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舍梅克·巴施蒂希去世了。
他的名字說出來,恐怕沒有幾個人聽聞過。斯特拉施尼采火葬場里,稀稀拉拉前來告別的,只有幾位死者生前的工友。幸虧巴施蒂希的五個孩子赫然端坐于第一排,才使得告別大廳不至于顯得那么空落清冷。是的,普舍梅克·巴施蒂希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在他身上,凸顯了一個普通人異乎尋常的純凈,還有布拉格這座城市所稀缺的人格。
在三年前,我對死者鄭重承諾,只要他一日在世,我便會守口如瓶。然而不曾想,我信守諾言的約束這么快就被解除了。
我跟普舍梅克相遇,純屬偶然。
那是1965年春日的一個傍晚,我去西里西亞大街的淋浴房洗澡。那時候我還沒有自己的公寓,所以每星期我至少有一次要去那個地方洗浴,耗資僅一個克朗。我剛剛脫下外套,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身穿雨衣闖了進來。
這顯然是一位老主顧,因為他用不著張口,淋浴房的老板娘便立即請求我能否讓這位先生先洗,并且說他很快就完事的,不耽誤我工夫。淋浴房老板娘的這種處事方式令我不悅。尤其是那位男子,沒等我答應,便穿著雨衣徑自進了淋浴房。這著實讓我惱怒。然而我注意到,淋浴房的老板娘一直沖我不停地眨眼睛,表情夸張,她還把我拉到一邊,一臉寬容的微笑,像是在談論某個孩童的愚蠢行為,她對我解釋說,沒有必要在意,因為進淋浴房的那位先生據(jù)說是個行為詭異的怪人。
的確如此。不消一會兒工夫,浴室門砰然打開,那個男人走了出來,濕淋淋的頭發(fā)打成綹,水從雨衣上往下滴落。他疾步走出門,往東拐去,身后留下一路潮濕的水漬。
他就是普舍梅克·巴施蒂希。在那一刻,我還一頭霧水,但直覺告訴我,這個半路冒出來的怪人,肯定能成為周日隨筆欄目絕好的題材。我馬上套上衣服,沖出門緊隨而去。
街上已暮色四起,但一路深深淺淺的濕腳印安全地給我引路。與眾不同的是,巴施蒂希健步如飛,有時幾乎在小跑,好像要去奔赴一個重要的約會,或者急著趕火車。突然他身子一閃,消失在蘇佩塔爾酒吧屋里。我以幾秒的時差緊跟上他,于是我看見他穿堂而過,走到了酒吧的盡頭,停下腳步,四下朝酒吧里的客人打量一番,隨即又回到酒吧的吧臺前。
吧臺里的女招待,仿佛知道他會返回來似的,已經為他倒好了一杯雅卡瑪如斯酒。巴施蒂希并沒有跟她搭話,端起酒杯慢慢呷了一口。當女招待去后面房間給其他客人送葡萄酒時,巴施蒂希起身離開了酒吧。我當即提醒女招待,說那個人還沒有付賬呢??晌野l(fā)現(xiàn),我的提醒純屬多余,因為女招待表情漠然地甩出一句話說:我知道,您犯不著操心。
我趕緊奪門而出,繼續(xù)跟蹤巴施蒂希。我三步并作兩步,因為我已經領教過他的疾步如飛??墒前褪┑傧s駐足在咖啡館門前,點燃了一顆煙,我差一點撞到他的身上。我佯裝往街對面跑去。
我目送他步履悠閑地朝葡萄園街的酒吧走去,在十字路口往左轉,不緊不慢踏進街心公園。他這種閑庭散步式的速度,給我的跟蹤添加了難度,我難以做到從容不迫,不顯山不露水,況且此時的公園里闃無一人,不得已我在公園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巴施蒂希走到噴泉邊,停下腳步,踩滅了煙頭,然后他環(huán)顧四周,出人預料地縱身一躍,越過了噴泉前的圍欄。
他從噴涌的泉流下昂首穿過,沒等我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他已經大步流星朝市中心方向走去。他邁出的步伐如此快捷,我只得一路小跑,為了不讓他從我的視線里丟失。到了地窖酒吧,在入口處我意識到,如果我馬不停蹄緊隨而入的話,難免被他識破。于是我悄悄把酒吧的門推開一半,探頭往里張望。酒吧的柜臺前沒有他坐著的身影。地上的濕腳印消失在分隔酒吧大廳和舞池的帷幔之下。
我剛在吧臺前的高腳凳子上坐下來,背沖客人,巴施蒂希濕漉漉地回來了,直接坐到我旁邊的座椅上。侍者不發(fā)一語,為他倒上一杯雅卡瑪如斯酒。當巴施蒂希舉起酒杯,放到唇邊的一瞬間,他瞥見了一旁的我,隨即把頭扭過去。
