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1
我十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清晨,張子恒來到我家,攔住正要下田的母親,說要請我母親出工做衣服。
這大熱天的做什么衣服?我母親很詫異。我們廟村做衣服要么在歲末要么在歲初,或者秋收后也行,農閑季節(jié)嘛,哪有在忙莊稼地的夏天請裁縫師傅出工的?
等著上身穿……就今天吧,今天到我家做衣服去。張子恒果斷決策,說罷,奪過母親肩上的鋤頭放回大門后的旮旯里,扛起裁剪衣服的鋪板就走。隨即,又回頭來搬縫紉機。
那天他往返兩趟,也就是說我見到張子恒兩次,可終究在腦海里只落下他垂著眼瞼哼哧扛東西的著急模樣,其余全是空白。
哪曉得,這是張子恒留給我的最后印象。母親晚上一踏進家門,就嘆息說,張子恒以后就不在了。
他昨天來我們家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我問道。那天,在鎮(zhèn)上醫(yī)院上班的父親剛好回家了,他也滿是好奇,接著問:張子恒他……什么時候的事?為什么呢?
母親仰起臉龐,重復了下父親的“為什么”,然后搖頭,唉唉地嘆氣道:就是剛才的事。
剛才———好好的一個人就不在了?沉默在黑暗中膨脹,壓抑我滿是疑問的聲喉。我的嘴巴許久保持微張的姿態(tài),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今天正是為張子恒做衣服送他走的。母親幽幽地補充一句,打破了沉默。天,我和父親啊出了聲。這樣說來,今天一大早,張子恒來請我母親,實際是為他做送終衣服的,衣服一做好,他就穿上走路了。這樣說來,張子恒不在,是他存心不想在了,自己送走了自己。
第二天中午我放學回家,遇到張子恒的父親老才子張送回母親的縫紉機和裁剪鋪板。
老才子張,是我們廟村最有學識的人,滿口詩詞曲賦,提筆就是天地文章。一手好毛筆字,在我們文風頗盛的廟村無人可及,哪怕全孤島和孤島對面的城市也找不出匹敵對手。這是公認的,不用懷疑的。如此,老才子張在我們廟村再輕狂傲慢,也在情理之中了。誰叫我們廟村自古就崇尚學識呢?學識好,就是老大。學識差,就要虛心嘛。人家輕狂,是有輕狂的道理,被人輕狂了去,自然是學識落后了別人。我們廟村這點好,自古就以學識為大,還難得有自知之明。
盡管,老才子張對我們廟村人幾乎白眼相,可廟村人看見他,遠遠地,還是收住腳步對著他行喏,語氣恭敬地喊道:老才子張,我家新添了人丁,還請出手賜個好名。逢上老才子張心情好,果真就賜予文采斐然的好名,心情不好,老才子張會硬邦邦地拒絕: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廟村人還是笑嘻嘻地,下回碰到,仍然拱手行喏。
德高望重的老才子張來我家送回縫紉機和鋪板,當然不會自己親自扛送。一則他沒這把力氣,瘦得竹竿般的身體無法負重。二則他拉不下臉面或者說不屑于這類俗事。而兒子張子恒又不在了,總不能由兒媳婦小昭送來吧———那簡直不像話。只好請一個壯實的后生扛來了。
老才子張跟在后面,反剪著雙手一路跟送到我家。
嗨,老才子大駕光臨,咱家可是蓬蓽生輝。我母親迎上來,奉上新鮮茶水。待老才子張坐定,抿上一口茶水后,才輕聲問,子恒……到底還是……老才子張舉起右手擺動,母親后面的話被他的右手壓回了嘴巴。母親還是不甘心,逡巡再三,又問,小昭呢,她總不會跟去吧?
什么?張子恒不在了,難道還要他媳婦小昭也跟著不在?我滿臉訝然,眼睛緊張而好奇地盯著老才子張。
老才子張抿幾口茶水,眼睛悵悵地盯著某處,也不說話。隨即,站起來與母親告別。
老才子,你還沒有回答我們呢?小昭嬸子她還在嗎?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在老才子張轉身的剎那脫口問道。
我不能算做冒昧。起碼,我自認為不算冒昧。固然,以我一個孩童的身份去問老才子張拒絕回答的問題,非常不合時宜,有拿雞蛋碰石頭的意味,還有自討沒趣的意味??晌矣形业牡览怼D昵?,老才子張踱步來我家,看見我寫的掛在大門兩側的對聯(lián),居然出口贊揚我“后生可畏”??匆槐樽吆蟛痪茫址醇糁p手踱回來再看再念:鳳凰鳴于高崗聲徹大地;朝陽亮兮青桐澤被萬物;清音九天。他是按照上下聯(lián)橫批的順序念的,邊念邊點頭。隨后,脖子仰起,眼睛盯著某處,清清嗓門后,說,胸有筆墨的比比皆是,而道心出胸者幾人?丫頭必成大器。說罷,再次背著手掉頭而去。
我心中有數(shù),在這個倨傲的老才子眼中,我雖則一孩童,但不至于完全沒有分量。
老才子張果然轉身,瞪起雙眼,答道,怎么不在?好好的啊。
母親低聲斥責我沒大沒小,不懂規(guī)矩。我倒舒了一口氣,全然不管母親的斥責,繼續(xù)問,子恒伯伯他……為什么想不開要離去呢?
老才子張愣了愣,眼神又盯住空中某處,仿佛在那里他能找到答案。我順著老才子張的眼神看去,只能看見我家院門外面的柚子樹、柚子樹后面深幽的無憂潭和潭水后面綠樹成蔭的丘陵高地……這些切切閃亮于眼前的東西,陡然間生出虛惘來。有什么看頭,又能看見什么?我收回眼神的剎那,老才子也收回眼神,垂下反剪在背后的雙手,片刻,又反剪到背后。
咳,咳,老才子張仰起脖子,咳嗽兩聲后,竟然笑道:他離去得了?我馬上去廟寺勸他回來。說著,邁腳離開。
廟寺……我幡然醒悟,“不在”并非指張子恒死了,而是張子恒離開紅塵俗世,去我們廟村無憂潭后面高地上的廟寺出了家。
原來,我母親昨天給張子恒做衣服,是做的出家人的衣服。而張子恒等我母親把衣服做好,就穿上出了家,從此不再是紅塵中的俗人。
2
我以為頗有能耐的老才子張能夠勸回張子恒。這樣,張子恒就重新存在我們廟村了。
事實是,張子恒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凈了師父。我們上廟寺喊他,他正眼也不瞧我們,包括他父親老才子張,仿佛他從來就不認識我們,哪怕老才子張每天堅持上廟寺請他回家,哪怕我母親喊他子恒哥我親切地喊他伯伯。
這有什么用?
作為張子恒,他真的不在了,突然間水滴般被陽光蒸發(fā)。存在的只有凈了師父,他與我們根本就是陌路。他不停地捻著脖子上的佛珠,神色肅然,眼觀鼻,鼻觀心,口中念念有詞。
這個頭皮光光,著灰白衣衫的男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盤腿端坐,將要寂靜地度過他的余生。這是突兀的事情。
很長時間以來,我腦海不斷盤旋這個事實。
凈了師父是如今廟寺里的唯一和尚,他燃起寺里早已熄滅的香火,香火從滿目青翠的高地沖騰縹緲的煙霧,縈繞在我們廟村不散。他還敲起了木魚,咚咚的有節(jié)奏的木魚聲傳出寺廟,盤桓于我們廟村的日夜,在我們耳邊斷續(xù)響徹。
這個凈了。
我們慢慢接受了他的存在。我們廟村的,無一不感受到———那縹緲于風中的香火,那在耳邊斷續(xù)的木魚聲,均在提示,廟寺里,凈了為了漸斷塵緣正在修煉身心。
繚繞的香火和斷續(xù)的木魚聲中,凈了在我們廟村人的心中無可爭議地存在下來。而張子恒呢,越來越遠,猶如無憂潭清晨浮起的水霧,終在明晃晃的天光下煙消云散。
張子恒真的不在了。
張子恒真的不在了?
老才子張不這樣認為。他每天涉潭上廟寺一趟,勸凈了回家。
子恒,回家吧,回家咱們好好商議……如此三番五次,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凈了無動于衷、巋然不動。
木魚的咚咚聲中,夾雜著老才子張的幽幽嘆息。老才子張總是悵然而歸。
他不肯回家啊。老才子張遇見我母親免不了這樣開頭,說起凈了———不是張子恒,嘆息凈了的無動于衷。我是他老子,他怎么能夠無動于衷?他對我無動于衷實際就是對那些傳言耿耿于懷啊,他怎么就相信那些無稽謠言?你說,這么一個大男人,堂堂七尺身軀,卻被那個村野之婦的舌頭輕易打倒,定性之差,何以出家凈了?
