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哲
1
從尼美到了大渡河邊。
巖腔頭頭,溝邊坎坎,仙人掌密密匝匝高過腦瓜頂兒長成林?;▋洪_得正熱鬧,黃艷艷哩,黃慘嘍。從坡坡脊背窄路,順?biāo)徚锪锵滦?,小道兩旁凈是牛蒡草、綿狗苕、野木姜。黏糊糊地,腳桿兒酸重得很。斑鳩、布谷、錦雞,落起落飛。
我過河灘時,在一片寬敞的地界,碰到個放豬的老頭兒。瘦麻臉高板板,臟兮兮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他猛愣兒喊住我:“你哪里客?”
“去九襄鎮(zhèn)!”
“九襄鎮(zhèn)找哪個?”他一坨泥巴掰掉半塊甩出好遠。蓬蓬蔥蔥的桐蒿草灘頭,就有黑白豬娃娃哼吱躥出。搖著尾巴靜靜一默,又躥了回去。
“衛(wèi)多!”我答。
“哦,干部?!?/p>
“文化局的?!?/p>
“那要過大渡河呦哎!好遠,坐一會兒,歇會兒氣,給我腦殼上逮逮虱子?!彼贿呎f,一邊從肩膀解下青巴巴的披氈鋪在地上。
怪球得很,老早老早的老話:十個麻子九個怪。但怪,也不能怪到這個田地。逮個陌生路人,給他逮虱子。
“要得!沒得問題,這是我的業(yè)余愛好?!睂秩耍夷贸霭俦兜暮蜌?。
雖然不好耍,也莫法。看天還早,就不跟他費話,給他逮就給他逮,我也是滿不在乎的。草原的虱子、高原的虱子,過去都熟得很。只是初見這川西大山的虱子,可不咋地。灰嗆嗆不說,還干癟癟的。
其實把細想想,和人類最親近的昆蟲兒,就是虱子嘍。
老人的頭發(fā)吊長長過肩,花花白。分攏開他腦瓜頂,撥出發(fā)溝兒,可吹可彈。只一會兒,就把六條腿的小家伙,一個二個三個……搞定。又把蓬蓬亂亂的毛毛頭,給他梳理盤整巴適。舒服的老頭兒,瞇著皺巴巴的眼睛仰面向陽。我的手上,卻落下油膩膩的啥子味道,古怪得很。
“要得,要得,安逸慘了!”老人稱贊地說,沙沙的怪好聽。
我說走啦!
“勞煩你,走吧!還有一截子路,丁點兒遠。進圍子,順青石板路莫上白石板道,往左端直走。九襄鎮(zhèn)在縣城那邊,從石牌坊過去就到了?!崩项^兒說得很把細。
晌午的時候,天上打了火閃。老天爺像抹起命來,風(fēng)是風(fēng)雨是雨地下了一歇火。這當(dāng)口,我住在流沙河與大渡河合攏的獅子山坡坎上的小莊寨。推窗可看得見大渡河,河水湍急,河谷陰灰。黑云一坨一坨在黑水面上空,慢慢地游移。刮進來的風(fēng)腥乎乎,卻也涼爽安逸。把悶愁蔫氣,丟溜走個干凈。
這個叫片馬的小村鎮(zhèn)二十幾戶人家,依山勢座西北向東南建在半坡坡上。一條不染絲絲灰塵的青石板路——路旁一棵二棵三棵沒得樹皮的紫金花,打直通到河沿兒。
河沿口子崖,有座三尺來寬的黑油松板吊橋。打楞楞打穿穿顫抖抖過去,翻過橋頭的蓑衣嶺不遠,就是九襄鎮(zhèn)。
住在這片馬,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這里曾叫獨女鎮(zhèn)。衛(wèi)多說,現(xiàn)在一半屋頭,都是單身寡居的女人。
我倆是從九襄鎮(zhèn)過來的。走在晃晃蕩蕩的吊橋上,衛(wèi)多開腔:“這戶的閑房,多久沒得人居住,一說就同意了。你還好福氣,屋頭清靜得很?!?/p>
“清靜就安逸,我就喜歡清靜。”我說完又問,“為啥子空閑下?”
