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丟了魂似的,駕著車往西北大學校區(qū)英格麗的家開去。車子飛快地駛進楓樹街,這是我每天上班的必經之路,我熟悉這個街區(qū)地磚人行道旁的一條條柵欄,柵欄內草地中的一棟棟紅磚房子,房前房后的一棵棵楓樹??諝庵袕浡液陀⒏覃愋φZ的溫暖情味,道路上注滿了在雨雪綿綿中我們一起行走的步履。英格麗告訴我,幾十年前她決定在這條街住下是因為感覺回到了她的故鄉(xiāng)??墒牵矍暗陌自圃诰G葉中間的晴空中輕輕地移動,不再回來……我扭頭看見那扇我經常出入的屋門敞開著,街邊停著一輛大型集裝箱卡車,搬運工正把英格麗的家具放在滑輪車上,推向張著黑乎乎大口的車廂背后。門外臺階兩邊白色的矢車菊,曾星星點點地站在那里,歡迎著我的到來,現在它們七倒八歪地躺成了一片,被搬運工踩扁了,陷進了泥土里。我的心被揪了出來,腳猛地踩住了剎車,竟察覺不到自己把車??吭谑裁次恢蒙希扔质窃鯓涌绯隽塑囬T,疾步朝英格麗的客廳走去。客廳落地窗敞開著,白紗窗簾被風吹得翩翩翻滾,地板上滿是散亂的家什和雜物,一只只裝滿東西的紙箱正等著有人去為它們封口。只有那架深褐色的立式鋼琴,靜靜地站在原來的位置上,任憑飄動的窗簾一遍遍地去撫摸。鋼琴背上的透明玻璃矮花瓶里,插滿了靛藍色的矢車菊,綠色的枝干浸在清澈的水中,一朵朵漏斗般的花蕾,張開著帶齒的舌狀花瓣,在綠葉的襯托下沖出瓶口,
“來啦,等你呢。”
房子的主人要離開這里了,她還是像往常一樣,清晨出去散步,在路邊,在坡地,在湖堤摘采了矢車菊,把它們匯攏扎在一起,握在手心里,回家插進玻璃花瓶。我走近鋼琴,看著靛藍色的矢車菊,眼睛濕了,矢車菊模糊起來,變成了一團灰藍色的云霧,一道白色的光亮從云霧中劈了下來,藍色的花瓣散開了,飛舞了起來,它們飄出窗外,無影無蹤了,只剩下空洞的窗口。
“這架鋼琴留給你了,找人來搬吧。還有一些油畫框,是我自己做的,給馬琳的,她沒有拿走,如果你喜歡的話……”
聽到英格麗的聲音,我轉過了身,不知道該回答她什么好,還是重復了昨天的那句話:
“你為什么要走,能不能不走?”
英格麗不回答。她金色的直發(fā)下,白皙的皮膚泛出粉色,緊抿著薄薄的嘴唇,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帶著不會熄滅的目光,嚴肅頑固地看著我。四年前,就是這張不會說謊的、不易微笑的、不曾化妝的、幾乎帶著一點兇悍的臉,悄悄地走進了我的心,從此慢慢地留住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認識英格麗的那天,是我家從紐約遷到芝加哥北面的埃文斯頓市的一年后。早晨,我踏進埃文斯頓圖書館圖書流通部的辦公室,聽到部門主管助手香特在大聲招呼:
“大家都過來,認識一下新來的同事?!?/p>
我朝著招呼聲走去,看見香特桌邊上的電腦前,一個中年婦女精瘦的脊背,一雙十指彎曲并攏的手,正費力地打開一本書的封面,試著查看這本書在電腦中的記錄,電腦鍵盤旁躺著一只老式機械表,表面因舊發(fā)黃,表帶畢恭畢敬地朝著上下兩個方向。哦,可以斷定這是一個把自己綁在時間指針上生活的人!脊背隨著大家的聚攏轉了過來,她有些吃力地站立起來,她的腰、腿和手一樣有點彎曲,可是她用力讓自己站直了,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容看上去有些靦腆:
“大家好!我叫英格麗。57歲。單身。曾是高中德語教師,現在任臨時代課教師,今后每周18小時,在圖書館與諸位共事?!?/p>
英格麗!說話帶著德語口音,這不是晶晶幾天前對我提起過的代課老師嗎?記得晶晶說到她,顯得很不愉快:
“媽媽,今天西班牙語老師病了,來了一位代課老師。大家都不喜歡她!”
“為什么?不習慣是嗎?”
“不,是不喜歡!她原來是教德語的老師。這兩年選修德語課的學生越來越少,都選修西班牙語和華語了。教育局因為資金短缺,砍掉了德語課,她失業(yè)了?,F在是等候教育局電話、隨叫隨到的代課老師。英文老師告訴我們,她還會教法語和西班牙語??墒?,她今天一進教室就開口問我們,為什么現在的社會越來越缺乏道德?同學們一下子被問得啞口無言了,她就自己回答說,是因為人們在慢慢失去信仰,離開了基督和上帝。話音一落,教室里一片喧嘩,沒人聽她的課了,有幾個同學走出教室,跑到校長辦公室去抗議?!?/p>
晶晶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代課老師不是美國人嗎?她不曉得美國憲法上的宗教自由嗎?她怎么全然不顧班上有不少學生家長是來自不同信仰的民族和國家呢!這個代課老師叫什么名字?”
“雷森斯坦·英格麗女士。”
現在,這位不受歡迎的外語代課教師竟站在我面前。她藍色的眼睛里透出單純,鼻子尖挺,連同毫不動搖的嘴唇,是只有畫家的筆才能勾出的堅韌,金黃的童花頭,讓我想到了“音樂之聲”里的瑪利亞,她直白的自我介紹,加上那對未經雕琢過的、藍寶石般的眼睛,竟使我迫不及待起來:
“我叫劉輝,中國人,來自上海。曾是中學歷史老師。”
我的手一下子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那手指僵硬伸不直,我的掌心感到它們在用力卻握不住我的手。英格麗白皙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粉紅,藍眼睛變深了,她說:
“很高興認識你!對不起,你看……”
她的眼睛被長長的眼睫毛覆蓋住了,目光落在了她自己的手上。我立即松開了手,自責起來:“對不起,弄疼你了?!?/p>
她抬起了眼睛:“哦,沒關系的。不好意思,我有骨節(jié)病。”
說完,她抬起眼睛轉向其他同事。聽完大家一一自我介紹后,立刻說:“好吧。我要工作了。”
說完她便轉身坐下,下意識地把手表扶了扶正,全然不顧她身后那二十多只吃驚的眼睛,埋頭工作起來。這簡直就像一聲命令,大家很快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一個同事悄悄地對我說:“看樣子她不好相處,有點不討人喜歡?!?/p>
我卻感到心情很好,能和一位本色、認真的人一起共事,是一件簡單而愉快的事。
中飯的時候,在職工休息室,英格麗拎著手提袋,朝我的座位走來,她看了一眼餐桌對面的空位子,扭頭問我:“可以坐在這里和你一起用餐嗎?”
“當然可以!”
“剛才聽你說了,你是上海人,我前兩天剛從上?;貋恚覀兛梢越慌笥褑??”
英格麗說著,坐到了我的對面,把印有“埃文斯頓圖書館”的白色薄帆布手提袋小心地放到桌面上。這是人們用來裝書的小手提袋,員工們通常會把帶來的中飯放在便當包里。她慢慢地從手提袋里拿出一個黃紙袋,這使我想起60年代的上海,我住的公寓對馬路,有家叫做“興隆”的食品店,用的就是這種紙袋,我們稱它為牛皮紙袋,現代人早就用塑料袋替代了它。英格麗從紙袋里掏出一個三明治,我注意到那只表戴在了她的手腕上。三明治是兩小片薄薄的三角形燕麥面包,里面夾著一堆細草一樣的蔬菜和少許花生醬。她把三明治放在紙袋上,對著它垂下眼睛,低語禱告起來。我這才看清楚英格麗的全貌,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套頭T恤,布褲,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真實顏色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是單調的一色,被熨得平平整整,看不見一條皺褶。一雙乳白色的平跟系帶皮鞋,一塵不染,是舊式樣的,因為質量高,反而顯出復古式的時髦。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點都不化妝打扮的西方女人!比較起多數西方婦女凹凸分明、窄長的小臉型,她稍有些開闊的圓臉不顯老,皮膚繃得緊緊的,鼻子端正文雅地隆起,有點凸出的眼珠,因為明亮而炯炯有神,只有那雙手,是唯一能體現她年齡的地方。當她做完禱告抬起頭,我們面對面,看著對方的一剎那,住在她身體里的那個她,正透過她的眼睛看著我,又透過我的眼睛看著住在我身體里的我,這個化學反應,讓我一下子感到她有話要對我說,我也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英格麗抿著嘴,就著白水,輕輕地嚼著三明治。她咽下幾口后說:“我16歲之前,因為身體胖而不敢見人,造就了我害羞的性格。后來改變了飲食習慣,人瘦了,骨質卻不好了。年輕時不覺得,過了50歲,尤其絕經以后,骨質問題越來越嚴重,我現在是拿殘疾證的?!?/p>
我沒有想到剛認識的英格麗這么率真!這又正是我期待的、判斷的她!但我還是忍住,沒有立刻讓住在我心里的那個我跳出來。她吃完三明治后,從紙袋里拿出一個半青半紅的小蘋果,沒有吃,放在了一邊,用一個不輕易讓人發(fā)覺的眼神,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說:“我們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談話。我告訴你,我在上海只住了四天,什么都沒搞清楚,就被人送了回來,像做了一場夢!”
