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

在某次心靈工作坊的活動里，我遇到了敞開心扉訴說家暴的艷艷姐。

她穿著一身寬松的花衣，胖胖的，說起話來干脆利落，挺有“白骨精”范兒，但是看上去臉色發(fā)烏，眼角皺紋很多，嘴角法令紋也深，不喜歡別人的碰觸（比如大家見面很常見的握手拍肩），對別人的眼神特別在意。我以為她五十多歲，后來才知道她不到四十歲，是個瓷磚大品牌的代理商，家里資產(chǎn)據(jù)說近千萬。

艷艷姐說起從小就怕爸爸媽媽吵架打仗。媽媽是個下鄉(xiāng)知青，嫁給了爸爸這個當?shù)爻雒哪芨扇?。但是婚后很快發(fā)現(xiàn)性格不合，雙方個性又強，動輒就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干仗，打得四鄰皆知。

一個夏天的雨夜，驚雷陣陣，不知道因為什么事，爸媽又吵起來了，六歲的艷艷親眼見到爸爸揪住媽媽的頭發(fā)往墻上撞，那時候媽媽都懷孕三四個月了。艷艷先是躲在墻角里哭得稀里嘩啦，可她害怕媽媽被打死，就沖上去拽住爸爸的衣角，大聲喊：“別打了！別打媽媽！”直到長大，她都害怕打雷。那時候，她覺得媽媽那么那么可憐，很想快點長大保護媽媽。

后來，爸媽鬧離婚，本來爸爸是喜歡艷艷的，想要她跟著自己生活，但是法官判決時問艷艷的想法，她說想跟著媽媽。這是小孩子的天性吧？同情弱者，親近媽媽。但是長大后的艷艷姐才明白：其實媽媽根本不喜歡她，一看見她就想起前夫，認為女兒是個賠錢貨，煩！

艷艷姐說，她一直盼望媽媽對她好一點兒，可媽媽總是訓斥她，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夸獎她，表揚她。艷艷姐若是和外人起沖突，媽媽就先罵她個半死，最后總歸結(jié)到：你就是個壞坯子，將來你一定好不了。所以她青春期逆反厲害，總想證明自己不是媽媽說的那樣。

年輕姑娘一朵花。艷艷姐上大專時，有不少同學追她，可她偏偏愛上一個條件最不好的。偉是過繼給伯父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有病，家里生活困難，偉一說話就臉紅，看上去特老實，不大會說話，甚至有點可憐兮兮的，她就想幫他。周圍人都勸她找個條件好的，她聽不進去。艷艷姐說：我從來不怕窮，這方面我好像遺傳爸爸，有生意眼光，能吃苦。兩個命不好的人，抱團是不是可以取暖？

畢業(yè)后最初她和老公一起干裝修，后來成為全國知名的瓷磚品牌代理商。出頭攬活的都是她，老公一般就是在施工現(xiàn)場看看，基本啥事不干，還動不動出個小漏子。

婚后兩口子第一次打架是因為做五斗櫥。艷艷姐畫好了圖紙讓老公找人干，他竟然把尺寸搞錯了。兩個人吵架，老公說不過她就動了手，她哭得特別傷心：你為什么打我？你怎么敢打我？

老公大概也有些后悔，就把她送到娘家，還對岳母解釋：我們吵架了，我打了她。這時候，委屈的艷艷姐是多么多么希望媽媽能夠安慰自己啊，哪怕只有一句話呢，哪怕就只抱一下她呢。萬萬沒想到的是，媽媽冷冰冰地對女婿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自己拉的粑粑自己吃，你和她的事我不管，回去吧！”當時，艷艷姐就覺得好似三九天一盆冷水澆頭，透心涼！從此，她再也不想搭理娘家媽了。后來家里有事找她要錢，艷艷姐不給，老太太還到處說她不孝順。艷艷姐常常覺得背疼，但是上醫(yī)院檢查不出什么原因。沒有娘家支持，沒有媽媽愛護的女子，后背都會疼嗎？

從那以后，兩口子只要鬧別扭，老公仿佛有了底氣，一吵架就開打，嚴重時曾經(jīng)把艷艷姐打得肋骨骨折，耳膜穿孔?？墒?，她再沒有回過娘家，也羞于啟齒對別人說。她聽見這樣的勸解就夠了：“床頭吵，床尾和。清官難斷家務事！”可能她最自卑的是怕別人說：“你活該！你媽都不同情你！”（老公常常這樣刺激她）

生意的事老公必須依靠她，這種無能好像讓他在生活中更虐待她。慢慢地，艷艷姐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恨老公。她說自己染上了暴飲暴食，迅速胖起來，自嘲簡直沒人樣了。從前的朋友看到她都不認識她了。于是她更加自暴自棄，陷入惡性循環(huán)。她喜歡砸核桃吃，每次拿小錘砸核桃時，就想象自己在砸老公的腦袋，可帶勁呢。

她有了女兒，那是她的最愛。這次她來到心靈工作坊，就是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不正常。上次一筆大生意降臨，她竟然寧肯放棄：掙錢養(yǎng)活王八蛋嗎？！她無法相信別人會對自己好，覺得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有人問她為什么不離婚呢？艷艷姐說不想讓女兒沒有爸爸，讓別人笑話。我不禁想：當初你的爸爸媽媽不就是離婚了嗎？你難道要把對父母的那種痛恨延續(xù)給女兒嗎？

艷艷姐看不到未來，也失去了勇氣，好像待在失火的房子里，再不自救只有滅亡。她極愛自己的女兒，愿意為之付出一切。但是她卻害怕自己的情緒化嚴重傷害了女兒，怕影響她的未來。

一句諺語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艷艷姐就是那個陷進家暴沼澤里的人，漠然地放棄生活。

老公就是艷艷姐小時候原生家庭的父親映照。一方施虐，一方受虐，這個鏈條除非她覺悟后有足夠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掙脫，別人無法替代。

想起一個殘酷的故事：在印度，一根小小的柱子，一條細細的鏈子，竟然能夠拴住一頭千斤重的大象。從小這樣訓練小象，它長大了就不知道掙脫。小象是被鏈子拴住的，大象是被習慣拴住的。艷艷姐呢？她是被什么所拴住的？

后記：

很多人不了解為什么受暴女性不離開糟糕的家庭？恐懼不是一天生長的，從傳統(tǒng)上看，男人有先天的優(yōu)越感，在家里他們喜歡貶低女性，并通過日常貶低女人獲得更大和更強的控制。在逐漸的摧毀里，這些女性開始可能還懷疑，慢慢就接受了。艷艷姐太渴望愛了（丈夫的不能指望，還有女兒的愛），太擔心沒有人“要”自己了。

而女人們也往往對男人們還抱有希望，希望通過愛，奉獻，通過順從，改變施暴者。她們特別強調(diào)自己心中的愛，以為愛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同時，暴力之后，男人往往變得非常友好溫存，痛哭流涕，再次激起女性內(nèi)心對愛的渴望，對家庭完整的希望，她們不知道，暴力不會因為她們的愛而停止，有的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