“最后住的是位黑彝老婆婆,死得怪兮兮。獅子山,架好柴。抬杠的眾人進到石屋頭,卻尋不見她的尸首。一年多啦,柴架都垮掉,也不知她歇在哪兒?她祖上,和瓦窯坪的馬禎土司屋頭廝熟得很。她走后,便沒得人住嘍,就沒得人氣嘍,成了鬼屋,可惜得很。鬼?哦——鬼,是的,黑更半夜,大渡河的霧起得白茫茫的時候,屋頭便有燭光閃閃,好蹊蹺。我都看見過,硬是不假。不過老同學(xué)你甭?lián)?,我已?jīng)委派人收拾好了。屋頭屋外院壩上下,保證利落。”
剛攏進鬼屋,衛(wèi)多就臉兒板板地說:“你要是不敢住,算球,再找!”
我急忙慌地說:“住住住?!?/p>
“哦,對頭。那就定下?”
“定下!”
衛(wèi)多把大手指撅得嘎嘎脆響又說:“你白日行走黑了歇店,有時倒在草荒荒頭,抱著腦殼呼的一睡,爬起又客。大半年都過了,再如此下去身板可不行。到我這里要好好休養(yǎng)生息,養(yǎng)不好腿腳板,沒得好路客。”
我應(yīng)承:“好,時間不計較,住夠再走!”
衛(wèi)多笑笑,從黑木方桌上提起他的黑公文包說:“莫法,我單位的雜事整不贏。謝碗閑談?chuàng)u花扇,再抽空閑談吧!”完后,散開步一側(cè)身,走脫。
院壩里還留下一句話:“別亂跑,好好地歇息?!?/p>
“好!”
2
我住的地方,算是這個鎮(zhèn)子的高處。再往上,還有兩三戶。
老房子,石頭房子,牢靠的房子,鬼斧神工的房子。二層碉樓,典型的羌式。屋頭雖然有些陰氣,但也還算寬敞干凈。床頭燒一盆浮炭,紅彤彤藏著火苗。木梯口被釘死,二樓莫法上去。屋門頭掛著好大一束陳艾,鮮綠綠的怪清香的。二十好幾個平米的院壩,卵石鋪得展展,空落沒得雜物。無圍墻、無篾籬笆,周圍栽種著半人高的梔子和杜鵑。順著龍門子下,石條臺階八步一拐,連上了斜刺河岸的石板大街。后房山,依賴著巖壁崖頭,密密蔥蔥的芭蕉和人腳板兒似的仙人掌。巖石裂隙掛著蒲團柚子大小的牛角蜂窩,嗡嗡吵。房屋四壁上下,篾條甑子似的,爬滿棒棒粗細的藤蘿。窗戶被吊長長的花苞,和已經(jīng)開放的或紫或藍的藤蘿花,實實在在掩隱。
青石板街上,人員稀朗。據(jù)說這里的居民,不超過三十五人。
向山根兒瞭望。幾棵偌大的黃桷樹過去,河灘前的荒坡上,一片耷拉著腦袋的馬桑波。然后就是灰不拉幾的石灘,展展的寬地。河對岸扎扎實實綠綠蔥蔥的蓑衣嶺旁,凸出的是一座禿禿的禿頂山包。從頂頭,到光滑滑的山坡腰間,有一條上寬下窄裂口的溝溝。這也不算古怪,古怪的是白。那山包白玉一樣,雨水過后還泛著瓷潤的釉光。更古怪的是,裂口溝溝盡頭,有一眼水泉,僅在日落夕陽時,汩汩淌出水。
水淌到山根兒大渡河畔的大籮房水車下,水車就轉(zhuǎn)起。吱——吱——吱,夜深人靜,悠遠遠地。
別看這是一個丁點兒小鎮(zhèn),時不時的街上也生出熱鬧。