“怎么回事?發(fā)生了什么?”
“你認識西北大學數理系的博士尹和他的太太柊嗎?他們曾經是我的房客?!?/p>
“知道他們啊,都是上海人。尹先來的美國,一直等著柊,柊被美國領事館拒簽好幾次了,因為柊只是尹的未婚妻,很難拿到探親簽證的。后來尹想了很多辦法,柊終于到了美國,他們在這里結婚時年齡已不小了。尹畢業(yè)后找到了工作,在芝加哥西面買了房子,搬去那里了,他們有個孩子?!?/p>
“是啊,柊懷孕的時候我們住在一起。尹是一個多好的中國男人啊,聰明、紳士、靦腆,我和他們夫婦相處得非常愉快。我羨慕他們,真想有個自己的家,也許應該去找一個像尹那樣的中國男人?!?/p>
“你想有個家?你想結婚?”
“我曾經有過一個失敗的婚姻,我們有個女兒,她有自己的家了,她結婚的時候很年輕,現在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她的第二個孩子,和柊的孩子出生只相差三天。我女兒和她的丈夫、孩子住在威斯康辛州麥迪遜?!?/p>
“你感到孤獨是嗎?”
“是的。有一天柊對我說,她有一個朋友是上海一個大學的教授,問我想不想和他交個朋友。我答應了,就和那位教授通起信來,我們交換了照片。這個人相貌一般,卻是一個有知識、有情趣的男人,懂一點音樂,寫英文還算過得去。我們交往了三個月,他邀請我去上海見面,是的,不見面怎么能進一步彼此了解?”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正在說話的英格麗,天真得像個孩子!
“到達上海虹橋機場的那天是晚上。出了海關,我一下子就認出了站在那里等我的他。但是,看起來他似乎不是信里那個熱情的他,舉止也不像照片上那樣神態(tài)自若。他看著我走向他,匆匆上前和我握了握手,問,‘哦,你好,文件準備好了嗎?帶來了嗎?現在可以交給我嗎?‘什么文件?你要我準備什么?‘表格啊,還有你的身份證明,所有可以申請婚姻、移民美國的表格?!‘為什么?我們還需要彼此了解啊,我很高興見到你?!趺矗磕悴恢??!‘我不明白……看著他,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了!我不懂為什么他這么快就要和我結婚?”
我開始憤怒起來,打斷了英格麗的話:
天哪!他們都干了些什么?一個騙局!
英格麗的臉龐微微升起了紅暈,繼續(xù)說:
“他似乎立刻明白了我的回答,而我不明白為什么他不再有疑問或解釋,平靜地帶我出了機場大樓。他讓我上了一輛等候著我們的小型面包車,我沒有看清司機的模樣,也聽不懂他和司機在說什么,他們對話聲音很大。車好像朝市中心開去,漆黑的天,窗外什么都看不清,除了燈光就是自行車,交通堵塞得厲害,車子停停開開,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空氣像結了冰。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后,車子終于在一條街邊停了下來。我跟著他下了車,在一條只有幾盞微弱路燈照明的小道上走了大約五分鐘,看見一棟簡易的水泥公寓樓,樓底層排列著幾扇門,每扇門旁都有一扇罩著鐵條框的窗,他停了下來,借著路燈的光亮,打開了其中的一扇門,他似乎不熟悉屋里的環(huán)境,摸黑找了一會兒,才開亮了燈。他走出來做著手勢,示意請我進去,仍然不說話。我走進房子后,他把我和我的行李留在屋里,自己走出門,關上門,走了。”
“怎么回事?那你怎么辦?”
“我看了一下四周,小小的一個套房,可能150平方英尺吧。過道是個小廚房,旁邊有廁所。房間里有張床,一個小寫字桌,上面有個電話,還有一個小型雙人沙發(fā)。我很累,就躺下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后,想著他會來,見到他應該對他說什么?可是一直等到中午,電話鈴不響,門沒有動靜。我餓了,廚房里沒有吃的,小冰箱里有些中國食品,可我不知道怎么吃,就這樣等著。到了晚上,一切依然是靜悄悄的。我躺下睡覺,睡不著,睜著眼看著窗子鐵欄桿外的天慢慢亮起來,像昨天一樣,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找到了一包方便面,發(fā)現保暖瓶里有些熱水,用它泡面吃了。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打開房門,走出小巷,到了路邊,這是一條熱鬧的大街,有些吃食小店已開門營業(yè)了,有幾個行人停下看著我,我對他們說話,問他們這是上海嗎,他們都笑,友好地笑,可是沒人聽得懂我的問話,這是在上海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到哪里去,只好又返回小房間,除了等待,別無他路了。我就這樣等著,看著電話,希望它呼喚我,肚子也不覺得餓,睡也睡不著。到了晚上,我終于聽到外面有腳步聲了,由遠而近,在門外停下了,是一把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我激動起來,門把轉動了,門被推開了,門后探出一張臉,一張和柊差不多的美麗的臉,這張臉笑了笑,身體才全部進來。她手里拿了幾個塑料袋。有人來看我了!不管是誰,我只想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我應該做什么?來的人是誰?他什么時候來見我?但我們無法對話,說什么互相都聽不懂,她微笑著指著塑料袋,意思是里面有吃的,我不在意有吃的,我高興自己沒有被上海朋友忘了??墒牵昼姾笏妥吡?,我猜想她是柊的姐姐或妹妹?她似乎對屋里的一切都熟悉,這里是不是她的家?問她,她沒有明確告訴我。第三天還是這樣,她來看望我,帶來好多食品,同樣十分鐘后就走了,她一定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老陪著我。第四天,她來了,幫我整理行李,做著手勢要我跟她走,她幫我提行李,鎖上了我們身后的門。我看見三天前那輛在機場接我的車停在路邊,她示意讓我上車。”
“送你去機場?”我驚異地脫口而出。
“我當時不知道他們會帶我去哪里,問他們是不是去見他?換個方便的住處?可是她說中文我聽不懂。我們一上車,車就開動了,我還沒有搞清楚怎么回事,車子已停了下來,我認出了是上海虹橋機場。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把我的機票改簽了時間,就這樣,柊的姐姐,多好的人,她笑瞇瞇地把我送上了回美國的飛機?!?/p>
聽著英格麗的敘述,我眼前出現了上海上世紀六十年代新公房底層的小間,英格麗孤獨的身影在那里等待黑夜過去。終于,窗外的太陽掠過屋頂,照到房間里的墻頭上,那淡黃色的反光回射到像陷阱一樣的一小方水泥地上,而她渾然不知!我感到英格麗的理智是聰明的,情感卻是愚蠢的,她寧可讓美好來支配自己的心!我的喉嚨像被魚刺卡住了,難受得發(fā)不出聲音。英格麗不動聲色地說完了自己的故事,這故事好像發(fā)生在很久以前,或者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她站起身說:“好了,就這樣我回到了芝加哥。哦,時間差不多了,我得離開你了。休息一會兒就要工作了,下班后我得去兒童醫(yī)院,為重病的孩子讀書。”
她的聲音里沒有憤怒,沒有抱怨,甚至沒有輕蔑,卻有種平靜得令人心驚肉跳的東西;這東西從她淺藍色的眼睛里流了出來,她的心,這顆不是僅到人世間走走算了的心,正迷戀著一種永不截止的期盼和向往。對一個尋找幸福的人,這點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英格麗走到靠墻的沙發(fā)坐下,從手提袋里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英格麗每周在圖書館工作兩整天,剩下的半天工作時間放在周六,其余時間做代課老師,每周五個傍晚在醫(yī)院做義工,為病童念書。她把時間排得滿滿的,連針都插不進。在每周兩天圖書館工作的中飯時間里,她總擠出十五分鐘和我交談。她的服裝無論怎么更換,總是相同的式樣被洗得發(fā)白的,中飯總是裝在紙袋里,同樣的三明治,只是有時候花生醬換成了碾成碎末的煮雞蛋。她對工作的一絲不茍到了讓人受不了的地步。她負責詩歌、外國文學、旅游類書籍的編碼登記。每一本經過她手的書,就像她的孩子那樣備受呵護,不允許發(fā)生任何差錯,只要被她看見一丁點的瑕疵,她都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它重歸于新。羅列在她旁邊的書,整齊得像一條線。英格麗是紀律和標準的化身,她把自己統(tǒng)統(tǒng)放進了被她編碼、整修的書籍中。她對周圍同事的工作態(tài)度,同樣是眼睛里容不進沙子,誰不遵守工作時間了,誰在工作時做了工作以外的事,誰完不成工作量了,都會遭到她的規(guī)勸和質疑,有一次她竟然拿著一本《鮑威爾傳》,放到一個正在打瞌睡的牙買加裔年輕女職工面前,說:“讀讀這本書吧,或許能幫你。”
后來那個女職工悄悄告訴我:“你知道我聽到她說話時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德國納粹黨!她怎么不說馬丁·路德金?”