“對不起,”片刻間歇后我開口,“我不想給您留下窺視癖的印象,但我是一名記者,您的行為讓我非常感興趣。”巴施蒂希并不理睬我,只是轉動了幾下身下的凳子。我試圖說服他,說記者的職業(yè)難免在一定程度上讓我顯得無禮,會干涉到別人的隱私。對方依然一聲不吭。于是我思忖,過度的糾纏和步步緊逼,可能適得其反,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我決定用酒來賭一把,憑借酒精的力量來融合我們之間的距離。等巴施蒂希杯中的酒見底后,我便試探他能否跟我一起再來一杯雅卡瑪如斯酒。他欣然同意了。我的話題便從酒扯開去,稱贊雅卡瑪如斯酒的口味如何非同一般。他僅苦笑了一下?,F(xiàn)在,當我揭開了巴施蒂希的身世之謎,我才知道,當初自己的舉止多么幼稚,其實他早就一眼洞穿了我的雕蟲小技。
午夜過后,當我一瞥見芳香烈酒的酒瓶都會作嘔的時候,巴施蒂希對我動了惻隱之心。
“很遺憾,先生,您是報刊的記者,”他說,“即便您是一名警察,我也沒有理由對您隱瞞什么,因為我從來不做任何違法的事情,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晾曬在法律面前,我同樣也無愧于自己的良知。唯獨您的文章要在報紙上發(fā)表,這行不通?!?/p>
在巴施蒂希的遺物中,或許還能找到那一張地窖酒吧的酒水單。那天,我在菜單背面立了一份聲明:巴施蒂希對我陳述的一切,我僅留給自己,藏在心底,唯有待他辭世之后方可公之于世。
那天,他把身上那件早已干了的雨衣脫下來,開始給我講述。
“先生,我是一個鰥夫,是小城區(qū)家居裝潢合作社的一名職員,讓膝下五個孩子生活得像模像樣,我勉為其難。每天,我要送長女奧爾伽去學舞蹈,送小兒子雅羅謝克去幼兒園。下班后從辦公室回到家里,我要打掃屋子,洗衣服,煮飯,還要監(jiān)督孩子們做功課,字是否寫得端正,我要講解代數(shù),考他們英語、俄語和德語單詞,幫他們剪指甲、洗碗、講童話故事和縫縫補補。您說嘗試一下再婚?我已經沒有了再婚的奢望。您聽說有哪一個女人愿意在脖子上套上五個孩子的枷鎖?在這種無窮盡的生活輪回里,每個星期我為自己設定了一個晚上,就好似松鼠跳出飛轉的輪盤那樣,逃出來喝一杯雅卡瑪如斯酒,在輪盤快要停止轉動前再跑回去。先生,今天這個夜晚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那些淋浴,噴泉,您如何解釋呢?”我力圖簡短他的敘述。
“我會把一切都慢慢道給您聽,先生?!卑褪┑傧Uf,“我的這一個晚上是不固定的,前提必須是那天不下雨?!?/p>
“為什么必須是這樣的前提呢?”我急切地發(fā)問,因為他慢條斯理的敘述越發(fā)把我的好奇心激到了嗓子眼上。
“先生,我的良知不允許我,”他繼續(xù)往下講,“把錢花在買一杯飲料上。一想到灌進喉嚨里的那些液體,可以給雅羅謝克買連襪褲,或者給克薇塔添置一雙溜冰鞋,那么,即便最美味的酒在我的舌頭上品出來也是苦澀的。有一天晚上,我正在黑鳥巢酒吧小坐,這時走進來一位渾身濕透的客人。酒吧里的酒徒們看到他的模樣,當時發(fā)出一片驚呼:外面的雨那么大!那些準備結賬離去的客人,便又坐下去,招呼再來一杯,省得出門被澆成個落湯雞。這件事啟發(fā)了我。我計算了一下,對酒吧主管來說,免費給我提供一杯烈性酒,對他而言依然是十分劃算的交易,因為我在酒吧一出現(xiàn)——您肯定也注意到了,我專門去那些沒有窗戶的酒吧——身穿濕淋淋雨衣的我,給人再真實不過的印象,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酒水的消費量頃刻得到提升?!?/p>
“這個想法確實很美,”我說,“但本質上它是在欺騙公眾,旨在謀取利潤。您不害怕嗎?”唉,普舍梅克,我今天依然看到他當時的神情,我的這番質問讓他激憤得滿臉通紅。的確,我的話觸及了他最敏感的神經。
“我沒有欺騙任何人,先生,”他說,“不止一次,有人看著我濕透了的外套發(fā)問:外面在下雨嗎?對這個問題,先生,我始終這樣回答:不,我剛才淋浴了。我說的可是事實,我也承認,人們一般不會相信,我來酒吧之前剛剛淋浴過,但這已經不關我的事。我仔細通讀了《刑法》,先生,法典里沒有哪一條提到,如果天沒有下雨,人不能穿濕衣服!”
這就是普舍梅克·巴施蒂希。一個誠實的人,一個勤儉持家的男人,同時是一個具有原始創(chuàng)意的人。在我們的生活中,像他這樣的人存在多少呢?
