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婷
從1956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算起,劉登翰教授的學術研究已逾六十年。2016年7月6日至7日,由福建省閩南文化發(fā)展基金會、福建社會科學院、福建省文聯和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共同主辦的“跨域與越界——劉登翰教授學術志業(yè)六十年研討會”在福建省福州市西湖賓館聚賢廳隆重舉行。來自海內外的專家學者,包括福建社科院院長南帆、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謝冕、洪子誠,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張炯、楊匡漢、黎湘萍,臺灣現代藝術家李錫奇、臺灣詩人管管、張默、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所長黃美娥、《香港文學》總編輯陶然、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高級研究員鄭煒明、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孫紹振、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陸士清、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列耀、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教授朱雙一、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劉俊、福建師大協和學院院長袁勇麟、《東南學術》執(zhí)行總編輯楊健民、《福建論壇》總編輯管寧、《華文文學》副主編莊園、福建社科院文學所所長劉小新等,共一百二十多人參加了本次研討會。與會者對劉登翰教授的研究成果予以充分肯定,并對其從事學術研究六十年表示祝賀。
福建省政協副主席、福建社科院院長南帆和福建師范大學副校長汪文頂共同主持了7月6日上午的開幕式和主題發(fā)言。福建社科院黨組書記陳祥健和福建省文聯書記處書記陳毅達出席會議并發(fā)表講話。他們指出:劉登翰教授是閩派人文學術的標志性人物,在其所從事的研究學科上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建樹,其學術貢獻和學術影響力是社科閩軍的典范。其學術志業(yè)的精神和學術視域的深度和廣度是閩派學術的寶貴財富,值得后輩學習。
會議以“跨域與越界”為出發(fā)點,圍繞劉登翰教授的幾個研究領域分別展開討論。會議共收集到論文35篇,合計20多萬字,另有多位學者作了精彩的即興發(fā)言。會上還宣讀了汪毅夫、饒芃子、曹惠民、朱壽桐等學者發(fā)來的賀信。這些論文、發(fā)言及賀信從不同角度充分肯定了劉登翰教授的學術成就和學術貢獻。
一、跨域與越界
北京大學洪子誠教授在發(fā)言中提到,80年代編寫《中國當代新詩史》時需要處理一些年輕人的先鋒作品,他也很想“先鋒一把”,卻又不得其門而入,頗有點焦慮,登翰先生的勸誡讓他印象深刻:“你就生活在你的位置上”。你就是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位置上,不必成為別人:這樣的生命體認深深烙印在劉登翰的學術研究中,既有他們這一代學人隨社會歷史大潮而動的無奈,也有對自身經驗耿耿于懷的堅守。