英格麗真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她非常欣賞來自西班牙南部的湯尼亞,盡管湯尼亞信奉的天主教和英格麗信奉的基督教大不相同,但是湯尼亞博覽群書,善于思考,曾經獲得過三個人文學科的碩士學位。重要的是她虔誠,每天堅持兩次、每次四十五分鐘的禱告。她曾經在西班牙督巴修女院待過,十八歲到美國來投奔和自己西班牙籍母親離婚的美國籍猶太裔父親,這使英格麗大為震驚和感動。可是有一天,英格麗聽到湯尼亞在圖書館職工休息廳里,對大家介紹自己節(jié)食減肥的經驗,靠的是每天早晚兩次禱告,她勃然大怒,當面譴責湯尼亞對信仰的虛偽和不忠。她最后大聲說:“你完全可以通過做瑜伽來冥想嘛!”
這件事足以讓圖書館的同事們認識了英格麗不顧美國的民主自由,一意孤行的“專制”。
英格麗的愛管“閑事”,有時到了不近人情、強加于人的地步。圖書流通部門有個員工,腳上長癤子多日了,后來經過治療,糜爛處愈合結痂了,可能因為癢,她經常去撓,結果已愈合的皮膚流血不止。英格麗上前指責她:“你上班時不應該做這樣的事!第一,把書弄臟了;第二,你手上的細菌弄到了傷口,會引起炎癥?!?/p>
說完,她從辦公室急救箱里拿出藥棉和消毒水,為那員工止血,卻見血在皮膚下往腿部延伸,她急忙向部門經理請假,執(zhí)意回家去取止血藥,她說有一種療效極高的德國草藥,沒有副作用。我知道英格麗失業(yè)后,把車子賣掉了,她每天出去工作,全靠社區(qū)公交和她的雙腿走路。從圖書館到她家來回要走一個小時的啊。她滿頭大汗地從家里取來了藥,敷在那員工的腿上,仍在溢出的血即刻凝結住了。為此她加班兩個小時,去完成落下的工作。可那員工并不感激,說她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英格麗也是不給我面子的。當我和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上海朋友用中文談話的時候,她竟當眾站出來阻攔:“工作的時候最好用統(tǒng)一語言——英語。難道你們在說不想讓大家知道的,工作以外的事?再說,你們應該多練練英語??!”
英格麗總是這樣直言不諱,在批評人的時候,不曉得怎樣為被批評的人留些情面。她曾爽快地同意了我請她為我朋友的孩子補習英文,可僅僅兩個月就把那個孩子給辭了。她的理由很簡單:“那孩子不遵守上課時間,總是遲到五分鐘以上。到了我這里,手上還拿著食物,說是父母讓他買的下午點心。本來時間已經少了,他還邊吃邊聽課,怎么學得好?我批評了他幾次,仍不見改正。請轉告你朋友,他們打工掙錢很辛苦,我不接受他們付給我寵孩子的學費。再說,興趣愛好不能強人所難,不一定要讓孩子考名牌大學,去技工學校學習,將來做技工也很好??!我的哥哥就是飛機公司的資深技工。重要的是培養(yǎng)孩子的學習習慣,不要隨便剝奪孩子的課余時間,那孩子喜歡打球,是好事啊,特別是足球,既鍛煉了體格,又成就了團隊精神?!?/p>
朋友的孩子受不了被辭,寫了一封信給英格麗。英格麗看后,把信轉交給我,只說了一句:“你看看吧?!?/p>
這意味著事情已經結束,一切解釋都是多余的。我打開信,讀了那孩子滿是譴責英格麗對他、對他父母無禮的言辭,同時也看到字句下盡是用顏色筆畫出來的杠杠,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批文,英格麗把信中的錯字和錯句都做了詳細的糾正和修改。
英格麗清楚自己不招人喜歡,卻不以為然,她說是上帝給她的力量,相信上帝一定會帶領眾人走出邪惡的。我喜歡英格麗的篤誠,因為她的篤誠,使她鶴立雞群。相比之下,周圍的人,包括我自己,像一張張被復制的剪紙。她對信仰的執(zhí)著,并沒在我們之間產生距離感,倒使我有一種莫名的親近,不需要費神去了解,更不需要用力去閱讀,她就這樣清清楚楚、干干凈凈地站在我面前,我覺得和她在一起工作輕松,一種久違了的安全和信任交融在一起的輕松。英格麗的工作量,遠遠地超過了圖書館給她的定量,她還硬擠出休息時間,在圖書館兒童閱覽室做義工。她鼓勵我說好英文,養(yǎng)成說英文的習慣。原來中飯的十五分鐘談話,是她刻意來教我英語的。有一天,我壯著膽子問她:“你是什么時候移民來美國的?”
英格麗好像一直在等待我提這個問題:“很高興回答你。我的名字叫Ingrid Von Reitzenstein,我的家鄉(xiāng)在德國東部和波蘭邊境。二戰(zhàn)結束后,那里歸了波蘭,家里的莊園被波蘭政府沒收了,城堡住進了幾十戶人家。柏林墻被推倒以后,家鄉(xiāng)重歸德國。不管它屬于誰,我是德國人?!?/p>
我聽到她把Von音發(fā)得特別重,就問:“那你出身于德國貴族是嗎?”
她淡淡地一笑,嘴邊掠過了一絲驕傲,算是回答了我。
“我父親死于二戰(zhàn)。俄國軍隊打過來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哥哥、妹妹徒步向西面走。我當時八歲,哥哥比我大兩歲,妹妹小我一歲,媽媽背著妹妹,哥哥牽著我的手,在風雪中鞋子進水了,棉衣被打濕了,棉絮凍成了冰碴。媽媽叫我們不要停下,停下就會凍死的。我們又冷又餓,躲躲藏藏,就怕被抓去關集中營。戰(zhàn)爭毀掉了整個德國,除了廢墟和尸體,什么都沒有了,我們找不到吃的,就到地里去挖野菜,撿凍土豆充饑。我們就這樣朝著西面走,不知道走了多少日子,終于被幾個美國士兵發(fā)現了,他們把我們送進了慕尼黑盟軍集中營。戰(zhàn)后的德國,日子很不好過。冷戰(zhàn)開始后,我們一家獲得美國政府許可,移民美國?!?/p>
“那你在美國讀高中,上大學?”
“是的,在密歇根大學畢業(yè)后,我報名去韓國做英語教師,其實是為傳教去的,我是德國路德教教徒。在韓國四年,結識了我的丈夫,他也在韓國傳教,結婚后,生了個女孩,起名馬琳。任教期滿后,我們決定回德國定居。在德國他很不愉快,整天喝悶酒,后來發(fā)展成變態(tài)的暴力,喝醉了就打我,還打馬琳。我不想離婚,可日子過不下去啊,馬琳太小了,我只能帶著她逃離德國,再次投奔美國。不久傳來消息:他酒精中毒死了。他的死,我是有愧的。在他最需要幫助、需要拯救的時候我離開了他,我沒有盡到我應盡的責任。”
“那么,是你母親接納了你們母女?”
“剛到美國那會兒和母親在一起。后來我考取了西北大學德國文學研究生,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就帶著馬琳到埃文斯頓定居了,我喜歡埃文斯頓,密歇根湖太漂亮了!像我的故鄉(xiāng)。我獲得了德國文學和教育學兩個碩士學位,以后一直在公立高中教德語。”
我真想把自己的故事說給英格麗聽聽,可是她的敘述已經變成了我自己的了,與其說我在聽她,還不如說她在聽我。英格麗一定會說,人類的災難不是一樣的嗎?我的眼睛轉向窗外深灰色的天空,天空下面車子在街道上來來去去,夾著往返不息的人流,人和故事隨著車輪在地面上滾動。英格麗已不是她的容貌,她的服裝,她的語言,她做的事,她站在那里,是一道無名的色彩。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聽著窗外被風吹得颯颯作響的楓葉,眼前出現了暮色蒼茫下的風中蘆葦,遠處是白楊樹中的古堡,和梧桐樹下的柏油馬路重疊在一起。它們上面升起一輪美麗朦朧的明月來,它幾乎沒有發(fā)射光輝,溫柔親切地把我滲入到自然和人生的幽玄境地。那無窮的遠方,我想離開,卻看見了腳邊深邃峽谷下的沼澤。是怎樣的信念,讓她不懂得什么叫作“變化不定”或“猶疑不決”?
日子在飛,我和英格麗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我們之間產生了淳樸親近的情感。她邀我到她的家里去,請我在她獨居生活的餐桌上喝茶,慢慢地她的餐桌邊還增加了幾位西北大學的亞洲博士生,再后來,我們一起讀圣經,聽音樂,各自說自己家鄉(xiāng)發(fā)生的事。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英格麗拿著歐亞非接壤的海岸線地圖,對大家解說圣經中的基督走到了哪里,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她有時聳聳肩膀對圣人治病的神奇表示“疑問”,有時告訴大家她和我們一樣,并不理解那些圣徒們說的話。因為英格麗親切樸實,不會裝腔作勢,或者故弄玄虛,以至于我不感覺她在傳教。直到現在,我從英格麗家?guī)С鰜淼囊环N特別感覺還在,就像花的芬芳一樣保存在心里,這是一種愛慕尊敬的感覺,是被啟發(fā)了的生氣蓬勃的歡欣??傆X得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又覺得自己擠不進她的時間。春節(jié)前,我拿出所有的燒飯看家本領,做了十多個中國菜肴,裝了三大盒給英格麗送去,大年初一正是周末,英格麗上班可以不帶三明治了。周一早晨,我一進圖書館,同事們個個興高采烈地輪流擁抱我,“春節(jié)快樂!中國菜太好吃啦!”“怎么做的?能夠傳授點經驗嗎?”“你做的和我們在中國餐館吃的不一樣?。 ?/p>
英格麗也在其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中飯時她對我說:“告訴大家中國春節(jié)吧,應該和大家分享節(jié)日啊?!?/p>
原來,在英格麗的眼里,我和大家一樣,都是她的朋友!