不等我母親說什么,他徑自離去,留下秋風般飄搖冷清的背影。
老才子張是不需要他人勸解的,他只不過需要跟誰誰說說。而誰誰卻有講究。這個人不是他口中的村野之婦,也不是一般的村鄰鄉(xiāng)舍、親朋好友。
他選中我母親。怎么說呢?我母親是村里唯一讀過初中兼具縫紉之技的人,不說是能人,也算得上有眼光的女人,再加上我母親那天為張子恒做衣服詳細了解事情來龍去脈。而事情就是矛盾糾紛,還關乎名節(jié),當然,老才子張是要和我母親說說了。何況,他還對我們說過,他要勸回張子恒。
也許,小昭姐,可以去說說。
某次偶遇中,母親插話建議。但話剛出口,母親臉色不禁發(fā)紅。她不是為自己難為情,是為……
果然,老才子張一下愣住。隨即,咕噥聲“她根本不理睬我了”,馬上拔腳就走。
他們家的矛盾,或者說笑料,我們廟村飯后茶余,免不了竊語私論,可謂人人皆知,即便我一個小孩子家,也知曉一二。也只能知曉一二。他們大人背后笑談,聲喉盡可能地壓低,眼色溜來滑去,嘴巴呢,還被一個手掌掩著,因為他們有所保留,不打算把這樣的事情擴展出大人范圍。
這終究不好聽———起碼要避開小孩家的,甚至沒有結婚成家的年輕人??僧吘故谴笫拢诌€發(fā)生在我們廟村公認學識最好的老才子張身上,太不可思議。說著說著,他們大人就忘乎所以地咋呼起來。我們小孩子多少知道了一些。
可誰又親眼看見了?所謂的矛盾也好笑料也罷,說到底不過是傳聞。傳到我耳朵里,我僅僅聽到一句話:老才子張扒灰了。
扒灰是什么意思?我固然不懂,卻從大人們極力掩飾卻又無法按捺的竊竊私語中揣摩,扒灰肯定不是好事情。往往,不好的事情比好事情更有魅力、挑逗力,如同傳說中的精怪,它無時無刻地不伸出爪角撓動你的心,撩撥你的想象力,還挑戰(zhàn)你的思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霸占你的腦海和心胸?;蝿又:稚衩氐男δ樥T惑你———來呀,看看我的真面目。
我忍不住問這個問那個。大人一律嚴詞拒絕,還加上訓斥,女孩子家,問這干什么。
他們大人越是拒絕,我越想知道。問來問去,輾轉好多人,才從廟村最調皮貪玩的趕生嘴巴里得知:扒灰就是老才子張把他兒媳婦小昭睡了,小昭還生出老才子張的兒子張容若。他幾乎是咬著嘴唇說的。
看得出來,他不情愿說。當然,我理解他的不情愿。他這個調皮鬼本來沒任何顧忌,可他小時候吃過小昭的奶,多少是跟小昭親著??伤譄o法證明這不是謊言,架不住我的反復詢問,只好說了。
我可是被這樣的解釋嚇住了。這么說來,張容若跟張子恒不是父子,而是兄弟,張容若跟老才子張不是祖孫,而是父子。
這不是徹底亂了套?
呸,趕生,你一個烏鴉嘴,分明就是詆毀打擊??纯茨阕约?,只曉得貪玩,讀書不行,讀不贏人家張容若,張容若一再跳級讀到初中去了,你一再留級,留到跟我讀一個班了,還好意思說人家不是,不知羞恥。我哇哇地罵著趕生。
要知道,張容若可是我們廟村學生的榜樣。榜樣嘛,就是不斷有好消息沖擊我們,諸如考試又居榜首,競賽再獲佳績。他的好消息還在傳來,聽說他參加省級一個競賽獲得冠軍準備參加國賽,還聽說他將繼續(xù)跳級,將被學校保送到地區(qū)重點高中少年英才班去。這樣天才人兒的存在,對于同一個年齡在學習上豬一樣蠢笨的趕生而言,就是不打折扣的災難。
他說的,關于張容若的,自然就是詆毀打擊了。
我趕生堂堂的廟村人,才不玩那村野之婦的饒舌把戲。他張容若確實比我強百倍,我打心眼里佩服還來不及,再說……小昭嬸子還是我的干媽,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一碼事是一碼事嘛,我要不是聽到樊醫(yī)生的話,才不會告訴你老才子張扒灰的事情。趕生把胸脯拍得啪啪響,臉膛黑紅如同剛剛風干的豬肝。
這個趕生,把所有時間都花費在玩耍上,調皮是調皮,卻不致人厭。讀書蠢笨,也不至于不明事理。更何況,趕生與小昭還有一層特殊關系。
樊醫(yī)生說的———不管真假,找趕生問責不應該吧。我沒得話說了。
3
我母親說樊醫(yī)生是個有趣人。
怎么說呢?咳———她呀,風風火火三件事,種田、行醫(yī)和磨刀。磨刀是她有了兒子樊兵兵以后的事情,是樊兵兵剛滿月就有,日后又形成慣例的事情。在樊醫(yī)生那里,磨刀這樣的小事能夠與種田行醫(yī)相提并論……
說來話長,話長卻又不得不提,只能說,樊醫(yī)生不是心血來潮的人,基本不做心血來潮的事情,凡事注意因果,行為皆有跡可辨。
說是醫(yī)生卻不大準確。她不過是我們廟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一邊種田一邊行醫(yī)。這有什么?誰要她娘家祖上就行醫(yī)還賣藥呢,到了她這里,耳聞目睹,不說有什么醫(yī)術,起碼基本醫(yī)理略知一二。這樣,孤島鎮(zhèn)醫(yī)院給每個村培訓一個赤腳醫(yī)生機會,樊醫(yī)生就是我們廟村合適人選了。
樊醫(yī)生培訓回來就坐室行醫(yī)了,凡事先插體溫計,再戴聽診器聽下脈搏,然后抽出體溫計,呀地一聲,要么說體溫高著,燒得厲害,馬上降溫;要么說,燒是不燒,身體涼寒啊,再不打針吃藥,鼻涕可就出來了。然后唰唰地開出感冒藥,或者掏出針頭注滿藥水推上一針。
樊醫(yī)生的感冒病看多了,固然看好不少,卻也難免漏網之魚。
有一年,我們廟村的祥鳳嬸子一家,突然都喊肚子疼,全身無力,腦袋也昏沉沉的,蔫得很。先是兩個兒子來看病,被樊醫(yī)生聽診后,量了體溫,灌滿藥水打上一針。后來祥鳳兩口子也忍不住了,跑到樊醫(yī)生診所,分別打了針。接著兩個老人,相互攙扶來,聽診量體溫一律省略,一家一個癥狀嘛,坐下就打針。
一家六口人都被樊醫(yī)生打了針,還是覺得心胸煩悶,渾身難受,沒有回家,等在樊醫(yī)生診所觀察。等了好一會兒,不僅均無好轉,反而耗盡力氣邁不了腳,哼哧不停地喊不舒服,橫著豎著躺在了地上。
樊醫(yī)生嚇著了,嘟噥一聲:這傳染性感冒太嚴重了,我得去請我?guī)煾竵?。師父就是我父親。說罷,跨上自行車瘋跑到鎮(zhèn)上請我父親。
我父親聽說一家人都躺下站不起來了,斷定是急診,馬上帶著救護車嘟嘟開到廟村,接走了祥鳳嬸子一家。
哪里是感冒呢?是食物中毒。過夜的飯菜,可能被一些蟲子或者老鼠之類的傳播毒液之物爬過,早上沒有熱鍋就吃,鬧成了食物中毒。幸好救得及時,祥鳳嬸子一家才免除了命災。我父親說,蟑螂啊老鼠啊跳蚤什么的爬過,不高溫消毒,吃到肚子里去自然就中毒了。
樊醫(yī)生大舒一口氣,連忙附和說,是啊,百病從口入,凡是到嘴巴的東西,殺殺毒都是應該的,我又學了一招,以后有經驗了。她這是給她自己臺階下,護個臉皮??梢院螅t(yī)生看病,仍然是老套路。
我們廟村的盡管不大質疑,我父親卻警告樊醫(yī)生幾次:都當著感冒看,說不準哪天就會出人命的。我們廟村的便徹底相信,樊醫(yī)生看病,樣子的確擺到了堂(土語:準備充足),可終究只會治治感冒發(fā)燒什么的。
又有什么要緊?赤腳醫(yī)生嘛,自然不能跟專業(yè)醫(yī)生相比。樊醫(yī)生一點也不惱怒,相反,她承認她的醫(yī)術很爛,可是她虛心好學啊。她給我們村解釋,我不是跟著我?guī)煾冈趯W嗎?醫(yī)學這事,深著,誰都講不起狠,我就慢慢地學吧,悉心請教,這經驗不也慢慢豐富了?
樊醫(yī)生這點好,家務活再忙,總是隔些日子騰出一段時間到鎮(zhèn)上醫(yī)院,跟我父親學上幾招。我父親一回到廟村,便被樊醫(yī)生好酒好菜請到她家,說是請專家坐診。她這可不是扯虎皮拉大旗,我父親的醫(yī)術聞名全市,更是我們島上有名的第一把刀。
父親開始不大情愿,可想著,教她幾招提高醫(yī)術,也是有福我廟村的。不說別的,起碼我們一家真有什么小病,就近就急,還不是找她方便?于是,樊醫(yī)生便成為我父親徒弟,一口一個我?guī)煾刚f的,似乎她得到了我父親醫(yī)術真?zhèn)?。我們廟村的相信了她,逢上小疼小痛的,仍然不會轉彎,直接去找樊醫(yī)生。
這樣說來,樊醫(yī)生作為赤腳醫(yī)生,在我們廟村雖沒老才子張地位高,但也大致過得去。
但樊醫(yī)生卻遭到老才子張的怒斥,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叱罵。
老才子張瞧不起許多人,無非也是白眼相而已。而惱羞成怒斥罵的,卻只有樊醫(yī)生一個人。
她呀村野之婦,枉為女人,整天提把刀,罵罵咧咧,悍婦兇婆,羞煞了我們文風繁盛的廟村。
雖是責罵,也是事實。樊醫(yī)生提刀,是要到我家磨刀,隔三岔五地磨一次刀。想想,一個女人提把刀,還罵咧不止,的確兇悍些,不符合我們廟村女人溫婉和順的形象。說我們廟村女人溫婉和順,一點也不過。這取決廟村自古重視學識的村風,即便是女子,農閑時會研墨寫上幾筆,還文縐縐地吟上幾句古詩詞。我們廟村女人———哪怕以后嫁到我們廟村的女人,站在人群中,怎么看都是那么順眼,猶如和暢的清風拂過。
老才子張只罵過樊醫(yī)生“村野之婦”“悍婦兇婆”,不過這罵也夠厲害了。樊醫(yī)生聽聞,哈哈一笑了事。不在意也不打算改正,仍舊隔個三五天來我家磨刀,然后心滿意足地,提著水光光的菜刀游蕩回家。
這又是怪事,磨刀誰家不磨?隔段時間,洗了磨刀石,扁著刀鋒,架在磨刀石上來回砥礪,刀鋒亮了利了,切菜割肉也利索了。刀不磨不利??煽偛荒苋逄煲淮危鸫a至少要隔個月份吧。樊醫(yī)生卻不,三五天甚至一兩天,就要來我家磨刀。
4
又去磨刀了?路人遇到提刀的樊醫(yī)生隨口招呼。
刀不磨不快。樊醫(yī)生答道。
呵,這么勤勉,不如自家準備個磨刀石。有人免不了建議。
尋不到那么好的青石,我?guī)煾讣业哪サ妒?,彎彎翹堂堂亮光光滑,瞅著就舒服。樊醫(yī)生由衷贊嘆。
所以,沒有磨刀石的樊醫(yī)生在廟村眾多的磨刀石中,獨獨相中我家磨刀石,隔個三兩天,提刀晃到我家。
菜刀在她手上晃出零碎的星光,一路潑灑。還沒進我家院門,人到聲到:春姐,磨刀了。
她喊的春姐,就是我母親。按說,應該喊師母的,可是她年歲小我母親不過三歲,我母親要她喊姐,她就春姐春姐地叫開了。
我母親探個腦袋,招呼道,來了?
