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香港作家黃國彬至今已出版詩集15本、散文集7本、文學批評和翻譯研究專著11本;此外,還有翻譯文學《神曲》(譯自意大利原文,且詳為注釋)和《哈姆雷特》(附詳注)。西方文論所說的詩體、散文體、敘事體各種文體,《文心雕龍·體性》說的種種風格,他雖然有偏重,基本上都囊括了。山水天文、國家民族、愛情親情友情,以至文藝與科技,都是他不窮不盡的題材。他的第一本書名為《攀月桂的孩子》(1975年),“攀”字關(guān)鍵。他是攀山游水的健將,且習空手道,有充沛的體力精力來讀書寫作,以攀登文學的高峰為職志,寫出了很多篇壯麗的長詩和大品散文,表現(xiàn)卓越。劉勰說的“鑒懸日月,辭富山?!?,可借來形容。他通曉七種外文,含英咀華,貫通今古中西,別有典雅高格;作品厚重豐繁,雄渾與秀美兼之。在中華文壇,他是位臻高峰的作家。黃國彬博士是作家也是學者,退休前是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講座教授。本文是“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系列《黃國彬卷》的〈導(dǎo)讀〉,是第一篇全面評述黃國彬文學成就的文章。
關(guān)鍵詞:黃國彬;《黃國彬卷》;香港文學
中圖分類號:I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6)5-0042-14
引言
黃家這孩子1946年在香港出生,一歲多的時候隨母親移居祖籍的廣東新興,12歲回到香港;小學畢業(yè)后進入皇仁書院讀書,后升讀香港大學。青少年時代愛好體育,又受到父親的“武訓(xùn)”,游泳、攀山、柔道與空手道,都是能人、達人,空手道佩綠帶①。游泳的蛙、仰、自由與蝴蝶四式皆精,自稱“水妖”;在皇仁與港大參加校內(nèi)校外比賽,探水即取金牌,經(jīng)常奪魁。從山腳攀登到泰山頂峰,固然如履平地②;他大膽?yīng)毜嵌朊忌剑笱┘婏w的夜晚,命系一線。這個香港的孩子,“武訓(xùn)”有素,“武功”了得,卻沒有發(fā)展上去,成為李麗珊一樣的健兒,為香港奪取第一面奧運金牌。他攀山,也攀文學,1975年29歲時出版的第一本著作——詩集《攀月桂的孩子》,其標題詩有這樣的語句:“攀上月桂/伸手去折一枝/最芬芳的/給母親”,母親指的是中國。在希臘文化中,月桂樹的葉子編成冠冕,即桂冠,贈予文藝、體育各領(lǐng)域的冠軍人物;在詩歌方面,有“桂冠詩人”。這個“攀月桂的孩子”是黃國彬。
黃國彬攀山游水,山水之外,更有圖書館、教室和書房供他日夜四季活動。他先后獲得香港大學的學士、碩士學位,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博士學位;先后在香港和多倫多的多所大學工作。在教書生涯的后期,他是香港嶺南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的翻譯學講座教授;2011年他65歲從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職位退休,同年獲選為香港人文學院院士。
他攀上了山的高峰;攀上了大學學術(shù)職位的高峰;在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翻譯的山嶺,也攀上了高峰。他已出版的著作,從1975年的《攀月桂的孩子》到2015年的《神話邊境》,詩集有15本;從1979年的《華山夏水》到2011年的《第二頻道》,散文集有7本;從1976年的《從蓍草到貝葉》到2007年的《莊子的蝴蝶起飛后——文學再定位》,加上2014年的Dreaming across Languages and Cultures: A Study of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s of the Hong lou meng(《夢越語言與文化——〈紅樓夢〉文學翻譯研究》)用英文寫成的專著,文學評論及翻譯研究文集有11本;此外,他有4種翻譯作品集,其中有2003年的《神曲》(但丁意大利文原著La Divina Commedia的漢譯及詳注,全三冊)和2013年的《解讀〈哈姆雷特〉——莎士比亞原著漢譯及詳注》(全二冊)。③
這位高產(chǎn)的作家,其文學成就的樣品,就是這本《黃國彬卷》的內(nèi)容。從上面列舉的四類作品集可見,黃國彬的文學書寫,包括了多種文類,其內(nèi)容非常廣泛繁富。劉勰《文心雕龍·雜文》開篇有“智術(shù)之子,博雅之人”二詞,其“智術(shù)”、“博雅”很可用來形容這位作家。中國圖書分類法把圖書分為十類:總類、哲學類、宗教類、科學類、應(yīng)用科學類、社會科學類、史地類、世界史地類、語文類、藝術(shù)類?!洞笥倏迫珪罚‥ncyclopedia Britannica)的附錄部分,有《知識大綱》(Outline of Knowledge)一項,把人類的知識分為十大類:一、物質(zhì)與能源,二、地球,三、地球上的生命,四、人的生命生活,五、人類社會,六、藝術(shù),七、科技,八、宗教,九、人的歷史,十、知識的分支。他作品的內(nèi)容,或多或少涉及上述各個范疇。
黃國彬出生至今數(shù)十年間,中國大陸經(jīng)歷內(nèi)戰(zhàn)、建國、反右、文革、改革開放等階段,香港則有經(jīng)濟起飛、九七過渡、九七回歸、陸港融合等時期,臺灣以至世界各地則有種種發(fā)展演變;劉勰說的“文變?nèi)竞跏狼椤薄拙右渍f的詩文應(yīng)該為時為事而作,以至奧登(W.H. Auden)說的苦難刺激作者使他寫成詩篇,都可在黃國彬的詩文得到印證。單說《知識大綱》中“人的生命生活”一項,我們就可讀到他對五倫與四苦的種種敘述和感懷。佛教以生老病死為四苦;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五倫,其中“君臣”相當于今天的“統(tǒng)治者和老百姓”。五倫與四苦,基本上概括了“人的生命生活”的方方面面。黃國彬筆耕五十年不變不輟,是豐厚博大型作家。這本《黃國彬卷》所收,分為詩、散文、文學評論及翻譯研究、翻譯四部分,這篇導(dǎo)讀也分為這四個部分,下文逐一論述。
(一)詩
黃國彬的詩,篇幅從短章到巨制都有。他的第一本詩集《攀月桂的孩子》多為短詩。翌年唐山大地震,他以此為題材,寫成500行的《地劫》。超過100行的詩,數(shù)十年中數(shù)量不菲;最近幾年的長詩更多:2011年寫的《阿波羅與黛芙妮》長逾1300行;2003年初稿、2012年第二次修改稿的《蜜蜂的婚禮》為八幕詩劇,長逾1400行。后者干脆出版單行本。其詩的題材十分廣闊,個人生活抒懷、時代社會述詠、山川自然游觀、文學藝術(shù)鑒賞等無不包括;“人的生命生活”始終是其主體。他為先是情人后是妻子的彩華寫詩,為兒子阿載寫詩,為父親母親寫詩;他寫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生活經(jīng)驗,孝慈關(guān)愛的情景、溫馨甜蜜的氣氛、愁喜幽默的場面,都有或委婉或直率的生動描述。
在《給孩子起名》,他這樣表述其尊崇的儒家理想人格:
如果你是女孩,/爸爸就叫你做“韞”;/是男,就稱你為“載”。/是女不必太美/(太美會貪慕虛榮),/卻要如山韞玉,如玉含光。/是男不必發(fā)財,不必讀醫(yī),/詩寫不寫都無所謂;/卻要像大地,木訥博厚,/在風中雨中默默承載河山。④