春天很快地從南方被推移過來,然而北方卻像沒有春天,在三四月里,盡管春風使密歇根湖上的冰濤融化,泥濘的草地上到處咕嚕嚕地流著春泉,但仍然是凄楚陰冷的。一旦天暖和就是夏季了,我總是期盼這里絕妙的秋天。英格麗說:“學校要放假了,晶晶的暑假,你們安排了嗎?我有兩周的假期,準備去威斯康辛看母親,你把晶晶交給我,我?guī)ネ箍敌?,十天后,你們來接我們,順便在我母親那里住兩天,那是個不錯的地方。你們一定要好好計劃安排晶晶從威斯康辛回來后的時間,你們都在工作,不能把孩子單獨放在家里,要讓她過一個安全的、有收獲的暑假?!?/p>
對英格麗沒有商量余地的計劃,我高興極了,因為晶晶報名參加夏令營太難了!一個個夏令營廣告,像早晨明媚的太陽,一旦去報名,太陽就變成了午后的多云,幾個鐘頭前給予我們的興奮和期望蕩然無存。公立夏令營人滿為患,很多家長在前一年的暑期中就已經為自己孩子登記了。晶晶報名排隊的結果,就是一個暑假待在家里等待,而私立夏令營的費用我們根本支付不起?,F在,晶晶的暑假基本有著落了!可是晶晶聽到這個消息卻很緊張,她問:“跟英格麗走?去威斯康辛鄉(xiāng)下?”
我對晶晶說:“去吧,換一個環(huán)境,去適應一個不同的地方,或許對你有幫助呢?!?/p>
那天清晨,開往威斯康辛的大巴出發(fā)了,晶晶那對害怕的眼睛在車窗里面瞪著,透過玻璃緊緊地盯著站在站臺上的我,英格麗搖下窗子,大聲說:“放心吧,下個周末見?!?/p>
后來的幾天里,我閉眼就看到晶晶那對看著自己的眼睛,自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從上海到紐約,又從紐約到芝加哥北面,我們母女沒有分開過,現在晶晶十三歲了,這是她第一次離開我,我放心不下她,不知道她和英格麗還有英格麗的母親相處得怎樣?
好不容易盼到了去威斯康辛的那一天。早上,天剛放亮,我丈夫秦就駕著車,載著我朝北面開去。十年前,秦來美國留學的第一站是明尼蘇達,他對西北部遼闊的土地并不感到陌生。此刻,我們正處在他描述過的北方夏天中。車子背著太陽往前,視野中都是綠的,高速公路把沼澤地和森林劈開,然后穿進一望無際的青青玉米地,浩然的天空一碧如洗,一座遠處的糧谷倉可以伴隨我們半個小時,我似乎看到秦在玉米地里為留種剪玉米花穗,還看到了自己在黑龍江無邊的黃豆地里鏟草。在這單一的風景中行駛了三個多小時,車子駛向威斯康辛的山坡森林區(qū)。沙土車道的上空,被兩旁的松樹枝葉連接遮蓋,車輛就像在綠色的通道里穿行。好不容易才發(fā)現,路邊樹影下有個木架鐵皮郵箱,郵箱下面的橫木條上標著號碼,示意從郵箱處拐進去有一戶人家,因為茂密的樹林把房子全部掩埋了起來。我想象不出英格麗和晶晶在交通車集散地下了大巴后,是誰把她們帶到英格麗母親的住處的。就這樣,車子往前一段,辨認一下偶爾出現的郵箱號碼,半小時后,終于找到了英格麗母親家的號碼。車子拐進一條更窄更陡的沙路,這條沙路是屬于那房子的,被打理得干干凈凈。沿著它往上,馬上就會見到晶晶了!我為自己的軟弱而感到難為情。里面的樹更加密集,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里泄下來,像照明燈。幾分鐘后眼前終于出現了一片光亮!車輛似乎爬到了山坡頂,我看到了天空,還有一棟大木屋,實墩墩地聳立在矮樹叢中。英格麗聽到汽車聲,從木屋里跑了出來,站在木柵欄邊向我們招手。
我迫不及待地下了車,朝木屋奔去。晶晶似乎在短短幾天中長成了一個大人,變得穩(wěn)重矜持,她站在木屋門前向我們擺著手,沒有像我所期待的那樣朝我跑過來。木屋是沒有上過漆的高房子。一根根橫過來的赤裸裸的圓木,像是剛剛被伐倒,僅僅砍去了樹枝,剝去了樹皮,就被粗大的馬蹄釘連接起來,摞成了外墻。它像一座中世紀前的要寨那樣,結實得難以攻破。大門用的是更加厚重的木板,四個角包著鐵皮,門面上布滿大頭圓鐵釘;結實的鐵門把,連同旁邊的鐵三角貼飾,都像是人工打制出來的。晶晶穿著?;晟?,站在一旁顯得特別的小,她像英格麗一樣伸出手,微笑著向我們問好。我看到一位高個婦人,筆直地站在門里面的客廳前,身上有一縷從天窗照射下來的陽光,我感到自己倒退了一個世紀。英格麗恭敬地向我們介紹,這是她的母親。母親有著和英格麗一樣消瘦硬朗的身材,穿著一件淡灰色薄麻襯衫,一條深灰色的長裙,下面露出一雙黑色的軟皮質短靴,襯衣被一條灰白相間的棉質腰帶松松束縛,這樣略微顯出了一點她的腰身,灰白的頭發(fā)沒有染色,被結成辮子,攀在后腦勺的下端,她顯然保持著端莊和高貴,用她褐色的臉上那對褐色的眼睛凝視著我和秦。她看上去不老,明顯得益于她天生具有的力量和精神,她挺直著腰板,身體沒有動一下,只是嘴里發(fā)出有力的聲音,報了她的族姓,接著說:“歡迎你們!朋友?!?/p>
“您好,雷森斯坦夫人?!蔽腋械骄兄敽筒话玻那牡丨h(huán)視了一下客廳,高高的房頂,房梁都是赤裸裸的原生木,客廳帶著樹節(jié)的粗木條地板中央,鋪著質地極佳的厚羊毛地毯,家具也是那種粗獷笨重的木制鄉(xiāng)村式,上面的花紋,像是沒有打過底色,也沒有底稿,是直接畫上去的。雷森斯坦夫人說:“希望你們喜歡這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英格麗,你帶朋友去客房休息,午飯時見?!?/p>
就這么簡單,直截了當。雷森斯坦夫人轉身去了廚房,她的步履和聲音一樣堅定。我們到了客房安定下來,發(fā)現晶晶沒有隨我們而來。
大約半小時,聽到了搖鈴聲,好像來自餐廳或廚房。接著,晶晶出現在客廳門口,她謙卑地說:“請,用午餐的時間到了?!?/p>
原來晶晶在幫著準備午餐,她的工作是把餐具放在餐桌的一定位置上。我看到敦實的長型餐桌上面鋪著棉質的厚白桌布,當中有一大束從野外摘來的各色矢車菊,放在一只樸質透明的矮玻璃花瓶里。每個座位前有一對大小乳白色瓷盤,右面銀質的刀叉勺旁,乳白色的餐巾被折成圓形長筒,穿在銀質的環(huán)扣中,一旁立著一只透亮的高腳酒杯。晶晶從廚房端出一個漂亮的小竹編籃,籃中底部襯墊著白布,裹著剛出爐的、散發(fā)著香味的燕麥面包。她把竹籃放到桌上,從竹籃里拿出一個小長方形銀盒,打開蓋子,露出了黃油。英格麗從廚房陸續(xù)端出湯鍋、白菜色拉、德國豬肉凍、各色香腸,一一放到餐桌的中央。一切準備就緒了,雷森斯坦夫人從廚房走出來,她請大家坐下,自己坐在餐桌一頭的主座上。英格麗開始禱告,雷森斯坦夫人不說話,眼睛默默地朝著前方,我看到晶晶把頭低下去了,她在用心聽英格麗說。
“上帝,感謝您!今天請來秦的一家,我們坐在一起,全是您賜予,我們有今天的幸福,全靠您賜予。我們時刻記住,世界上很多人正在受難,他們沒有吃,沒有住,他們忍受著戰(zhàn)爭的磨難,他們的靈魂正在受煎熬,他們需要您的拯救,他們需要愛,讓我們攜手相互幫助,感謝上帝給予我們和平?!?/p>
“阿門!”