由于夜間灑水車司機的疏忽大意,讓布拉格失去了一位個性獨特的人物,讓這座城市匱缺了一種神奇和詩意的不確定性。因為,倘若在今天,當您看到某一個人衣衫濕透闖進了酒吧,它只是說明外面正在下雨。僅此而已。
炙熱的星期天
寫到熱,遠沒有真正的酷暑那么難捱。阿維亞貨車的駕駛室儼然成為一個烤箱。
已接近午夜時分,司機沃伊捷赫·布克理查在駕車,兩旁的窗玻璃都搖下來了,但車外的熱空氣仿佛黑夜在發(fā)高燒。直到滾燙的公路鉆入了森林,他的左胳膊肘才感受到一絲涼意。飲料瓶里的水都是熱乎乎的,他都不想碰一下。只期盼早點到家,痛飲啤酒。哦,啤酒,他想象那一瓶瓶啤酒,它們在家里的地下室等著他呢,一擰亮燈,啤酒瓶頸上金色的王冠快樂地朝他直眨巴眼。
布克理查扭動了幾下脖子,省得犯瞌睡。這一個星期他夠忙碌的,甚至搭上了周六。作為私家運輸貨車,如今為了生意,他得像瘋子似的在全國各地奔波攬活兒。有時夜里也沒有覺睡。這一趟在霍穆托夫城,體能消耗不少。別看布克理查的頭發(fā)開始灰白,在床上他總是不得閑,很少獨自擁衾而眠。就說在霍穆托夫那個彌散著酸白菜味兒的簡陋旅店里,他又沒能管住自己。女服務員恰好第二天輪休,到凌晨時他實在支撐不住,閉眼進入了夢鄉(xiāng),那個女人還貼著他的耳朵廝磨不停:別睡啊,寶貝,這么英俊的男人,怎么就睡著了呢。
雙手一打方向盤,汽車拐向右邊,前照燈把村子里耳熟能詳?shù)奈萆崽蛄藗€遍。車子靜靜地駛過沉睡的村莊,一直到自家院子門前。憑記憶倒車,停靠在那棵椴樹下,轉動車鑰匙熄滅車燈和發(fā)動機,疲乏不堪地從駕駛室滑落到地上。被柴油發(fā)動機和街市的喧囂轟鳴了一路的耳朵,此時被驀然而起的寂靜填沒了,只聽得遠處的犬吠和汽車排氣管冷卻時的吧嗒聲。
家里的狗知道不能吼叫,所以光在柵欄后面興奮地悄聲嗚咽。布克理查蹲下身來,雙手粗魯?shù)貜念^至尾把狗揉搓了一氣。
“嗯,我回來了,回來了,我又到家了……”他望著動物的眼睛,喃喃地嘟囔。家門口的空氣同樣燥熱不堪。一條軟管躺在草地上。他脫光衣服,擰開了水龍頭。水,從最初的溫熱逐漸清涼,直到往汗透的身體上淋下一股來自深井的寒流。布克理查發(fā)出馬一般的嘶鳴,他幸福地仰起頭,滿天璀璨的群星映入眼簾。明天依然不會下雨。
妻子維拉是個胖婦人。布克理查操起啤酒瓶,直接往嘴里咕咚咕咚灌,只有這樣喝酒才叫痛快。隨后他點上一根煙,打量起自己的女人。妻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fā)上睡著了,遙控器還握在手里,估計困得連臥室都懶得進了。她朝右側睡,那是她的習慣姿勢。睡裙短袖里露出她沒有被太陽曬著的白皙肩膀和圓滾滾的手臂。毯子掉在地板上,這下布克理查看到了妻子的整條左腿,小腿還顯得秀氣,大腿過于粗壯,肉乎乎的。在這個地方這種體態(tài)很正常。男人一結婚,把秀色可餐、嬌美苗條的姑娘娶到手,就不大在意了,接下來生孩子,不知不覺,窈窕淑女便變成體態(tài)豐滿的老媽子。這是個規(guī)律,沃伊捷赫對此心平氣和。維拉的臉龐仍然耐看,性格也和善,甚至善良得過了頭。絕對比他好出很多。
第三瓶啤酒下肚后,他走進孩子們的房間。悶熱撲面而來,于是他把房門敞開,讓空氣稍稍對流。他撫摸了一下巴芙琳卡汗津津的額頭,幫沃伊塔翻了個身,臉朝上睡,這樣呼吸順暢,兒子喊了句“彈藥打光了!”,又沉入他的槍戰(zhàn)夢里。
進了臥室,他便像沉重的麻袋,一頭栽倒在床上。好一會兒,他聽見蟋蟀叫聲從花園里傳來,腦子里倏地一閃,兩個孩子都把蟋蟀叫成契蟀,隨后便沉沉睡去了。
早餐時候維拉提議全家去采藍莓。布克理查覺得這個主意不怎么樣,因為在這般烤人的毒日頭下,藍莓的長勢可想而知,然而一想到樹林里的涼爽,便沒再表示什么。
隨后妻子告訴他說,“郵局有你一封信,他們不肯給我,說必須交給當事人,克拉德諾法院寄來的?!?/p>
“法院?”布克理查一臉狐疑。
“你該沒出交通事故吧?孩子們!把柜子上的罐子拿上,咱們出發(fā)了!”維拉組織這一次的郊游。忍受了一星期卡車的噪音和機械性駕駛之后,能坐在自家小車的方向盤后,布克理查享受這種角色轉換。車子靜靜地、輕盈地朝前滑行,只需輕踩一腳油門,加速度便把他推倒在座椅背上。然而,那種享受感在這一次沒有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他載著家人朝樹林駛去,盯著瀝青路,面無表情,柏油路面因氣溫的飆升開始軟化。在布克理查腦子里,有一條蠕蟲在啃嚙,啃出越來越大的洞。
“沃伊塔,你聽見沒?”維拉掐了掐他的腿,“那個霍日采奶油卷,你給孩子們買了沒有?”