在《記一個星期三》與《翡冷翠的寒夜》等詩之中,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用情之專深,多年如一,不讓于他推崇的意大利詩人但丁;徐志摩的《偶然》之思,鄭愁予的“過客”而非“歸人”的浪子之情,在黃國彬的詩里面,我們是找不到的。專一與深厚,就像他對詩始終不渝,忠貞于妙思(Muse)一樣。《翡冷翠的寒夜》在冷暖的對比中,寫夫妻間的愛情:
在又冷又黑的冬夜,/[…]飛回我們簡陋的小屋,/讓厚幔下垂如金黃的陽光;/然后在一室的暖暈中,/一邊閉目聽莫札特的音樂,/一邊握著你柔軟的小手,/讓你的長發(fā)像夏日的暖流/漂過我僵冷的胸膛[…]
這類作品詩情浪漫,詩藝古典。他喜歡用自然界的意象,或白描之,或用作比喻,予讀者或清新或秾麗之感。情詩中的秾麗之作,《熱帶魚》是個典型:
園里的天鵝絨翻唇蘭/如奶白的玉杯泛著嫩紅,/蕊內(nèi)的香氣如醇酒在黑暗中滿溢。/星光下,我潛游于夏夜的海洋,/酡然撥開烏亮而柔滑的軟浪和細漪,/循熟悉的方向前進,讓無聲的暖流/漂過我的前額,最后發(fā)現(xiàn)兩枚仙貝,/靜藏在暖流深處,精巧玲瓏,/等一尾多情的熱帶魚游過來輕吻。
此詩充滿性的暗示,玉杯、仙貝、魚的性象征,簡直呼之欲出,卻無某些“下半身寫作”書寫那股低俗,只覺有醇美之氣彌漫。
《熱帶魚》唯美,另一類意象鮮活的唯美詩則有如《翠鳥》:
早春,在魚塘的上空/懸著,像一顆藍星/俯照玻璃。/把小魚祟入褐瞳,/天地眩轉(zhuǎn)間如紫電下?lián)簟?當它掠水而去,/黑喙已叼著獵物,/朱紅的利爪收斂,/只留下一聲尖叫,/如刀畫破春曉。
美的事物充滿于天地之間,端視乎我們會不會發(fā)現(xiàn)?!洞澍B》是詩人的獵物,是極佳的小品,準確而集中地寫景?!皯抑?,像一顆藍星”一句看似平常,實不易覓。作者若非敏于觀察自然,不可能把翠鳥作這樣妥貼的形容。懸字極言翠鳥之屏息凝神,煉詞精巧。擊、掠、叼、畫等字,凌厲異常,寫出翠鳥之迅且猛,與懸字構(gòu)成動靜的強烈對比。篇中色彩繁富,短短一詩而具藍、褐、紫、黑、朱五色,差點叫人目迷。不過,春天本來就應(yīng)該是色彩斑斕的。
黃國彬曾有詩多首,唱和陶淵明的田園詩。他愛美愛自然,1970年代眼見香港的田園風景遭受破壞,悲痛之余,寫了《沙田之春》(成于1976年),作“用事實說話”式的抗議:
胸中遍地江湖,/一只黑色的水禽/拍著雙翼/消失在/一片/漠/漠/的/水/光/中,/毛毛雨落在沒有行人的路上,/落在白色的田里,/毛毛雨落在彎腰插秧的農(nóng)夫/背上的蓑衣,/深山的樹叢/傳來一兩聲/子規(guī)濕濕的鳴叫,/池塘生春草,/魚兒的嘴在水面開合,/漣漪散向四邊,/田里,青蛙跳了出來,/濕黑的樹葉上,蝸牛/慢慢伸出了黏滑的觸角——/轟隆一聲我醒來,/一架黃色開土機的巨螯/又挖起了一堆山泥倒入海里;/沙田馬場,一望無際的黃土,/正繼續(xù)聲勢洶洶向吐露港那邊掩殺——/磅磅磅磅,寂靜如水晶碎裂,/一艘強力引擎快艇/正刳開澄清的海面/朝我這邊全速削來,/后面留下一道慘白的疤痕,/以及一縷一縷的黑煙。
詩的前半部寫夢境,后半部寫現(xiàn)實。夢想的境界是寧謐和諧的大自然之美,現(xiàn)實是美的破滅。由于巧用心思,前后轉(zhuǎn)折得自然渾成。前后兩部分的修辭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前半部的“黑色的水禽”,在后半部成了“黑煙”;“白色的田里”則成了“慘白的疤痕”。前半部和諧安寧之景淡;后半部則暴戾殺伐之氣重,所以有“聲勢洶洶”、“掩殺”、“碎裂”、“強力”、“全速”、“削”、“慘白”、“疤痕”、“黑煙”等字。前半部節(jié)奏舒徐,“消失在一片漠漠的水光中”十一個字,分成八行,把節(jié)奏的速度減至最低。這個安排的視覺效果也很好,“漠漠的水光中”一字一行,看起來宛如水平線。后半部最長的一行是“正繼續(xù)聲勢洶洶向吐露港那邊掩殺”,朗讀時節(jié)奏應(yīng)該急速激烈,予人殺氣騰騰之感??偫▉碚f,前半部的境界,如貝多芬《田園交響樂》第二樂章所表現(xiàn)的,后半部則近于《命運交響樂》第一樂章的了。在漢語的“環(huán)保詩”中,此篇既是先鋒,也是脫穎之作。
主題具普世意義的《沙田之春》,其題材顯然立足香港;黃國彬以香港為題材的詩甚伙,他胸懷祖國的篇章也很多。他的中華意識極強,詠嘆夏水華山、炎黃歷史,以詩抒發(fā)對莽莽神州的大愛。1976年政治領(lǐng)袖逝世、唐山大地震,他寫了兩首數(shù)百行長詩《地劫》和《丙辰清明》以志哀痛?!兜亟佟穼懡闹袊鴥?nèi)憂外患,老百姓受盡苦難屈辱,“向山川和昊天禱告”,“但連大地也不載他們,/大地也出賣他們時,/他們又往哪里去躲避?/大地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寫來既悲且憤。他對身邊的小人物也充滿關(guān)愛?!斗鍪鞯闹心昴凶舆^馬路》把詩人自己比喻為舟子,“在寒冷的冬夜/把一個飽受風雨欺凌的兄弟/渡過一條險惡的大河/送他登岸”;這里民胞物與之懷,可說是童子軍式“日行一善”而已,但情詞非常動人。
黃國彬1977和1979年先后有華山夏水及歷史名勝的兩次壯游,旅行期間和歸家之后,都有或長或短的詩文記事抒情。中國現(xiàn)代史之始的五四運功,也是吟詠的對象?!段逅摹纷饔?978年5月4日,肯定五四的重大意義:
那年,土地老得又聾又啞,/河道溪澗都淤塞疲倦,倦得/連彎也不愿拐,更不愿/灌溉莊稼奔赴大海。/萬岳千山在等待雨云,/等了百多年才有東南風/從海上吹來帶著水分,/沿山脊上涌帶來風雨。/從那天起,土地恢復(fù)了聽覺,/聽見潮汐在渾圓的地殼起伏,/聽見山脈蜿蜒奔騰,/聽見根須在體內(nèi)騷動。/從那天起,古老的大地,/開始回答大海,以澎湃的江河。
全詩十四行,詩意的轉(zhuǎn)折結(jié)構(gòu),接近常見的意大利商籟體(sonnet)體式:前八行提出問題,后六行提供解決之道。前后對照鮮明、呼應(yīng)妥貼。前半部聾啞淤塞的大地江河,后半部轉(zhuǎn)化而為起伏澎湃。促成前后變化的媒介,是東南風及其帶來的雨水。說“東南風從海上吹來”,既合地理事實,也象征五四運動的發(fā)生,乃受海上傳來的西洋文化的影響。
他詠嘆政治人物,更贊嘆中西的詩人、音樂家等藝術(shù)大師宗匠,陶淵明、杜甫、但丁、莎士比亞、貝多芬等都列入他詩的“凌煙閣”,披頭四(the Beatles)也是他的極愛。⑤又健又銳的詩筆所及,足球賽和人體的五臟六腑器官,獲得新鮮的形象塑造,引發(fā)非凡的聯(lián)想。1998年在法國一場一場的廝殺,固然精彩刺激,也實在非常殘忍;詩人的《世界杯足球》(長約100行)從足球?qū)懙秸螌懙轿膶W,感慨系之:李白與杜甫可以平分秋色,但丁和莎士比亞可以均分天下,為什么世界杯足球賽一定要分出最后的勝負?“世人就喜歡殘忍嘛,/從羅馬的斗獸場,/到今日的足球場都如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直到/一死,/一活。”寫來一片仁者心腸。
《致大腸》(長近170行),又是一種筆法:從大腸的形狀功能以至人的飲食習慣和疾病,一一夾敘夾議地列述,醫(yī)學術(shù)語和俚俗口語并陳,古語和機智語點綴,可稱之為“醫(yī)普文學”(應(yīng)是“科普文學”的一個分支)。此詩的謀篇,有作者一向的高妙處:寫放屁,而一仍古代詠物詩的寫法,不用此二字。請看末段怎樣夾古典以自重地營造高潮:
主人如冥頑不靈,繼續(xù)虐待你,/你大可揚眉吐氣,把消化未完的/糖分化為人嗅人厭的氣體:/氮氣加二氧化碳加硫化氫,/再加甲烷和一點點氫氣來點睛。/一旦萬事俱備,你不必等待東風;/反正權(quán)在你手,你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含蓄蘊藉,像悶雷在萬岳郁勃;/可以露才揚己,像七孔八竅齊鳴,/發(fā)出凡耳從未聽過的怪音怪聲;/可以大勇若怯,像燕市的荊軻,/碰見惡棍時囁囁嚅嚅,吞吞吐吐;[…]/也可以輕輕松松,像孩子打水漂:/石塊貼水而去時撇撇脫脫;/更可以聚世間輝煌于一瞬,嘭嘭/像煙花,以無比聲勢震懾眾耳。