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晶晶居然和英格麗一起說出祈禱的最后兩個字。
接著,雷森斯坦夫人請大家用餐,并用一種略帶嘲笑的口吻小聲對我們說:“我的女兒一直那么虔誠,但我似乎沒有看到上帝對她的眷顧。”
這話著實讓我大吃一驚!英格麗漲紅著臉,無語起身,轉身從酒柜里拿出了紅酒和白酒,她熟練地用白餐巾包起酒瓶,托著酒瓶報出葡萄酒的產地和年份,她請大家選擇、品嘗,并為大家斟酒。在英格麗為每個人的大盆子里舀上肉湯的同時,雷森斯坦夫人一字一句地向大家介紹,桌上的菜肴用的是什么料,又是怎樣烹飪的。我用湯勺把肉湯送進嘴里,舌頭感覺好極了,我沒有完全聽懂雷森斯坦夫人說的那些烹飪香料的名字,而對德國人和中國人一樣喜歡吃豬肉感到驚奇,只是肉湯的味道完全和自己家鄉(xiāng)的不一樣。蔬菜色拉很新鮮,調料也特別,德國香腸像是自制的,味道不尋常,我邊吃邊說好吃。雷森斯坦夫人聽到稱贊后,臉上露出了偶爾的微笑,即便是瞬間,竟是光彩動人的。主菜上來了,是德國豬肉圓,一個個小的本色肉圓,浸在褐色的濃汁里,邊上配上酸紅卷心菜。我這會兒才明白,菜肴全都出自雷森斯坦夫人的手,她是個烹調高手!肉圓鮮嫩爽口,我加了兩次美味濃汁,吃得津津有味。后來,我曾經按照雷森斯坦夫人的菜譜配方仿制,實驗過好多次,卻從未做出過那天的肉圓味,雷森斯坦夫人的廚藝成了絕藝。豐盛的午餐是以雷森斯坦夫人烘焙的甜品——櫻桃派結束的。
英格麗請大家去母親的書房兼會客室小坐,自己收拾餐桌。晶晶堅持留下和英格麗一起干,我和秦隨雷森斯坦夫人去了書房。書房的玻璃窗幾乎占據了一整個墻面,窗外是密林,樹枝上的樹葉在微風中輕柔地俯拍著玻璃,雷森斯坦夫人得意地說,經常會有小鹿、小鳥到窗前來與她做伴。書房左右側的書架上放滿了書,一張寬大的細腿寫字臺擱置在當中。書架上端的墻面上,掛滿鑲有鏡框的黑白老照片,這些照片不大,因陳舊而泛出了黃色。照片中的他們一定是刻在屋主心里的親人和往事,每天都和她一起過著最后的歲月。書房的拐角處有一臺老式電視機,還有一臺老式電唱機,底座下排著密密麻麻的唱片。雷森斯坦夫人走向她的手扶椅坐下,腳下是一張趴開四肢的白色熊皮,那熊皮像是活的,如果它有頭的話,恐怕隨時會站立起來。她靜靜地、安穩(wěn)地、從容不迫地坐在那里,一點都不怕誰來打擾。她向我和秦示意,靠近她的那張小型雙人沙發(fā)可以坐,說茶水一會兒會送來的,她看上去有些疲勞,但還是挺直著背對我說:“我不是基督徒,我曾經是德國國家社會主義黨黨員。二戰(zhàn)的時候,我的理想是為國家而戰(zhàn),為拯救我們的民族而戰(zhàn),十四歲的孩子都去戰(zhàn)場了,婦女也在為國家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去德國軍營燒飯,親眼看到那么多人死在戰(zhàn)場上,我們的土地變得面目全非。德國的戰(zhàn)敗,使我們國家的人民不能再相信自己。至少,現實讓我們去聽,去看,去想,戰(zhàn)爭的滅絕人性,這么多無辜的百姓死去,我們的家園也被毀了,這場戰(zhàn)爭是慘無人道的!戰(zhàn)后,我們被盟軍集中營收容,我?guī)е鴥蓚€女兒和兒子在那里等待美國政府的允許,移民美國。后來好不容易獲準,因為我報告了自己參加過納粹的歷史,美國政府只發(fā)給我合法居留許可,取消了我申請美國公民的資格。”
聽了雷森斯坦夫人的這番話,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恐懼像風一樣在背后哈著我的脊背,腦海里翻騰起奧斯威辛集中營,在毒氣間和焚尸爐被殺害的猶太人。我想站起來離開,晶晶端著盤子送來了茶。雷森斯坦夫人似乎天生不會在意別人對她的感覺,她拿起身邊咖啡矮桌上的相冊,翻開來告訴我,哪些照片是她家鄉(xiāng)的莊園、房子、土地、馬房,哪些是谷倉、羊圈、雞場、森林。可是,我并沒有看到她說的這些,在看上去是新的彩色照片上,是沒有整修好的一片片殘破的農莊和即將倒塌的白墻大房子。英格麗在一旁說:“柏林墻被推倒后,我?guī)е赣H回過家鄉(xiāng),我們拍了很多照片,因為母親清楚地記得當年莊園的每一個角落,她告訴你的,是她腦子里的記憶?!?/p>
午睡時間到了,雷森斯坦夫人要休息了。晶晶說:“媽媽,爸爸,我可以帶你們到近處走走。”
晶晶熟門熟路地把我們帶到山崖上的林子里,干爽宜人的西北部夏天,還沒有下山的太陽,在云端里放著光芒,熱光夾著金光,為遠處矮坡的樹林披上了紅一抹、綠一抹、藍一抹,深淺不一的繽紛。天地萬籟歸于寂靜,只聽見微風絮絮。晶晶興奮地告訴我們,那些飛來往去的是什么鳥:“媽媽,你看到了嗎?這是云雀,威斯康辛的藍鳥,好看嗎?”“哦,那飛過去的是草地鷚,不對,可能是地鶇。它們中間有不少歌鶇,一到太陽下山時,就喜歡站在榆樹枝上唱歌,弄得夜里都是響聲。旅鶇像美國人,愛白屋和綠色百葉窗?!薄翱?,那棵大樹上有只紅頂啄木鳥?!薄坝⒏覃愓f,知更鳥早起,有蟲吃?!?/p>
我問:“那么,早起的蟲不就倒霉啦?晶晶,你喜歡英格麗嗎?”
晶晶不回答我,她說:“雷森斯坦夫人在林子樹梢上掛了好多小鳥房,她每天一大早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鳥食放進那些小鳥房里,鳥飛來了啄食,她就告訴我它們是什么鳥。英格麗總在下午帶我到林子里看鳥,她說,氣候在變化,地球在變暖,很多鳥都往北飛了,去尋找更適應它們生活的地方,有好幾百種呢!我們再不看,以后就看不到它們了?!?/p>
太陽正改變著位置,快落到山頂了,白樺樹、楓樹、柳樹、松樹沐浴著霞光,山崖下的河水,在微風的輕拂下,泛起亮晶晶的鱗片般的漣漪,晶晶說:“這是威斯康辛河,它是從威斯康辛湖流出來的,英格麗帶我去乘過游船,看河岸兩邊的巖層,那是被億萬年前冰川融化后的海水擠壓沖擊沙灰而形成的,因為一直受到礦物質的浸泡,巖石變成一層層的不同顏色,好看極了!”
看來,晶晶的心走出了我家的小屋,走出了學校的課本,走出了我們的掌心,開始在尋找大自然中自己的路。我們下坡走向大木屋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下身后,黃銅般的太陽漸漸沉到了樹林背后,留下了一片朦朦朧朧的粉紅金黃的殘霞。
第二天天一放亮,晶晶就起來了,我聽到她躡手躡腳從客房的閣樓上走下來,我跟著她出去,見她先去窩棚喂雞喂鵝,然后到菜園去拔草,好像自己以后再也不會來似的,想把所有的事情在走之前全部做完。菜園子不小,有西紅柿、辣椒、南瓜、豆角、白菜等多種蔬菜。旁邊一塊地種著玉米和土豆,還有一個育秧用的塑料薄膜暖棚,雷森斯坦夫人還專門開出一塊地,栽滿了玫瑰和滿天星。晶晶邊拔草邊說:“媽媽,這花不叫滿天星,叫矢車菊。雷森斯坦夫人說,德國人最愛矢車菊了。這些花都是雷森斯坦夫人親手栽培的,她說,每年春天下種,夏天澆灌,秋天收獲,她看見了生命的不息,活著的意義。她還說自己就是它們,幸福每天圍繞在她身旁。”
早餐仍然是正規(guī)冗長的,英格麗的禱告似乎在證實母親心里是有上帝的,晶晶心里會有上帝的。餐桌上的早餐器皿和中晚餐一樣繁多,尤其是一只雞蛋的吃法,竟然也是老式的,把雞蛋放在一只高腳的銀座上,雞蛋尖頭朝下,然后用小小銀勺的柄后端,輕輕敲打雞蛋朝上的、稍大的那頭,磕出一小塊蛋殼,取掉,往雞蛋里撒少許鹽,再用銀勺伸進雞蛋里,舀出來送進嘴里,晶晶看上去已經運用自如了。早餐很豐盛,果汁、咖啡、芝士、果醬、面包、培根、煙熏火腿,這些顯然都是雷森斯坦夫人親自烘培制作的。早餐后,英格麗招呼我去儲藏室和地窖幫忙,我看到了奇跡,地窖里面應有盡有,四扇門的大冰箱占據了儲藏室一面墻,里面整齊地放著各種各樣自制的奶酪、香腸、凍肉、冰凍的雞塊和鴨塊、果醬,還有熬熟成凍的湯,切割好的燕麥面包。地窖里儲備著面粉、玉米、土豆、大米等多種糧食。雷森斯坦夫人正把一部分食物拿出來,分別放在兩只可以隨身帶的簡易冰箱里,說給英格麗還有我們帶回家去吃。英格麗對我說:“美國的蔬菜水果改變了基因,不但對身體不好,原味都沒了。蘋果、西瓜、玉米、大豆都變得又大又難看,西紅柿吃在嘴里不像是西紅柿,應該是酸甜的,全成了甜的。我相信自己種植的東西?!?