“沒有。娃兒們,這一次我沒有去霍日采,下一趟就去那里?!辈伎死聿榛卮?。維拉開始說起他們學校食堂的事,她在食堂燒飯,說是往湯里撒了兩次鹽,只好把整鍋湯都倒了。然而沃伊捷赫心不在焉。
“湯你們喝掉了?”他問。
“我剛才不跟你說了,湯都倒掉了。你爸太疲勞了,根本沒聽我們在說什么?!本S拉嘆了口氣。布克理查在綠樹繁茂的山丘腳下把車停下來,當?shù)厝藛咀魉{莓坡,隨后他繼續(xù)把車開到樹蔭里。妻子和孩子們先行。小沃伊塔撿起松果往姐姐巴芙琳卡身上扔,維拉呵斥了一句。布克理查深深吸了一口森林里的空氣,手提罐子,起步跟上家人。
蠕蟲在他的頭腦里不停歇地蠶食。
那是一個傍晚??死轮Z城。膚色黝黑的嬌小女人,名叫烏蘇拉,把一瓶紅葡萄酒擺到桌上。布克理查把開瓶器擰入木塞,烏蘇拉輕描淡寫,好似在說她買了個面包似的:
“我懷孕了,你得娶我喲。”
沃伊捷赫剛準備用手掌拍一下開瓶器,讓軟木塞深入瓶口再輕松拔出來,聽到這句話,他停下了動作。
“哎,開你的,”女人催促,又補充一句,“怎么傻眼了,我能指望上你,對吧?”
這是她的說話方式。沒有維拉說的摩拉維亞方言那么悅耳。也許是她蠻橫、粗俗的表達激起了他的玩世不恭。他們倆相識,緣于那次沃伊捷赫幫她搬家,搬遷入公寓的一居室。那回她坐在阿維亞副駕駛座位上,從戈日姆到克拉德諾城的一路上,她就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每當他扭頭看她時,她眼睛里滾燙的火焰撩人。他幾乎按捺不住,于是問:
“窗外的風景,您看到什么了?”
“風景,狗屎一樣的?!彼^續(xù)挑逗他。
在克拉德諾的九層塔樓里,等布克理查把女人的睡床組裝好,兩人便迫不及待在床上瘋狂了一番,好像這是他此行的目的。這種做愛體驗他從沒有領教過。似乎可以肯定,烏蘇拉就是為做愛而生的。她的叫床方式,沃伊捷赫聞所未聞。這個女人讓他欲罷不能,不惜一次次大老遠繞道去克拉德諾。
布克理查蹲下身,開始采摘藍莓。藍莓顆粒小如彈丸。摘下的藍莓剛剛覆蓋住罐子底部,布克理查便找了一個樹樁坐下來,點燃煙抽起來。
“不許抽煙,這里的草木都烤干了!”維拉沖他喊。
沃伊捷赫擺擺手,還是把煙頭在年輪斑駁的樹樁上摁滅了,其實香煙在他口中同樣索然無味。他感到頭暈。太陽炙烤著,似乎離地面的距離比平常更近。
“媽媽!這兒有大顆的!快來!”聽到巴芙琳卡在歡呼。
布克理查在干燥如火絨般的青苔上躺下來,盯著松樹樹冠發(fā)愣。
“如今醫(yī)院有辦法,可以幫你把它吸出來?!彼麑跆K拉說。
“親愛的,你甭想擺脫干系,你不娶我的話,那就付錢,”她回答,“你就等候法院的書面?zhèn)髌卑伞!?/p>
“有人倒好,到這里偷懶來了!”維拉的聲音傳來,笨重的軀體隨之壓上來,“孩子們走遠了?!彼谒叺驼Z,藍莓汁浸染的藍嘴唇吻向他。
“我熱著呢?!彼泼?。
于是她躺到他的身旁,用稻草胳肢他。
“有好幾家的井水都掏盡了。列西茨基老先生說,他都不記得經歷過這樣的暑熱?!?/p>
維拉的嗓音綿軟,舒緩。哎,善良的人啊,你還蒙在鼓里呢,假如你知道了……沃伊捷赫心里說,他欲哭無淚。
“再摘一些吧,這么小的顆粒,只能用來烤蛋糕?!逼拮诱f著,站起身。
回家路上,瀝青粘到了輪胎上,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孩子們懇求說想去游泳,于是布克理查掉轉車頭往池塘開去。池塘邊沒有停多少車輛,只有一輛菲亞特500小型舊車,水里一個女人在游水。布克理查臉色煞白,那是烏蘇拉。等那個身材嬌小、膚色黝黑的女人露出水面,萬幸,不是烏蘇拉。
他和維拉在赤楊樹下待著,看孩子們相互往對方身上撲水戲耍。
“你累壞了吧。以后不能那樣不顧身體,錢賺得差不多就行了?!逼拮訐崦牟鳖i。布克理查突然想到,自己該支付多少孩子的贍養(yǎng)費呢。然后又琢磨,能否把這件事情瞞下來。不可能。明天自己從郵局回來,維拉肯定會打聽,問法院寄來的是什么。
兩個孩子已經會游泳了,但沃伊塔只會魯莽地撲騰,跟布克理查小時候一樣,那次就在這個池塘里,他差一點淹死。
“沃伊塔,回來!那邊水深!”維拉沖兒子叫喊,小男孩下巴浮出水面,轉身向岸邊游過來。
這是一個漫長的上午。
德拉普科娃姨媽拄著拐杖,一搖一擺地來了,在屋檐下的長凳上剛坐下去,就說起這一陣的干旱來,她說這種酷熱之后必有暴雨和洪災。
布克理查的坐椅腳邊,空啤酒瓶越堆越多。
他在考慮,是否將要為一個女嬰或男嬰承擔撫養(yǎng)費。自從烏蘇拉告知他懷孕那天起,他再沒有去找過她。他計算了一下月數(shù),有八個月了。很不幸,月份符合。
維拉的手輕輕揉著他的膝蓋。
救護車短暫的笛鳴從村子里呼嘯而過。
“暑熱對老人來說最危險不過?!币虌屨f,她開始猜測救護車大概為誰而來的。孩子們跑出去一探究竟。
布克理查希望救護車為他而來,把他送進醫(yī)院,給他更換一個腦袋,里面沒有那條貪婪的蠕蟲,省得沒完沒了地啃嚙?,F(xiàn)在親子鑒定的問題提上了日程——他是否需要去做,還是直接承認自己就是孩子的生父?