英國詩人朱艾頓(John Dryden)的詩Mac Flecknoe把低俗荒謬的內(nèi)容,用氣度恢宏的椽筆來寫,黃國彬《致大腸》就有把污濁提升為詩美的本領(lǐng)。詩人的心與腸都化而為“醫(yī)普文學”,另一篇《致心臟》與《致大腸》可稱為兄弟篇?!吨滦呐K》多寫自己,在客觀的醫(yī)學知識基礎(chǔ)上,健筆抒情:詩人注意飲食運動,身體康健,感恩于心臟這“幾十年絕對效忠于我的賢仆”。
早年《攀月桂的孩子》,書寫行動數(shù)十年持續(xù),抒情詩長短都來,更向史詩(epic)邁進。1978年我在評論黃國彬的文章中指出,他有“攀史詩的月桂”的雄心。果然,他于2011年已屆“耳順”的年紀,得心應(yīng)手地寫出了長逾1300行的《阿波羅與黛芙妮》。這首詩每行基本上長約10至13個字,不押韻,體式近乎英詩的無韻體(blank verse)。它敘述水林仙女(nymph)黛芙妮(Daphne)變?yōu)樵鹿饦涞墓适?,有史詩的氣象。陽剛壯美的太陽神阿波羅(Apollo)瘋狂愛上了陰柔秀美的黛芙妮,苦苦追求,黛芙妮卻對阿波羅冷若冰霜,避之唯恐不及。黛芙妮向父親河流之神呼救,其父在阿波羅將要追上時,將女兒變成了一棵月桂樹。哀戚莫名中,阿波羅把月桂樹認作自己的樹,桂葉編成冠冕,戴在詩人和英雄頭上,是榮耀的象征。詩中種種人、事、物,都有希臘的神話和文學經(jīng)典作為根據(jù),其書寫手法可用《文心雕龍·體性》“典雅”風格的“熔式經(jīng)誥”(熔鑄、取法于經(jīng)典作品)來形容。黛芙妮這芙蓉仙女有多美,讓阿波羅看得意亂情迷?請看:
這一刻,他的目光卻像野馬/脫韁,…/沖向溪邊…那一綹綹的長發(fā)/像金浪起伏,漂入透明的春風;/那兩片柔唇閃著暖紅的嫩光,/像兩瓣玉珊瑚剛受晨露沾潤;/頸項像雪花石膏,流成誘人的弧線,/在銀色的薄紗下隱沒,成為兩只/溫馴的鴿子,規(guī)律地一伏一起…/這時候,阿波羅再也把持不住…
這里的一連串比喻,就是史詩式明喻(epic similes),為荷馬、彌爾頓等史詩作者所擅長。本篇的感性和性感文字,亮麗煒燁,《文心雕龍·總術(shù)》所說“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正好借來形容。在西方古典文學中,就我所知,并沒有關(guān)于阿波羅與黛芙妮的史詩。黃國彬要拾遺補缺,要煉五色石以補神話的天宇,要證明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的苗裔,有魄力與古典的奧林坡斯諸神吟詠者比拼才學、比拼語言的活色生香、比拼推陳出新的創(chuàng)造力,去爭戴桂冠。當然此詩并不是只有金光銀光五色繽紛,它還有情有思,有其主題。正如詩中所說,阿波羅“神性非凡,有無比定力”;但傾城傾天的絕色當前,他不能自制了。他是神射手,卻為小愛神丘比特(Cupid)的箭所傷,以至“情欲如洪水決堤”。而小愛神的箭,其實就是命運,就是弄人的造物所為;希臘的史詩和悲劇,莫不以此為主題。
黃國彬?qū)懯吩?,其健鍵(打字的字鍵)還向詩?。╬oetic drama)錘敲。《蜜蜂的婚禮》這部詩劇全長1500多行,在2012年完成。它在香港的文學雜志《城市文藝》發(fā)表時,主編梅子特別垂青,寫道:“在中國現(xiàn)代戲劇領(lǐng)域中,詩劇一向薄弱,晚近與民歌結(jié)合,碩果時見。但就香港而言,《蜜蜂的婚禮》可謂空前之作?!雹拚\如這冊單行本的封底所介紹,本詩——
以比利時戲劇家、詩人、散文家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 1862-1947)的散文《婚媾飛翔》(The Nuptial Flight)為藍本,擴而充之,進一步探討死亡、誕生、繁衍、苦樂、愛欲、命運、宗教等問題,冶戲劇、詩歌、哲學、神學、動物學于一爐;[作者]進入詩筆罕至的領(lǐng)域,賦昆蟲主題以[…]人文象征;使戲劇與詩歌渾然交融;在照顧情節(jié)的弛張、發(fā)展的緩急、高潮的起伏、對白的諧莊間縱其恣肆的想象,入仄穿幽,在至大與至小間逍遙往復(fù)。
我認為本詩寫作的雄心,可與同具愛欲主題的《阿波羅與黛芙妮》匹比,是一絕妙力作(tour de force)。不過,兩首詩比較,我更愛《阿波羅與黛芙妮》,因為《阿》寫的是人體之美。《蜜蜂的婚禮》想象力驚人,大膽寫性愛,寓意豐富。雄峰與蜂后的交媾,確可鋪陳為婚禮活動;但蜜蜂的形貌體態(tài),在審美上難以與人類的俊男美女相提并論。僅以女性美而言,我們的審美觀有先入為主的西方維納斯原型,和中國的洛神、楊貴妃或林黛玉原型;要對蜂后產(chǎn)生美感與性感,讀者需要一種陌生而困難的想象力才行。濟慈(John Keats)的詩Lamia就不同,因為她上身是人,下身是蛇,人體中面龐的美麗、胸部的豐腴、腰肢的纖柔,都具備了,何況蛇與女人早就被聯(lián)想在一起。從人類的性愛觀點出發(fā),蜜蜂缺乏一種美,我姑且稱之為“誘惑性外形美”(seductive physical beauty)。
黃國彬的詩題材極廣,如詠寫古今的英雄豪杰、詩宗文豪以至樂圣歌王,還有山水或哲理小品,以及身為詩人的夫子自道;這些詩或禮贊有加,或清雋可喜,都堪諷誦。顯示詩人氣魄的〈狂吟〉短小而“雄渾”(sublime):
讓蘆葦媚任性的風吧;/我是山脈,/劃出風的道路。//讓海藻奉承善變的潮汐吧;/我是月亮,/支配潮汐的漲退。//讓磁石服從嚴峻的南北吧;/我是大地,/因我才有方向。
此詩意象豪雄,自信飽滿,寫作時不到30歲,卻彷佛出自杜甫和葉慈(W.B.Yeats)老而彌堅時之口。
他的詩不論題材為何,總是意象鮮明、脈絡(luò)清晰、結(jié)構(gòu)嚴謹;他廻異于某些當代“詩人”的晦澀難懂,廻異于那些所謂現(xiàn)代主義或后現(xiàn)代主義書寫(在《香港的新詩》一文中,他對晦澀難懂的“詩”有賅要的論述)。他的詩如有另類,應(yīng)是“名詩”《聽陳蕾士的琴箏》;此詩獲選入中學語文科課本而甚著聲名,但不少語文教師認為它“難于解索”,學生更不要說了。⑦這篇黃國彬詩的異數(shù),其難懂主要因為它意象過于豐富紛繁,以至脈絡(luò)有欠清晰。如果選進課本的是其它作品,例如《沙田之春》,廣大的中學生對他的詩當有另一番觀感。此外,黃國彬?qū)懢笆闱榈亩淘?,甚多月露風云之類的意象,難免有重復(fù)和泛濫之嫌。
(二)散文
黃國彬的詩長篇短制都有,有“繁縟”的,也有“精約”的⑧,其散文也如此:千字文與萬言書以至超萬言書,都出現(xiàn)在他的7本散文集中。1977年6月30日起他和彩華在中華大地旅游43天,這次行旅成為1979年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華山夏水》的內(nèi)容;1979年1月和2月間共17天,兩人的長江和蜀道、峨眉之旅,則成為1982年出版的《三峽、蜀道、峨眉》的內(nèi)容。兩次的行旅者都心情昂揚,行程雄壯?!度A山夏水》的序云:“軒轅十萬萬淳樸而勇敢的子孫,在長夜和白晝交替間,必會堅定不移地探索,最后在響徹寰宇的歌聲中走向金色的晨曦,在一場地劫后復(fù)原,壯大?!彼M裥煜伎鸵粯?,游遍心愛的華夏山河⑨,甚至自言其熱愛華夏山水已到了“瘋狂”的地步。有一次,他們錯過了公共汽車,為了趕時間到蜀道,二人甚至花了80多元(是1970年代末的80多元),包了部30多個座位的公共汽車,以求直通速達。