“那么,沒有改變基因的菜籽和秧苗到哪里去弄?”我忍不住問道。
“當然不能到附近超市和植物大賣場去買,那里是訂購來的秧苗!自然生態(tài)的秧苗,可以在附近農戶那里買到。這里社區(qū)的人都相互幫忙的,我和晶晶來這里,就是他們開車到大巴集散地來接我們的。平時我母親購買東西,只要打電話給社區(qū)老年服務中心就可以了,他們會按照要求買齊送上門的?!?/p>
秦把裝滿食物的簡易冰箱抬到車的后備箱,弄得滿頭是汗。我怎么都無法想象,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婦人,一個人在偏僻的深山老林里自食其力!簡直就是現代魯濱遜,她遠離城市,尋求孤獨,不管風雨陰晴,晝夜晨昏,她活得那么的自信,那么的獨立,那么的珍惜,她把自己的家鄉(xiāng)從東德搬到了這里!此刻,她正向我們道別:
“再見,再見!謝謝你們來,歡迎晶晶明年暑假再來。感謝你們成為英格麗的朋友。英格麗,她不討人喜歡,工作努力卻總也得不到升遷。上帝睜著眼呢,怎么看不見他忠實的女兒。呃,謝謝了,你們把她當作朋友?!?/p>
我連忙說:“不是那樣的,我喜歡她,大家都喜歡英格麗?!?/p>
“我當然喜歡聽你這么說,但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啊。”
雷森斯坦夫人露出了開懷的笑容,她伸出手臂擁抱了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真高興,英格麗有你這樣的朋友!”
說完,她便轉身走進那棟像要寨一樣的大木屋,大家對著她的背影揮手,叫著:“再見,再見!”
大屋上的煙囪,冒著一縷徐徐上升的輕煙,慢慢向著高處,一點點往上,直到消失在空中。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雷森斯坦夫人。十年后,她死在這個大木屋里,聽英格麗說,她將去天國的那個月里,社區(qū)的社工每天兩次到木屋去照顧她,她堅持每天自己梳妝,自己吃飯,自己去廁所,社工只是去為她送飯,幫她做個人清潔和屋子清掃。一天早晨,他們打開門,看到她穿戴干凈整齊,坐在書房的手扶椅子上永遠地睡著了。
車子飛快地向芝加哥方向駛去,時間卻在原地徘徊,我腦子里揮之不去的是雷森斯坦夫人的影子。英格麗坐在一旁說:“我的母親一直信奉社會主義,她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做有責任感的人,不要成為社會的累贅。不僅自己要努力,還應該去幫助社會中貧困的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德國政府尋找移民出去的德國人,只要找到,確定十六歲以前是德國公民,一律發(fā)放養(yǎng)老金。母親每月按時收到從德國轉發(fā)過來的養(yǎng)老金,數目雖然不多,除了留一部分自己的生活費,其他都捐給社區(qū)公益事業(yè)。她說她雖然老了,還能為社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她要求我在夏天暑假期間,帶外國留學生到她那里去,她免費提供吃住。尹和柊也來住過,母親知道柊懷孕后沒有了工作,為了讓尹安心完成學業(yè),每個月寄給他們三十美金生活費,一直到尹畢業(yè)找到工作。這個大房子是我哥哥設計建造的,廚房瓷磚和家具上的畫是我妹妹的作品,母親很喜歡這棟房子,她希望將來捐給社區(qū)?!?/p>
我突然覺得英格麗變成了雷森斯坦夫人:不管她們信什么主義,都是在堅守著自己的信仰!我曾經也有過信仰,但那信仰的大門有個戴著面具的把門人,當我走到了門口,才發(fā)現自己其實還在原地。我的心在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圣潔的人,但我的大腦卻在指揮我去想,這樣做值得不值得?我像所有的人一樣,多少都有一點自己的真理,偶爾會看到一個更真實的真理隱藏在自己不完美的假象中,想接近它時,它卻在搖晃的一瞬間陷入深深的、漫漫的沼澤地。
被邀在英格麗家喝茶,變成了每周三個晚上,在她家讀圣經,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在西北大學神學院就讀的韓國博士生。我對信仰已失去了激情而無法投入,卻對基督教的起源發(fā)生了興趣。那一年圣誕夜,英格麗邀請我去教堂聽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出,這是一場《創(chuàng)世紀》音樂會,還有兩個受英格麗邀請的美國婦女也在座,她們好奇地問英格麗:“你為什么沒有帶你的中國朋友入教?”
英格麗對她們說:“入教?信仰?對他們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他們是帶著時代的創(chuàng)傷來到這里的,心中信仰已經破滅的,怎么能在那里一下子建立起新的?上帝之道可不是世人都能了解的啊,如果沒有信,沒有要,何必追求表面?那不是對上帝的褻瀆嗎?”
音樂會長達四個小時,全篇歌頌上帝和基督的誕生。英格麗的那雙手是多么的可憐?。〗┯?、通紅、彎曲的手指,與海頓充滿陽光的樂曲同步,在她的膝蓋上機械地移來移去。它們曾經是尖細的,有力的,靈活地觸及過琴鍵的,我這樣想著,看了一眼坐在身旁腰桿筆直的英格麗,她不斷地“彈奏”著,目光冷冷的,像博物館中的埃及法老拉美西斯:塵世間所有的驚濤駭浪,在她的眼中只是池塘里泛起的小小泡沫。自從認識英格麗以來,經常接受她邀請,一起去聽音樂會,那是三美元一張票的,西北大學交響樂團在音樂學院小型音樂廳里一周兩次的排練。莫扎特、邁爾比爾、瓦格納的歌劇,貝多芬、海頓、西貝柳斯的交響樂,英格麗熟悉這些樂曲的每一個音符,但每一次都是這樣默默無聲、全神貫注地傾聽,隨之輕輕地動著手指,這些樂曲一次次地給她帶去了什么信息???她又聽到了誰在呼喚?舞臺上,穿著黑白禮服的合唱者在不同的音區(qū)中和諧地歌頌。樂隊里,樂手們白色的襯衣,黑色的外套,一排排不同樂器的形狀,光滑木制的琴身,一片片金屬黃色的光亮,還有當中站著的、忘掉了這個世界的指揮,無數的琴弓,在他指揮棒的揮舞下,伴隨著歌曲傾斜地向下拉去,然后直線向上,就像傾盆大雨中呼嘯的黑森林!
英格麗兩眼沒有離開過舞臺,她悄悄地將一本小冊子移到我的膝蓋上,我低頭看見是特意翻開的一頁,上面是臺上合唱的英文唱詞:
太陽升上天空
光輝照耀在蒼穹
這個快樂的伴侶
步伐精確,自豪,輕松
銀月走進寂靜的夜空
步態(tài)輕盈,光亮溫柔
無數的星星閃爍在天國無限的穹窿
……
哦,我的心和海頓一起歡樂起來,眼前隱隱約約出現了大型歌舞劇“東方紅”,“長征組歌”……太陽的光芒射穿云層,噴出零星的閃光,這是一種特殊的光輝,明晃晃的,冷冰冰的……我熟悉的那些無神論者,一個個迎面向我飛來,他們也是善良的人,富有自我犧牲的精神,他們踏著嚴肅斗爭的道路,并不希望在未來的生活中得到報酬,并不依靠最高力量的支持,并沒有獲受慰藉,驕傲地確信自己的正義,這應該是出自共同的源泉?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完整性,正在尋找另一種精神的完整,努力地參照新的、剛有些眉目的、心目中正確的人物類型來重塑自己。我明明聽到了陰暗的時刻,看見了一條走不通的路,但因為仍然向往完美,就在不合理不自由的生活中夢想合理、自由和個性的圓滿,我感悟到了希望的力量。過去的歲月沒有完全把我吞噬,一種模糊而神秘的期望,這種期望曾經把我們這一代千萬顆青春的心吸引到革命中去。我不能否定,獨特美麗的偉大世界觀依然存在。
是的,英格麗有著生活的全部閱歷,而她從來不會否定生活。她的意志是自然流露出來的,對自己,對周圍人的幫助,誠意和努力,堅持不懈地,每時每刻地向大家傳播著上帝的愛。她總是對我說:“不要放棄!”
有一天,英格麗對我說,她的臺灣女友來了,問我有沒有興趣認識她。我好奇這件事來得突然,英格麗說:“婉是我在西北大學研究生院讀書時的同學,現在是‘臺大的德國文學教授,一直是單身。不久前,我才知道,她讀書時,就開始暗戀我們的德籍教授,至今未變。我鼓勵她,該是對教授說出來的時候了。我可以幫她找到這位教授的?!?/p>
“那你找到他啦?她真的來啦?他們見面了?”
