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語
很喜歡這個院子,綠樹縈繞在半舊的樓房周圍,每每有老人推車或拄杖慢慢行走,也有蹣跚學步的幼兒嬉笑著叫我聲“阿姨”。在這里,被滿滿的生活氣息籠罩,感覺終于得到了一直渴望的寧靜。
這種平靜在一個周末的清晨,不,是凌晨,被打破了。睡夢中,我被一嗓子嚎叫驚醒,按住亂蹦的心分辨了下,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一聲高一聲,伴著嘩啦啦把東西掃落在地上的聲音,整個樓仿佛都顫抖起來。一度懷疑是不是做惡夢,一度懷疑是不是回到了我的童年。
這家人基本遵循了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每逢周末凌晨四五點上演砸東西的大戰(zhàn)模式。無數(shù)個深夜,隔壁家如火如荼的混戰(zhàn)和對罵都會在這個寂靜的院子里回蕩。從其他鄰居的八卦中得知,這是一家三口的租戶,我每次在夢中驚醒,能聽到女孩哭嚎,女人嚎罵,男人砸人砸東西。奇的是,即使深夜一點大戰(zhàn)一場,第二日早上依然聽到女人咚咚咚富有活力的下樓聲,我也撞見過女人,她看起來面相普通,經常穿身紅色運動服,活力四射地下樓。
鄰居們都被這家人旺盛的精力嚇到了,有時候我特別有種沖動,想去敲敲門,去勸勸他們,什么事不能好說好商量;又一想,既然天天打鬧,可見不是幾句話能勸住的。
每當隔壁的打罵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舊事便紛至沓來,想起我的爸爸那么容易被激怒,在家里大吼大叫,砸東砸西,還有我那忍氣吞聲的媽媽,膽小的哥哥,以及過去的種種噩夢……記得有次我剛到家門口,還沒來得及推門,一個東西就飛了出來,幸好當時年紀小反應快,側了下頭,那東西擦著我的鼻尖飛了過去,落下才看清,是一碗雪白的米飯。扶著門框穩(wěn)住心神,再看爸爸,正一臉暴怒。上個世紀70年代的北方小城,米飯還是稀罕東西,可是爸爸只因為在米里吃到一粒沙子,暴怒下打了媽媽,還不解恨,干脆把碗也砸了。那個年代的大米不像現(xiàn)在這么干凈,總能淘出沙子,可是每次吃米飯,我都心驚膽戰(zhàn)地暗自祈禱,遇到沙子的千萬不要是暴脾氣的爸爸啊,想到爸爸摔碗打媽媽的情景,我總在心里哀嘆,讓吃到沙子的人是我吧!
媽媽永遠那么寬容善良,遇到乞丐、認識的人有困難總是想法子周濟,可在家里卻任打任罵,地位最低,吃飯永遠是最后一個,常常是站著吃的,連個座位都沒有。老公孩子稍不滿意,她就得重新做,沒有人尊重她。后來到媽媽辦公室玩,看到找她辦事的人恭敬甚至有些討好地和她說話,看她和其他領導同事平等地相處,我很驚詫,原來,在外面,沒有人對她粗暴!為什么在家里她那么受氣?!
有一年過年,媽媽忙著準備糯米面做元宵,爸爸到廚房看了看,發(fā)現(xiàn)面粉不夠細膩,立馬惡聲惡氣破口大罵,媽媽尚不及開口,爸爸就沖過去用手肘猛砸媽媽的后背,把媽媽打倒在地之后,把一袋面粉全倒到了媽媽的身上。我看到媽媽滿臉滿身都是面粉,頭發(fā)全白了,竟笑了出來,但是那一刻,喉嚨卻被什么堵住了,眼里瞬間涌滿了淚水,但是我不敢哭,死命地忍著,怕暴怒的爸爸看到我的眼淚變本加厲。
幼年的我暗暗認定,女人是不能結婚的,結婚就等于挨打受罵!對婚姻充滿恐懼。
爸爸不僅打媽媽,也打我和哥哥。哥哥三歲多拿著爸爸心愛的小斧子玩,平時玩完都放回原處,那次卻莫名丟了,爸爸怒火中燒,邊罵邊拎起大斧子直奔哥哥,嚷著要把他砍死。嚇壞了的哥哥跑到奶奶家藏了起來,爸爸的怒火就全轉嫁到了媽媽身上,又是一頓痛揍加痛罵。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哥哥是個膽小的孩子,12歲那年除夕,本來吃了年夜飯一家人高高興興,放鞭炮時,爸爸一定要哥哥挑著長鞭他來點燃,可憐的哥哥跟受刑似得哆哆嗦嗦抱著竹竿,12點一到,隨著爸爸點燃爆竹,一聲巨響,竹竿也應聲而落,爸爸覺得不吉利,大怒,沖過去一腳踢倒哥哥,連踢帶罵:沒用的東西、慫貨、xx養(yǎng)的。那天正是哥哥生日,可憐的哥哥,生日就在爸爸的拳打腳踢中度過了。