《文心雕龍·詮賦》說:“賦者,鋪也;鋪采攡文,體物寫志也?!币馑际牵骸百x”就是鋪陳;鋪陳辭藻、布置文采,以描摹事物、抒發(fā)情志?!度A山夏水》和《三峽、蜀道、峨眉》用的正是賦這種文體的寫法;當然,作者用的基本上是現(xiàn)代漢語的詞匯和語法,雜以文言,包括相當數(shù)量的古僻字詞,而成為一種現(xiàn)代的賦。作者以朝圣的心情,敘寫名山大川、歷史文化,文中引經(jīng)據(jù)典,加上豪情壯志,兩書中一篇又一篇的文章,都可稱為大塊文章或者大品散文;其風格是劉勰說的“壯麗”、朗介納斯(Longinus)說的“雄渾”(sublime)、安諾德(Matthew Arnold)說的“氣度恢宏”(grand style)。《毛傳》有“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之說,借用其詞義,我們可說黃氏這類散文,內(nèi)容豐美、堂廡特大,他誠然為游記文學中的大夫、大家了。1980年我有短文《華山夏水賦》,指出《華山夏水》寫法上的“漢賦”文體特色;后來梁錫華、鄭振偉和何龍分別有文章暢論之,使其修辭謀篇之道昭然呈現(xiàn)。⑩在《華山夏水》和《三峽、蜀道、峨眉》二書中,黃國彬因山水地理而見證歷史、參與文學、想象神話,書中還反映了當前的社會民生。讀錢鍾書《圍城》中1930年代上海到湖南小鎮(zhèn)之旅,小說人物用了二十多天,苦不堪言。1970年代下半部內(nèi)地的交通,大有進步;然而,與今天“高空”(航機)、“高速”(公路)、“高鐵”的“三高”(這是筆者自鑄的詞語)相比,昔日低而今天高的落差極大。讀黃氏兩部游記,我們知道當年交通情況的落后,而可“憶苦思甜”一番。
《三峽、蜀道、峨眉》一書更蘊藏歷險經(jīng)驗。書中《蜀道》一章,和李白的《蜀道難》文本互涉,從不同角度、不同高度寫從廣元到劍閣的蜀道之險峻,看到奇景時而仰天長嘯,時而志得意滿,當然也有墜下懸崖粉身碎骨的恐懼。其《大雪登峨眉》一大章節(jié),寫作者獨自攀登峨眉山,在雪夜饑寒交迫,不見燈火客棧,生死系于一線;讀者緊張之余,具見作者戲劇性的敘事功力。他終于登上海拔3100公尺的峨眉山金頂,極為消耗體力的艱難行動得到頂峰級的報酬;此時精神昂揚豪邁,仿佛置身于但丁《神曲》的最高天。攀登華夏的峻嶺高山,“在地”的香港飛鵝嶺、鳳凰山等,當然也不放過;他與諸友的登高行動,都有美文為記。
高攀峨眉山、鳳凰山,還勇探大西洋、太平洋。1977年黃國彬而立剛過之年,經(jīng)濟條件卻未立,當時與彩華二人“罄數(shù)年的積蓄換來的千多元人民幣”做旅費以游華山夏水。到了近耳順之年,事業(yè)順利、囊有余金,自稱“水妖”而我稱“水霸”的黃國彬,乃作世界各地的逍遙水游。近萬言書《浪鬣的聲音》寫在夏威夷檀香山威基基(Waikiki)海灘,所目見、耳聞、身觸的洪濤巨浪,場面驚心,經(jīng)歷動魄。這位“水霸”嘗試沖浪,與太平洋絕不太平的巨濤搏斗,險象百般,屢屢失威,差點兒沒命:
在無限惶駭中,我又嘗到了從未有過的新鮮感和興奮,彷佛在死亡的恐怖和誕生的欣悅間馳行,左耳聆眾鬼輪回的厲嚎,右耳聽星系誕生的天樂。[…]剎那間,我魄潰魂散,跌進了畢生未曾經(jīng)歷過的不測之境,進入了另一度空間、另一個宇宙,自我的身分完全失去,四周混亂一片,意識中沒有前,也沒有后,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更不知道下一霎會卷向什么樣的存在狀態(tài)或心理空間。在千分之一秒之中,我在誕生,也在死亡,然后又在剎那間身歷億萬次輪回億萬次災(zāi)劫[…]
鄭禎玉有長篇論文指出其磅礡壯麗的風格,對其鋪張揚厲、“翻騰蓄勢”的謀篇特色,尤有精到細致的分析。
黃國彬攀登高峰,更羨慕高翔。在散文集《琥珀光》中,涉及鷹的主要篇章有三:《吐露港的老鷹》、《天鷹志》及《天鷹展》?!锻侣陡鄣睦销棥穼懙氖翘烊恢?,《天鷹志》及《天鷹展》寫的是人造之鷹——飛機。作者為駕馭動詞的八段高手,詞匯極為豐富,把“天”與“人”的千姿百態(tài)雄渾陽剛地描摹出來?!锻侣陡鄣睦销棥酚羞@樣一段:
老鷹像一只神鳥向我的凡眸昭示;使我覺得,神創(chuàng)造蒼穹,是為了容納老鷹;讓它有無限的空間去擊云,逐電,追風,把山岳、平原、大海在眥邊在瞳內(nèi)急搖猛曳;或讓小孩在一萬尺之下出神地仰望一顆黑褐的恒星懸在日邊。
陳忠源中肯地指出其涉及空間規(guī)模之大、老鷹氣魄之不凡、老鷹雄偉形象給予讀者之崇敬感。黃國彬?qū)ψ匀恢棥⑷嗽熘椡佣Y贊,袁良駿說他視老鷹為友伴,范培松則謂他有“老鷹情結(jié)”。誠然,他意氣昂揚,寫老鷹在山海間“搏云擊風”,“把馬鞍山倒轉(zhuǎn)八仙嶺甩歪,把整個吐露港像一盆水那樣左覆右翻”,寫老鷹在天空盤旋,作者在運動場疾跑,“我把風甩后云甩后把跑道踢入后面的暮色”,動作多于電影的動作片。同篇“在山海間劃著大弧直射高天”中的“射”字,言速度之高,是他在很多詩文中愛用的動詞。想象力借助動詞恣意而行、而奔、而飛翔,他行文有《莊子》的恣肆,有其入仄穿幽、飛馳天外的偉力?!剁旯狻分姓摷耙晃唤艹錾⑽募业淖髌?,謂其呈現(xiàn)“飛躍輻射的想象”、“天風海雨般的筆法”(頁51),使人嘆服;黃國彬也有此風。龍應(yīng)臺有一年在香港,與文友在海邊觀看老鷹在天宇高翔,贊嘆之余,說香港應(yīng)該有人來寫這樣的雄渾情景。殊不知香港作家早有《吐露港的老鷹》(吐露港在香港新界)的高華之篇。納入三《鷹》的《琥珀光》,曾獲1993年的“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我為此寫了《精致高華的另類散文——黃國彬的得獎文集〈琥珀光〉》以為推介,此中“另類”是凸出、杰出、不同凡響之意。
峨眉山攀登、太平洋沖浪、吐露港觀鷹,高攀、高險、高翔(另一組“三高”)之外,黃國彬也寫凡間人的溫情。1970-80年代,在沙田吐露港之濱的大學校園,老鷹陽剛盤旋,而諸友斯文譚藝。梁錫華有文章《沙田出文學》,寫宋淇(林以亮)、蔡濯堂(思果)、余光中、梁錫華、黃國彬、黃維樑等校園學者作家的交往,并及其文學成就,余、梁及雙黃更自己戲稱為“沙田四人幫”。鍾嶸說“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此情古今莫不如此?!剁旯狻分械摹懊魅崭羯胶?,世事兩茫?!蛣e余光中”寫的就是“離群”時回憶起的“嘉會”。這篇萬言書,記述余氏在香港中文大學期間的生活,包括與文友的交往,神貌活現(xiàn),性情彰顯,有《世說新語》般的俊言妙語,有鮑思維(James Boswell)的《約翰孫博士傳》(The Life of Samuel Johnson, LL.D.)那類軼事趣聞,生動傳真。本文兼及對詩文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見解,是一篇即之而溫的雋妙散文,也是一篇彌足珍貴的作家史傳。黃國彬還先后撰寫長文,用工筆“彩描”了思果和梁錫華的風貌,記述二人頗富傳奇色彩的生活方式,稱頌其文學寫作,當然也是生趣盎然之篇。
黃國彬?qū)懙漠敶膶W名家,篇章數(shù)目不算多。他另有大塊文章《老子獨秀》羅列李姓名人,卻不是為了提高自己身份(所謂name-dropping),而是以黃姓子弟的謙遜身份,大揚大長李家的威風。自古以來,姓李的俊彥、杰士、偉人陣容龐大,文中枚舉了數(shù)十百個姓李的人士。不說老祖宗李耳,光是唐朝的杰出詩人就有李太白、李長吉、李義山,香港的知名人士就有(這里也只舉三位)李嘉誠、李兆基、李麗珊。李氏“名人大殿”(hall of fame)中,李嘉誠占了最大的篇幅;作者以至很多其它香港人,衣食住行都靠李氏商業(yè)集團的供應(yīng),真是“李網(wǎng)恢恢”?!独献营毿恪芬蝗云湫形妮p松幽默、東征西引的色彩;其獨特之處,是他歷史、文化、社會觸角非常敏銳,以至讓他發(fā)現(xiàn)這李家獨秀。
