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善杰
流動地活著,他們是長期的“臨時工”
□ 朱善杰
他們的勞動,不僅在一般人眼中,而且在自己的意識里,往往都算不上“工作”,只算是“活兒”
這篇文章在新聞的意義上已經沒有“時效性”了。但從社會記錄上來說,它并沒有過時。它所反映的現象和本質,每天都在重復,只不過在不同的時間段,呈現出不同的狀態(tài)。
它源于我這兩年利用節(jié)假日對一些底層勞動者的調查。我的目的是想借此了解,在今天,底層勞動者是如何看待自身勞動的?
半年前,2016年春節(jié)期間,我和一位研究生去拜訪一些常年在上海高校中從事綠化工作的人。正午時分,我來到了位于郊區(qū)的某一所大學的校園附近,找到了該所大學的綠化工人的居住地。
這是一些活動板房,前后兩排,中間用隔板連了起來,構成一個獨立的院落。院子里,站著四位60多歲的老人,是兩對夫婦。
房子中有兩間是裝了空調的,是老板和老板女兒住的地方,其時他們已回家過年了。綠化工人們則在沒有空調的板房里迎來并送走了今年1月中下旬的“世紀寒潮”。
像這樣的院子,前后還各有一處,只有后面那座院子的房屋是用磚砌起來的,原來也是兩層板房,因經常漏水,就在2015年春季時重建了。每個院子里,居住著一個承包隊的綠化工人,分別負責學校的三個綠化區(qū)。每個承包隊,都有一名老板,這三個老板上面是一個大老板。學校的有關部門有專門負責檢查綠化工作的,哪里做得不好了,就會和老板溝通,老板再命令工人整改。
這四位老人,分別住兩個院子里。其中,寧姓夫婦,是這個院子里的,家在四川德陽,曾在家鄉(xiāng)靠種田為生。后來,女兒來上海打工了,在一家超市工作,并結了婚,生了孩子,常駐上海了。一開始,她是來給女兒看孩子來的,后來孩子大點了,她就開始在上海找點零活干,考慮到在上海比在老家種地收入多,她就讓老伴也過來。
祝姓夫婦,住在后排的磚房院子里,家在江蘇淮安,年輕時靠種水稻為生,后來兒子大了,要讀書,眼看只靠種田供應不起,就外出打工了,這一打就是20多年。最早在天津一帶打工,當年從淮安去天津,為了省路費,就扒火車,上去以后,聽到有列車員檢票,就躺在綠皮火車的座位底下,一動不動,等檢票的人走了再出來。
北方的冬天,室外格外寒冷,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干活,這兩人受不了,每年手都凍壞,最后實在撐不住了,就跑來上海。在上海的這10多年,平均下來,他倆每年可以攢三四萬元,就靠這些錢,給兒子在老家縣城里買了房子。兒子在鎮(zhèn)上做小學教師,孫子正念高中,成績很不錯,他們正打算用接下來賺的錢,供孫子讀大學。
據這四位說,上海各個高校里的綠化工人,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他們的一些老鄉(xiāng),在其他郊區(qū)的一些大學里工作;而保潔阿姨和保安,大多數都是本地人,因勞動量相對小些,而綠化工作的勞動量和勞動強度都很大,本地人都不愿干。
他們每個月的固定工資為2050元,由所服務的大學支付。這個數字,是參照了上海市最低工資標準定的。他們都是被按照“打零工”的模式對待,也就是說,不管連續(xù)干多少年,都是臨時工的待遇,其中祝姓夫婦,已在此連續(xù)干了六七年了。
在上海,他們不享受各種社會保險,也就不享受醫(yī)療保險了,也不享受病假,是干一天得一天的錢,一天不干,就被扣掉一天的錢。寧家阿姨說,2014年春夏,她患了重感冒,前后拖了將近一個月才好,其中有12天非常嚴重,無法照常出工,最后被老板按天扣了她的工資,看病的醫(yī)藥費也都是自己出的。
綠化工人是沒有休息日的,一切看天氣行動:凡是晴天的日子,都要出工;小雨天不一定干活,但必須要出勤,隨時準備干活;大雨天,就不用出勤和干活了。他們也不是一直在這所大學里勞動,有時也去外面幫老板干些私活。