“沃伊捷赫看起來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币虌尠l(fā)話。
“他累了?!本S拉說。
等姨媽離開后,布克理查覺得,能幫他解憂的,唯有李子酒了。家里貯藏有上好的李子酒,用自家樹上的李子釀造的。一股宣泄、友好的力量滋入他的身體里。怎么早點沒想起來呢!
孩子們帶回來消息,救護車把列西茨基老先生拉走了,沒有死,但已經奄奄一息。
維拉安頓好孩子們,自己沖完澡,換上鑲有蕾絲花邊的透明睡衣。耳垂抹上了“奇跡”香水,那是沃伊塔送給她的圣誕禮物,她款款走出浴室。
布克理查又往肚子里咽下一杯。
抬眼端詳自己的妻子,她的美貌、善良打動了他,自己真是個畜生。布克理查的眼淚奪眶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
“你怎么啦?”妻子坐到他身邊的床上,“你喝多了!”
“是的,”布克理查說,突然他意識到,只有把一切傾吐出來才是真正的解脫,和盤托出,把心里的恐懼告訴妻子。他握住女人的手,說,“我在克拉德諾搞了一個女人?,F(xiàn)在我必須支付贍養(yǎng)費?!?/p>
就這樣,他把那條蠕蟲,那條可恨的蠕蟲,一股腦兒吐給了妻子。
足足有幾秒鐘,妻子美麗、光潔的臉上沒有表情,似乎變成了微笑,笑和哭在最初是何等的相似啊。隨后妻子便崩潰了,因悲慟臉上現(xiàn)出絕望和抽搐的表情。維拉撲倒在枕頭上,用枕頭捂住自己的頭,發(fā)出窒息的哀嘆和嚎哭。當眼淚浸濕了兩個枕頭,公雞的第一聲啼叫宣告炙熱難捱的夜晚過去了。夫婦倆精疲力竭地睡著了。
去郵局取信,對沃伊捷赫·布克理查來說已經不再艱難。最棘手的局面他應付過去了。簽完字,他接過信,在郵局門前的人行道上讀起來。信寄自克拉德諾,但不是從法院,而是從警察局。上面寫道:
我們謹通知您,關于查找您被盜輪胎的案子無果而終。
伯利恒之光
我朝窗外望去,天上下起了雪。
我停下手里的活,手握小錘子,釘子在嘴里叼著,走向我們庇護工場的窗戶。我把額頭緊緊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像個傻瓜那樣,看雪花漫天飄落下來。因為一年時間過去了,我已經完全不記得那第一場雪的壯觀場面。眼前的一切多么污臟,工具棚所在的庭院里滿地泥濘,那是被人踩踏的,工休間隙我們在院子里搶球嬉鬧,玩跳房子游戲。
現(xiàn)在雪撲下來。然而當我留神觀察,發(fā)現(xiàn)雪并沒有真的落下去。那些粘連在一起的大朵雪花似乎不愿降落到泥淖里,因為它看到了那些跌落下去的雪花的下場: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于是它千方百計拖延時間,像電視上播放的那些模仿白天鵝的芭蕾舞演員那樣,在空中盤旋,有的還往上舞動一下:棒極了,我們還不會死去。直到它們實在把持不住,才墜落下去,轉眼就沒了蹤跡。
我一定要把這個景象告訴爸爸。爸爸準會說:“小子,你的洞察力不錯呀,我真沒想到?!蔽蚁矚g被爸爸夸獎,我會幸福得像一只跳蚤。
然而此時我看到,在工具棚的屋頂上,那些雪花已經待住,存活了。這下就好了,我們將迎來一個白色的圣誕節(jié)。爸爸說,白色圣誕才是真正的圣誕節(jié)。如今我已不相信有圣誕老人一說,在十五歲之前我一直相信圣誕老人是存在的,因為我有些弱智,而智障兒童領悟所有的事情都會比別人慢一拍。
“圣誕老人是傳說,彼得,”爸爸在去年這樣告訴我,“但是你一定記住,耶穌是存在的。如果沒有耶穌,我們的苦難會更大?!卑职终f,假如不存在耶穌,他和媽媽就不會戴那個小小的十字架。所以我銘記在心,圣誕老人不存在,耶穌是存在的。
我愛我的爸爸,可我沒少惹他生氣。主要因為我的話太多,喋喋不休,許多事情愛反復問個不停。如果我能保持沉默的話,我會更加出色,我想那樣做,卻管不住自己的嘴。
“彼得,別傻看著了,來干活吧!”我們的師傅沖我喊起來。
這下我得從窗戶邊回工作臺干活去了。我們的庇護工場生產制作鳥窩和喂料盒。鳥窩我已經會做了,然而喂料盒卻是個技術活,尤其那個盒蓋。假如說我做的鳥窩能拿5分的話,那么喂料盒只能打3分??赡銈冞€沒看到尹德拉做的喂料盒呢!師傅對他說:“尹德拉,你看過電影《雪人》沒有?看過吧。你這哪是喂料盒啊,簡直就是‘建在雞腿上的木屋,它對于丑陋的女巫婆來說也許是個理想的住處,可對鳥兒們來說太嚇人啦?!?/p>
整個庇護工場爆發(fā)出轟然大笑。湯姆樂得拿錘子直往臺鉗上砸,砸得火花四濺,而比我更加遲鈍的卡雅,則不停地念叨:“給丑陋的女巫婆??!建在雞腿上!”剛開始尹德拉沒有笑,像要哭的樣子,后來也咧開嘴樂了。他做的喂料盒帶給大家這么多樂子,他自己也很開心。