咳,磨個好刀,遇到那對遭天譴的狗男女,不宰他們個狗血淋頭不姓樊。
我母親就笑。這么多年了,樊醫(yī)生的兒子樊兵兵都上了學,負心的男人和那橫刀奪愛的女子早是杳無音訊不見蹤跡,不知雙宿雙飛到哪個桃源去了。這個終日游走島上的樊醫(yī)生哪里遇見去?莫如說是在家坐等吧。
樊醫(yī)生不認為是坐等。即使是坐等又如何?總有清算的時候。她似成竹在胸,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也是,坐等也好,起碼不是空等,是有備而等。她的準備就是磨刀,隔三岔五地來我家磨菜刀。我家的磨刀石正如樊醫(yī)生所言,可不一般,是一塊大青石,深深地插進泥土,留出高而狹長的石頭,石頭上端被磨平,中間凹,兩端翹。
到我家后,她徑直奔向廚房提來清水,嘩嘩地潑出,洗干凈磨刀石,架上刀刃。她呢,騎坐在磨刀石翹起的邊角上,前后推動雙臂。
霍霍霍的磨刀聲中,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
狗男女,趁我坐月子勾搭上,不就是圖個痛快嗎?還沒得臉皮玩私奔,偷雞摸狗不為人齒,拋妻棄子天理難容,呸,等我磨好了刀,割了你們的喉嚨,剜下你們的狗眼……
往往是樊醫(yī)生還沒有咒罵完,沾著水花的菜刀已經明晃若鏡了。泛著白光的刀刃,有些銀子般的意味,上下抖落出寥落而潔凈的光澤。樊醫(yī)生食指尖尖在刀刃上滑過,水滴流星雨般地淌落。
快。樊醫(yī)生嘆道。
辛苦啊,喝杯水。我母親招呼道。
樊醫(yī)生一手提著菜刀,一手接過我母親遞來的茶水,仰起脖子,咕咚著喉嚨一口飲盡。
哈哈,爽快。爽朗的笑聲后,樊醫(yī)生提著亮閃閃的菜刀打道回府。此回非彼來,來時是步履匆匆,臉色陰沉,回去呢,悠閑散漫,猶如酒足飯飽后的散步。
樊醫(yī)生又磨刀了,這把刀快啊??傆袔讉€嬸子探出腦袋招呼。
哈哈,磨了好刀,宰奸殺惡,才是人間快事。
遺憾的是,樊醫(yī)生磨了七八年的刀,終究沒有等來那對茍且男女,她的刀只能抱憾英雄無用武之地,乖乖地躺在砧板上,客串下切菜砍骨頭的小角色。
隔壁的英嬸與我母親笑談,樊醫(yī)生磨刀,哪里是等著報仇?那是擺樣子給她自己看的,人家逍遙在外,她還苦巴巴地等人家回來問堂,那不是癡人說夢自欺欺人嘛?哈哈哈……
母親也直著腰身跟笑,笑完后,說,樊醫(yī)生是手上磨刀,嘴巴磨叨啊。
啥?英嬸尖著嗓門問。
要知道,我們洲島矗立在長江中心,四圍環(huán)水,每年到夏汛都會遭遇大小不等的洪水沖襲,于是,家家建造房屋總是要先壘高高的土臺子才起屋。臺子下是平整闊豁的菜園、堰塘??上攵?,站在臺子上說話,可是聲揚八方。
英嬸一聲“啥”,一下打開另外臺子上的所有耳朵,他們都跟著問:啥?
手上———磨刀,嘴上———磨叨。母親悠著聲調重復。
這下,廟村甚至我們整個島上都知道,樊醫(yī)生隔三岔五來我家磨刀,不是真磨刀,而是磨叨。
她拎一把磨礪得明晃晃亮晶晶的菜刀,游走廟村時,毫無提刀拎劍人的殺氣騰騰,而是滿臉悠哉泰然。我長大后,看過有關無數(shù)刀客的影視,無論男女老少,他們無一不是人刀(或者劍)合一,刀(劍)鋒凌厲面色凜冽。我腦??偛挥傻瞄W現(xiàn)出樊醫(yī)生拎刀恬然而過的形象。
可廟村的,總在樊醫(yī)生回家路上,欣欣然地探出腦袋,不厭其煩地重復他們的問話,又磨叨了?這刀(或者叨)快啊。
不曉得,他們夸的“刀快”是真指刀,還是其他什么。
樊醫(yī)生有趣。不獨是我母親的感覺啊。
5
趕生說他聽見了樊醫(yī)生的話,那就是旁聽啰甚至偷聽到的。不可能是樊醫(yī)生告訴他趕生的,趕生才沒有這個面子,樊醫(yī)生也沒這么無知缺德。
樊醫(yī)生盡管是老才子張最瞧不起的村野之婦,可掐著指頭來算,她在我們廟村算不上最饒舌的女人,更不是閑得沒事就嘰喳嘮嗑的無聊人。固然,女人嘴長的通病免不了,可追根溯源來也怪罪她不得。
這也是我母親說的。
我母親早看出來了,樊醫(yī)生來我家磨刀,不僅僅磨叨。開始可能就是她所說的,看中我家磨刀石,可來著磨著,樊醫(yī)生罵人之余,就傳出有關我父親的消息。大多是小道的,花邊的。比如,我?guī)煾羔t(yī)術高人又長得帥氣,在醫(yī)院可有女人緣了,到哪里都有女護士女醫(yī)生在屁股后面跟著;今天醫(yī)院搞工會活動,我?guī)煾敢恢焙湍衬匙o士跳舞,就是我告訴你的,在我?guī)煾杆奚嵊龅降哪莻€護士;我從醫(yī)院回來路上,碰到我?guī)煾蛤T自行車,我嚇呆了,他不是一個人,后面還坐著某某,她可真是沒臉皮,雙手居然……摟住我?guī)煾傅难?,我?guī)煾改?,眼睛看不見任何人,邊騎車邊回頭與某某講笑;怎么我?guī)煾赶锣l(xiāng)出診,都是某某跟著啊,還只有他倆……
我母親開始是笑著聽,如同聽別人的事,可聽著聽著,母親笑不起來了,會在樊醫(yī)生來家后,馬上掉頭溜開。樊醫(yī)生存心要說說父親的,磨完了刀,找也要找出母親,說說我父親和那個某某。說著說著,她的語氣漸漸不耐煩了,甚至稱得上氣憤,簡直義憤填膺。當然,她氣憤的不是我父親,是那個某某,在樊醫(yī)生看來,她看見的有關父親的花邊事,全都是不要臉的某某纏攪的結果。
母親笑不起來,也不至于跟樊醫(yī)生一樣無法抑制地氣憤。她看上去似乎漠然,但那是不得已強裝出來的漠然,就像一株入秋的無言吸納風雨的樹。連我也看出來了,我母親雖然不高興樊醫(yī)生告密,卻也知道,樊醫(yī)生的秘密也不是捏造,她漸漸信了。信了,心就亂了。亂了,自然傷心了。
她怎不信,而我又怎不信———我的父親,的確,有兩個多星期沒回家了。不過一二十里路程,盡管他帶信說工作忙什么的,不至于每天都忙得不回家吧。
母親的嘆息孤零、幽怨。
樊醫(yī)生又來我家磨刀,三下五除二霍霍磨完,沒有馬上走,而是逮住左躲右避的母親,上下晃動濕淋淋水光光的菜刀,眼睛噴火地告訴她,春姐,你要出手給個教訓,那個某某太沒羞恥,竟然跑我?guī)煾杆奚嵋黄鸫罨锍燥埩恕?/p>
母親突然瞪起雙眼,嘴唇哆嗦,半天才擠出這樣的話:你看你……說些什么,唉,你自己受傷了,所以凡事都帶著殘缺的眼光看,我不怪你,但我再次鄭重聲明,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某某了。
是啊,樊醫(yī)生看見我父親與某某的事情,即使是真的,她告訴我母親,實在欠妥,屬于嘴長亂嚼舌頭作為。母親說,樊醫(yī)生她不過用殘缺眼光看事,緣于她自己受傷。話是重了些,可也不是假話。說穿了,是母親氣惱時說的真心話。
母親怪她如何?怪不起來她的。我母親怎么不會知道?樊醫(yī)生嘴長饒舌也是出于好心,她被人橫刀奪愛,傷痕累累,于是,便以天下插足者為敵,唯除敵雪恥為務。
樊醫(yī)生是不管我母親鄭重警告聲明的。在她看來,大敵當前,局勢緊張,提高警惕掌握敵情,趁敵軍尚無意識毫無防備之際,主動出擊殺一個措手不及,再乘勝追擊打個落花流水漂亮仗,才是當務之急。否則,敵軍成長壯大,有了警惕,增強防備,可不是說拿就能拿下,甚至———大有可能反被敵軍拿下,她就是實實在在活生生的例子。她這個例子在兵敗后,只有磨刀霍霍卻不知向誰的等待復仇的命運。這有什么意思。
樊醫(yī)生來我家不是磨刀,而是專門來督戰(zhàn)了。
6
一個周末的下午,也是我父親第三個周末沒回家的下午(而中午,樊醫(yī)生去了鎮(zhèn)醫(yī)院,她說是去進藥,誰曉得?很有可能是專門刺探敵情去了)。她來我家,一把抓住沒來得及跑開的我母親,說,我中午去我?guī)煾傅乃奚崃恕?/p>
母親扭身掙脫要走,卻被樊醫(yī)生再次拽住胳膊。
春姐,你猜我看見什么?到這里,樊醫(yī)生又停頓下來盯著母親眼睛。樊醫(yī)生眼睛簡直噴火。
母親突然停止了扭動,仰頭接上樊醫(yī)生的目光。
某某正在掌廚,還鳩占鵲巢,當起女主人給我端上熱茶留我吃飯,嘖嘖,臉皮厚得能夠搓洗衣服了。
我母親抬腳就走。不是走,而是跑。躲開樊醫(yī)生的手,扛起了鋤頭,留下輕飄而踉蹌的背影。開始,我以為母親到莊稼地里去了,后來,我才知道她不是去莊稼地,而是去廟寺里,幫助凈了去種菜了。
我卻忍不住了,心慌意亂。這么說,某某真與我父親在一起搭伙了。而搭伙在我們廟村就是一起生活過日子的意思。
樊醫(yī)生,你馬上用自行車帶我去鎮(zhèn)上醫(yī)院。
去醫(yī)院,你?樊醫(yī)生問道。
我要喊我父親回家。
好,我?guī)闳フ宜貋?。樊醫(yī)生騎上自行車帶著我,哼哧哼哧地再次去鎮(zhèn)醫(yī)院。到醫(yī)院時,已至黃昏。
父親宿舍門緊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guī)е鴥e幸說,也許父親回家了,剛好與我們走岔了路。
樊醫(yī)生毅然否定,說我父親肯定與某某出去兜風了,還建議,干脆去街上撞找去———她不是在街上遇見過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某某,某某還摟著我父親的腰?
