說,《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這種史傳世情小說也都有一個打通三界因果輪回的敘事架構,至于《紅樓夢》更是建立了一整套堪稱宏偉的神話系統(tǒng)。古代的經(jīng)典小說幾乎都少不了要請神鬼說話,幾乎都有一個神鬼、人同構而成的復調(diào)維度,這種復調(diào)的維度可以講人間世俗,也可以講天堂地獄,這樣的敘事維度顯然要比只在地面上寫人狀物開闊得多。在這種開闊的維度里才會有眾聲喧嘩,有可能與未知,有無限遼遠的“世界”,而不是只有淺俗的“事件”。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就在這個復調(diào)的世界里,它的神話模式本身就具備形而上的意味,因為參與小說敘事的,除了作者,還有比作者更高明的怪力亂神,小說家完全可以與神同在,自圓其說,構建自己的敘事哲學。這種陰陽交匯、人鬼互通的敘事傳統(tǒng)不就是我們的中國小說的智慧?
說到神鬼,我們只當它是迷信。但是在生活中,人們又確乎在自覺不自覺地重復著這種迷信,哪怕你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在特定的情境氛圍中,也會選擇“寧可信其有”,做出尊天敬神的姿態(tài)。大概這也是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表現(xiàn)在小說中,便成了一種中國經(jīng)驗相契洽的敘事模式,小說家以“寧可信其有”的敘事策略,彰顯了中國小說的智慧,同時也擴張了中國經(jīng)驗的精神維度,形成了以神異傳說為導引,以世道人心相感應的敘事傳統(tǒng)。
可惜的是,中國小說的敘事傳統(tǒng)在20世紀初的“小說界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打斷。1902年,梁啟超提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917年,胡適、陳獨秀在《新青年》發(fā)文倡導文學改良、文學革命,以魯迅為首的小說家更是開風氣之先,創(chuàng)作了一批“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的小說,從此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新篇。魯迅直言外國作家對他的影響,《狂人日記》《藥》便有果戈理、安特萊夫的印記。為“文學革命”前驅(qū)的中國小說家一出場就是完全西化的,他們拋棄了“舊小說”的寫法和語調(diào),直接拿來了西方的敘事傳統(tǒng),結果就造成了本土經(jīng)驗的遽然變異,不僅改變了中國經(jīng)驗的寫法,更改變了中國經(jīng)驗的精神結構。我們學會了西方的敘事方法,卻不可能用“歐洲精神”替代中國精神。我們迷信西方的“小說的智慧”,卻丟棄了古典小說的精神傳統(tǒng)。所以我才說,中國小說家不缺技術,不缺思想,缺的是精神。
小說的精神從何而來?我相信它來自一種“寧可信其有”的敘事策略。然而自魯迅以降,中國的小說家普遍采取“滅神論”的策略,把傳統(tǒng)敘事中的那點兒神氣掃除殆盡,把小說的精神維度壓縮得只剩下了現(xiàn)世的維度,茫茫大地只剩下了肉身的、有限度的人。小說集《彷徨》的首篇《祝?!纷钅苷f明這一點。祥林嫂提出了靈魂、地獄的問題,以魯迅為原型的敘事人卻無法正面回應這種典型的“中國經(jīng)驗”,只是以“說不清”逃開,把那個可憐的女人剩在無神的死地。我們不妨反過來想一下,假如魯迅不是以啟蒙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而是對祥林嫂的疑問采取“寧可信其有”的態(tài)度,假如魯四老爺和魯鎮(zhèn)人并不只是敬鬼神而遠之,而是相信——哪怕是迷信——靈魂的存在,《祝福》的故事可能就要重寫,魯迅的小說可能會有另樣的精神格局。只可惜魯迅一代小說家太急于傳布思想,太急于和“舊小說”畫清界限,中國小說自此和傳統(tǒng)分道揚鑣,大踏步加入了西式小說的陣營。