他也寫大學生,以及大學生活。寫《莎厘娜》時38歲,此文是香港大學讀書生活的憶述。大學生的蒙昧混沌和狡黠聰明,他用健筆加以描??;當前的流行歌曲和遠古的希臘神話,他用彩筆加以聯(lián)結(jié);當年充滿甜美昂揚的青春情調(diào),寫作時有哀愁無奈的氛圍。1980年代,我在沙田的大學校園,曾讓學生閱讀本文,頗得莘莘學子欣賞。《莎厘娜》的語言,白話(現(xiàn)代漢語)為主,略帶文言,偶兼俚俗詞匯,引經(jīng)據(jù)典時英文語詞頗多,有語言多元的特色。1960-70年代在香港大學求學的人如閱讀本文,我相信一定是一種懷舊式的“悅讀”,最能體會其三昧。
當然也寫自己的生活。這類散文中,文集《楓香》的自序,是非常重要的一篇。如果黃國彬有“雙城記”,那么他的雙城是香港和多倫多。他縷述多年的生活與心情,表示兼愛二城,而評價時香港得分更高;作為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他服膺自由、民主、包容的思想;他為文學辛勤工作,自述其甘苦,又記錄與文友的交往;有讀者指出文章的瑕疵,他承認了并致以謝意;而行文間意象昂揚、含英咀華,一仍其風格?!稐飨恪芳永?,多有我們一般說的“雜文”,即以議論人事物為主的文章。文學的定義之一為“形象的思維”,誠然,他任何時候說理,都絕不語言干干巴巴,而是形象豐豐盈盈,如《飲茶》、《大名背后》諸篇。
黃國彬精通中英文之外,還通曉法文、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拉丁文和希臘文。其作品的語言多元特色,得力于他豐厚的語言修養(yǎng)。他盡情發(fā)揮語言資源的作品很多,《伏在你肩上的女子》、《縮腳歲月》等都是佳例,后者尤其顯著。前者描寫東方之珠香港的海景,華麗辭藻與粵語俚語如“大笪地”等混雜;談海景前先講河景,史特勞斯樂曲歌詞的德文An der schen blauen Donau于是出現(xiàn)。本文的題目定為《伏在你肩上的女子》,出自披頭四名曲Hey Jude的一句The movement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于是英文詞匯和句子成為本文的有機組成部分。〈縮腳歲月〉以作者“老香港”的親身經(jīng)驗和敏銳觀察,指出香港茶餐廳的三大特色:港式奶茶、茶餐廳阿嬸和港式相聲。港式相聲的俚俗以至粗鄙之言(如“XXXX,我都唔知點X解,就系咁X黑啰!”),和《詩經(jīng)》的〈大雅〉、《舊約圣經(jīng)》的〈民數(shù)記〉,以至愛爾蘭詩人葉慈《茵尼絲翡麗湖心島》(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在黃國彬作品的語言共和國里平起平坐;為了頌贊奶茶之香,法語la crème de la crème(精英中的精英)也成為了“香客”。
他這種語言多元化風格,把余光中“白以為常,文以應(yīng)變,俚以見真,西以求新”的四元素文體發(fā)揮至自己獨有的高峰,是他特有的“四合語文體”,是一種“語言交響”、一種“語言嘉年華”。由于他的文言與西語份量頗大,引經(jīng)據(jù)典之處甚多,論者或會嫌其炫耀。經(jīng)濟學者有“炫耀性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的概念,我們或可稱黃國彬的四合語散文為“炫耀性書寫”(conspicuous composition)。他這類散文是要讀者佩服多于感動的。作者積學儲寶,發(fā)揮才華,而成《文心雕龍·風骨》所稱譽的“藻耀而高翔”風格;喜歡這類作品的讀者,閱讀時欣賞到銜華佩實、引經(jīng)據(jù)典、文采飛揚的什錦、合璧式散文,又能增加種種知識,則實際生活沒有“炫耀性消費”,而是簞食瓢飲,也不應(yīng)減其樂。
黃國彬的散文,顯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大度,抒情、寫景、敘事、議論俱備;他“彩描”各地名勝、中外人物,他暢議時事、闊論文化,內(nèi)容出入古今,文筆充實剛健,好評者眾,思果、徐志嘯、曹惠民、喻大翔、何龍等曾分別為文稱許,梁錫華更有“散文氣力充實、筆法明快、篇篇可誦”的贊美。某些篇什中出現(xiàn)“瑋字”(僻字),頗惹人注目;用僻字是賦體文章固有的特色,也可說是語言資源豐富的表現(xiàn)。
(三)文學評論及翻譯研究
1976年黃國彬30歲出版第一本文學評論集《從蓍草到貝葉》,以后在1981年出版《中國三大詩人新論》,1984年出版《千瓣玫瑰——中外情詩漫談》,一直到2014年出版用英文寫的Dreaming across Languages and Cultures:A Study of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s of the Hong lou meng,他的文學評論及翻譯研究,一共有11本。早期的文章,多有對香港、臺灣現(xiàn)代詩的評論,后來主要評論對象轉(zhuǎn)向古典和西方。無論對象為何,他運思下筆,總是有廣闊的視野,喜歡做中外古今的縱橫比較?!稄妮椴莸截惾~》題目中的“蓍草”是中國的;“貝葉”則是貝樹的葉子,貝葉經(jīng)是寫在貝樹葉子上的經(jīng)文,源于古印度。題目顯示意涵中外。《千瓣玫瑰——中外情詩漫談》的副題有“中外”一詞,也透露此中消息。在黃國彬的心目中,屈原、李白、杜甫“一直是中國詩史的‘三大”,他剖情析采時,常拿中國這“三大”和西方的“兩大”即但丁與莎士比亞等巨匠比較,如此做法已見此書涉獵之廣。他在序中講述寫作本書的目的之一,是“用藝術(shù)的標準全面衡量屈原、李白、杜甫的成就”。請注意“全面”二字,這正表示其用心之雄。他從事的,可納入比較文學研究的范圍。通過比較對照,我們常有新的發(fā)現(xiàn)?!堆酝庖猓爸星椤罚?997年出版)中的《詩中的小小說》一文分析金昌緒的《春怨》,論及其情節(jié)(plot)、其結(jié)局(denouement);此詩可當作小說來讀的見解,大可成立。又如同書中的《中國的小型史詩》一文,說的是屈原的《九歌·國殤》;他指出《國殤》描述戰(zhàn)爭場面,酷肖西方史詩中同類的片段;由此我們閱讀《國殤》時,就多了一個觀察點。寫詩、翻譯、評詩、教詩、編詩的黃國彬,“手揮五弦”之外,還有詩歌的第六弦:研詩。經(jīng)過研究所得,他支持李辰冬的學說——《詩經(jīng)》的作者是尹吉甫,對此他有長文鋪演其說。
詩歌,成了黃國彬的“六弦琴”。他通曉中英等八種語言,身為學者和詩人,對語言的形、音、義都非常敏感,創(chuàng)作詩歌時固然重視音樂性(musicality),翻譯時和從事文學作品的實際批評時,同樣不放過語音、語義和語法?!堆酝庖?,景中情》一書中《答一位外國語法學家的問題》、《樂以詩傳》等篇,又如論但丁《神曲》的翻譯,以及《翻譯途徑》一書中的〈語言慕少艾〉等等,可為例證。
黃國彬31歲時發(fā)表的〈論偉大〉一文,縱橫評論中西文學,認為偉大的作品應(yīng)符合三個條件:是“長篇巨制”;具備“超凡的想象幅度”,作者有“鴻裁偉思的能力”;達到“靈視”(vision)的境界。他說但丁《神曲》最后一章的圣光,就是靈視。“這種圣光,至明,至善,至美”,一切凡軀一經(jīng)光芒洗滌,“就會望入至清至澄的晶空望入永恒,剎那間分享到神的睿智”;“《神曲》、莎士比亞、埃斯庫羅斯(Aischulos)[即Aeschylus]的詩劇就是這類作品”。黃國彬的觀點,涉及據(jù)基督教思想寫成的《神曲》和莎士比亞戲劇,又提到“神的睿智”;雖然這位神不必是基督教的神,我們可說他論偉大時其思維有相當“歐洲中心”的意識。黃國彬向來推崇杜甫的〈秋興八首〉,在《論偉大》中也提到這組杰出的詩章,不過舉例偉大作品時沒有納入;這大概是因為它并非長篇巨制,或者是因為它沒有“神的睿智”可讓讀者分享。順便指出,黃國彬在文章里面經(jīng)常列舉或提到中外的文學大師,外國的從古代的荷馬到20世紀的葉慈和艾略特都有,中國的則只到清代的曹雪芹為止。