我站著沒動。
夕陽西垂,茫然的風吹來散去不知所措。我靠在父親宿舍所在的樓層欄桿前,仰著脖子長久地保持張望的姿勢。樊醫(yī)生只好陪我站。她哪里站得住?不停地走來走去,不停地嘟噥“怎么還不回來……玩忘記姓了”。
天色在夜風中逐漸渙散,我的影子一點點地縮小、消失。
呀,天都黑了,樊醫(yī)生不住地重復。終于她等不及了,說樊兵兵要吃晚飯,她必須回家給樊兵兵做飯吃,催促我一起返回。
不回,我斷然拒絕。固執(zhí)地保持原來張望的姿勢。樊醫(yī)生拉我的手,卻被我生硬地打回。
你自己等吧。樊醫(yī)生丟下我,推開自行車離開。她勾著腰身騎自行車的背影很快被晦暗吞沒。不,她和她的自行車帶走了微弱的天光,把黑暗甩給了我。盡管,她走后不久,另一輛載滿笑聲的自行車嘩地刺破我眼前的黑暗,閃電般照亮我眼睛,但黑暗的感覺卻加倍覆蓋了我并擠壓我??謶忠u身,突兀的恐懼猶如劃過天際的迅雷劈頭蓋臉地打來,炸在我身上。
我無法承受,彎腰蹲下來,不禁號啕大哭。自行車靜止了,后座空下來了。別,別哭,為什么哭呢……父親抱起我語無倫次地安慰。
我害怕,我們回家,好嗎?
有什么怕的,這孩子。父親不住地安慰,卻沒有答應我回家的要求。
他不回家。但我必須回家。
黑暗中,我頭也不回地下樓。我要把黑暗甩給用眼光目送我的父親。此刻,他倚著欄桿正在舉目張望。我知道,當他在黑暗中一點點地看不見我,他的擔心成為空白,他會傷心會憐憫,而只有傷心和憐憫才能催促他跟上我。
可事實是,只有我一個人獨自回到廟村。廟村多么沉啊,猶如一只掉下井后的載滿井水的水桶,吃力地拽住提拉的整個身體,掏空胸腔儲存的內力,種下了踉蹌和心慌。我自己都看出來了,浮腫的眼瞼和虛弱的眼神已經給整個人涂抹上潰敗的色彩。
我沒先回家,而是去了樊醫(yī)生的家,咚咚地敲開樊醫(yī)生家的院門。
你才回來?樊醫(yī)生很吃驚,問,你沒有等到我?guī)煾富貋恚?/p>
猶豫半晌,我才點頭。卻馬上又說,我問了,我父親到宜昌進修去了,因為是下午臨時通知的,又急,父親就沒有來得及告訴我們。我不知道我的謊言如此順溜,仿佛它天生就不是謊言,是響當當?shù)氖聦嵗碛?,它由不得誰,只想此刻出口示眾。說完,我大舒了一口氣。
樊醫(yī)生哦了聲,眼神盯在我身上,我受不了她釘子般的目光,眼圈一紅,淚水又朝外涌。我氣憤自己的嬌氣柔弱,極力忍住快要掉下的淚水,慌忙垂下眼瞼。
哦,你是來……
我要求樊醫(yī)生送我回家,親口告訴我母親關于父親出門進修的消息。樊醫(yī)生張了張嘴巴,想說什么最終也沒張口,隨手帶上院門。
她看出什么了,肯定看出什么了。在她告訴我母親關于父親出門進修的消息后,與我母親嘮嗑時,眼光一直盯著我看。她的目光中,有一種水樣的泛著光亮的液體,柔和又清寒。那不是淚液,肯定不是,樊醫(yī)生才不會流淚。但不斷波澤來的水光,一層一層地漫來,我眼皮受不住了,鼻子一陣酸澀,只好爬上床默默放逐傷心和委屈。
樊醫(yī)生多么異常啊,一改以往的激烈,嘴巴靜止下來了,只有眼睛默默流淌水樣的光芒,它在黑夜中波澤彌漫。靜穆下來的憂傷,還有疼惜,肯定也蔓延到母親身上,并深徹地觸發(fā)了母親。
母親她無法做到無動于衷,第二天下午,拉著我到鎮(zhèn)上醫(yī)院看父親去了。
父親仍然很晚才搖晃著自行車回來,我們遭遇到同樣的笑聲。它們嘩嘩地潑濺于地,又上升浮騰,閃電般扯亮并刺痛我眼睛。黑暗再次翻倍。我緊緊閉住嘴唇,忍住快要滑出的哭泣,亦不求父親回家。拉著我手的母親在顫抖,她的抖動帶動了我。我覺得自己再這樣站著不動,即刻有倒下的危險。于是,猛力一拽,拉著母親轉身離開。
我仍舊頭也不回,我要把翻倍的黑暗甩給用眼光目送我們的父親。此刻,他倚著欄桿正在舉目張望。我知道,當他在黑暗中一點點地看不見我們,他雙倍的擔心成為空白,他會翻倍地傷心憐憫。只有足夠的傷心憐憫,一個人才可能不堅持他的錯誤。
我父親開始回家了,又慢慢恢復以往的頻率。來磨刀的樊醫(yī)生問我母親,春姐,你教訓那個騷貨了,她怕你,是不是?
沒有。
你到醫(yī)院領導那里告妖精的狀了?
瞎說什么啊。
呀,你別瞞我了,我都看見了,狐貍精在我?guī)煾盖澳ㄑ蹨I,一定是算盤不如意了,不過,我提醒你,要乘勝追擊嚴防死守,狐貍精發(fā)起騷來可迷惑人了……
樊醫(yī)生你磨叨磨了這么多年,我算看出來了,除了下田給人看病,要不就提把刀晃來蕩去,弄得殺氣騰騰的,其實啊,你心柔著,老才子張看走了眼。母親反守為攻,引開話題。
說到了老才子張,樊醫(yī)生就不得不跟著說老才子張了。
7
她呀村野之婦,枉為女人,整天提把刀,罵罵咧咧,悍婦兇婆,羞煞了我們文風繁盛的廟村。
樊醫(yī)生學著老才子張的口吻把自己罵了一遍。接著又哈哈笑說,老才子張他罵得對,在我們廟村我的確算得上悍婦兇婆,這有什么?我罵罵咧咧兇悍了,是我自己事情,又沒招惹他,他看著不舒服,是他的事情。我才犯不著計較。
樊醫(yī)生被老才子張痛斥,嘻哈著應付,碰到老才子張,仍舊尊敬地招呼行喏,看樣子,如她自己說的是不計較??杉毦浚€是不免看出隔閡,要不———她怎么會學著老才子張的口吻在我母親面前把自己罵上一頓?
這是多少年的事情了?樊醫(yī)生如此真切地再現(xiàn),細節(jié)又是如此豐滿,可見,她上心了。但凡上心的事情,肯定是給人有較大影響的,一般說來,還是刺激味道濃烈的。
果然,樊醫(yī)生斂起笑容,鼻子哼哼,繼續(xù)說道:他居然說我枉為女人?隨即,笑容又爬上臉頰,樊醫(yī)生翹起半邊嘴角,擺手說道,我不計較,誰叫他是老才子張呢?