再之后就是“十七年”文學了,以“三紅一創(chuàng)”為代表的紅色經(jīng)典紅極一時,成為空前絕后的文學奇觀。這類烏托邦小說離本土傳統(tǒng)更遠,離五四傳統(tǒng)也遠,它們的標桿來自蘇聯(lián)的革命英雄主義文學。在紅色終極信仰的引領下,舉國上下一起卷入宏大敘事的狂熱中,這些小說的美學指向盡管粗放,卻有摧枯拉朽的力量。紅色經(jīng)典的魅力大概就在于它是有信仰的,失去這個前提,小說的敘事邏輯可能就要失靈。比之于五四文學的彷徨猶疑,紅色經(jīng)典的看點就在于確信無疑,它立意明確,立場分明,所以快意恩仇,正義必勝,竟像某些類型小說一樣有著攝魂的魔力。這也確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氣質(zhì),所以即便脫離了當年的語境,紅色經(jīng)典還會有它的氣場,可是這樣的精氣神再也無法復制。
“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寧可信”是策略,“讓人信”則是手段,目的都在取信于人,小說的精神或許就包含在這種信與不信的膠著中??墒侵袊男≌f家根本來不及在這個膠著地帶逗留,只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放縱撒了一點兒野,便從躊躇滿志的“新時期”跑向了躲避崇高的新世紀?!耙磺袌怨痰臇|西都煙消云散了”,原本飄在云端的小說家墮回凡塵,丟掉問題與主義的負累,寫寫盛世祥瑞,難得糊涂,如此一派大好,皆大歡喜。這樣的小說之所以飽受垢病,大概在于失信,失信的小說家既說不出信什么,也說不出不信什么;一切都消解于愚蠢的固有觀念,沒有情懷,沒有思想,當然更談不上小說的精神了。
是的,我一再強調(diào)小說的精神。寫思想易,寫精神難。小學生作文也能寫出思想,大作家著書卻未必寫得出精神。小說之難,更在精神,當下小說尤需挺拔的精神。如今小說資源愈是豐富,小說家的精神愈是匱乏;小說家的技術愈是成熟,小說的境界反倒愈低下。世界日益物化,傳統(tǒng)日益坍塌,中國的小說家業(yè)已失去啟蒙的熱情,放棄了個體的獨立性,所謂的世界觀萎縮成就事論事的“事件觀”,寫小說便等同于寫事件,陽謀陰謀,醉生夢死,蠅蠅茍茍,如此而已。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長篇小說東不成西不就,既不傳統(tǒng)也不現(xiàn)代,既非中國經(jīng)驗也非中國之心,整個就是聲色犬馬的大雜燴。小說家由啟蒙者、思想者蛻化成心安理得的庸人,以庸人敘事取代了理想敘事,他們只會寫:生活啊生活,這就是生活!再也不會寫:生活是不是在別處?
與庸人敘事相匹配的是小說的愚蠢,它需要的只是作者的小聰明:把假相寫成真相,把不信寫成深信。這樣的寫作者最終披上了媚俗的袍子,走到了小說的反面。當然也還有一些勇敢的小說家,他們一意孤行,向著小說的險境奔去。
3
我喜愛的小說家王小波在情書里寫過一句話:“在人世間有一種庸俗勢力的大合唱,誰一旦對它屈服,就永遠沉淪了,真是可惜?!彼拖衲俏惶亓ⅹ毿械摹柏i兄”一樣,敢于飛躍圍欄,沖破被設置的生活,自然寫得出《尋找無雙》《紅拂夜奔》那樣天馬行空的小說。王小波骨子里有一種頑童精神,所以能夠無知無畏,把小說寫得有趣而又有冒犯性。他以自嘲、反諷的腔調(diào)發(fā)出了迥異于流俗的聲音,這聲音讓他的表達獲得了充分的自由,把復雜的中國經(jīng)驗放到了超越時空的多重維度中,所以他的小說取之傳統(tǒng)而又反傳統(tǒng),反現(xiàn)代而又不乏現(xiàn)代性。
王小波的先驅(qū)應該包括魯迅,他們都是“故事新編”的愛好者。其實《故事新編》更能證見小說的智慧。這些小說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魯迅自嘲說,這樣的敘事不免信口開河,時有油滑之處。但是正因他的隨意、信口,這本《故事新編》反而多顯意趣,讓我們看到凌厲緊張的魯迅還有活性可愛的一面。魯迅在談起“抒寫的自由”時,曾提出“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他和王小波都是“忘破綻”的小說家,他們在小說中忘記了世俗的種種大防大忌,所以才能讓黑色人和眉間尺砍掉的頭顱露出微笑,能讓現(xiàn)在的王二和唐朝的王仙客隔空喊話。從這一點看,王小波和魯迅又確實有點兒邪乎,傳統(tǒng)的敘事資源一到他們手中,竟像變戲法一般脫胎換骨,變成了充滿現(xiàn)代精神的現(xiàn)代小說。
