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對父親的懷念無處不在。

那年我上初二，老師要求我們訂課外習(xí)題集，我和父親要36元，他臉黑了：“訂什么訂，把課本的知識學(xué)好了就行?！蔽亦洁欤骸袄蠋煻冀杏喌摹！彼舐曊f：“你告訴老師，不用訂就行了！”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當(dāng)時我負(fù)氣說：“不就幾十塊錢嗎？你不就不想給嗎？小氣鬼！”摔門而出。

上學(xué)路上我邊走邊哭，邊用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擦眼淚，怕周邊的人看到笑話。當(dāng)我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父親騎著自行車氣喘吁吁到了我跟前，什么話也沒說，給了我36元錢，6張五元的，6張一元的，每張錢都是皺皺的。我略帶驚喜地接了他的錢，想的是：“我也有錢訂習(xí)題了，可不用找什么理由告訴老師不訂了?！蹦鞘浅跸?，早上還有些涼，但他穿著泛黃的短袖汗衫，沒有套一件薄外套，趿拉著藍(lán)色的舊拖鞋，騎車往回走了。

后來，我考上高中，費用更多。他支撐不下去了，但還是說：“考上了就上，砸鍋賣鐵也供你?！蔽矣浀媚悄甑膶W(xué)費是秋收的玉米全部賣了換的錢。他是自豪的，尤其是在同村好幾個學(xué)生都是花了幾萬贊助費才讀的高中，閨女考上高中給他長了不少臉。

那天，我看到了他寫的“補助申請”，因為不常寫字，所以，他的字歪歪扭扭，如小樹枝擺成的一樣。在寫作業(yè)的桌子上，有好幾張被他揉成了團，我一一展開，內(nèi)容大致如下：“我身體不好，兒女念書，家里貧……”

我一生要強的父親啊，他在寫的時候，一定是咽不下這口氣，貧困？貧窮？貧苦？他不想任何一個詞來形容或者修飾此刻的生活，他一定是寫到這里，就不想寫了，一定是用全身的力氣將紙張狠狠地揉成了團！但是想想，兒女念書需要錢，他又無能為力，于是，重新鋪好了紙，拿起了筆，再寫。這些都是很多年后，我才能夠理解的。當(dāng)時，我僅僅問了句：“爸，你怎么寫這個呢？”

無論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凜冽的冬天，父親天天騎著一輛老式的自行車往外跑，少則二三十公里，多則100多公里，去周邊的村落里給人剪頭。下雪路滑，他也不休息，推著車子走好幾個小時，青紫的手腳凍麻了，在熱炕頭上暖和幾個小時都緩不過來，愁眉苦臉地說：“唉，今天天不好，人也沒有出來的，才剪了五六個頭，就掙了不到20元，中午飯都沒吃。”回想起來，我的眼淚就怎么也止不住，為他挨的凍，為他受的苦！

高三的時候，我執(zhí)意不讀書了，學(xué)費是父親的血汗換來的，無論如何也不忍心。那時候，沒有手機，我用工廠附近的公用電話給家里打電話。后來，聽弟弟說，爸天天坐在電話邊等你電話呢。每次打電話的時候，他總是看著電話顯示屏的時間說：“這才20秒，再說30秒。”其實，話是簡單的，無非“你好好吃飯”“多穿點衣服”“保護好自己”“照顧好自己”……有一回他大概是喝多了，電話里和我說：“你這出去打工，我心里真不得勁，你要是以后過得不好，怎么辦？”我輟學(xué)打工，他一直內(nèi)疚，一直后悔，怕我因為不讀書以后過不好。其實那時候，我們村里很多沒有考上高中的女孩子，都出去打工了。

終于，他在電話里勸我，回來接著讀高中吧。青春期的我執(zhí)拗如牛，怕他勸我復(fù)讀，連電話也很少往家打了。因為我沒有手機，父親想聯(lián)系上我很難，都是從弟弟嘴里知道我的近況，晚上擔(dān)心得竟至睡不好覺。于是，有一天，當(dāng)我拿著剛發(fā)的工資逛完街回宿舍的時候，在宿舍門口竟然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他等了我3個小時。我當(dāng)時愣住了，確切地說是驚詫：“哎呀，爸，你怎么來了？”“跟我回家去！”

他一向是寵我的，但是在讀書這件事上，他表現(xiàn)得空前執(zhí)著，非讓我回去讀高中。雖然他是一個農(nóng)民，但他相信知識改變命運，尤其是改變女人的命運。他不想女兒如村里其他女人一樣，草草嫁人；或者到一個飯店做服務(wù)員，然后找一個廚師當(dāng)老公。

在我讀書的事情上，沒有人犟得過他。感謝父親的執(zhí)著，他的堅持，果然改變了我的命運。

大學(xué)時，我在報刊發(fā)表了文章。那時候，村子里有個不大的網(wǎng)吧，我說，爸爸，你上網(wǎng)吧去，建個QQ號，我發(fā)你看看。他當(dāng)即就去了。后來，他和我笑談：網(wǎng)吧兩元錢一小時，我找里面的小伙兒給弄的。我還不會開機呢，鼠標(biāo)也不會用，那個小伙給我建了個QQ號，我這記下了密碼呢……我聽他訴說，能想象出他那迷茫又期待的樣子，只為了第一時間看女兒的文章。

每每想起他，總有深深的遺憾，什么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那種疼痛太深刻！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沒有勇氣聽《父親》這首歌：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人間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嘗了三分/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生活的苦澀有三分/您卻吃了十分……

思念如水，雖然疼痛，但心里有他。困難的時候，他支撐著我向前走；喜悅的時候，他與我一起分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