她肯定計較了,計較的就是老才子張否定她是女人的話。即使是老才子張那樣狂傲的人說出來的,即使老才子張幾乎瞧不起我們廟村所有人,甚至絕大多數(shù)都被老才子張痛斥過羞辱過。
我母親說,你還是計較了,我看沒什么,相對老才子張,咱們的確是庸常許多,他說就說唄。
呸,春姐,你真會圓場,我和他鬧翻你又不是不知道,是為什么鬧翻的?他這個老才子做了什么?我還不好意思張口說啊———扒灰,嘖嘖……我母親著急了,伸手朝樊醫(yī)生搖擺,卻根本無法制止興頭上的樊醫(yī)生。
我又不是那種嘴長的缺德人,為什么要平白無故揪出他的傷疤?是他老才子張?zhí)p狂了,欺負人到家啊……母親無法攔住樊醫(yī)生,轉身趕我出去。
母親一直把我趕出院子外。但樊醫(yī)生跟著來到院子里,繼續(xù)她的傾訴。我想,趕生大致也是這樣聽見了樊醫(yī)生的話,準確地說,是輕而易舉又毫無準備就得到了關于老才子張扒灰的消息。
盡管母親關上院子門,可我已經知道了老才子張扒灰的事情,盡管樊醫(yī)生的聲音被墻壁和院門隔離,話語斷續(xù)不甚清晰,但我借著腦海中的大致梗概慢慢拼湊出完整的事件。起因,發(fā)展,高潮,還有結局。老才子張與樊醫(yī)生真正把隔閡擴大鬧成矛盾,還是去年樊兵兵上學改名時的事情。
樊醫(yī)生帶著樊兵兵去學校報名。老師登記注冊,問樊兵兵的學名。樊兵兵只把眼睛轉向樊醫(yī)生。樊醫(yī)生搖頭,說樊兵兵的學名就是樊兵兵。老師哦了聲,握筆的手停止未動,眼睛卻望向樊醫(yī)生。
怎么,這名字不合適?
樊醫(yī)生……你們不是廟村的嗎?廟村文風多盛啊,名字一個個取得可雅致動聽了。
輪到樊醫(yī)生哦了聲。她整個人就愣怔在那里,眼睛望著老師,和老師對視了好大一會兒。老師面容浮現(xiàn)出期待的真誠微笑。
剛剛拉開的空間距離又拉近了。樊醫(yī)生的眼睛也浮現(xiàn)出會心的微笑,她有信心縮短目光之間的縱深距離。
等等,我們馬上就來。
說完,樊醫(yī)生拉著樊兵兵走了。她帶兒子樊兵兵去老才子張的家,還帶去一罐沒有開封的茶葉和仙桃云片糕孝感麻糖。
老才子張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是我們廟村最有學識的人,我們不好意思前來攪擾,有請老才子張賜小兒兵兵學名,為小兒開辟文雅之道。
樊醫(yī)生他們母子朝老才子張弓腰行禮。
老才子張傲慢地擺手拒絕,順口又訓斥樊醫(yī)生平日兇婆行為,實為廟村大不雅,玷污女人之美。
樊醫(yī)生平常大大咧咧慣了,為兒子名字事情才收斂許多,自然拘謹難受。聽見老才子張訓斥自己“玷污女人什么”,忍不住了,呵呵笑著插話,我就這樣,覺得舒服,你罵辱我“玷污女人啊兇婆悍婦什么的”,我不跟你計較。
說是不計較,實則是大大計較,愣是加上否定詞“不”,老才子張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慢,還是出口于這樣一個粗魯?shù)拇逡爸畫D。老才子張豎起臉頰,騰出反剪在背后的右手,朝樊醫(yī)生舉起,還翹起食指,口齒嚴厲地罵出一個“你”字,又馬上住口,右手回到嘴唇上,咳嗽一聲,接著,右手又回到背后的左手上。老才子張他相信,怎么說,也不會不能輸給樊醫(yī)生。
于是又咳嗽一聲,上下打量樊醫(yī)生一番,放松臉色,嘲諷道:女無儀容,人俱拒之。
說完,轉身回房。
樊醫(yī)生臉色瞬間變了,身體仿佛被抽去血水般,沒有了定力,虛晃晃地。“人俱拒之”,這不是說她樊醫(yī)生被拋棄得活該嗎?我活該被拋棄———樊醫(yī)生心中浮起一個巨大的問號。問號瞬間點燃沖天怒火,噼啪著在她胸膛里燒騰。
這個看似魯莽的赤腳醫(yī)生,沒有馬上退出,而是赤紅著臉色呆站好一會兒后,沉下臉色,繼續(xù)上前,咳嗽一聲,提高嗓門文縐縐地反擊:才子不假,扒灰缺德,酸骨毀譽,情何以堪。
一時,老才子張扒灰的事情傳開了。在我們廟村,這不亞于驚天新聞。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們,無不瞪大眼睛,口辭一致地運用設問句:扒灰?大名鼎鼎的老才子張扒了兒子張子恒的灰?
是的,我們誰都難以相信。但我們如此好奇,迫切需要一種答案。
樊醫(yī)生你真是亂說,老才子張是咱們廟村咱們島上都有名的文圣,筆墨塞胸,文華絕倫,再說人家小昭呢,鐘靈毓秀大家規(guī)范。瞧你的嘴巴……哎呀,造謠誹謗啊,這是搬是非搞破壞的事情。我們廟村免不了如此警告樊醫(yī)生。
樊醫(yī)生公然挑戰(zhàn)了老才子張,莫如說挑戰(zhàn)了我們廟村的公信,又是如此大事,可不想落下造謠誹謗的惡名,隨即解釋,簡直是逢人(當然是大人,成家的人)就解釋:還是十多年前,她被派到鎮(zhèn)上醫(yī)院進修,遇到張子恒和小昭,他們來醫(yī)院做檢查。樊醫(yī)生她起初也沒特別注意他們,但他們兩人扭捏躲閃,提起了樊醫(yī)生的興趣。隨即,心中疑問浮現(xiàn),他們來醫(yī)院檢查什么?還是兩人一起來檢查,還是偷摸著如同干地下工作,想到他們結婚一兩年不懷孕的事實,樊醫(yī)生肯定他們來醫(yī)院是為孩子的事情。于是,樊醫(yī)生多留了個心眼跟蹤觀察,結果發(fā)現(xiàn)一個真相,張子恒的精子不能孕育胎兒。這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嗎?樊醫(yī)生你現(xiàn)在說來,又是與老才子張吵架后說的,你該不會……問者舌頭逡巡徘徊幾下,壓回后面的話。
不信?你們可以問張子恒去。再者,看那張容若吧,活脫脫的老才子相貌。樊醫(yī)生胸有成竹地反駁道,嘴角還浮現(xiàn)一個得意的微笑,也許是嘲諷。
十多年了,我本來懶得說這些無聊事情,可老才子張,酸,硬是醋激(土語,酸溜溜地刺激意思)得沒辦法,不說他還以為咱老樊是軟蛋。
哧———對方忍俊不禁。樊醫(yī)生也跟著笑了,哈哈哈的笑聲張狂而孤單。她不是軟蛋還真是硬蛋?隨著樊醫(yī)生哈哈笑聲,對方是人群也好,是一個人也好,搖著頭離開了。
8
我無法定義,我們廟村是信了還是沒信樊醫(yī)生的傳言,如同,我們無法判斷出,老才子張是否扒灰的真相。
我們卻無法更改一個鐵板釘釘?shù)恼J識,天才張容若他是完美繼承了老才子張一身才氣的小才子張,相比老才子張,他更是我們廟村人的驕傲。
他還未滿十四歲,連續(xù)跳級,保送到地區(qū)高中一個少年班了。這不僅是廟村咱們整個孤島還是全縣市的唯一。
在廟村關于老才子張的非議,從未出現(xiàn)張容若的名字,他整個人被廟村堅決一致地推攘在外,連影子都沒有。
縮水的非議也就隱約了,如同秋冬孤零零掛在樹梢的葉子,在風中飄搖,直至墜落。老才子張還是老才子張,我們廟村人看見他,哪怕隔著浩瀚深邃的無憂潭,都會恭敬地招呼行喏。
他嗯一聲,不理甚至看也不看,又有什么?那是老才子張自己的事情。
可是,有人信了,大大地信了。老才子張的兒子張子恒。
如果指望從張家聽見雞飛狗跳哭喊打鬧作為傳言成功滲透的佐證,那可是大錯。不是錯在對老才子張家風的判斷,而是錯在對我們廟村的曲意。廟村嘛,它太不一般了,首先是廟村地形,中間高,四周底,而中間高地的東西向和南向被一口深潭圍住。深潭名字好聽,就是無憂潭。高地上全部是常綠樹木,刺冬青、香樟、桂花樹、玉蘭樹等,枝葉蓬勃林木參天,在幽深的無憂潭上遮蔽出碧玉般的屏障,無憂潭兀地增添古墓般的清涼幽靜。高地林木中盤旋出小寺廟,名字簡單,稱呼廟寺。有多少年了?沒人說得清楚,香火斷續(xù),木魚聲也斷續(xù),但我們廟村在這斷續(xù)的飄搖的香火與木魚聲中,安靜地延續(xù)古風。
廟村外的孤島人,到了年底,常常會成群結隊地來我們廟村走動,提一刀紅紙,請我們廟村人寫對聯(lián)。這不是吹牛,我們廟村家家都會寫對聯(lián),自然家家都備有筆墨紙硯,誰人都能提起筆墨揮毫。咱們廟村自夸文風盛不為過吧。而文風蘊藉的自然是雅致。
再說,對著斷續(xù)的木魚聲和縈繞的香火爭吵打鬧,終究沒有任何道理,說不過去。老才子張家,他兒子張子恒嘛,嗓門不小,可說話一字一句,平平穩(wěn)穩(wěn)地,那表情———看著你,明明看著你,還那么近,卻又分明要人感覺他隔得那么遠。我也記不清楚他了,他留給我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是那晚來我家請我母親出工的模樣,不甚明了?,F(xiàn)在,我記住的是凈了師傅。臉色平靜,眼觀鼻,鼻觀心,咚咚地敲著木魚。凈了還是離我那么遠,隔著繚繞的香火,整個人都是虛化的,我們卻相信他,愿意向他說說心中的苦惱。
大多數(shù)時候,凈了不作聲,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咚咚咚地敲著木魚。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咚咚不停地敲著,可突然間他腦袋動了,嘴巴咕噥一些我聽不清楚的東西。爾后,在我發(fā)怔嘆息的剎那,他啟口說道,孩子,老天看著你呢,他(或者她)明白你的心,他(或者她)什么都知道,你沒感覺到有光照在你心上?