真正的小說家都是魔術師,甚至,是大巫師。在論壇現(xiàn)場,我曾忽發(fā)奇想,拋出了一個“巫靈敘事”的說法。巫是通神的異人,能打通天界與人世的阻隔,達到與神同在、渾然一體的狀態(tài)。李澤厚即把巫史傳統(tǒng)和氏族體制看成中國文明的兩大征候,他認為,巫的特質(zhì)通過巫君合一、政教合一的途徑,以理性化的形式在中國思想的大傳統(tǒng)中保存、延續(xù),而后世的巫師、神漢則是民間的小傳統(tǒng)。大傳統(tǒng)承接了巫的“神”(實質(zhì)、特征),小傳統(tǒng)承接了巫的“形”(外表、儀式)。魯迅也曾談到,遠古社會的巫在本職“降神”之余,還會想法子記事做文章,完了“燒給上帝看”。文學大抵源于巫術,也許我們的血脈中真的隱藏著巫的基因?想想《紅樓夢》的太虛幻境,風月寶鑒,木石前盟,靈通寶玉,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神神道道的東西,尤其是經(jīng)常發(fā)瘋說胡話的賈寶玉,簡直就是具有特異功能的巫師,用“巫靈敘事”來解釋或許不算牽強。而前文提到的“渾沌主義世界觀”也算找到了相宜的注解。
假如小說家也能像巫師一樣通神通靈,他的小說該是何等神妙!當然我也只是這樣說說,要是有人寫小說寫魔道了,千萬別來找我。我個人倒是覺得,小說家不必等同大巫師,卻不妨做一個親近神明、相信靈魂的人。想想看,要是你的寫作還要面對比人類更高明的讀者,誰還敢把小說寫得那么愚蠢?由此想到了巫性思維。我們的很多古典小說其實都是一種巫性思維,就這一點,吳承恩、許仲琳、蒲松齡都可以當馬爾克斯的老師,什么魔幻現(xiàn)實,在我們的傳統(tǒng)里就是常態(tài)。所以我認為,巫性思維才是中國小說的大傳統(tǒng),從《山海經(jīng)》到《紅樓夢》,再到魯迅、王小波,都有一種巫性思維,和李澤厚所說的“巫的特質(zhì)”一脈相承。
這樣說好像越來越離譜了,魯迅、王小波在世大概也不可能承認他們具有巫的特質(zhì)。好吧,我們不妨變通一下,把“巫性思維”視為一種敘事策略。在蒲松齡的時代,大概不要為所寫是否封建迷信而糾結,他們本來就“落后”嘛。自從德先生賽先生來到中國之后,我們的思維方式大大“進步”,尤其是馬先生進駐我們的頭腦之后,我們的思維方式更是進化。要是你還用蒲松齡的方式寫小說,肯定跟不上馬先生的步伐。所以還是要講“小說的智慧”,把巫性思維作為你的“靈通寶玉”,讓你能夠隨時啟動,進入“忘破綻”的寫作狀態(tài)。對小說家來說,“迷信”也許是一件好用的法寶。假如劉慈欣不迷信外星人,大概很難寫出《三體》;浩然不迷信紅太陽,大概也寫不出《艷陽天》;莫言不迷信六道輪回,我們就看不到《生死疲勞》。實際上,這又回到了前面說過的“寧可信其有”,巫性思維便是從“寧可信其有”出發(fā),經(jīng)由“巫靈敘事”,走向魯迅所說的“抒寫的自由”。
行巫,是要有些“道行”的。上古的巫上承天道,下達天命,是人間與天界的信使,現(xiàn)在民間的巫師仍勉為其難充當著人與神的中介。巫的道行盡管一代不如一代,卻也仍舊有些法力,吸引著一些仍然迷信的人。寫小說似乎也要“道行”。古人把文章之事尊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講究“文以載道”,想也是巫史傳統(tǒng)使然。如今我輩實不敢再說這等大話,只能坐而論道。五四以前說“文以載道”,總還有些底氣的,那時的“道”與天相關,與命相連,與德相配,所謂道德文章仍具有“燒給上帝看”的尊榮,所以人們敬惜字紙,敬畏那個萬古綿長的“道”。而今卻不然,我們不僅滅神,而且滅道,大道已廢,何談載道?我們?nèi)巳硕加羞M口的金字招牌,卻沒有滋養(yǎng)中國經(jīng)驗的道。更嚴重的問題是,當人所共仰的道不知所終時,昆德拉所說的“三頭怪獸”就會大行其道,甚至可能被媚俗的小說家所迷信,最終把小說寫成了燒給怪獸看的贊美詩?,F(xiàn)代小說原本當與媚俗浪潮搏斗的,結果卻被它吞噬,成了媚俗美學的邊角料!