我不知道,師傅的肚子里怎么盛得下那么多笑話,我們喜歡那些玩笑,再三懇求師傅再講一遍,師傅卻說笑話重復第二遍就不好笑了?,F(xiàn)在他站在窗戶邊,也注視起雪來。
“孩子們,我們把鳥窩的活留到春天再干吧,”師傅背對著我們發(fā)話,“大雪把鳥兒們的食物都蓋住了,如果現(xiàn)在急需什么的話,那肯定是喂料盒。在市場上一定搶手?!?/p>
卡雅想不明白,為什么我們的手要被搶去,但師傅從卡雅手里收走了已經切割好的做鳥窩的木塊,把喂料盒圖紙放到他的工作臺上,說:“別說話,錘子要握住手柄末端,不然會砸著手指頭?!?/p>
錘子要握住尾部,這我早就明白。師傅又說:“孩子們,這可是基本功。以后我再看到誰不握住錘子的末端,就知道,將來他肯定是個糟糕的工匠,就像手電筒那樣長久不了。等我們真的只能去制作手電筒了,你們才可以把錘子握成卡雅那個傻樣?!标P于手電筒,這其實也是一個笑話。只不過卡雅沒聽出來,他還以為我們工場真要生產手電筒了呢。
我把喂料盒用釘子鉚在一起,手緊緊握在錘子柄的末端,好讓師傅一眼就瞧見。
爸爸在外面等我。頭上戴著那頂實用的鴨舌帽,手里提著邊角磨毛了的公文包。說這頂鴨舌帽實用,是因為它有內嵌式的耳罩,在冬天里可以翻下來。現(xiàn)在爸爸就把耳罩翻下來了,因為冬天到了。
“我也要一頂實用的帽子。”我說。而爸爸回答:
“我們首先要互相問候,彼得?!?/p>
“你好,爸爸?!蔽艺f。
“你好,彼得?!卑职只貜停⑶矣H了我一下。
“我也要一頂實用的帽子?!蔽艺f。
“我們得先去看醫(yī)生,我給你預約好了?!卑职譅科鹞业氖?,因為我們必須橫穿馬路,我可能會再一次驚慌失措地沖到某一輛行駛的汽車跟前,隨著喇叭聲此起彼伏鳴響,司機們會拍擊自己的腦門,像白癡那樣一臉不解。
閔奇什醫(yī)生用雙手抓住我的肩膀,說我像從水里長出來似的那么快。
“是的?!蔽艺f。
“藥一直在服用嗎?”
“是的?!?/p>
我挨閔奇什醫(yī)生那么近,都能聽到他鼻子里發(fā)出的哨音,幾根黑色的鼻毛從鼻孔里探出頭來。
“你長出肌肉了,像個大力士,”醫(yī)生雙手撫摸著我的肌肉,說,“看出來,你已經干體力活啦?!?/p>
“醫(yī)生先生,您有口臭,”我答非所問。而我如此直言不諱大概不應該。
“彼得!”爸爸將我喝住。
醫(yī)生卻微微一笑,退后了一步說:
“隨他去吧。也許他說的是實話?!?/p>
“是的,我說的是實話,我們不應該撒謊。”我說。
“您看,這孩子就是這樣,”爸爸說,“他逢人就說這種事情。他不懂得哪些合適,哪些是失禮?!?/p>
“這需要診斷。還尿床嗎?”醫(yī)生問道。
“已經能憋住尿了?!卑职只卮?,并且這是事實。
當醫(yī)生往電腦里寫東西的時候,我想給他描述這場雪,告訴他雪為什么不愿意落到地面上,好讓醫(yī)生也了解我擁有怎樣的洞察力,可是爸爸說不能耽誤醫(yī)生的時間,等我們出門后再聊。
走到外面我再一次懇求,我想要一頂實用的帽子。爸爸嘆了口氣,掏出皮夾看了看,是否帶有足夠買帽子的錢,然后我們就出發(fā)了。可是商店里沒有爸爸戴的那種實用的帽子,據(jù)說這種帽子已不再生產。我哭了起來。
“這么大的男孩,還哭?!迸圬泦T說,并且想把另一頂帽子往我頭上扣,然而我的腦袋太大,又試了其他幾種,所有的帽子都嫌小,最終爸爸給我選了一頂能往下拉護住耳朵的絨線帽。我立刻把它戴到了頭上,因為我在鏡子里照著很喜歡。我看起來像一個運動員。
在公交車上,爸爸總是讓我坐靠窗的位子,這樣我可以欣賞窗外的風景。周圍的景觀不外乎各式工廠、圍墻和倉庫。
“我想要一部手機,”我說。
“什么誤會?”爸爸吃驚地問。
“每個人都有手機,能互相通電話?!?/p>
“你瞧,你又在說什么呢?你說的是誤會,想的卻是手機,好好說話,嗯。”爸爸說,因為有些詞語從我嘴里說出來都會變樣。
“尹德拉有一部手機,拉德克也有手機?!蔽谊种割^數(shù)道。
“尹德拉的爸爸是汽車銷售商,因此他負擔得起,我們買不起,我們就使用座機,”爸爸說。
“座機只能在家里使用?!蔽艺f。
“對呀,我們家里有座機,你可以打給同樣有座機的人。因為,如果用固話撥打手機,話費會貴出很多,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這我知道,我可以用手機撥打手機,問題是我沒有手機啊?!蔽艺f。
“那我問你,你需要打給誰呢?”爸爸問。
“尹德拉或者拉德克?!?/p>
“你沒有必要給他們打,在車間里你天天見到他們,有什么需要和他們通話?純粹是一些廢話。”