有光照在心上?初次聞言,迷惑萬分。是有光照,可照在我身上,我的心在胸膛里,光照得到嗎?我覺得凈了是個騙子,于是轉身跑了。
跑是跑了,還會回來。誰叫廟寺就在我們廟村,他凈了沒成為凈了前,我們誰不會朝著廟寺跑?廟寺院子里的兩根廊柱上豎立的兩塊木質對聯(lián),也不曉得什么時候就有了,字跡斑駁,可我們廟村的不用看,閉眼也念得出:百年廟寺不倒依舊;瞬間往事過眼云煙。這用得著看嗎?只要我們雙腳踏進廟寺院子,它們空氣般,一個字一個字地撲進我們眼睛里,再落至心胸。
廟寺不倒,我們不得不去。去廟寺玩,想想自己的心事,說說心中的苦惱,一顆躁動的心慢慢安靜下來,這玩又哪里只是孩子們獨有的事情?跑廟寺猶如樊醫(yī)生磨叨,也是我們廟村的習慣。
跑著說著,敲著木魚的凈了照例會插言嘀咕幾句,久而久之,我也慢慢信了———不能說信,而是懂了。
那光看不見,隱秘了些,卻頗有力量,穿過衣服皮囊,重重地擊在心上。你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它給你安慰又照亮了你。一顆被老天看見并被撫摸的心,也透明晶亮了。它怦然跳動的時刻,就是鏡子般吸納光亮再輻射出胸膛的時刻……心保持了鮮活,繼續(xù)被老天的光亮穿透,才能繼續(xù)吸納再輻射。
這是凈了說的。啰唆,新奇,古怪。我說懂,也是信。一顆透明的心,當然是鏡子般的,吸收再輻射。光亮能不在嗎?沾了老天光亮的人兒,肯定是有福氣的。與其說是信,還不如說是找到被祝福的安慰和喜悅。那些煩惱,比如,我父親的疏遠,我考試成績滑坡,母親的傷感憂郁,外公和舅舅的病情……均將在我充滿祈愿的心靈,慢慢地得到妥善的解決。
我信你說的。
凈了隔著繚繞的香霧,兀地浮現(xiàn)淡淡的笑臉。我不禁也咧開了嘴巴。
凈了與張子恒的區(qū)別,就是一個轉身。我卻記住了凈了。
9
小昭呢,她整個人就是無憂潭邊的蘭花。細長的身子,清秀的臉龐碰到凝視的眼神就會浮現(xiàn)羞赧的紅暈,聲喉也是細細的柔柔的。她在我們廟村,幾乎就是一個影子,在風中和陽光下飄忽。端著木盆在無憂潭邊洗衣服,扛把鋤頭下田種莊稼,在家門前搬把椅子繡花納鞋……
小昭這個影子,靜靜地貼在我們廟村的地上,要我們細心地捕捉。在我們抬頭凝望時,蘭花般靜雅的氣息,瞬間充沛了心胸。
小昭是我們廟村人都喜歡的女子。她有一手絕活,就是描畫各種植物,作為繡花納鞋的樣本。她的畫啊,就是她的人,淡雅別致。什么婆婆納、文竹、夢童子、地丁、白蓬、空心柴胡、打碗花、矢車菊、龍須草、扇脈杓蘭……唰唰幾筆,風骨盎然。在我們眼中,它們本是普通不過的野花草,甚至低賤不擇土地沒姓沒名??山浻伤氖种铬r活在紙張上時,一個個文雅秀氣的名字就從她嘴巴里跑出來,我們無不驚嘆。
驚嘆之余,我們又無師自通地領略到生命的尊嚴高貴。
我們廟村婦女農閑時就跑小昭那里,圍著她看她描花樣,那是她們最漂亮的時光。她們嘻哈聲沒有了,饒舌聲沒有了,粗喉大嗓沒有了,全部變身成用眼睛說話的女子。在小昭那里,她們統(tǒng)統(tǒng)忘記雞零狗碎的雜事,也忘記了漫溢周身的大小傷悲仇恨,心胸塞滿了那些充塞我們廟村的花草。她們在心中默默念叨著婆婆納、文竹、夢童子、地丁、白蓬、空心柴胡、打碗花、矢車菊、龍須草、扇脈杓蘭,并一一與它們的模樣對上號。
婆婆納、文竹、夢童子、地丁、白蓬、空心柴胡、打碗花、矢車菊、龍須草、扇脈杓蘭等,多么美麗的名字,在眾多的念叨中不再作為簡單的花草存在了,而是混合發(fā)酵出一股氣脈,流淌在她們身上,她們周身如同鍍上了水銀般的清透。
我母親和隔壁的英嬸回家相互感嘆,在小昭那坐會兒,就像水洗了遍,還學到不少野花野草的名字。
我跟著母親去小昭那里,親眼看見她描花繪草樣。小昭鋪開白紙,提筆勾勒出一枝端直的枝干,兩側枝條橫逸。她在枝干上畫出繁盛的心形葉片———我在心中一一念叨我知曉的植物,卻不能確定。小昭仿佛看出我心事似的,說道,馬上你就知道是什么了。她在葉片中間畫出垂下臉龐的菱形的五瓣花朵,我叫道,夢童子。
就是夢童子,小昭仰起臉龐朝我點頭。她臉色微紅,眼角俏皮地上翹,一股說不出味道的美麗要我看呆了。小昭被我看得不好意思,鋪開白紙教我跟著學畫。
很簡單的,任何東西都有區(qū)別他物的精神,抓住精氣神,那東西就活了。她還告訴我,畫什么植物前,一定要在眼前閃現(xiàn)這個植物模樣,它們總是不同的,你要抓住這個植物獨有的特征,不求全像力求神似……小昭俯身挨著我,她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氣息,似蘭花又不盡是蘭花。我曾經問過母親,小昭身上是什么味道?我母親說是植物混合味道。小昭經常觀察植物,一定沾染了它們的味道,我認同母親的說法。
我母親看小昭不厭其煩地描畫,建議小昭,沒有必要來個人就畫一遍,可以把以前畫的集中一起,誰需要誰自己臨摹。
小昭笑了笑,轉身回房,從箱柜里拿出兩個大本子出來,遞給我們。
我和母親都傻了眼,各自拿個畫本翻看,邊看邊抬眼看小昭。她太了不起了,她居然把我們孤島上的花草還有莊稼樹木都畫了出來,還一一標注出它們的學名。
也是在那時,我第一次知道,我看見的普通不過的植物,它們都有美麗得叫人嫉妒的名字。婆婆納,就是湛藍得令人快要掉眼淚的花朵;而夢童子,就是那五瓣白花攢成一個菱形的,還垂下臉龐給人夢幻的花朵;地丁呢,大都紫色,小而韌,花瓣光滑脈絡賁張……也是在那時,我喜歡上植物。
小昭在我們廟村,地位雖不及老才子張,可在我們廟村女性心里,她簡直是天仙般的人兒。即便張子恒不能接受老才子張扒灰的傳言,無法忍受了,他要爆發(fā)他的憤怒,可是———小昭那樣的人兒,他怎么吵鬧起來?
但,傳言如此有破壞性。張子恒不吵鬧,還能忍受?換而言之,還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接受或者輕描淡寫地忽略而過?