謝冕、洪子誠、張炯、孫紹振、呂良弼這些“同代人”的文章和發(fā)言在回憶青春往事之余,不約而同地感嘆人是社會歷史大潮中的一葉扁舟,除了隨波而動常常別無選擇。謝冕老師說:“我們這一代人一切都與社會的進退和民眾的安危聯系在一起,我們是時代大潮中的一片葉子。命運怎樣捉弄我們,我們都只能接受?!边@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共同經歷。劉登翰屬于1950年代北大中文系最活躍的那批文學青年,畢業(yè)后志氣滿滿回到家鄉(xiāng),卻因“海外關系復雜”被分配到閩西北山區(qū)學非所用地支持工業(yè)建設,且一去二十年。人生最好的二十年幾乎就此荒廢,直到1979年調入福建社科院文學所,才得以重新開始學術研究。當然,發(fā)言者也充分認識到這看似遠離學術的二十年對劉登翰學術志業(yè)的特殊意義。參會者從文體、生命經驗、文化記憶等角度討論了劉登翰文學創(chuàng)作的價值:鄭明娳指出劉登翰散文精選集《自己的天空》是個人心靈歷程的寫實呈現;余禺指出詩集《瞬間》、《純粹或不純粹的歌》是“大夢初醒時的心靈縮影”;伍明春指出“讀劉老師的詩可以很深切感受到他們這一代人的青春記憶、文化記憶”。劉登翰的詩歌和散文創(chuàng)作充分汲取了這一階段的生活體驗,也由此成為記錄一代知識分子心靈圖景的珍貴個案。何謂文學的價值?如果說文學要打動人心、引發(fā)共鳴,那么除了審美形式的不斷探索,更應該包括歷史細節(jié)的生動展現。劉登翰文學創(chuàng)作的價值就體現在后者。恰恰是這些真摯寫實的文本在今天具有特定的文學價值,記錄下個體生命每一個細微末節(jié)的感受,或者無甚緊要的小事,在嚴謹刻板的歷史敘事之外,以文學的方式再現了微觀卻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這是獨屬于他們那個世代的歷史,是鮮活生動的歷史文獻,今天的年輕人可以通過這樣的文學書寫去感受那段歷史的豐滿血肉。
對于劉登翰來說,介入華文文學的研究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因為1980年福建海關發(fā)現大量積壓的文革期間境外寄來的各種印刷品,當時任職于福建社科院文學所的劉登翰有機會接觸到這批文獻,這是他研究臺灣文學的契機(見張羽對劉登翰的訪談)。另一個原因則與家庭有關。劉登翰出生于廈門鼓浪嶼,與父親幾乎沒見過幾面,“家族的傳統是男丁在十六歲就得漂洋過海到南洋成為早期最艱苦的華工……用勞力賺取微薄的薪水,再輾轉匯回家鄉(xiāng)養(yǎng)活妻兒。”“出生時父親已離家到菲律賓,小學畢業(yè)前父親回家探親,再次離家之后就再未回國,直至大學畢業(yè),接到父親客死異鄉(xiāng)的消息……”這樣的經歷,使得劉登翰的華文文學研究不僅有理性的建構,也有感性的追索。他對第一代海外華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能夠感同身受,這代華人心系祖國故土,就像他家族的男人一樣,下南洋是為了讓家鄉(xiāng)親人過上更好的生活,故土是他們情之所系心之所依的地方。華文文學大同詩學建構的情感初衷大抵源于此。陳曉暉博士談到劉登翰先生創(chuàng)作的散文《鐘情》,寫廈門的引種場,南洋的華僑手提肩扛,把國外經濟作物的種子帶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種到泥土里,就好像他們把自己種回來。如果說,劉登翰的華文文學研究是從學術上摸索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海外的傳播和演化路徑,以此豐富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外延和內涵。那么,對于他個人來說,這也是一次獨特的尋根之旅,是“背著父親的靈魂回家鄉(xiāng)”(王列耀語)的旅途。獨特的人生經歷,使他的研究充滿對研究對象的深層關切,他是非常樸素地從自己的個人經驗去理解華文文學的離散狀況,所以他的研究總是會關注每個個體的生存境遇。這是一種感同身受的相當樸實的研究方法,一種“刮骨療傷的文化詩學”(黎湘萍語)。歷史轉折、個體經驗與劉登翰的學術志業(yè)勾連在一起對讀,可以發(fā)現劉登翰始終堅持的學術位置與研究方法的變與不變。
二、才子型理論家
楊匡漢研究員指出:“古代文史不分家,現在是雞犬相聞。這對如何融合、整合學術研究,提出一個新的課題。登翰在這方面做得很好。”創(chuàng)作、理論、批評,文學、史學、書法,他的詩歌和散文寫作“在福建文壇一度領潮流之先”,他是世界華文文學學科重要的開拓者之一,他是閩臺區(qū)域文化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也自成一格……如果僅僅固執(zhí)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就沒有這里討論的“跨域與越界”了,登翰先生另一句讓洪子誠教授記憶猶新的話是“不要總生活在自己狹小的圈子里,要試驗,要積極進取?!边@種近似矛盾的特質在他這里是怎么匯合的?加之,學科壁壘日益森嚴的情況下,他如何做到跨域與越界,且都能有所斬獲并獲得認可呢?原因有兩點:突出的文人才氣和深刻的辯證思想。