“譬如他們過得好不好,正在做什么……”
“對,這些恰恰就是廢話。”爸爸斬釘截鐵。
“我可以給克薇塔姨媽打呀?!?/p>
克薇塔姨媽已經注銷了座機,我?guī)状胃f不要注銷,她依然我行我素。從那之后我就沒和她通過話,因為這種話費我承受不起,我的薪水里沒有這筆開銷。
我爸爸是蜜糖餅廠的倉庫保管員,他祈禱自己不要失去這份工作。他經常說,一旦中國人開始做蜜糖餅的話,那蜜糖餅就會賣得非常便宜,那爸爸他們的工廠就該倒閉了。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員工就無事可做,只能滑冰了。
公交車的窗外不再是工廠、圍墻和倉庫,取而代之的是雪原和白雪覆蓋的樹林。我突然想到,今天那些沒事可做的員工們可以在雪地上盡情滑冰了??磥磉@真是個好主意,就像我的觀察力一樣,我剛想告訴爸爸,爸爸先于我開口了。
“你可以用固話給麗布舍姑姑打電話,你已經有一年沒有跟她通話了?!?/p>
“因為麗布舍是只老火雞?!蔽颐摽诙?。
“行了,可真有你的,這么說姑姑?!?/p>
“是你這么說她的?!?/p>
“是啊,但你要弄清楚,那是我在家里說的話,在家人面前我說麗布舍姑姑是只老火雞,這并不意味著你可以當她的面直接這么稱呼。你的行為像個幼童,就跟你今天在醫(yī)生那里的表現(xiàn)一樣。你算是露臉了。閉上嘴,用鼻子呼吸?!卑职稚鷼饬耍欢ㄒ詾槲野咽謾C的事情拋在了腦后,不會再糾纏他。
“我要打給克薇塔姨媽?!蔽艺f。
“將來有一天你給她打,行了吧,我算認識你了?!卑职终f。
我想告訴爸爸,那部手機只要一個克朗,然而爸爸神情嚴肅地看著我,然后轉頭望了望窗外,又回頭看看我,我終于領悟爸爸的意思了:我們的汽車正駛過教堂旁邊,而我忘記了劃十字。劃十字這樣來做,就好比你想用手指頭去捏一撮鹽,然而你什么也不捏,就用這幾個手指去觸及您的額頭、胸部、左肩然后是右肩。
當我們倆在劃十字的時候,我說:
“只要一個克朗。尹德拉就有一部一克朗買的手機。”
“你又把手機說成誤會了。正經說話。你用心說話時,能說得好好的。一個克朗!你并不清楚那些移動公司的運營模式。只有你為他們的服務支付昂貴的話費之后,他們才以一克朗的價格賣給你手機,因為這么做他們很劃算?!?/p>
“尹德拉的手機就值一克朗。他親口說的!”
“可是他爸爸為此總共花了多少錢,他并沒有告訴你?!?/p>
“一克朗,他說了?!蔽抑貜蛷娬{,忍不住又要哭出來。
“跟你說什么都白搭。既然有些事情你無法理解,你就一定要相信我。咱們家沒有錢隨意揮霍。目前沒有跡象讓咱們家的狀況有所改善?,F(xiàn)在我只能說,我有一份工作是一件幸事,我沒有多余的錢去浪費,這件事你要聽我的。支付電費,房租,而且,如果你媽媽再沒有工作,我們就得去領失業(yè)救濟金了,虧你想得出來還要買什么手機?!?
“所有人都有誤會?!蔽艺f,然而爸爸已經不發(fā)一語,雙手十指交叉而握,仿佛在用餐前做禱告那樣,兩眼盯著公交車的頂棚。
我惹爸爸生氣了,我愛爸爸。但我更愛媽媽。媽媽就像那塊溫暖的浴巾。每次我在浴缸里洗澡的時候,媽媽就在邊上看著,讓我把身上每個地方都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從暖氣片上取下烤得熱乎乎的浴巾,那條特里牌的浴巾。我從浴缸里站起身來,媽媽用這條暖和的浴巾將我整個包裹起來,然后雙手上下揉搓,幫我擦干身體,這是我生命里最幸福的體驗之一,甚至勝過師傅拍著我的后背說:干得不賴,彼得。
媽媽在郵局工作,然而我們城市的郵局被取消了。當我們母子兩人單獨待在家里時,媽媽會一邊聽著伏爾塔瓦電臺播放的憂傷曲子,一邊為我烤核桃和蘋果餡卷餅,這個是我最愛的美味。我盼望蘋果餡卷餅快點烤成,迫不及待地透過烤箱的玻璃門往里張望。在我不耐煩的時候,我就把十個手指頭插入頭發(fā)里使勁地撓,就像猴子那樣。
這時媽媽就知道,我的頭疼毛病又犯了。她坐到沙發(fā)上,我們把沙發(fā)稱為豎琴,因為它會發(fā)出像豎琴一樣的聲響。媽媽說:“過來吧,彼得?!蔽揖拖裥r候那樣蜷縮起身體,媽媽把我的腦袋擱到她的腿上,用手在我的耳朵后面輕輕地揉搓,媽媽的手散發(fā)出蘋果卷面團那好聞的氣味,漸漸的,疼痛減緩了,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最后徹底不疼了。媽媽說:“你瞧,你瞧見了吧?!敝皇俏也幻靼?,在我感覺特別愜意的時候,媽媽的聲音里為何透出滿滿的憂傷,也許因為伏爾塔瓦臺那悲憫的旋律吧。