“是??!這還不容易,去西北大學打聽一下就知道了,教授幾年前已經從西北大學回到了德國,而且仍然只身一人。我寫信給教授,告訴他,他曾經的女學生長期以來對他的愛慕之情,并表示愿意安排他倆在埃文斯頓見面,教授聽了非常感動,愿意從德國科隆大學飛到埃文斯頓來見婉。”
教授到的那天,英格麗請我去她家參加聚餐,她要把女友親自交給教授。我看見婉黝黑的臉激動得通紅,瘦小的身體在教授的擁抱下微微顫抖,如同一個待嫁的少女,一下子承受不了這個遲來的、夢想的、突然得到的愛。德國教授看上去年近八十,但面貌很不平凡,端正的五官,希臘風格的側面,富有表情的大眼睛,嘴唇上薄薄的口髭,胡須和頭發(fā)是棕色的,一切都是漂亮的。還有,他穿著一條小腿褲和一雙尖頭皮鞋,配著優(yōu)雅的舉止,含蓄的談吐,看得出心里保留著沒有說完的話。想來他當年一定風流倜儻,風度翩翩,引來眾多女生的仰慕。此刻,他像慈父一樣,愛撫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學生,他決定把她帶到德國去。多么浪漫!婉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臉上保留著姣美的痕跡,有一種亞洲婦女的清秀,帶著幾乎是貴族式的清高神情。她意識到自己的尊嚴,并小心維護著它。她真能如愿嗎?
婉在科隆生活了三個月。她回到臺灣后,在給英格麗的信中說,教授很感激她對他的愛,但他不能接受她,他不想結婚。婉說:“這就夠了,足夠了,我心存感激,我已經得到愛了?!?/p>
其實,在那天晚上的音樂會里,我從海頓的樂曲中聽到了上帝的聲音,它是一種超度純潔的信念和仰望,是永遠無法兌現的真理,它使我更加明白自己的渺小,走近它的可能性是多么的渺茫。晶晶至今沒有成為基督徒。但是,那年暑假她從威斯康辛回來后,開始對自己有要求了,她在街區(qū)發(fā)布“廣告”,推薦自己幫鄰居照看孩子。
過了殘秋以后,天氣迅速變冷,日光越來越少,白天陰云不散,北方漫長的冬天就要來臨。一旦到了雪天,天空和大地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箱子。一天晚上,我接到英格麗的電話,她說她帶著馬琳的兩個孩子,在麥迪遜開往芝加哥機場的大巴上,眼看天又要降大雪,希望我去機場接他們回家。這次英格麗把外孫、外孫女帶到埃文斯頓,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她臨去前曾對我說:“馬琳和她丈夫要離婚了,孩子怎么辦?”
“發(fā)生了什么?奧娜娃還不滿兩歲呢!”
“馬琳的丈夫詹姆斯爭取到了去印度研究藏傳佛教的基金,他計劃帶著全家在印度住一年,完成研究論文??墒邱R琳向他宣布,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她愛上了別人。她愛上了一個女人!決定帶兩個孩子和那個女人遷到新墨西哥州去定居,詹姆斯絕對不同意,他是不會同意自己的孩子和同性戀一起生活的。可馬琳也不同意孩子隨詹姆斯去印度呀?!?/p>
“那怎么辦?你是怎么想的?”
英格麗斬釘截鐵地說:“馬琳怎么可能是同性戀?!她不是和詹姆斯有孩子嗎?她因為不成熟,和詹姆斯結婚時太年輕了,大學都沒有讀完!他倆是在我家后面的小教堂里認識的。那年,詹姆斯從英國牛津神學院獲得博士學位回美國,在小教堂做見習牧師,他和馬琳一見鐘情,三個月后就結婚了?;蛘?,馬琳幼年被父親打,心里有陰影,對男人有畏懼感?她必須去見心理醫(yī)生,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要離開詹姆斯。我不相信她是同性戀?!?/p>
我開車到達機場一號航站樓前的汽車站時,看到英格麗帶著馬琳的兩個孩子已站在那里等候了。兩個這么一丁點的孩子,和外婆站在風口中,我的眼睛濕了。那個叫塞思的男孩,看樣子只不過四歲出頭,他瞪著藍色的大眼,恐慌地看著我,奧娜娃緊緊地抱著英格麗的左腿。英格麗不斷地用德語安慰著他們:“不用怕,上車吧?!?/p>
我載著他們開出機場的時候,大雪飄了下來,黑暗中冷空氣夾著飛雪,撲到車窗上,落在路面上,雨刷不斷地左右擺動。積雪使車輪打滑,只有開亮前車燈,跟著前面的車慢慢行使。我從反光鏡里看到車后座的英格麗,她緊緊地抱著奧娜娃,臉上洋溢著每一個母親都有的疲憊和快樂,就像窗外白皚皚、冷冰冰的雪花,落在赤裸裸的身子上的閃光。我的身體感到了十幾年前,晶晶從自己的體內來到世間的那一刻,也是在寒冷的冬天,她響亮的第一聲哭喊,告示著與我血脈相連的生命來到世間。我第一次將她擁入懷中時,這從未有過的骨肉之情的深度,純粹得令人陶醉,我甚至忘記了自身——喜悅、解脫、獲得、失去、空虛和滿足一擁而上,我確信這種愛,會永遠給晶晶帶去幸福。
馬琳和詹姆斯之間,打響了對塞思和奧娜娃撫養(yǎng)權的爭奪之戰(zhàn)。在判決書沒有下來之前,英格麗辭去了代課老師的職位,挑起了照顧兩個孩子的擔子。感恩節(jié)那天晚上,英格麗請我一家到她那里一起過節(jié)。她做了燒鵝、土豆酸菜色拉、加里弗尼亞米卷、德國凍肉、南瓜派。晚餐前的禱告后,她要我選擇,聽瓦格納還是巴赫。我想聽巴赫,聽他的卡農D大調弦樂,喝紅酒最好了。英格麗有效果極佳的音箱,那提琴和聲如同從窗外天際落了下來,穿墻而進,空氣被樂聲激活沸騰起來,輕松得猶如在天堂。大家品嘗了英格麗做的燒鵝,雷森斯坦夫人做的芝士。美味加紅酒,心像被火點燃了,越來越熱烈。塞思和奧娜娃看上去很快樂,一時忘記了離開爸爸媽媽的不安和懼怕。飯后,英格麗坐到了鋼琴前,打開了琴蓋,用她那又紅又粗的手指,僵硬地觸摸著琴鍵,用德語邊彈邊唱:“讓我們返回故鄉(xiāng)吧……”
這是一首威爾第的小曲,我聽過好多次了,但是這次聽心里是酸酸的,這雙飽受創(chuàng)傷的手,那委婉動聽的女中音,熱情中夾著無奈,無定形的回憶,冥想中的困惑。歌聲好像從客廳里迸出,盤旋在空中尋求出路,聲音悠揚遠去,和我隔著一段距離,消失在不可知的國土和不可知的年代……我懷著一種困頓的、驚恐的心情享受著歌聲,那是一顆忍受著怎樣苦難的靈魂?看上去是枯萎的,像貼在巖石上的一種黃色的苔,滿是灰塵在那里很多年了,我想著她會返回水中去,想著她變成綠瑩瑩的!
英格麗總是在合適的情況下說德語,她對她的外孫、外孫女說德語,她反復要求我,要讓晶晶說中文,不要忘了自己民族的語言。她還說:“中國的草藥是人類最好的藥物之一,沒有副作用,可惜沒有得到很好的總結研究和傳播。這么好的草藥不能讓它失傳,你們到了美國,千萬不要把自己的文化給丟棄??!”