黃國彬研究《紅樓夢》的五種西文(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譯本,寫成長篇論文,取得多倫多大學的博士學位。在〈論偉大〉中他早提到《紅樓夢》這部經(jīng)典,但列舉“靈視”的偉大作品時,沒有選進去。他修飾增訂博士論文,于2014年出版英文專著Dreaming across Languages and Cultures,書中對這部小說極為推崇,認為這部杰作的最后一回(第120回)的高度不及《神曲·天堂篇》第33章,其“靈視式敏銳”(visionary acuity)也遜于但丁之篇,但《紅樓夢》確是天神式(Olympian)作者的作品。他又在2014年寫的一篇文章里指出,《紅樓夢》“打通人界、神界,令神話[…]叫小說的深度與廣度向文學極限增加”;而最后一回賈政父子相逢的一幕,就具有神話成分。對他來說,“神話,有無窮魅力,也有發(fā)放不盡的無窮威力”;在創(chuàng)作方面,“多年來的神話之緣,已叫我不自覺地走向神話國度的邊境,窺探里面無窮大的空間”。本導(dǎo)讀上面評介過的《阿波羅與黛芙妮》,正是黃國彬心想筆成(或者說“鍵”成)的進入神話境內(nèi)的小型史詩。筆者可以指出,他文學思維中的“崇高”、“圣光”、“神話”等意念是一脈相承的,如果用佛萊(Northrop Frye)的基型論(archetyypal criticism)來分析,黃國彬的文學天地和人物,主要是“高低五階段論”中的首三階段,即神話(myth)、傳奇(romance)和大人物(hero of the high mimetic mode)。在夫子自道式的《我創(chuàng)作中的“遠偷”和“不偷”》里,他表述對中西“崇高”和“壯麗”經(jīng)典文藝的向往和“偷”,甚至自言他的若干散文為“史詩式散文”。
黃國彬早期的文學評論,每以當代作品為對象,后來投入大量時間翻譯經(jīng)典,他從此多為經(jīng)典的研究和評論“錦上添花”。中外經(jīng)典作品的研究和評論,已如花樹滿園,他仍然花時間詮釋經(jīng)典的偉大,花時間注釋偉大的經(jīng)典。這段時期他用心用力最多的,顯然是《神曲》、《哈姆雷特》和《紅樓夢》。艾略特最推崇但丁與莎士比亞,謂這兩位大文豪“平分西方的世界,沒有第三者”;黃國彬認同其說,苦心孤詣翻譯和詳注《神曲》和《哈姆雷特》,除了翻譯本身的意義之外,我認為還有向大師及其偉大經(jīng)典致敬之意。他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登高望遠,朝向偉大的經(jīng)典,舉出作品或者下筆作評,常有“大師”、“至尊”、“最”等字眼。例如,他喜愛古典音樂,其一“最”字用于莫扎特:“最能通神的樂曲大概要數(shù)莫扎特的《安魂曲》了。”他甚至有“超級大師”的形容,那是用于“至尊”的莎士比亞。
身為大學翻譯系的講座教授,黃國彬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除了對若干譯本作實際批評之外,還有翻譯理論的建樹。中外的翻譯家都認為譯事難臻至善,他深然其說,因而聲稱最佳的譯本只能是“瑕疵最少的譯本”(the least imperfect translation),而不可能是“完美的譯本”(the perfect translation)。此外,他把翻譯分為“向心翻譯”(centripetality in translation)和“離心翻譯”(centrifugality in translation) 兩種,前者意近“直譯”,后者意近“意譯”、“譯介”、“改寫”;他有英文專文,闡釋其理論。“向心翻譯”和“離心翻譯”是他自創(chuàng)的詞語,為翻譯理論的“智庫”豐富了內(nèi)容;諸語詞有可能成為雋句和術(shù)語,與“譯者,易也”、“譯者,藝也”、“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等等并列。
當代論家有“以文為論”之說,意即用寫散文的手法來寫評論,此處散文指的是有個性有文采的文章。這里只舉一例。莎翁的名劇Hamlet一般翻譯為《哈姆雷特》,對此黃國彬與黃維樑甚為不滿,大唱雙簧,認為譯作“漢穆萊特”或“漢穆雷特”要“肅穆”得多。黃國彬在其《解讀《哈姆雷特》——莎士比亞原著漢譯及詳注》中寫道:
丹麥王子在漢語世界中最流行的名字哈姆雷特,其字形、字音都叫我想起蛤?。╤a ma),…我的神思叫我想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句俗語;同時也叫我想起哈巴狗——一種體小毛長腿短的狗。到了后來,我的聯(lián)想竟一發(fā)不可收拾,突然脫軌,飛向傳說中的丑婦嫫母那邊去了。
(四)翻譯
黃國彬1972年與詩友創(chuàng)辦《詩風》雜志,與陸健鴻、胡國賢、譚福基、王偉明、胡燕青等為編輯。這本出版了一百多期的詩刊,常有登載外國詩歌的中文翻譯;黃國彬在寫與編之外,還常常著手翻譯。他也英譯過林煥彰的中文詩集,又中譯過Andrew Parkin的英文詩集。他翻譯方面的力作巨構(gòu),則無疑是《神曲》和《哈姆雷特》。余光中稱梁實秋翻譯莎士比亞的三十多本作品為“赫九力士大業(yè)”(Herculean task)。黃國彬翻譯的《神曲》和《哈姆雷特》,就算把兩部原著譯文的篇幅加起來,也遠遠比不上莎翁全集的多;然而,這兩大杰作的翻譯,由于翻譯者投入的時間精力極巨,又附有極為詳備的注釋,注釋的篇幅,是原著的數(shù)倍,因此也可說是赫九力士大業(yè)?!渡袂啡髢怨?750頁;《解讀《哈姆雷特》——莎士比亞原著漢譯及詳注》(不含英文原文,本書不是中英對照)兩大冊共678頁。
他學習意大利文,1980-81在意大利翡冷翠大學(Università degli Studi di Firenze)進修意大利語,研究但丁,兼修讀意大利文化、藝術(shù)課程,最終目的就是要從原文把《神曲》翻譯成中文。但丁的《神曲》有宏大的架構(gòu)和井然的秩序,分為地獄、煉獄、天堂三篇,共14000余詩行。黃國彬獨力挑起《神曲》譯注之大任,堅毅持久地進行這項學術(shù)文化工程,前后20年,終抵于成,他為中國現(xiàn)代的文學翻譯豎立了一座豐碑。原文的聲律,他竭力跟隨;此書內(nèi)容博大,意大利以至歐洲的歷史文學藝術(shù)社會經(jīng)濟政治,無所不包,因而附注所引用的參考書不計其數(shù)。在分崩析離、荒誕猥瑣、喧嘩陰暗、顛覆解構(gòu)的所謂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時世中,黃國彬為我們帶來古典和崇高。人和社會,古往今來,當然都有荒誕失序的現(xiàn)象。不過,最近數(shù)十年來,荒誕、失序、解構(gòu)的文學是眾多前衛(wèi)作家所強調(diào)的。古典和崇高,在這個時世,于是有特殊的意義。他面向古典的澄明,拒絕荒誕、拒絕晦澀、拒絕顛覆、拒絕解構(gòu),他攀高山、攀高天,去摘世界詩壇的超級巨星?!渡袂ぬ焯闷返牡谌掠羞@樣的一段:
在高光深邃無邊的/本體,出現(xiàn)三個光環(huán);三環(huán)/華彩各異,卻同一大小。
高光、真光、永恒之光的極處,是《天堂篇》也是整本《神曲》的最高最終處,黃國彬譯道:
高翔的神思,至此再無力上攀;/不過這時候,吾愿吾志,已經(jīng)/見旋于大愛,像勻轉(zhuǎn)之輪一般;/那大愛,回太陽啊動群星。