爸爸是做技術的,有時候在家里干活,叫我?guī)兔Γ撬麖膩聿粫冉涛乙幌略趺醋?,總是下命令,一旦做不對,一腳就踢上來了,連踹帶罵:白癡、笨蛋、廢物!我如果提前問需要怎么做,也是被痛罵。最大的痛苦是吃飯,肉炒得老或嫩,菜咸或淡,上菜速度慢,稀飯放的綠豆少或多,媽媽喜歡吃的哪個小菜讓他討厭,鍋在灶臺上放得不正,我們說的哪句話不合他的心意……不管一家人原本多開心,他總能晴天來個霹靂地爆發(fā),接著暴風驟雨。每頓飯都提心吊膽。我和哥哥的胃都不好,我自小就是醫(yī)院的常客,經常胃痛得死去活來。
懂事之后成年之前,只要在爸媽家,我是從來不敢笑不敢哭不敢說話的,臉永遠是木木的,生怕表錯情說錯話。即使這樣,雨點般的拳頭和污言穢語也總是從天而降,因為我永遠不知道爸爸的爆發(fā)點在哪兒。
爸爸最愛砸東西猛關門來發(fā)泄,直到大學時代,同學關門的聲音大一點,我的心就是一縮,心慌很久。我小時候是個愛熱鬧的人,長大卻格外喜歡安靜,自己的小家經常寂靜無聲,親戚朋友每每驚奇,一個姑娘在家既不聽音樂,也不開電視,怎么耐得住寂寞,我卻很享受這種寧靜,因為有安全感,因為不必擔驚受怕。
小時候聽爸爸罵人,媽媽也不回嘴,我總是偷偷學別人是怎么罵人的,想學會了和爸爸對罵。中學的時候,我還買了把彈簧刀,常常夜里拿出來,在燈下端詳著,把玩著,心里隱隱一股難以名狀的憤怒。那時常常想,如果家里沒有爸爸該多美好。
后來終于到異地上大學,四年的宿舍生活,聽其他同學聊到各自的家庭,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家一周鬧騰的次數(shù)趕得上別人家一年的。同學們的媽媽是可以和老公開玩笑的,想法不同也敢爭執(zhí),生了氣甚至可以和老公對罵對打。她們自己如果遇到父母吵鬧,會沖上去,要么喝止,要么撒嬌,要么幫助有理的一方壓倒對方……這時我默默打消了永不結婚的念頭,但發(fā)誓一定要找個和爸爸完全不同的男人!
工作后,偶爾遇到對自己有意的人,一旦發(fā)現(xiàn)他和爸爸有一點相似之處,立刻pass,一想到將來要和這個人共處,就有深深的恐懼。也許潛意識里,我還是對婚姻充滿了恐懼,如果同時遇到幾個人追求,我總會選最不可能和自己結婚的那個人。而最可能和我步入婚姻的那個人,哪怕本來做朋友相處得很好,一旦他向我表達了戀愛的心意,我就會立刻逃之夭夭。
我總覺得自己的內心藏著深深的創(chuàng)傷,對爸爸充滿了怨恨,然而有次和叔叔聊到爺爺奶奶,叔叔慨嘆,他至今經常做的噩夢就是爺爺打罵奶奶,奶奶很可憐的樣子。那一刻,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悲哀又釋然,悲哀的是,家暴的傷害就是這樣代代遺傳,叔叔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憑著勤奮努力,80年代上了大學,有份不錯的工作,在專業(yè)領域也算小有名氣,夫妻和睦,家庭美滿,竟會在年屆五十做童年經歷的噩夢,這樣的心理創(chuàng)傷難以平撫。釋然的是,也許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傷痛,坦然面對,努力修復,好好生活就好。
現(xiàn)在回憶下,爸爸每次大發(fā)雷霆,都像獨角戲,媽媽永遠默默地忍受著。也曾對媽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懷疑她沒有上進心,是不是不想過更好的生活才沒有底線地妥協(xié)??墒窍窀舯谀羌胰嗣咳沾螋[不休又強到哪里去?我父母那輩人要離婚,兩邊單位、家人都要跑來做工作,真離了,社會壓力大到讓今天離婚的小青年們難以理解。也許他們真的只是在一起不合適,又生錯了時代,只能湊合著過一輩子??墒歉舯谀菍Ψ蚱弈ズ狭诉@么久還不能好好過日子,天天爭吵真是因為精力旺盛難以排解?我只是深深同情那個在父母的打鬧中痛哭的女孩,深深地心疼,因為無論怎么哭嚎,父母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