這似乎與文風或者家風沒有多大關系了。
話又說回來,我們廟村確實沒有聽見張家有什么吵鬧動靜。卻發(fā)現(xiàn),張家有了變化。
首先變化的是小昭,她影子般的身體倉促地在我們面前飄過,再也難得一見她羞赧的紅暈和柔順如水的眼神。她把整個臉龐交給她的脖子,再與腳步相對。
我母親叫道,小昭,下田了?晚上到我家坐坐。
小昭微微仰起腦袋,眼神不知看向何處,腦袋輕搖。
那我去你那兒,想請你描個花樣。
小昭淡淡地吐出一個詞,來吧。
晚上,母親去小昭家馬上回來了,手里拿著小昭給的一個植物畫本。母親嘆息說,小昭再也不會教我們畫畫了。她的嘆息,令我莫名地感傷。
10
小昭不理我們了,除非我們硬是主動喊出小昭名字,她才會站住,眼睛卻也不看誰,只是定定地盯著地面。
老才子張,她更是不理了。反正,我們廟村人,誰也沒有看見老才子張與小昭講話過。有好幾次,我看見老才子張反剪著雙手,在無憂潭邊吟詩,遇到扛著鋤頭的小昭,他們誰也不認識誰似的,相互擦肩而過。
在張子恒還存在前,張子恒也不理睬老才子張了。哪怕,老才子張有事情,最有可能的事情是他又丟了或者忘記帶大門鑰匙,大聲喊張子恒要鑰匙,還屁顛屁顛地跟后,張子恒充耳不聞置之不理。老才子張跺腳嘆息,孺子不可教也。隨后,到廟寺溜達一圈,等到張子恒小昭收工回家,再跟著回家。
他們張家分成兩家人了,雖共一個堂屋,可廚房分成兩個,各吃各的飯。老才子張看上去,似乎前所未有的孤獨寂寞。他在無憂潭邊反剪雙手,吟誦:舉頭旭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稀疏的白發(fā)在風中抖顫,荒草般地瑟瑟。我們無論在哪里,都會心有靈犀地聽見,從他心里發(fā)出的悵然嘆息。
張子恒不在后,小昭徹底不理睬老才子張了,是那種對方在眼中消失似的不理睬。我親眼看見。
那天暴雨后,上廟寺勸凈了回家的老才子張一身泥濘地回家,稀疏的頭發(fā)在腦袋上濕巴巴地粘成幾綹,衣衫也濕了,貼著身體,鞋子和褲腳全是泥巴,拽得老才子張東倒西歪地,狼狽極了。
到無憂潭邊,老才子張就蹲下來洗鞋子洗腳。洗著洗著,口袋里的鑰匙掉進了潭水里。無憂潭可是沒有底的,我們廟村傳說,它與外面的長江在地底下連著。這是有根據(jù)的,逢到孤島干旱,大旱年月,弄個抽水機日夜抽無憂潭水,灌溉田地,三天五天過去一個星期過去,最長時間達到半月之久,無憂潭還是水汪汪的。誰也不曉得無憂潭有多深。老才子張雙手在潭水中撈幾下,胸口衣衫也濕了,又擔心滑到潭里,于是放棄打撈。
到了岸上,發(fā)覺自己比落湯雞還要狼狽。老才子張折身回家,他以為,這樣的天氣,小昭應該在家里。到屋前才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小昭也不在家。找到田地,田地沒有,去問我母親,我母親告訴老才子張:我剛看見小昭,手里還提一個包,估計是去看張容若,人還沒出村口,現(xiàn)在還追得上。
老才子張一動不動。我母親又催促了一句。
她當我死了。老才子張輕聲咕噥,卻還是清晰地傳到我們耳朵。馬上,屋子里一陣靜默。
落湯雞般的老才子張簡直失魂落魄,接過我母親遞來的熱茶一口飲干,然后捧著茶杯在我家院子里轉圈,看見屋檐下擱放的挖鋤和鐵榔頭,眼睛一亮,說了聲“有了”。
老才子張?zhí)嶂祁^剛出院門又跑回來,拽起我的右手就跑,邊跑邊對我母親說,借下。
我母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借的不僅是榔頭,還有我。
我母親嗒嗒地跟在后面跑來。老才子張到他家門前,放下我的手,囑咐我別走,看他開門,請我進屋做客。于是,雙手抱拳,對著緊閉的大門說道:幸有嘉賓至,何妨破門入?操起榔頭對準鐵鎖砸去。哐啷幾聲,鐵鎖松了。老才子張上前拉拽,鐵鎖似乎馬上掉下來,但老才子張又按緊鐵鎖,生怕鐵鎖掉下來。他把榔頭交給我,要我再砸開。他什么意思?我滿心疑惑,轉眼看母親。
母親滿臉都是笑,她是真樂,說話的聲音都快結巴了,砸,你砸一下鎖就掉了,你是老才子張請來的……嘉賓,他請你砸的,砸完了,我請人……給他們上鎖配鑰匙。
我舉起榔頭,砸掉了鎖,也替老才子張開了大門,成為老才子張的嘉賓。他把我迎進堂屋,還請我坐,親自給我奉上茶水。
天,這個老才子張真逗。我樂得實在憋不住了,接過茶杯象征性地抿下嘴巴,然后告辭。轉身剎那,我的笑聲就破喉而出。
這個老才子張,近乎孩童般,天真得幼稚,當然,指的是他處理事情的邏輯。
小昭不理睬他,當他死了般,在我們看來,是為了避嫌,還有可能是,她只有如此,才能證明她的清白,才能挽回張子恒出家的心。
別以為凈了不知道關于小昭的消息。老才子張勸凈了回家之余會不會說什么,我無從知道。但我看見進廟寺的大人小孩,都說起了小昭。那個調皮的趕生跑廟寺玩,看見敲木魚的凈了,也央求他出寺回家。趕生的理由就是小昭,說,你別敲木魚了,回家吧,你知道小昭嬸子多難過嗎?
凈了的木魚還是那么有節(jié)律地響著,他對趕生的話充耳不聞。趕生幾乎求道:我小昭嬸子她幾乎不說話了,我喊她也不理,我可最喜歡她的笑容了,你回家吧,她一個人在家,跟誰都不說話,誰也不看,她多孤單啊。
趕生說著說著,喉嚨竟然哽咽了。他與小昭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是難產,他母親生下他不久過世,出生那天正好趕上他母親生日,趕生父親為這個兒子討吉利,取名趕生,算是延續(xù)他母親生命的意思。趕生與張容若大致同時出生,小昭這樣清雅的女子,居然舍得本不充足的奶水,要張子恒抱來趕生喂奶。趕生說小昭是他干媽,雖沒有正式認定,可在他心中早已經默默認定,盡管碰到小昭喊的仍然是嬸子。
我也說過,我母親也說過———向凈了說起小昭。
凈了不想聽也沒辦法,他肯定聽到了,關于小昭的消息。雖然,敲著木魚的他仍舊無動于衷。
可我們關于小昭當老才子張死了的看法,錯了。我們是在一件事后才恍悟我們的錯誤。
11
樊醫(yī)生怎么也沒有想到,她的負心郎,兒子樊兵兵的父親又回來了。回到他以前工作的輪渡上,不過不是一個人。跟著回來的另外一個人,不是與他私奔的女人,而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
樊醫(yī)生得知這個消息后,再次來我家磨刀。她氣沖沖地提著菜刀上我家,還在爬坡就爆開嗓門喊:磨刀來了,今兒一定磨出最鋒利的刀刃。
我母親探出腦袋,看樊醫(yī)生比以往都氣憤,跑來拉開本來就開著的院子門,招呼道:磨刀來了?
樊醫(yī)生嗯一聲,疾步走到廚房,提來一桶清水,兜起桶底,嘩嘩地全部潑到磨刀石上,又找出一塊抹布來回擦洗磨刀石。再把菜刀架在上面,人騎坐于翹起的磨刀石的邊角,呼地大吐一口氣,雙手握住菜刀,前后推動雙臂,霍霍地來回磨礪。
一邊磨刀,一邊嘴巴發(fā)著狠氣為自己鼓勁:呵呵,老天爺有眼啊,終于讓我等來這個遭天殺的,哈哈,還真不要臉到家了,帶回一個孽子,向我示威呢,好,敢回來算你們有種,咱們就動真格地較量較量,新仇舊恨,一起清算,等我磨出好刀,殺個痛快。
三兩下,樊醫(yī)生提著濕淋淋水光光的菜刀返回了。這次,她的步態(tài)仍然慢,卻有了幾分猶豫一些沉重,絲毫沒有以往返回時的心滿意足??礃幼樱t(yī)生有些想法,或者說心事重重。果然,走到無憂潭邊,樊醫(yī)生沒有徑直朝她家走去,而是涉潭去了廟寺。
上廟寺肯定就是找凈了去了。
而凈了會理睬她嗎?
沒有人看見她對凈了說了什么,也許什么也沒有說。也無從知道凈了如何回應這個樊醫(yī)生,也許視而不見。
但我們看見了。下廟寺的樊醫(yī)生,步履匆忙,雙腳生風,臉頰出現(xiàn)少有的潮紅。她在我們廟村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出村口,菜刀在她下垂的手中晃來晃去,晃出破碎又凜冽的寒光。
我們都以為,樊醫(yī)生會宰了那個拋棄他們母子與姘頭私奔的負心漢,說不準,還會一并殺了那個孽子。
這是樊醫(yī)生多年所愿啊。
她磨了這么多年的刀,可不是等待這樣的時刻?英嬸我母親之流關于樊醫(yī)生磨叨的笑談,也許在今天就會被她的菜刀試煉出虛妄,不過屬于女流之輩的短淺見識。
傍晚時分,樊醫(yī)生回來了。不是一個人,還抱著一個孩子,同樣是步履匆忙雙腳生風??此е⒆拥哪?,一點都不是厭惡仇恨,反而有疼惜的味道。我們廟村的都以為,她殺了那個負心漢,傷到了孩子,作為母親又不忍心孩子受傷,哪怕是仇人的孩子,所以抱回孩子搶救來了。
這可是有趣的事情。
等有人跟著去樊醫(yī)生診所觀察,發(fā)現(xiàn)我們猜對了一半。的確,樊醫(yī)生在搶救這個孩子,也就是她說的孽子,不過孩子沒有傷口,只是發(fā)高燒生病了。
樊醫(yī)生你的菜刀呢?有人問道。
忙著給孩子打針的樊醫(yī)生,通地一聲站起來,說道:我的菜刀?左右看下,繼續(xù)說,呀,我找那個遭天殺的,在船艙后面的廚房里才找到,找到后我就罵,然后舉刀———他哄孩子不理我,我上前拽他肩膀,孩子被撞在地上,我才發(fā)現(xiàn)孩子滿臉通紅熱氣噴人,那肯定是感冒發(fā)燒了,而且燒得厲害,怎樣?我不得不先放下菜刀———菜刀就放在靠角落的砧板上。
說到這里,樊醫(yī)生停下來,看著眾人。眾人不作聲,一律靜靜地與樊醫(yī)生對視。樊醫(yī)生居然哈地笑了聲,笑容很短暫,馬上在臉上消失。
……我等孩子燒退了,回去拿,再宰負心漢不遲,他的孩子在我手里,不是?她繼續(xù)說道。
樊醫(yī)生這么說,不過是告訴我們,她不是不想履行諾言復仇,而是時機不對,碰到了生病的孩子。她是醫(yī)生,救死扶傷是醫(yī)生職責,總不能看見生病的孩子不救吧?再說,她等了這么多年,再挨幾天又有何妨?