天還沒得盡亮,小銅鑼鍋,當(dāng)當(dāng)就把街子敲響。閹豬的,也有的地方叫劁豬或騸豬,就是把它的生殖廢了。聽說這鎮(zhèn)子上家家都養(yǎng)豬,也養(yǎng)毛狗,毛狗就是狐貍。閹豬的剛剛轉(zhuǎn)下去,沒得影兒沒得當(dāng)當(dāng)聲后,又會攏上來慢條斯理,戴露水牌兒舉幌子的算八字先生。
衛(wèi)多說:“敢來片馬的算八字先生,卦卦算得滿準(zhǔn)。哦——當(dāng)真,哄你是小狗?!?/p>
胡亂扯網(wǎng),倒是可以咸淡搭界兩句,但我是最害怕能掐會算的。算得準(zhǔn)的,未卜先知,人活得多沒得勁,沒得意思啊。一般這時,我就閃進龍門子院壩頭,虛掩門。
衛(wèi)多說我:你這是屁兒小。
上午,還要過往個賣豆腐的矮小男人,挎?zhèn)€濕落落的箱盒盒。藍衫褂、藍圍裙,干干凈凈,只是個白蠟殼,就是禿頂。我喜歡他過過往往,是喜歡他的腔調(diào):遠看嫂子那頭來/不高不矮好身材/好比街上嫩豆腐/輕輕一挨水就來。
賣豆腐的總是在門前唱一會兒再走,聲調(diào)里滿水滿清亮。
偶爾聽到幾句調(diào)侃。
“矬人!”
“人矬,腳桿冇矬!”
有女子山坎坎間甩出話語:“豆腐干干腦殼殼,一根二根毛沒得?!?/p>
賣豆腐的緊搭腔:“有的歇在卡巴襠,有的荒在肚皮上?!?/p>
女問:“歇天冇歇地,曉得不?”
男答:“歇樹冇歇枝,歇枝冇結(jié)果!”
“歇你兩個球兒。打我的條子,找不到門。灶坑眼眼沒得熱火,往下落淌吧你?!迸恿R了一句,放出爽笑。
“爬上就得爬下,嘴硬屁兒松,難久長,走嘍?!蹦腥司晚樦嗍逋骂嵶?,一路淌落下豆湯白水。
這時候的天,都是朗朗的晴。沒得云,沒得風(fēng)。怪不得人們,都有松松快快的心思,搭訕逗笑。
晚上,偶爾還可以聽到院壩陽臺上有女子在安安靜靜唱小調(diào),尖溜溜地:高山點蕎蕎碰蕎/幺姑娘梳頭搖幾搖/問你幺姑娘搖什么/三月楊柳正抽條。
另有一首我沒得記周全:豌豆花開排對排/小情哥招手我就來/大渡河邊水流淌/就像XX已張開。
大渡河邊橋頭上有個婆婆攤,小鐵爐、木炭火、竹挑挑。有香蔥辣子涼粉;有加一把嫩綠的豌豆尖尖的湯抄手。潑上調(diào)羹紅紅的海椒辣子油,落味之極,昂昂得好吃慘啦。攤婆婆裹著青布包頭,瘦小的身材,水藍的緊身黑襻斜襟夾襖。問她姓啥,她說:未撇朱。
背腳、挑子客,過路人多起時,攤攤前,一十個二十個坐滿一坨寬地。木柴扁挑,一路兩路,在臺階上行行排排硬是好看。再聽他們嘻嘻哈哈,扯爛天網(wǎng),擺擺龍門陣。我開心爽快得很,像腦瓜頂上高天臨頭。
攤子朱婆婆,是九襄鎮(zhèn)子的。時不時衛(wèi)多托她,給我?guī)苍愕?、酸青菜、臘腸、豆干、文君頭曲酒。我的一日三餐,都由攤婆婆包了。
3
這一天,雨下得惱火得很。從清早到黑更,丁點兒不歇氣。一般這個時候,我就搞點豆腐干兒多喝杯酒睡下。但狗日的今天不知為啥子,又加了二兩文君頭曲,還是清醒不困。
