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食堂吃飯的人都快吃完了,胡成龍的腳邊還放著菜碗,一手抓著扎在筷子上的饅頭吃,一手在手機上寫信。
胡成龍是幫薛軍發(fā)短信。
薛軍媳婦在城里小超市打工時,跟一個四川人走了。后來,薛軍聽說四川人又不要他媳婦了,媳婦呢,覺得臉面上過不去,不敢回來。薛軍想去找媳婦去。胡成龍說,大千世界,你去哪兒找去,她不接電話,短信總能看見。這些天,胡成龍下工了,薛軍就找他幫發(fā)短信。怎么說呢,工地上經常有人找胡成龍發(fā)短信。人們說胡成龍是他們工地上的短信王。
是這樣的。最早是老周兒子上了大學,他擔心兒子貪玩,央求胡成龍幫他教育兒子。老周說,你是文化人,幫我教育教育他。老周說胡成龍是文化人,是因為休息時胡成龍總是舉著一本書或者雜志看,看到有趣的,就給大伙念一遍,看大伙笑得嘎嘎的,他就再念一遍。大伙兒喊他再念個,他就在書里再找一段念。有時,他不想念,就把看到的挑一段寫到手機上,給大家發(fā)短信,有時是一句話,有時是一個小故事,有時是一個笑話。宿舍里,一會兒叮當響一下,一會兒叮當響一下。人們看著短信,就說開了,社會新聞,家鄉(xiāng)趣事,說來說去,還是胡成龍說得多些。這樣,大家都佩服胡成龍好讀書,眼界寬,見識高。
胡成龍聽老周說得懇切,就幫他編了個短信:今天老爸在工地比賽砌磚時,得了第一,工頭獎了二十塊錢,錢不在多少,關鍵是看咋來的,小小二十塊錢,人家一盒煙也不夠,老爸卻看重它來得正道和體面,砌磚靠力,學習靠心,用心更費力,老爸知你學習辛苦,明天把這二十塊錢打你卡上,你就跟老爸一起享受到了這份榮譽。信上呢,一句也沒提說學習,可老周的兒子轉眼就回復了過來,夸老周的短信寫得有水平,老周兒子說,老爸的心思我明白,要不,咱倆PK一下?過后,老周就不斷地請胡成龍給他兒子發(fā)短信,信上呢,還是不提學習。胡成龍說,咱又沒上過大學,大學生咋學習咱懂?咱懂的就是抹灰砌磚,咱給兒子講抹灰砌磚時咋用心咋辛苦,兒子自然會懂。過了一段時間,老周撕開一盒煙散給工友們,說是兒子得獎學金了。老周說,都是胡成龍的短信教育得好。
這樣,全工地的人都知道胡成龍會寫短信,有事想發(fā)短信了,就來問胡成龍怎么說合適。想給孩子電話了,也來請教胡成龍。想給對象或者媳婦說幾句浪漫的話,也悄悄地找胡成龍。胡成龍呢,也都依著他們的想法,給媳婦的給兒女的,他都是認真地編了短信叫他們看。他們看了,滿意,就照他寫的發(fā)了過去;不滿意,他就再低頭修改。
晚上要睡時,薛軍又來找胡成龍編短信發(fā)給他老婆。胡成龍問他說啥?薛軍撓撓頭發(fā)說,就是想她,真想,都走了大半年了。胡成龍吭哧地笑了,叫他自己發(fā)信,說,夫妻嘛,咋想咋說,實話實說。薛軍擰著脖子滿臉通紅,說,以前還真沒覺得她有多好,現(xiàn)在倒覺得她咋都是個好。胡成龍斜了薛軍一眼,說,你這話多尿性多藝術,比我編的短信要好幾百倍。薛軍說,真能行?胡成龍說,肯定行。
薛軍的短信剛寫好,又來了幾個人,有的找胡成龍給編信息,有的來跟胡成龍閑聊。胡成龍給來人的信息還沒編完,薛軍又找他來了,一來就給人散煙,歡喜地說他媳婦回信了,他叫胡成龍再幫他給媳婦寫信。那一晚上,胡成龍按照薛軍的意思給他媳婦發(fā)了五條信息,薛軍才歡喜地睡去了。薛軍走時,扭臉對胡成龍說,記得給你媳婦也發(fā)個信。
胡成龍說,我們老夫老妻的,有啥說的。
薛軍說,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胡成龍沒有問,他想起快一個月沒跟媳婦通電話也沒發(fā)一個短信了,他趴在床上給媳婦發(fā)了條信息:立夏了,媳婦,想起你穿裙子的樣子,那么好看。他沒有等媳婦回信就睡著了。太累了??墒?,第二天沒有收到媳婦回信。第三天,也沒有。胡成龍心慌了,想起薛軍叮囑他也給媳婦發(fā)信的話,心里頭就凜地顫了一下,他是不是聽說了啥?夜里躺下時,他又給媳婦發(fā)了條信:這個工地的活干完了,我就回去,我出來292天了。發(fā)完,他又發(fā)了一條:媳婦,我想你,記得給我回信。