這些活,有的是老板在外面承包的別的綠化項目,有的是老板的朋友接下來的但自己的綠化隊干不完的工作。只在最近兩年,他們就去過外灘的一些公園干過,也去過浦東世紀大道的綠化帶干過,還去過東方明珠塔下、黃浦江邊的草坪上干過。
2014年夏天,他們在東方明珠塔下面栽種草坪,口渴得嗓子都快冒火冒煙了,老板也不舍得給他們買瓶水喝。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們不知道哪里有賣水的,憑常識也擔心那里的水會很貴,就硬生生地等著被車拉回宿舍后才喝上水。有的人,差點因脫水而昏迷。
這些活,都是替老板白干的,得不到額外的工資。只有當學校里因慶祝國慶節(jié)等原因,為了趕時間,需要他們加班時,他們才會有加班費,一般是每人每天50元,但有時會被老板扣掉一些。
三個承包隊,每個隊一般有十二三個人每天干活,但名義上往往會有十八九個人,吃空餉的,要么是老板的親戚,要么是老板的“眼線”或“紅人”,是用來“監(jiān)視”他們是否認真干活的。國慶節(jié)前后,祝家阿姨加了10天左右的班,共拿到了50元加班費,寧家阿姨則說她一分錢也沒拿到。
即使這樣,他們仍然非常愿意干這份活,因他們在上海打工多年后,再回老家干農活,已經不習慣了,也干不動了,更不想干了??稍谏虾?,到了這個年紀,是很難找到其他活干的,所以能有這樣的工作,自己覺得已很不錯了,也就很珍惜,一直都在認真地干著。
然而,他們也不用擔心失業(yè)的問題,因為愿意干他們這份又臟又累又差的活的人并不多。所以,老板也不敢對他們太放肆,至少每月2050元的工資,是不敢亂來的。
這所大學對綠化工作,每三年重新招標一次,那些被校方認為工作不好的老板,在重新招標時,就不能繼續(xù)中標了。但一般情況是,老板換了,工人不換,繼續(xù)跟著新老板干。
就此而言,他們是“長期”的臨時工。
與上述這類大學里的綠化工人的相對穩(wěn)定不同,一些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往往流動性更快,一般在一個地方就待一年左右,甚至有的才兩三個月或半年。一個工程結束后,他們有時是被解雇,比如接下來的工程,不需要這么多人了;有時是他們覺得老板太苛刻了,就去另尋一個新的包工頭。
我曾去過一個在蓋住宅樓的工地,當時正值樓層節(jié)節(jié)升高時期,工地上人滿為患,電焊工、水泥工、磚頭工、鉗工、伙夫等都在馬不停蹄地忙碌著。晚上收工后,我采訪了幾位從高處下來的人,他們說自己一天到頭在高層干活,很忙很累很辛苦,有時忙得連腰都來不及直一下,因為大家干的是流水線作業(yè),如一處跟不上,慢下來或停下來,就會影響到其他人的工作。
在訪談中,當我問及“你們?yōu)槭裁催x擇這份工作”時,有些人的回答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有兩位高中畢業(yè)后就立即來上海打工的年輕人,他們看起來好像是答非所問,但仔細想想,又意味深長。
一位如是說:“我不喜歡老家的房子,而喜歡城市里的樓房,因為它們時尚干凈明亮,但我知道自己是買不起的,也就不斷地蓋它,在蓋的過程中,我似乎就住過了,也有一定的滿足感?!?/p>
另一位是這樣講的:“我也喜歡樓房,可惜一旦等蓋好了,我就必須要離開了。上海的很多小區(qū)都與我有關。房子是我來蓋的,可我一間都住不上啊。這就跟社會上借腹生子的現象差不多。我‘生’的,但并不是我的?!?/p>
比起這類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小商販更有流動性。這些人,有晝伏夜出地推著車子賣大排檔和各種小吃的,有擺地攤賣日用品和衣服的。他們一直在頑強地跟城管玩著“躲貓貓”游戲,大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生命力。