睡不著的鼻子在黑夜里格外地敏感,我聞到了霉氣味兒,還夾雜著酸、辣和腥膻??纯创白雨P(guān)得嚴嚴實實,不知這股腥味兒從何飄至。
爬將起,蠟燭點起,把窗扇虛開一道縫縫。墻壁藤葉中有只大腳蛇子,哧溜溜地跑脫。
大渡河畔雨霽,有濕淋淋的銀光,卻不知月亮躲在哪里?吱——吱——吱的水車聲,叫出凄涼。對面的山朦朦朧朧,河水蒼茫。只有這邊灘灘上,照得清楚。我望了一歇火,眼睛麻麻酥酥的,看灘灘上就影綽。躺倒床頭目閉一會兒,再看起,原來是一只毛狗,孤單單地在跑來跑去。
當(dāng)真想起挑子客,在朱婆婆攤吃辣涼粉時說的話:說河灘上有石頭毛狗,河水要漲起它就岸上移,河水要落起它就岸邊挪。每一次挪動前幾日都會在灘灘頭,跑上半宿,吠叫半宿。挑子客說得滿嘴海椒紅油。
我想,莫不是這只石頭毛狗?耳目朝向窗外,卻沒聽得咬叫。僅有水車,吱——吱——吱,更加慢吞吞地轉(zhuǎn)。
睡過一覺醒來看灘灘上,那家伙還在跑。水車也沒得歇起。四外沒得聲音,光是夜晚的寂寞。
再醒。太陽清光,從藤蘿間隙照到屋頭。
我跑出石屋,跑下石街,跑到河灘。細沙灘中獨戳一塊漢白玉怪石,活脫鑿雕的一只毛狗。再看四周沙地,毛狗腳印走出圈圈,密密匝匝地清晰。
早餐吃抄手時,我給攤婆婆說了這眼見。攤婆婆驚青了瘦巴臉,看看吊橋下,看看河灘,聲色郁郁地說:“這河要歇水了,攔不住石毛狗?!?/p>
“長歇嗎?”
“五十年前有一次。就是你住的石屋頭姑娘死的那年。都傳說這石毛狗是她的白毛狗變的,我卻不言語。其實我小時候跟阿婆來擺抄手攤,就看起過。只是那時,沒得現(xiàn)在這么陰慘慘地白。”
“石屋頭姑娘為啥子死?”
“她和放豬的馬七趕場時碰到,兩眼對對就好起。馬七滿有德行,人也帥呆呆地。只是那女子,面孔麻麻?!?/p>
“只要對上眼,麻臉也沒得啥!衛(wèi)多說過,這里流傳的一句話:麻人有福,麻雞有肉,麻子洋芋粉篤篤。”
“對頭,可她爹媽嫌他家貧困。馬七就愣愣地坐到她家門坎頭,掄著柴刀說,你們要是不同意老子日你家女子,就砍了你們狗日的全家。我不是說耍哩。他模樣兇煞得很?!?/p>
“她家嚇壞了,就找了端公(巫師)。端公封證說:讓他倆背上一副磨子,盤攏到白禿殼兒山上,一人放一扇滾下。磨盤到山根根兒若是合了,他倆就成親,若是分了他倆就各奔東西。他倆說,要得!”
這時候,一隊挑子客,打著篩糠糠地從橋上過來。攤婆婆打住話,添了水添了炭火開始張羅。我只好回山上石屋。
天黑盡,睡過一覺爬起去茅廁解溲。打開門,月白水亮下,院壩頭站著個人。嚇壞我,尿到褲襠。是攤婆婆,她懷里還抱著個裝食品的木盔盒。把她拉進屋頭,看她神色緊張,索性再點上兩根兒蠟燭,亮堂陽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