工友們都睡了,胡成龍還在看書??纯磿纯词謾C。他在等媳婦的短信。
黃墻上的黑涂鴉
姑姑說,去看看她吧,這么多年了,她不容易呢。
她,是我的媽媽。有多久沒有看過她了呢?十八年?二十年?其實呢,自從父親二十五年前去世后,我就沒有再看過她。也不是沒有見過,是沒有一次我想念她、主動地去看望她。很多時候,都是她來姑姑家,或者是到學校門口等我放學,拉著我的手,給我書包里塞一包餅干或者是兩顆果子,囑咐我好好吃飯好好學習。要回家時,又問我要什么。我不要她的東西也不跟她說話,甚至不叫她一聲媽媽。父親去世沒有多久,她就把我留給姑姑再嫁了??墒?,沒有多久,她又離婚,然后,又結婚,然后又離婚。我恨她的寡情,為她感到羞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結婚離婚,在小城里已經是家喻戶曉的笑話。
姑姑說,她老了,身體也不好,又回到你們家以前的小房子住了。
她住哪兒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媽媽,對我來說,只是個稱謂,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夢一個傷疤。
姑姑看出來我心底深埋的恨,她不高興了,再怎么說,她是你媽媽。
她是我媽媽,她那么狠心地把我丟給姑姑,我還念她什么好呢?我說。
姑姑說,她有難處,你大了,該體諒她了。你要是不看她去,以后也別來看我了。姑姑的話狠了,說到后來,她哭了起來,我也流淚了。
很容易的,我就找到了我家的那棟樓。二十多年了,我沒有來過這里一次,可是,它還在我的記憶里,我的腳還能找到它的路,我的眼睛還記得樓前的那棵合歡樹……
我在門前走來走去,舉起的手放下,又舉起。輕輕地敲了一下,我想,只一下,若不開,轉身就走。我會告訴姑姑,我去過了。可是,門開了。好像是,只輕輕的一碰,門就開了。門里,站著一個老人,干黃枯白的頭發(fā)蒿草般,虛胖的臉又蒼白又衰老。過去的光陰呼啦啦在我眼前展開了:年輕、鮮亮的媽媽,愛說愛笑的媽媽,會織小手套炸雞翅的媽媽……這個,是我的媽媽嗎?媽媽看著我,笑了一下,嚅嚅嘴唇,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我看著她,愣怔著,也沒有說話。好半天,媽媽才說,回來了,桌子上有蘋果,洗洗手去吃吧。她說得很輕很隨意,好像是,我們不是好多年沒有這么正式地見過,好像是,我天天都在家,眼下,不過是一個平常的回家,跟下班回來一樣,跟周末回來一樣。我看見媽媽轉身時,擦了一把眼睛。我咬住牙,還是沒有說話,默默地,跟著她走進了房間。
房間里的沙發(fā)、衣柜、桌子,都是以前的。就是那幅照片,三個人的,照片上是年輕的爸爸媽媽和八歲的男孩子,也還在床頭掛著。我悄悄看了她一眼。她正好也看著我。當她發(fā)現(xiàn)我也看她時,她的眼光就受驚了般躲開了,兩只手抓握在一起,不停地揉搓著,嘴唇嗦嗦嗦地顫抖,說,你吃蘋果,我包餃子去,你愛吃的蓮菜餡。
我不想吃她的餃子,我準備走了。我想我可以給姑姑個交待了。我站起來要走時,門后墻上一幅畫牽住了我。畫的是一棵大樹,樹干的左邊畫了枝條葉子,葉子也許是綠色也許是黃色也許是紅色,現(xiàn)在,那綠也不鮮明了紅也不艷麗了,黃呢也不光燦了,灰的塵土浮在上面,一切,都是模糊的樣子。樹干也掩在灰黃的塵埃里,看不分明了,可仔細去看,還是能看見樹干的右邊畫了一道一道的橫線,橫線旁還寫了字。等我輕輕擦掉橫線上的灰,字就倏地跳到了眼前:103cm,小寶9歲。幾乎是,一點也沒有遲疑的,我用手又擦去一大片灰,又出現(xiàn)了幾個數字——109cm,小寶9歲8個月;92cm,小寶8歲;85cm,小寶7歲半……我把樹干上的灰擦得干干凈凈,那棵“樹”就在我眼前漸漸挺拔粗壯了起來。我覺出了眼里的異樣。我的淚水終于咬不住了。