塞思和奧娜娃在歌聲中進入夢鄉(xiāng)??蛷d壁爐的火苗在跳躍,我的眼前仿佛隔著一層暗淡的煙霧,看不清世間的舞臺,而英格麗的不沮喪正帶著我設法穿過這層煙霧。
等待法庭最后的判決是漫長的。首先,英格麗想否認自己的女兒是同性戀,在她看來,只有抓住了這一點,馬琳才能得到孩子的撫養(yǎng)權。她以為法庭不會認可一個同性戀者具備撫養(yǎng)孩子的能力。她和馬琳一起去見心理醫(yī)生,希望馬琳可以在那里獲得自身認識和治療。但是幾個療程下來,醫(yī)生要英格麗面對和認可這一事實,她的女兒是同性戀!馬琳是結婚后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的。正當英格麗在極力說服自己的時候,法院通知訴訟人和被訴訟人,誰可以獲得孩子的撫養(yǎng)權,取決于家長是否有撫養(yǎng)孩子的經濟能力。根據法院調查結果,馬琳目前沒有收入,沒有經濟來源,孩子的撫養(yǎng)權判給詹姆斯。這是英格麗沒有預料到的,法院的判決,并不是她所顧慮的持歧視同性戀,法院恰恰巧妙地回避了這個問題。英格麗亂了方寸,她對律師要求,由她來負擔兩個孩子。律師告訴她,孩子的撫養(yǎng)權首先給予孩子的父母,只有在他們喪失了撫養(yǎng)能力后,才會考慮她。英格麗又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詹姆斯身上,她一次次地去電話,求詹姆斯不要和馬琳離婚,給馬琳時間,讓她“回心轉意”,直到最后,只要她撥通詹姆斯的電話,就聽到那一頭把電話給掛斷了。
馬琳在等到判決后,毅然和她的女友辛迪遷到新墨西哥州的沙漠里去定居了。她們在沙漠中刨出了她們的家,那是個沒有任何電器設備的沙窟,窟中有沙床、沙凳、沙灶,她們靠汽油燈照明,把煤油作為煮食的燃料。她們是素食者,食物的來源依靠遠處原始村落的印第安人。她們在沒有人和樹的沙海里冥想著人生,獲得藝術創(chuàng)造的啟示和靈感。不過,馬琳有時不得不使用現代人的交流方法,她用相機拍下了她的生活,并把照片寄給了英格麗。
一年后,詹姆斯帶著孩子,從威斯康辛到芝加哥,搭乘飛往印度的客機。我第一次見到了馬琳,她是來為孩子們送行的。她剃著光頭,一點沒有修飾,簡易的寬大麻袍,松松地罩著她瘦瘦的中等個頭,像掛在衣架上,沒上指甲油的腳趾毫無保留地從麻袍下擺里露了出來,腳趾插在粗麻編織的拖鞋上。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美麗真實的女人!像墨西哥女畫家佛麗達·卡洛,渾身散發(fā)著一種特質的本色美。后來在英格麗向我展示的馬琳的畫作中,更加證實了我對馬琳的判斷,她不僅人像佛麗達·卡洛,畫作也像,超現實風格下的婦女形象,顯得總是痛苦無比。馬琳沒有放棄過她的理想,作畫、讀書、到歐洲辦她的畫展,還獲得了兩個碩士學位。為此,她借錢,貸款,欠下了她這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她有一張像英格麗一樣的鵝蛋形臉盤,皮膚被沙漠的日光曬成了棕色,一雙清澈的大眼比英格麗更藍,緊抿的雙唇,薄薄淡淡地告訴大家她的與世無爭,但又不全是,因為她傳遞給我的是帶著憂郁的抗爭。她只對我微微一下點頭,便轉身抱住了塞思和奧娜娃。兩個孩子顯得無助而驚恐不安,大眼睛里塞滿了問號,他們不知道父親將把他們帶去的那個國家是什么樣子。父親身邊站著的新媽媽,挺著大肚子,里面的小寶寶就要出世,她會像媽媽一樣愛我們嗎?媽媽為什么丟下我們自己走了?最傷心的是英格麗,她所信奉的宗教,她極力維護的德意志民族傳統(tǒng),她堅定不移守護的家,她的保守,她的獨立,她所有想要延續(xù)下去的東西,都在眼前一點點地驅散了,她在掙扎,在為大家禱告。
塞思和奧娜娃走了,英格麗決定離開她工作生活了幾十年的埃文斯頓。她算了一下自己的退休金,足夠生活了。辭職,是為了重新開始尋找新的生活。我知道自己攔不住英格麗,卻又不忍心看到英格麗用那雙伸不直的手,一個人搬這裝那。我低著頭,跪在地板上,拿著扳手,用力擰開床架上的螺絲,好像拆開了自己和英格麗原先釘在一起的支架,眼淚不停地從眼眶里涌出,淌到了手臂上,我不好意思讓英格麗看到自己的軟弱,但是淚水就是不受控制。我站起身,轉過來看到英格麗就站在我背后,她一語不發(fā),已有許久了,好像在等待我停止哭泣。
除了鋼琴給你,座椅、沙發(fā)也是給你的。
我只會不停地點頭。我懂,她留下這些給我意味著什么。我沒有上前擁抱英格麗。英格麗不喜歡這樣!
在埃文斯頓,在圖書館,我已經不習慣沒有像英格麗這樣的朋友和同事了;不再看到一個把鐘表裝在心上,和時間分秒一起走圈生活的人,不會再有和她一起讀圣經、聽音樂會的時候了。盡管鎮(zhèn)上到處是教堂,各類讀經班遍布每個角落,音樂會永遠也不會終止,但是沒有英格麗,就缺少那份寧靜、樸實、真摯和堅強。我經常獨自在傍晚時分,沿著以往和英格麗一起散步的湖邊走路,看著通紅的落日,在白色的教堂尖頂后面一點點往下沉,它的霞光把漸暗的天際染成了活力澎湃的絢爛,我等待著教堂晚鐘敲響,我會像英格麗一樣,踏著鐘聲,走向不遠處的莎士比亞花園。英格麗知道我想念她,每周都從母親的大木屋打來電話,操著德語口音問我圖書館工作的情況,晶晶最近在閱讀什么書。她告訴我,詹姆斯從印度給她信了,兩個孩子很好。艾末莉,詹姆斯的新太太,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詹姆斯請她放心,艾末莉會照顧好塞思和奧娜娃的。
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英格麗的電話,她說她要結婚了,還說自己找了大半生,最后是在母親的后院里找到了她的那一半。他的名字叫艾比,比她小三歲,出生于德國西南部林茲,十多歲和父母兄弟移民美國波斯頓,學業(yè)結束后做了機械工程師。后來遷到芝加哥西面,與別人合伙開了一間做煤氣灶部件的公司。艾比和一年多前去世的太太共同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現在都已成家立業(yè)。艾比是在威斯康辛,他大哥暑期別墅所在的區(qū)域教堂里認識英格麗的,現在他正把全部家產為自己和兒子們分配好,由律師建立檔案,等文件確認生效后,就和英格麗結婚。我聽完電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英格麗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艾比又是什么樣的男人?他怎么會和英格麗一見鐘情的?驚喜的是,正當我期待著她和艾比結婚的日子早些到來時,英格麗把艾比帶到了埃文斯頓來見我。一個壯實的德國中老年男人,硬朗舒展的體格,一看就知道是鍛煉出來的。他看上去比英格麗年輕得多,卻有著和英格麗相同的臉盤,一樣的藍眼睛,操著比英格麗還要濃的德語口音英文,開著德國車,話語是簡潔的,口氣是嚴肅兼命令式的,不帶一絲夸張的真誠。他對我說:“我要在結婚前,把英格麗所有的好朋友都認了,然后送給她一千張郵票,讓她和她的朋友永遠保持往來?!?
艾比告訴我和秦,他的業(yè)余愛好是騎自行車,參加了一個俱樂部,定期鍛煉和越野長途騎車已經幾十年了,他介紹自己酷愛收藏汽車車牌,歡迎大家去他家觀賞。他還說,他想退休后把公司的業(yè)務都放到中國去做,那里勞動力便宜,速度快,只要公司把好質量關就可以了,他已去過中國好幾次了。最后他紅著臉認真地說:“感謝上帝給了我英格麗,感謝上帝給我送來了一個教我讀書的人,我愛英格麗?!?/p>
艾比,英格麗的未婚夫,他的三言兩語讓我看清楚了他的從里到外。我由衷地感謝上帝,眷顧著英格麗,把一個好男人,一個德國同鄉(xiāng)送到了她的手里!
婚禮是簡單樸素的,像新郎和新娘那樣平易近人,教區(qū)來了很多人祝賀,有不少人和英格麗、艾比一樣說德語。英格麗金色的童花頭上,戴著用粉紅矢車菊編成的花環(huán),臉上洋溢著燦爛的幸福,她穿著自己縫制的白色婚紗,那是細麻質地的套頭筒裙,沒有腰身,袖口、裙邊和領口點綴著一些不起眼的彩色小花紋,她手里捧著一束小小的黃色矢車菊,南瓜和西葫蘆的黃色,英格麗在晶亮黃色的襯托下,像少女一樣溫柔羞澀。
我在婚禮結束后去了英格麗的新家。先去地下室,親眼目睹了艾比收集的幾千張汽車牌照,它們來自于世界各地,被一塵不染地,一張張按地點、時間、字母排列在特制的鐵盒子里。艾比對我們的欣賞很得意,露出了難以克制的笑容,我看著他和他身后的車牌架,對英格麗的擔憂悄悄地在心中升起。我離開地下室,看見在廚房的冰箱門上,顯眼地貼著一張紙,漂亮熟悉的英文手寫字體,一下子跳入我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地讀下去,一共有十條,每條都是告誡,如何對待家人和丈夫。英格麗從背后拉起我的手,說:“這是我寫給自己的。貼在冰箱上,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期待你所愛的人會為你而改變,要和他永遠在一起,首先要改變的是你自己?!?/p>
十多年過去了,從郵票到網絡,英格麗和我之間的通訊往來從未間斷過。他們結婚后的第三年,艾比真的辦好了一切退休手續(xù),賣掉了芝加哥西面的房子,在溫暖的亞利桑那州圖桑山區(qū)買了一塊地,自己設計,買料,造了一所房子,他要帶著英格麗遷過去了。在他們搬出芝加哥地區(qū)之前,我和秦請他們聽芝加哥交響樂團的音樂會,為他們餞行??赐暄莩?,英格麗建議一起去酒吧喝酒,酒吧暗紅的燈光照在英格麗喝了紅酒后的臉龐上,看得出她在幸福中仍掛念著塞思和奧娜娃。艾比說:“圖桑距離新墨西哥州近了,兩個孩子去見母親,途中可以到圖桑來小住,但我是不會和你帶著孩子去馬琳那里的,馬琳也不能帶著孩子到圖桑來?!?/p>
英格麗垂下眼睛,輕輕地說:“當然,親愛的,我知道?!?/p>
英格麗對我說她愛艾比,她還說:“結為婚姻的男女雙方,彼此之間不可能完全匹配。既然我愛他,就要盡力去理解他?!?/p>
看來英格麗知道艾比和自己一樣,對同性戀是不認可的。這點他們是匹配的。但是馬琳不是艾比生的,英格麗認為沒有理由要他像自己一樣關愛馬琳,她理解他。
兩年后,艾比在德國黑森林買了一所房子,他們每年有一半時間住在那里。我想著那里,定是漫山遍野盛開著矢車菊,黑森林的小屋里,花瓶中插著靛藍色的矢車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