12
沒有等樊醫(yī)生再找去,負心漢把她的菜刀送來了。從負心漢提著菜刀走進我們廟村,我們廟村的都瞪著眼一路跟看。負心漢雖然是外村的,一直在輪渡上做事,后又跑外面多年,可并非要我們廟村感覺完全陌生。我們廟村瞪眼跟看,也不忘招呼,回來了……負心漢也不作聲,他如何作聲回答?他是回廟村來了,可是他哪里又是“回來”?負心漢低頭靜默,只是邁腳趕路,徑直走到樊醫(yī)生那里。
他雙手遞上菜刀,請樊醫(yī)生復仇。
樊醫(yī)生接過菜刀,滿臉怒容,菜刀在手中抬起,明晃晃的,卻馬上砰地一聲掉在地上。不是菜刀失手掉下,而是被樊醫(yī)生扔在地上。菜刀落地的同時,樊醫(yī)生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話,孩子的燒還沒有退。
你———負心漢說著,雙腿彎曲跪下了,請求樊醫(yī)生懲罰他一定要懲罰他。
這是旁人說的。我沒親眼見,卻在這些細節(jié)中揣摩出,樊醫(yī)生固然恨負心漢,但她把被拋棄的委屈全部算在那個奪愛的女子上。她想教訓負心漢,更想手刃橫刀奪愛者。
可惜,樊醫(yī)生只能委屈痛哭了。她的菜刀,磨礪八年的菜刀突然間沒有了對手。那個女子竟然客死異鄉(xiāng)。而孽子比樊兵兵還可憐,沒有了母親。
跪著的負心漢撿起地上的菜刀,雙手呈給樊醫(yī)生。
傷心欲絕的樊醫(yī)生再也無法舉起刀,只能哭著趕走了負心漢。滾,你馬上從我們廟村滾開……悲傷抽空她的胸腔,又氣勢雄偉地占據(jù)樊醫(yī)生整個身體。那天看見的人都說,樊醫(yī)生太傷心了,唉,也是太令人傷心了……
看來,樊醫(yī)生的傷心濃重地感染了旁人,傷心越發(fā)肆無忌憚,在樊醫(yī)生診所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無能為力的樊醫(yī)生只好放聲痛哭。她在診所一會兒蹲在地上哭,一會兒趴在桌子上哭,一會兒在房屋里轉來轉去地哭,哭得肝腸寸斷,完全理不清楚頭緒。
診所有病人,病人受到感染固然傷心,卻沒有好身體承受哭鬧,都哼哧哼哧地表達抗議。悲傷的樊醫(yī)生卻不能止住哭泣,只好捂臉哭著奔出診所,繞過無憂潭上廟寺去了,邊哭邊嘶啞著喉嚨喊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啊。
同樣,誰也不清楚樊醫(yī)生與凈了如何相對。
很遲很遲,樊醫(yī)生才下廟寺。已經是黑夜,樊醫(yī)生下廟寺,誰也沒看見。但我們廟村的,都聽見,她沒有回家,而是去小昭家,也不進小昭家門。很可能是老才子張不許她進屋。
是啊,我們都聽見了。
樊醫(yī)生站在小昭房屋窗戶邊,哭著聲腔說,小昭,我對不起你,你相信嗎?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我們想的那樣,哪怕我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可還是只有老天才心知肚明。我錯了,傷害了你、張子恒,還有老才子張……我對不起你們,給你們跪下了。
我說過,我們孤島房屋特殊,建造房屋都要先筑一個高臺再起屋。哪家說話,聲音大點,周圍都聽得見。樊醫(yī)生請小昭原諒的話,還是發(fā)自肺腑的哭腔,我們不想聽見都太難。
那夜,我們很遲才睡覺。全都豎起耳朵聽老才子張那里的動靜,我們一直陪著下跪的樊醫(yī)生。我被母親趕著上了床,卻根本無法入睡,大開著窗戶,側耳傾聽。
廟村的夜晚太靜了,又太鬧了。無憂潭里的魚游水響聲,時令動物的呼吸眠聲,還有莊稼拔節(jié)聲,混合著我們廟村人極力屏住卻又無法屏住的氣息,化成一波一波的浪花襲來。
我不住地張嘴打哈欠,混合聲響鬧騰成來回顛簸的搖床。我跟著搖擺,睡意濃烈,但我極力抵御,我感覺自己站在睡與醒的邊緣,左右搖晃。迷糊中,又被一種意識牽引到一個地方,正是老才子張的家。我看見老才子張弓著腰身開門,探出腦袋,先是要樊醫(yī)生回家。樊醫(yī)生不肯,跪著哭泣。老才子張縮回腦袋,關上大門。接著,又打開大門,老才子張走了出來,說道,村野之婦,碎言瑣語,傷人害己啊,罷,我無所謂受傷也不談原諒,你請求她原諒即可。老才子張翹起右手食指,指向小昭的房屋。
小昭的窗戶突然開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傳來,樊醫(yī)生,你走吧,傷人傷到不知,才是大傷。窗戶啪嗒聲,關上了。
天地突然死寂。只有明晃晃的月亮,嘩嘩地無聲流瀉,一地白霜。許久,老才子張一聲長嘆,幽微綿長。而后,伸出右手搖晃示意,要樊醫(yī)生離開。樊醫(yī)生還是不動身。她無限傷心地說道,是我口無擇言啊,我中傷了她,我沒看見,怎么就斷定她出軌呢?
接著,聲音再次靜默,白霜凝固。大片的靜默在黑暗中漫漶而來淹沒我,我一下跌入深沉的睡眠中。
第二天我從母親口中得知,我迷糊的夢境居然就是現(xiàn)實。我捂住了胸口,說,這么神?
我父親也在家,他哈哈笑著說,你呀,小小年紀,心思靈透……咳,根本就沒睡著,起碼耳朵沒睡,但眼睛閉上了,這樣你耳朵把你聽見的傳到模糊意識中,夢境就與現(xiàn)實結合了。說罷,父親搖搖頭,滿是憐惜地看著我,又晃動腦袋。他在點頭,我的父親在點頭。我垂下了眼瞼,眼眶不禁濕潤。但我不希望父親看見我流淚,假裝打了哈欠,手指按在眼眶上,嘴巴嘟噥,難怪……
原來是這樣。老才子張傷害了小昭,說她出軌了,這才是小昭不理睬他當他死了的原因。
多么復雜啊。老才子張說小昭出軌——他在為自己開脫,還是其他原因?
13
老才子張借我破鎖進屋后,我們家好多天都在笑話老才子張的迂腐幼稚。笑著講著,我們捋清了一個事實,老才子張的邏輯不尋常。也就是說,正常不大靠譜。
進而,我母親做出一個猜想,老才子張知道兒子張子恒身體有問題,面對小昭懷孕生出張容若的事實,就斷定小昭是懷的別人家的孩子。
小昭……唉,這個苦命女子,誰真正看見了?一會兒說是她公公扒灰懷的孩子,一會兒說是越軌懷下別人家的孩子……誰親眼所見?卻接二連三地遭受這些猜測,難怪她……
母親說不下去了,搖搖頭。
小昭越軌之說,未免虛妄??磸埲萑?,相貌舉止,還有才高八斗的基因,就是老才子張的后裔。
不獨我母親這樣說,樊醫(yī)生如此說,咱們廟村恐怕都是這樣說。
她沒越軌,張容若又如此與老才子張長相相似,而張子恒身體有病,那么,似乎只有一個事實,老才子張的確扒灰了。樊醫(yī)生盡管下跪請求他們原諒,可是她的話里,分明在申明———她沒有說謊。
她當然沒有說謊,要命的是,這個樊醫(yī)生還提出一個難題,沒有撒謊的事實,還不能等于隱藏在事實里的真相。
老才子張扒灰了,似乎是事實。事實卻不等于真相。真相不在事實里,而在事實之外。
多么古怪神秘。我們無法不議論笑談,笑談里,夾雜疑惑不解,毫無嘲諷意思。嘲諷誰呢?我們不是親眼所見,能嘲諷誰?這個找不到答案的古怪事,或許如樊醫(yī)生所說,只有老天爺心知肚明。
老才子張還是堅持每天上廟寺,苦口婆心地勸凈了回家。他現(xiàn)在的理由很簡單,凈了凈不了,你還是張子恒。起碼,有人苦苦掛念,你能無動于衷?
出了廟寺,老才子張就在無憂潭邊徘徊,迎風誦詩。稀疏的白發(fā)微微顫抖,荒草般地瑟瑟。我們無論在哪里,都會心有靈犀地聽見,從他心里發(fā)出的悵然嘆息,一天比一天沉重。
他怎么不悵惘嘆息?
張子恒出家了,而小昭在張容若考上地區(qū)高中少年班后,她去了我們廟村廢棄多年的庵堂,打掃干凈,掛上清風庵牌子,從此,小昭就是清風庵的守門人了。小昭,我們廟村的仙女,多了不起。她在庵門兩側掛上四字對聯(lián):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她哪里又只是在說她與張子恒呢?
我們才知道,小昭不僅擅長畫畫,還胸有大筆墨。多么好,別緒和歡喜的距離就是一個轉身啊。
關于老才子張扒灰與否的事情,我們偶爾議論,也是嘆息般地議論,卻不做任何評價,因為我們得不出任何答案。
我上初中后,學習生理衛(wèi)生,知道了生命神奇孕育的過程。我在課堂上出神,想到樊醫(yī)生打探到張子恒身體秘密的事情,她說,張子恒被檢查出精子不能孕育胎兒———那么,他的精子是死的,或者說不活躍??商煜聸]有絕對的事情,死的不等于完全死掉,不活躍更是說明死活參半。那個神奇微小的蝌蚪,搖動尾巴暢游,剎那間與它的朋友相遇,播種下一個生命的種子,此際,只有老天爺才會看清楚。
不能不說,老天爺他真是有眼的。以一束光芒穿透一顆透明的心,賜予我們肉眼看不見的福氣,我們意識到,也就在接納啊,歡喜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