我訪談的一個小攤販,60出頭,來自東北農村,大兒子在上海工作,老伴來給看孩子。二兒子在老家開了多年飯店,但這兩年老是賠錢,結果欠了一身債。他是急性子,在家里看著這情況,天天吃不下飯,就想跟著老伴來上海,做點小生意,掙點錢,不管掙多掙少,都能給二兒子補貼一些家用。
他原來是晚上在我們學校西門外的馬路邊賣東北小吃的。在那里,每到晚上,曾熱鬧非凡,常會有五六十家小吃攤被三輪車“推”出來,多時有80家左右。在寒假前城管對小攤販進行的一次大清理中,它們都被徹底取締了。當晚,這事兒就在學生的微信群里炸開了鍋,有的表達憤慨,有的表達難過,有的表達不舍等。在很多學生看來,這些小攤上的各地小吃,已成了他們大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校園文化的延伸。
他的車子,在這次清理中被弄翻了,當時東西散了一地。從此,他晚上不敢出來賣東西了。還有一對青年夫妻,在這次清理后,不能繼續(xù)賣小吃了,就在附近改賣起了蔬菜。
我問他們將來怎么打算,他們說再干兩年,等孩子要上學了,就留一個在這里繼續(xù)打工,另一個帶孩子回老家上學。
上述這些人,無論是綠化工人、建筑工人,還是小攤販,還有因篇幅問題而沒有在此文中被提及的我所訪談過的一些其他服務行業(yè)的人,從根本上來說,都是城市里流動的勞動者,也是處在城市邊緣和底層的勞動者。
他們從事著上海這座城市里最苦最累最臟也最不賺錢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全年無休,有的還越是到節(jié)假日越忙。
他們的勞動,不僅在一般人眼中,而且在自己的意識里,往往都算不上“工作”,只算是“活”。這是我在做上述調查時,感受最深和最明顯的一點,因為他們幾乎每個人都強調自己是干活的或打工的,而不說是上班的或工作的,尤其老年人更是如此。
他們的勞動,被城市里光鮮亮麗的老板、職業(yè)經理、白領、小資等的勞動及為之“唱和”的主流文化/意識形態(tài)給遮蔽得暗淡無光,甚至在有些人眼里還顯得有些粗俗、破落乃至下賤。
但是,城市的美麗、潔凈、時尚、現代和便捷等“外表”的形成,又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這類的勞動,更不用說居于城內的人的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了。
他們在城市建設的初期也是最需要的時候,被召喚而來;在城市功能完善或新一輪的發(fā)展中,其中的一些人又成了將要被淘汰的“多余人”,時時面臨被清理、被驅趕的命運。
這種“遠方”與“無關”的心態(tài),源于資本對勞動在當代社會所做的重新定義和細密分工,表征了勞動者之間無論是在工作和生活等的現實世界,還是在情感與心理等的精神世界,都被資本所做的多重分類和區(qū)隔。
可是今天,在這些“大多數”的文化觀念中,當只重視腦力勞動及勞動者而輕視體力勞動及勞動者,只看得上有錢人的勞動而看不起普通人甚至底層人的勞動,只盯著遠方和高處而對身邊與自己緊密相關或休戚與共的勞動者視而不見、或即使見了也不屑一顧或置之不理,只關注也只看見一些富豪榜上的人并教育或引導年輕一代把這些人看做成功人士甚至人生中的唯一偶像、而渾然不覺且還有些想當然的時候,不得不說,已不再是這個社會的勞動觀念出了問題那么簡單的事了,而是整個社會的文化心理已經病得不輕。
其最終造成的,不外乎是這樣一種狀況:社會上流行的價值觀鄙視勞動尤其是體力勞動,而勞動者自己也被搞得輕視勞動也尤其是體力勞動,甚至輕賤自我。那么,這個世界,就實在被顛倒得太厲害了。
(摘自《南風窗》2016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