如果說黃國彬有《神曲》情意結(jié),那么,其情意最激昂的表現(xiàn),當在此長詩譯畢和出版之時。2003年他譯的但丁《神曲》響亮面世,十年后他以其矯健精到的譯筆,讓《哈姆雷特》華麗登場。2013年由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黃國彬《解讀〈哈姆雷特〉——莎士比亞原著漢譯及詳注》分為上下兩冊。本書書名的“詳注”,名副其實。例如,對于劇中著名語詞如To be or not to be,其意義為何,該如何翻譯,就用了密密麻麻一兩頁小字來注釋。為了全面介紹此書,筆者把本書首頁賅要的、并不夸飾的“內(nèi)容簡介”悉錄(xerox)下來:
本書為莎士比亞最著名的劇作《哈姆雷特》的漢譯,也是漢語世界迄今最詳盡的譯注本。譯本序言和前言詳論莎學源流、劇作版本、各國評論家數(shù)百年來對莎士比亞和《哈姆雷特》的評介、各歐譯本的得失等,是莎士比亞研究的綜論兼專論;劇作翻譯精確傳神,既可上演,也可細讀;漢譯注釋詳盡,就莎士比亞的劇藝、語言、意象、人物、舞臺演出等均有全面而深入的探討。此書為國內(nèi)莎士比亞研究、莎劇演出、翻譯學研究及英漢翻譯實踐等方面帶來全新的開拓與提升。
本書適合有志莎學研究的學者、英國文學學者、翻譯學學者、比較文學學者及莎劇導(dǎo)演、演員等研讀;對莎士比亞及莎劇感興趣的讀者也可通過此書一窺莎劇的博大精深與無窮奧妙。
黃國彬在獲得博士學位后,一直在香港的大學翻譯系任教,翻譯經(jīng)典成為他的職業(yè)、事業(yè)以至名山大業(yè),“平分西方的世界”的兩位大師作品譯畢之后,說此話的艾略特的作品,是他繼續(xù)翻譯的對象。他的赫九力士大業(yè),自然會更加顯赫了。當然,創(chuàng)作依舊是他“攀月桂”最重要的憑借;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創(chuàng)作與翻譯(包括對原著的評注),平分他的文學世界。
結(jié)語
《黃國彬卷》作為黃國彬作品的選集,作為樣品,顯示這位作家的多題材、多體裁、多風格。西方文論所說的詩體、散文體、敘事體各種文體,“雄偉”與“秀美”二大風格,以至《文心雕龍·體性》說的作品“八體”,種種文體、種種風格,他雖然有其偏重,基本上都囊括了?!段男牡颀垺ふ魇ァ分^“鑒懸日月,辭富山?!保馑际氰b識力高如日月,文辭壯麗如山如海。借用其語,我們可說黃國彬?qū)ξ乃囉懈呙鞯蔫b識力,而且喜以日月山海為意象、為題材、為精神氣度。筆者評論黃國彬作品的文章里,有兩篇的題目有“攀”字:《攀史詩的月桂》(1982)和《攀山者的獨語》(1985);有兩篇的題目里有“高”字:《精致高華的“另類散文”》(1994)和《在解構(gòu)的后現(xiàn)代揚起古典崇高》(2002)。黃國彬在實際生活中和文學想象中,都攀登高峰,羨慕高翔。他的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高雅、高華、高明、高端,這篇導(dǎo)讀已舉了諸多例子。多有粗俗字眼的散文《縮腳歲月》和詩作《致大腸》,也引了歷史英雄人物以為烘托、以為對照、以求高大、以壯聲勢。他的中西語言能力高強,翻譯西方經(jīng)典,其高度可信性和高度可讀性,我們也不用懷疑。
他曾說詩是他的宗教,推而廣之,文學是他的宗教;這位虔誠的信仰者,因為自幼承受“武訓(xùn)”,勤練身體,攀山游水,“武功”因而出眾,精力因而充沛,而這有利于其文學事業(yè)?!渡袂さ鬲z篇》寫弗吉爾帶領(lǐng)但丁游地獄,第24章引弗吉爾之言曰:“在羽墊上安坐,/在毛毯下安躺,都不會揚名百代?!睂Υ它S國彬注釋道:“但丁強調(diào),如要爭取榮耀,必須奮斗?!彼云浣婓w力和健旺精力,奮力為文,文學行為和《周易》所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樣。黃國彬自言是個“習慣苦行的攀山教徒”,他曾“步行至泰山山頂”、攀上光明頂;他從事文學也如此。他的“妙思”(Muse)不老。在《神話邊境》中,我們發(fā)現(xiàn)他有一天寫作七首詩的高產(chǎn)紀錄(在2012年9月7日),他不必“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另一方面,他經(jīng)常把初稿改了又改,幾經(jīng)修訂,詩文評論與翻譯,莫不如此。他的時間精力用于文學,且擇善固執(zhí),有所為有所不為,乃能成就其大事業(yè)。用力攀登的結(jié)果,是屢創(chuàng)高峰。
黃國彬《武訓(xùn)》一文講述父親給他起名“國彬”,乃由于對他有“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的厚望。本導(dǎo)讀主要解說他的文品,而不是他的人品。但我忍不住要順便說,他是一位君子;他文質(zhì)彬彬,無愧于“國彬”的美名。他的大名也可作“國斌”,正因為他允文允武?!拔涔Α睂ζ湮氖逻€有另一個作用:他的不少詩和文,都以“武功”為內(nèi)容的重要部分。文武兼優(yōu)的他,其武正好濟其文。他曾以歷史上李家名人杰士輩出而慨嘆黃家遜色;中華文壇有黃國彬,為黃家掙回大大的面子。他永續(xù)致力文學事業(yè),意念高遠、文筆高妙、成就高超,在詩文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和翻譯經(jīng)典各方面,已攀登至中華文學的高峰。希望文學修養(yǎng)高階的讀者,登高望遠,在這本《黃國彬卷》里欣賞到他筆下壯闊秀異的文字美景。
[附說:本書的編選]
本卷所選各種文體的作品,由卷主黃國彬和編者黃維兩人商議后確定。各體作品在本卷出現(xiàn)的先后次序,大體上根據(jù)其寫作或發(fā)表時間的先后。四個附錄(《黃國彬年表(不含著譯編書目)》、《黃國彬著譯編書目(只列單行本)》、《“對黃國彬作品的評論”文章篇目選列》、《作者[卷主]簡介》)、照片和作者手跡都由黃國彬提供,編者簡介則由黃維提供。
①② 黃國彬:《第二頻道》,香港:當代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59頁;第274頁。
③ 合集和原書再版時更改書名的,不計算在內(nèi);詳見本書的附錄。黃國彬還有不少單篇中英文文章,沒有結(jié)集出版的,這里沒有提及,附錄中也沒有列出。
④ 本導(dǎo)讀所提及、所征引的詩文,基本上都收于本卷;詩的方面,幾首短詩全篇悉錄,較長的請看本卷所錄。
⑤ 黃國彬詩文中對某些政治人物的態(tài)度,往往褒貶分明,近似但丁《神曲》用到的善惡二分法。褒善貶惡,此乃人間正義,也是詩學正義(poetic justice);但二分法可能把人性、政治、社會、文明的復(fù)雜性忽略了。梁錫華在《沙田出文學》一文(收于黃曼君等編《火浴的鳳凰,恒在的繆思——余光中暨香港沙田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對黃國彬有這樣的評論:“他在某些批評政治社會的文章里頭,筆鋒相當凌厲,往往正面出擊,顯為矯健捷疾,是鷹式、風式、峻嶺式、噴射機式,和他詩歌中如絲如緞的好些抒情句節(jié)是完全兩種面目的”;引文見29-30頁。梁文也收于梁著《如寄集》(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7年版)。
⑥ 2009年5月香港《城市文藝》的《卷首語》。
⑦ 王良和:《如山韞玉,如玉含光——論黃國彬的心理定勢兼析〈聽陳蕾士的琴箏〉》,載于黃維樑主編《活潑紛繁的香港文學——1999年香港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上冊,第243頁。此文又收入王良和著《余光中、黃國彬論》(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版)?!堵犼惱偈康那俟~》大概是黃國彬詩中“受評量”最多的詩。對黃國彬一般詩歌的評論頗有不少,如梁錫華、楊匡漢、王劍叢、劉介民、鄭鏡明、鄭振偉、曾慧絲等都發(fā)表過文章,筆者的文章也有多篇;請參考本卷附錄的相關(guān)篇目。