與會者不約而同地用了“才子型的理論家”來形容登翰先生,原因無他,能夠游刃有余地“跨域與越界”,沒有突出的文人才氣一定是做不到的。曹惠民對他的評價為“才情俊發(fā),業(yè)績斐然”;朱雙一認為:“劉登翰先生無疑是一位才子型的學者。一般而言,才子和學者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劉登翰先生卻將二者結合在一起。才子更多來自天賦,學者、理論家卻是后天努力的結果。二者的結合,也許是他為一般人所難以企及的緣由之一。”中學同學呂良弼指出:“登翰先生在中學時就體現出對文藝的廣泛興趣和敏銳感受力?!敝档靡惶岬氖?,與會者達成共識的是劉登翰學術研究中的思辨方法——融于骨血成為本能的辯證法。朱雙一如此斷言:“他善于用唯物辯證法的矛盾對立統一等規(guī)律、范疇以及事物發(fā)展變化的眼光來看問題。這一點非常突出,幾乎成為劉先生著作中無所不在的‘幽靈”。張炯、孫紹振、袁勇麟、朱立立、劉小新等人也都在文章和發(fā)言中提到了這一點。孫紹振教授認為辯證法的功底是他們這一代學人的重要思想資源,這一方法加上登翰先生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驗,使他進入華文文學的研究領域時能夠站在較高的起點上,具有某種天然的優(yōu)勢。
劉登翰教授針對華文文學學科建構所提出的幾個重要范疇就是其辯證思維演繹的結果。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是劉登翰教授的學術工作中最被認可、影響最大的部分?!杜_灣文學史》《香港文學史》《澳門文學概觀》《雙重經驗的跨域書寫——20世紀美華文學史論》這四部重量級的文學史著作,結合其“分流與整合”、“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等概念,成為“世界華文文學”這一新學科重要的奠基性論述。劉登翰教授以整體性的視野觀照世界各地的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指出它們與大陸的文學創(chuàng)作共同源于中華民族的文化母體,又具有迥然各異的風貌,正是這樣的辯證互動構成了“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歷時線索上的演進,共時線索上的共生互動,這種周全嚴密的考慮在當時殊為難得。尤其是在八九十年代大陸學界重寫文學史的大背景下,劉登翰教授對共時線索的重視和對空間維度的開拓,如把被視為是文化蠻荒之地的臺港澳納入視野,將其視為一個個富有能動性的生機勃勃的部分,使整體的華文文學的框架更為豐富生動,這都是他的重要學術貢獻。
三、個體與“大同”
當然,對于劉登翰來說,跨域與越界的密碼,除了上述兩點之外,還有一點至關重要,即獨特的個體經驗。因為在他看來,不管遷移到哪里,華人的根都在一起,所以,世界各地的華文文學,雖各有各的特點,但始終同出一源,同屬一脈,他看到的是華文文學的大同世界。就像他家族的成員們,雖分散各地,但每年都聚在一起共同祭拜先祖。所以,在他這里,“大同”是本然的狀態(tài),是他思考的出發(fā)點?!八膫€人經歷不一定呈現在他具體的研究中,但是作為一種精神,作為一種很柔軟的很有彈性的東西,滲透到他的學術當中。”(黎湘萍語)
我們能夠看到,在他的研究中,既有宏觀的文學史和文化史梳理,也有具體的個案研究和文本解讀。一方面,這是辯證法思想的自然演繹;另一方面,也是由個體經驗出發(fā)的,推己及人的悲憫情懷??梢哉f,他對這些離散的個體生命能夠感同身受并且保有充分的尊重,“同”是底色,他更多關注的是“異”——中華文化與當地地方文化以及移民心態(tài)所共同構建出來的獨特的文學文本。如果僅僅著眼“同”的部分,那么研究就很難深入海外華文文學的內里。