所以小說家個人的道行何等重要。要與怪獸搏斗,想和庸俗勢力對抗,就要把小說作為珍藏個體精神的黑匣子。
4
孔夫子說過一句話:“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眱汕昵?,他老人家發(fā)明的道就不行了,但他并未真的躲到海上去,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兩千年后,他遺留的傳統(tǒng)終于走入絕境,人們紛紛“知其不可為而跑之”——不是跑到海上吹涼風,而是跑到了海外。“道不行”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老問題。一國有一國的三頭怪獸,一時有一時的禮崩樂壞。吾等杞國之人大可不必太過悲觀。只是,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中國小說家,卻天生要背負亦守亦攻的雙重使命。一方面,要在不是短短幾十年而是積淀了幾千年的中國經(jīng)驗之上建立精神敘事,發(fā)明不愧現(xiàn)代意義的中國精神;另一方面,還要以超強的個體精神、卓絕的藝術文本和丑惡的三頭怪獸相對抗。
我們經(jīng)常會聽到有小說家抱怨禁忌太多,突破太難,而評論家又嫌他們沒有問題意識,沒有原創(chuàng)力。我想問的是,假如沒有重重負累,沒有三頭怪獸的威脅,小說的難度從何談起?假如沒有這種難度,怎么可能出現(xiàn)《紅樓夢》,怎么可能出現(xiàn)《大師與瑪格麗特》?假如沒有三頭怪獸,大概也就沒有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沒有奧威爾的《1984》,沒有約瑟夫·海勒的《第22條軍規(guī)》,也沒有高行健的《靈山》和哈金的《戰(zhàn)爭機器》。你看,偉大小說家的事業(yè)就是要打怪獸的,就是要知其不可而為之,否則也就沒有偉大的小說。
我們也知道,對有抱負的小說家而言,格局氣象是第一位的,有了偉大格局,才可能有偉大小說。但格局氣象又遠非寫寫大字描描紅那么簡單,重要的是怎么去落實這格局。在論壇上,評論家黃德海談到了余華和他的《第七天》:盡管這部小說并不討喜,但是余華借助亡靈敘事,讓一群人(亡靈)從暗影里走出,在“死無葬身之地”,完成了一場“卑微的創(chuàng)世”——《第七天》因此“照亮”了一個隱匿世界。由此當能看到余華的格局,他寫出了“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殘酷和溫情,越出了小說不曾抵達的邊界。只觀一國一族之大不成其為世界觀,只問人生不管人死也不成其人生觀,只見高貴而未見卑微更不足稱價值觀。小說家的三觀總要比小說外面的三觀任性一些。他甚至可以讓死者的地位高于上帝。也許這便是小說家的“道”。有“道”才足以載文,所以“道以載文”才說得通。小說家的道就是讓他的小說走出任一種有限的格局,甚至突破上帝的視角,讓小說自成其道。自成其道的小說獨成一體,渾然天成,有創(chuàng)世的格局,如一新生的宇宙,有它自己的運行法則,也有屬于它的星象學、命理學。這樣的長篇,才成其為偉大的小說。
“藝術作為上帝笑聲的回聲,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著迷的想象空間,在里面,沒有一個人擁有真理,所有人都有權被理解?!薄サ吕赋隽诵≌f家作為創(chuàng)世者的權力,小說家只負責創(chuàng)造自己的想象空間,卻沒權力創(chuàng)造任何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每個人都創(chuàng)造他自己。中國當代小說家也能寫出具有創(chuàng)世意味的偉大小說,除開頭提到的《古船》《白鹿原》《生死疲勞》《活著》,應該還有《酒國》《九月寓言》《馬橋詞典》《務虛筆記》《受活》《江南三部曲》,更值得高興的是,70后作家徐則臣和李浩終于寫出了可與前輩作家比肩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和《鏡子里的父親》。