⑧ “繁縟”與“精約”為《文心雕龍·體性》所說八種風格中的兩種。
⑨ 黃國彬:《三峽、蜀道、峨眉》,香港:香港學津書店1982年版,第3頁;第61頁。
⑩ 參閱梁錫華著《如寄集》(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7年版)中《賦的現(xiàn)代作用與實用價值》,第216-238頁;鄭振偉,《黃國彬旅游散文的崇高感——評〈華山夏水〉和〈三峽、蜀道、峨眉〉》,載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2期,第108-114頁;此文又收入鄭振偉著《中文文學拾論》(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31-52頁;何龍,《黃國彬的現(xiàn)代賦體散文》,刊于《星鳥日報》的《星辰》版,1991年9月28日,第28頁。
鄭禎玉:《奮鬣卷浪翻波—黃國彬〈浪鬣的聲音〉之結(jié)構(gòu)分析》,載于《云夢學刊》第29卷第3期(2008年5月),第93-99頁。
陳忠源:《天鷹——黃國彬的壯麗風格》,載于《華文文學》2007年第1期。
袁良駿:《鷹之歌——讀黃國彬散文藝術(shù)一得》,載于香港《文匯報·文藝》,1995年11月26日。
范培松:《黃國彬的“老鷹情結(jié)”》,載于《華文文學》1996年4月號,第17-19頁。
余光中多次談到他的散文語言四元素;例如,在一次獲獎演說中,即有這樣的夫子自道。見余光中著《金陵子弟江湖客》(華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7頁。語言四元素以及本文這里論及的黃國彬“四合語”特色,請參看黃維樑《香港文學語言的“四合語”特色:以黃國彬散文為析論對象》,此乃上海2016年4月28-29日復(fù)旦大學中文系與《學術(shù)月刊》雜志社合辦“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語言問題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
宋以朗著《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中有錢鍾書的評語:“國彬先生撰著,弟曾讀過,極佩才識,論拙著文,語多溢美,弟讀之慚惶…”,見第124頁。評語應(yīng)是引自錢鍾書給宋淇的書信。
梁錫華:《沙田出文學》,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頁。
王良和文章論及黃國彬作品中的圣光;見⑦王良和文。
Dreaming across Languages and Cultures,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p.70。
黃國彬詩集《神話邊境》,第46-49頁。
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 Princeton,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7, pp.33-35。
黃國彬:《第一頻道》,第33頁;用“最”字的其它例子,見于《第二頻道》第325、347、349、350、357、361頁等;用“大師”字眼的例子,見同書第326、342頁等;“至尊”字眼的例子,見同書第327、350頁等。
黃國彬:《解讀《哈姆雷特》——莎士比亞原著漢譯及詳注》,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63頁;第16頁。
黃國彬有專文論之,見注(25)第43頁;其它翻譯研究的英文論文還有多篇。
黃維樑:《“言資悅懌”: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一種書寫風格——兼論宇文所安的Entertain an Idea文體》,刊于香港《文學評論》第42期(2016年2月),第30-41頁;又刊于臺北《國文天地》第369-370期(2016年2月及3月號)。
余光中:《金燦燦的秋收》(收于余光中著《余光中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八卷),第275頁。
這兩行所引文句或者文意,見于黃國彬《第二頻道》,第283頁、第274頁和第287頁。
本導(dǎo)讀除了表述筆者對黃國彬作品的解說和評價之外,也引述香港內(nèi)外的論者的意見,以互相印證。論者評其詩歌散文,也論其文學評論;這方面,請參考古遠清和溫儒敏等人的文章,詳見本卷附錄的書目。1980年代宋淇對黃國彬即多所肯定,把他的論文納入自己編的《四海集》(共收夏志清、林以亮[即宋淇]、余光中、黃國彬四人作品,1986年臺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就是證明。對其翻譯的評介,則可參考我和其它論者的文章;相關(guān)論文詳情請參考本卷附錄的書目。以下順便說說黃國彬作品以外的事情。以他的學術(shù)地位和文壇令名,平輩和晚輩出書前向他求序的人,一定不少;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文集里,似乎沒有這類的書序。有一次,一位年輕學者將出版其書,索序于我,其書概說的是從荷馬到但丁的文學。我說當向黃國彬教授請寫序;年輕學者求之,卻遭婉拒。黃國彬說向來少為人寫序,最近多年來甚至不寫序。他可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凝注于他自己選定范圍內(nèi)的創(chuàng)作與翻譯。為學務(wù)須博觀。有一次我與黃國彬相約在一火車站的美心餐廳外見面。我和家人準時到達,人潮中眾里尋他,只見餐廳門口站立著一人,一手挽著公文包,一手握著書,在喧鬧的人聲中看書。我告訴兒子,要向國彬叔叔學習啊!人要終身學習,這樣的“心”才“美”。
黃國彬說莎士比亞不是“道德典范”(《第二頻道》第327頁)。筆者這里如果冒著被人指責“夸張”和“看得表面”的危險,說“黃國彬是道德的典范”,可以嗎?我不這樣說,我引述其它人的相關(guān)說法。曾任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陳耀南寫道:黃國彬“從做天子門生到做大學教授,都謙謹和平,溫柔敦厚”;他“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見陳耀南專欄《晨光清景》的《彬彬國士神曲》一文,刊于香港《信報》2004年7月26日第22版。思果、梁錫華極力稱許黃國彬的為人,這里只引前者之言。思果曾在多篇文章里推崇他,如在《咳吐珠玉——談黃國彬的散文》(《星島日報》副刊《星辰》版,1994年3月11-12日)中寫道:“他筆下沒有一次不吐珠玉”;“黃國彬的散文像瓊樓玉宇,無一角落不富麗堂皇”;文品之外,更贊人品:“國彬的為人可敬可愛”,“為人忠厚、正直”;“在國彬這些名篇的背后,耀目的珠玉里面,有他偉大的人格,那才是最叫人起敬的”。仁義禮智信等《論語》所說君子種種美德,據(jù)我與他數(shù)十年頗為“淡如水”的接觸、交往、觀察所得,他都具備。有些高職位的大學教授,又擁有行政資源,就會藉此拉攏同行、輸送利益、交換利益,為自己謀得更大的名利,甚至成為學霸學閥;黃國彬不是這種人。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