以前,老擦,用干抹布,這兩年,我的手……前些年刷房子時,我說咋刷也不能刷了我小寶的成長樹,等他回來了,讓他看,等他有了兒子,讓他兒子看,她站在我背后,小心地說,還記得嗎?我想……留個紀念……
我咬著牙不說話。
她悻悻地出去了。我躺在床上,任眼淚順著眼角流到耳朵里。時間的風吹到耳朵,如同列車在黑而深的隧道里穿行,轟隆隆響著遠去了。一切都過去了。餃子的香味在房間繚繞,我沒有動。我像小時候那樣,等著媽媽喊我吃飯。
請父母
我真的想對她說閉嘴,甚至是,叫她下車。我已經對她煩透了。可是我不敢說,因為她是胡子的朋友。
胡子是高速路上的交警。胡子伸手攔住我的小貨車時,我就有點心慌,倒不是我超載了或者是手續(xù)不全,我是討厭他檢查個沒完。車里裝的是過年走親訪友的禮品,我得趁著過年,多送點貨多掙點。我把車停在路邊,降下車窗后,順手把一盒煙扔給了胡子。胡子的手在空中一把擒住了煙,用下巴點著身旁的女人,說,搭你車。
我頭一擺,叫那女人上車,說,我最喜歡美女搭車了。
胡子嘎嘎地笑著罵我賤,說,美女就是指南針,指到哪里哪里就是目的地。
女人跟胡子擺擺手,鉆進了車里。
胡子趴在車窗上,在女人的臉上摸了一把。我裝作沒看見,對胡子說了聲走咧,就把車開上了路,心里呢,對這女人就輕看了幾分。更讓我煩的是,車一跑開,這女人的嘴就沒有停下來。我最討厭女人不停地說說說。
她說,除夕了,你咋還跑車,辛苦一年了,過年也不休息啊。
我嗯了聲,心說,我要是休息,你搭哪個的車。
她說,你們搞批發(fā)的成天在路上跑,太辛苦了,下次來了,到我店里來,好好蒸蒸,出一身透汗,排毒解乏。
我知道她是誰了。她的汗蒸館離高速路口不遠,名義上她是老板,經常跑這條路的司機都知道,胡子才是真正的老板。高速路上攔下的長途車,說不允許司機疲勞駕駛,要強制停車休息。胡子呢,就讓司機去汗蒸館“休息”了。我又想起剛才胡子在她臉上摸的那一把。
她說,掙錢多少是個夠呢,有個好身體才有一切。
我吭哧笑了一下,乜了她一眼,撇著嘴說,老百姓的日子能囫圇個全乎就不錯了,哪里還顧得上身體,不能跟美女比啊。
她長嘆一口,誰都不容易,再不容易,也得有個好身體。
我心說,你能不容易?汗蒸館一天跟撮錢一樣。本來想諷刺她幾句,她的話叫我想起了父母。父親五年前中風后,癱在炕上不能自理,拉屎拉尿都得母親照顧。每次打電話,母親都說,莫事莫事,你在外好好的我和你爸就放心了。前幾天過小年時,母親問我能不能回家過年。母親說,你都三年沒回家了。電話里,我就聽見父親也喊我回家來。我說再說吧。母親悄悄地說,你父親的情況看上去不太好。我說我這就打錢過去。母親說,你父親就是想跟你一起過個年。我說,我再安排。我卻沒有再安排。我已經把過年去旅游的計劃安排好了。
所以說,要珍惜跟親人在一起的時光,一生太短了,轉眼,父母老了,轉眼,不在了,什么,都來不及了,女人的眼睛虛虛地看著前面,我以前不愛回家,我家在山溝里,一個很小的村子,一家狗叫了,全村都能聽見,村里人都出去打工后只剩下五個人,五個人是去年的數,今年,要是再沒人回去,就剩三個人了,我父母去世了,要是再有老人去世,村子說不定就空了。我真后悔以前沒有常回去看看他們,現(xiàn)在,說啥也遲了。
女人的話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方言。
女人說,請父母,請祖宗,是我們那個地方的風俗。除夕,人們要到祖墳地點線香焚紙錢,引領過世親人的靈魂回家團聚。
我斜了她一眼,她的眼圈紅紅的,臉上濕了一片。
她用紙巾蘸著臉,呵地一笑,說,好在還有這個風俗,我還能把他們領回家,跟他們一起說說話,等到初五,再把他們送回去。
跑這么遠的路就是為了個這?
她說,好多年了,我沒有回家過年,現(xiàn)在,我再不去把他們領回家,哪能安心過年,再說了,我今年搬了個新家,得叫他們認認路。
到城里后,女人要下車去打出租。我說,算了吧,我還是送你過去。那你車上的貨咋辦。我嘻的一笑,大冬天的,還怕它長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