這些小說的共通之處似乎就在于:它們都寫出了真實甚至有些神秘的中國經(jīng)驗,表現(xiàn)了帶有傳統(tǒng)滋味,又流露著現(xiàn)代性焦慮的中國精神。它們在文體上多有獨創(chuàng),最主要的是,敘事各有腔調(diào),在技術上幾無類同,有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技法,也有西方小說技巧的運用,可以說是中體西用、包孕中國之心的中國敘事。舉例來說,《白鹿原》的傳統(tǒng)文化背景,《塵埃落定》的藏區(qū)宗教背景,《馬橋詞典》的鄉(xiāng)野民俗背景,《受活》的歷史政治背景,都給小說開辟了廣闊的運行場地;而《江南三部曲》的命運輪轉,《務虛筆記》的生命無常,《活著》的向死而生,則深刻傳達了中國人特有的生死觀、天命觀;《耶路撒冷》和《鏡子里的父親》讓我看到的是中國70后小說家面對世界的新氣象,徐則臣和李浩都發(fā)明了自己的敘事方法,他們自成其道。所以我覺得,偉大的小說家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們能夠像大巫師一樣通神知天,還能代替上帝完成小說的創(chuàng)世。這樣的小說就不僅僅是對事件的勾描,不僅僅是對技術的迷信,而是深切地表達出人的精神處境,寫出人的精神面貌。再仔細看一下,上述小說幾乎都或多或少帶有一些神秘元素,像《耶路撒冷》這部最顯現(xiàn)代精神的小說,也出現(xiàn)了一個巫婆樣的人物,所以,它們會讓我們看到神性的閃光,而不是把一切都扣死在冰冷的、平面的、現(xiàn)實的定數(shù)里。
什么是傳統(tǒng)?中國人的傳統(tǒng)基因里不乏神性,那種內(nèi)在的神性才是我們的傳統(tǒng)。孔夫子講仁、忠信,并不是全面拒絕神,而是把原本由巫外在的神圣性內(nèi)化到了人的情感中,所謂“心誠則靈”,說的就是一種內(nèi)在的神性。所以,中國小說家的使命就是去發(fā)現(xiàn)我們心中那個被歷史現(xiàn)實遮藏,被三頭怪獸竊取的神性。……這里不妨借莫言說話。莫言在2001年曾在《檀香刑》的后記中表示,他要逆潮流而動,扭轉“對西方文學的借鑒壓倒了對民間文學繼承”的方向,“大踏步地撤退”。說出此話的頭一年(或許沒隔幾個月),莫言還在《天堂蒜薹之歌》的自序里說了一句話:“在藝術的道路上,我甘愿受各種誘惑,到許多暗藏殺機的斜路上探險。”先說要探險,又說要撤退,看起來自相矛盾,但正說明了偉大小說家的偉大之處:小說的野心和小說的智慧。如何探險?退到何處?在敘述形式上探險,在題材內(nèi)容上探險,用人所不能用,寫人所不敢寫。退到民間,退回傳統(tǒng),退到中國精神的根部。莫言很在意“長篇情懷”,很在意小說的結構,很在意小說的腔調(diào),他說結構就是政治,腔調(diào)就是真實,所以他的十一部長篇小說每一部都有自己的結構,有自己的腔調(diào),每一部都發(fā)出了比作者更聰明的聲音。同時,你還會發(fā)現(xiàn),莫言確實又把結構寫成了內(nèi)容,《生死疲勞》就不單純是對章回小說體的化用,不單是用“六道輪回”解決了人物的換場、故事的推進問題,在他這里,“六道輪回”更是一種生命哲學,他發(fā)現(xiàn)的是藏在民間的中國經(jīng)驗,中國精神。所以莫言攻守自如,既表達了傳統(tǒng)精神的神性,“讓個人在蕓蕓眾生中凸顯而出”,又“揭露了人類生活的最黑暗方面”,向三頭怪獸發(fā)起了進攻。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也?!比缃?,他聞過道也已死了。我們只是忍著絕望幸存的人。不過還好,小說還活著,小說家還可以構造自己的神。
(作者單位: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