圣誕時節(jié)到處在放送圣誕頌歌,像《圣嬰誕生》、《報佳音》、《寶貝睡吧》、《牧人聞信》……《牧人聞信》這首歌我會唱,只是我唱起來老是走調。據(jù)說爸爸今年要準備一個大驚喜送給我們,為此他出了一趟遠門,回家時渾身都凍木了。爸爸往浴缸里注入滿滿一缸熱水,為了讓身子暖和過來。
媽媽喂兔子去了。
我走進廚房,看到他們在餐桌上留了一支燃燒的蠟燭。我立刻想起爸爸曾告誡我說:彼得,你要牢記,蠟燭是明火,一定不能在無人值守的情況下任其燃燒,這樣的話往往會導致火災。于是,我刻不容緩上前吹滅了蠟燭。
等媽媽喂完兔子回來,看到蠟燭熄滅了,僅剩下一團煙霧從燭芯向天花板飄散而去,她大驚失色。
“彼得!不是你吹滅的吧?”她低聲質問我,眼睛瞪得很大。
“是我吹滅的。”我回答,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闖下了禍。
“火柴,趕緊拿火柴!”媽媽伸手到抽屜里摸索,重新點燃了蠟燭。
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濺水響聲,爸爸邁出浴缸了。
媽媽把火柴盒放回抽屜,把桌布撫平整。然后我們聽到爸爸在哼唱“我們奔向伯利恒”。
“你過來,坐下?!眿寢尩穆曇衾飵е只牛野そ谪Q琴上坐下來。
“彼得,現(xiàn)在你仔細聽好。你必須向我保證,彼得,你必須答應我,你不會對爸爸說你剛才吹滅了蠟燭,聽明白了嗎?”
“嗯?!蔽一卮?,但是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我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蠟燭一直在這里燃著。你沒有將它吹滅過!”
“我吹了?!蔽逸p聲囁嚅。
“沒有吹!”媽媽使勁摁住我的手,直到它開始生疼。
這時爸爸出現(xiàn)了,他走出浴室。濕漉漉的頭發(fā)從中間分梳開來,比干著的時候更顯得稀少。他身穿節(jié)日的襯衫和媽媽給他織的紅色毛背心,渾身香噴噴的。爸爸朝我們笑吟吟地說:“來,坐到桌旁來吧?!?/p>
我和媽媽站起身來,豎琴又彈奏起自己獨特的曲子,我們面對爸爸而坐。爸爸十指相扣,說:“聽好了,彼得,我來告訴你。這個火苗,你眼前看到的這個,可不是普通的火苗啊。它是伯利恒之光。在伯利恒,你知道的,誕生了……”
“耶穌。”我脫口而出。
“對。在伯利恒城里也燃燒著同樣的火焰,跟此刻我們家圣餐桌上的一模一樣,因為,在伯利恒,信徒們從那里的圣火上點燃自己手里的油燈,然后通過航空,你明白嗎,就是乘坐飛機運送到維也納。而我們的童子軍,那些篤信基督的男童們,早早就等候在維也納,就為了從那盞從伯利恒空運來的油燈上把自己手里的燈點亮,然后坐上火車,一路護送火苗跳躍的油燈,把它送到更多人的手里。在火車停靠的每一站,都翹首等待著另一批手持油燈的童子軍,他們點燃油燈后,再把火種逐一傳遞給守候在站臺上的人們,那些人再把火苗帶回各自的家里。今天,我也手提一盞小油燈,在咱們這個城市的火車站上等啊等,你無法想象,車站上云集了那么多信徒,在大家分頭往家走的時候,我們這些人就好似我給你讀過的那本書里的甲蟲,那些四散的螢火蟲,只是我們沒有翅膀罷了。等我邁進咱們家門的時候,油燈里的油幾乎快耗盡了,試想一下,萬一火苗燃盡了可怎么辦呀!萬幸,沒有燃盡,我及時用它點燃了咱們家的蠟燭?!?/p>
爸爸伸出一只手去,籠住了蠟燭,為了讓那一朵媽媽用火柴點亮的小火苗,溫暖自己的手心。我的耳朵里開始刺癢起來,每當我想要道出某個事實的時候,就好比那次我說麗布舍姑姑是只老火雞,等等,我的耳朵都會刺癢難忍。于是我猛吸一口氣,說:
“可是,爸爸,這個蠟燭……”
這時媽媽在桌底下使勁按住我的一只手,我忍不住叫喚起來。媽媽說:
“是的,彼得,不是每一個家庭都點上了這樣的蠟燭,因為并不是每一個家庭都有這樣的爸爸,冒著刺骨的嚴寒等候在火車站上,為了給家人取回那來自伯利恒的圣火?!?/p>
“來,我們祈禱吧?!卑职痔嶙h。
跟隨爸爸復述完禱告詞,媽媽用溫潤的雙眸凝望著我,頻頻點頭,好像在說:“你瞧,你瞧見了吧?!?/p>
真的,我的耳朵不再刺癢,盡管這一次我把實話憋在了心里頭,沒有喊出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樣做到的。
徐偉珠
女,1964年生于江蘇省無錫市。1990年畢業(yè)于布拉格查理大學哲學院,在捷克學習工作十余年。現(xiàn)為北京外國語大學捷克語專業(y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