這里,我們能夠發(fā)現劉登翰學術研究的主要特點——整體性意識,給予研究對象完整觀照。他的臺灣文學研究,不是就臺灣論臺灣,而是把臺灣文學放在華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整體里來討論,注意到“兩岸同處于國際冷戰(zhàn)和國內內戰(zhàn)的雙戰(zhàn)結構中……這種結構使得大陸文學和臺灣文學聚斂了非常不同的風格和經驗”(黎湘萍語)。臺灣大學黃美娥教授指出,劉登翰的跨域與越界研究提示我們,可以建構一種新的文學史視野,不單純將福建文學或者臺灣文學視為一個地方特質的區(qū)域文學,而可以嘗試把福建空間因素納入臺灣文學史來觀照,可以從福建看臺灣,從臺灣看近代福建,從臺灣看日本,乃至彼此的跨界交錯,建構區(qū)域流動與空間化的文學史框架,這樣也許會發(fā)現一些原先被遮蔽或被忽略的部分。
劉登翰的文學研究偏重于文化闡釋,這種方法突破了傳統的文本解讀和審美鑒賞式研究,黎湘萍稱之為“中國風格的文化研究”,區(qū)別于以批判思維作為內核的歐美文化研究,為“文化研究”提供了實證研究的范例。朱立立教授援引劉先生自己的話為他的“文化研究”做了注解:“我希望通過這些嘗試(指閩臺區(qū)域文化研究),為文學研究另尋一條文化的路徑——不僅是從西方的文化理論入手,更主要的是從文獻資料和田野調查的實證的歷史和現實的文化語境出發(fā),去探尋文學生成和發(fā)展的潛在因素和文本價值?!彼谖膶W史研究上的辯證方法,以及詩性與理性相結合的獨到筆觸,被帶到了這一領域的著述中。朱立立指出:“研究疆域的拓展于劉登翰教授而言,不僅具有學術互文的效果,而且更意味著理論視域和歷史文化等維度的深度掘進?!?/p>
由是觀之,從世界華文文學研究走向閩臺區(qū)域文化研究,既是一種學術越界,也是一種原有視域的自然延伸。劉登翰教授提出,閩南文化是一種“??谛臀幕?,既不是純粹的大陸文化,也不是純粹的海洋文化,而是從大陸文化向海洋文化過渡和發(fā)展的多元交匯。這一定義不僅著眼于閩南的地理位置,而且著眼于其文化形態(tài)和文化心態(tài)。劉教授主編并部分撰寫的“閩臺文化關系研究叢書”二輯共二十冊,是迄今規(guī)模最大、水平最高的研究閩臺文化關系的叢書(林國平語)。他與陳耕合著的《論文化生態(tài)保護——以廈門市閩南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為中心》,是大陸對文化生態(tài)保護進行理論探索的最早一部專著。他對過番歌文獻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則是他為文化遺產保護所進行的研究性工作的一個具體個案。孫紹振、林國平、朱立立、蔡亞約等對劉登翰的學術越界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他對閩臺區(qū)域文化研究學科的創(chuàng)建與拓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本次學術研討會以劉登翰教授為個案,對這位當代學術典范進行了多方位的探討。劉登翰教授用“跨域與越界”來總結自己的學術人生,圍繞著“跨域與越界”的主題,劉登翰治學生涯中三次“華麗而又素樸的轉身”成為研討會討論的核心問題。從大陸新詩史轉入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從文學研究轉入閩臺區(qū)域文化研究,從學術研究轉入藝術批評和藝術創(chuàng)作,劉登翰教授的三次轉身不僅跨域而且越界,難能可貴的是,他在這些領域中都能夠有所斬獲,所出成果扎實、豐富。這不僅需要功力和毅力,而且需要勇氣和魄力。這種“闖蕩”的熱情是閩派學術的優(yōu)良傳統,“劉登翰在跨域與越界的研究中展現出來的原創(chuàng)精神和學術視閾,使他在開放、多元的閩派學術中獨樹一幟”(呂良弼語)。劉登翰教授在發(fā)言中用“過渡”和“墊腳石”來定位自己:“我的知識儲備、學術視野和文化位置,都使我的研究呈現為一種過渡階段的夾生的研究?!贝蟮臍v史環(huán)境和小的家庭環(huán)境都深刻影響到劉登翰教授的學術研究,這是獨屬于他們這個世代的特質和成果。對于年輕一輩來說,我們要學習的恰恰是這種老一輩學者的歷史意識和研究方法。劉小新研究員在大會總結中指出:方法的傳承是本次研討會的一個主要意圖,這個意圖已經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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