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西
鐘擺一下一下地晃動,伴隨“噠噠”的聲音,枯燥無味。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穿梭,讓王毅的心更加混亂。
這聲音分明是催魂嘛!王毅似乎聽見那里面的小人扯著嗓子尖聲地喊:
你個混蛋,你個混蛋!
他站在地板上,腳被硌得生疼,一會兒半踮起這邊,把重量移過去,緩上一會,再放下,半踮起另一個……周而復(fù)始。除此之外,他的手也從未閑過,一個勁地擺弄來,擺弄去,像揪麻花一樣彎成各種形狀。他討厭這樣的氣氛??諝饩拖袷侨烤墼谧约荷砩狭耍敲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而且他無法支配自己逃離這種氣氛。這種壓抑讓他的心里多了股無名火。
但他在等,哪怕他有些恐懼。
“你給句話??!啊,我養(yǎng)你這么大容易嗎!你個畜生不如的東西……”
鐘擺聲終于“噠”一下停頓下來,好像最后一下打到同樣站著的那個男人身上,激起一片灰塵和怒火。
王毅偷偷抬眼看了看前面穿著工廠里的工作服、高大雄壯的男人。他對那一身臟兮兮的人嗤之以鼻,卻還是暗暗想著他一巴掌下來自己會不會死。
“你看什么看,打架很好嗎,??!老子跟你說話你還跟老子杠上……”
男人額頭上暴起青筋,突然那粗壯如枯枝般的手就指向了王毅,充滿力量的聲音卻因為多次的吼叫而帶上了嘶?。骸袄献釉谕饨o你掙錢,你在這給老子花錢,這也就算了,你還打架!”
說罷,男子大口地喘著氣,在地板上來回踱步,似乎那上面也有讓他硌腳的東西。
王毅一動不動地聽著,手指不知什么時候被攥了起來,捏成一個拳頭。那些訓(xùn)斥劈頭蓋臉地打下來,讓他差不多要罵一句臟話,但他忍住了。
跟這個沒見識的家伙吵,劃不來!
他是這么告訴自己的。
“你說話啊,你不是在學(xué)校挺能說的嗎,把人家孩子打進醫(yī)院,你厲害啊……”
男人看著前面?zhèn)€頭快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人,心里抽痛了一下。兒子長大了啊,不再是那個小鬼頭了……可他低著的頭和一直沒安穩(wěn)的身子似乎是在抗拒和不在意一般,這又勾起男人的怒火,最后幾個字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我沒你這個兒子……”
“你以為我把你當爸了,呸,我媽反正沒了,我也無所謂少一個爹,還是一個這么窩囊的爹。你不就是在意你那些臭錢嗎,不就怕掏醫(yī)藥費嗎,你放心,我一分錢也不會讓你花!你這么多年,你管過我嗎。你說,你管過我嗎!”
王毅猛然抬起頭來,最后的聲音卻帶上了哽咽,那惡狠狠的樣子讓男人吃驚了一下。王毅幾乎吼著將這樣的話說出來,然后轉(zhuǎn)身摔門而出。
鐘擺聲又響了起來。
“噠噠……”煩躁不堪。
男人氣得渾身發(fā)抖,顫巍巍在椅子上坐下后,就只剩下了喘息。那一坐,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的手顫抖著,如同冬季的樹枝被寒風(fēng)吹著,一擺一擺地搖晃。他的嘴唇都在抖,兩片唇瓣干澀褶皺,毫無血色。
四周的黑似乎堆在一塊兒,將自己推入一個看不清的深淵,噴吐冰冷及黏稠的氣息。
男子一直在外打工,今天終于有了足夠的錢可以回家見親戚朋友。記得前不久他整天沒日沒夜工作,為的就是早日歸來,早日見到日思夜想的兒子。昨天買車票之前,他又想起將兒子一個人落在家讓兄弟照顧,愧疚充斥心間,就從汗津津的口袋里掏出干干凈凈的一百塊錢,給兒子買了他喜歡的玩具,又買了一些大城市的新鮮玩意兒。他想,兒子看到這些一定會十分開心的,說不定會沖上來抱他個滿懷……對啊,兒子也很久沒見到他了,也一定像他一樣想自己。他將臟手洗凈,而后又不滿意地打了肥皂再次洗了一遍,才從內(nèi)衣口袋里拿出張照片,摩挲著,端詳著,就像看的不是照片,而是自己真實的兒子——照片上的男孩開心地笑著,盡管瘦弱,卻依舊掩不住眼里透出的純真。他看著看著,就傻乎乎地笑了。唉,也不知道兒子長多大了,該多高了,說不定長帥了,像他爹一樣成為一個男子漢了……想到這些,男人就止不住地笑。他又想,他們見面了,他絕對不能掉眼淚,不能讓男孩子學(xué)著軟弱,他應(yīng)該輕輕摸摸他的頭,然后用沉穩(wěn)的聲調(diào)說:“孩子,爸爸這次不走了……”
整個的跋涉過程,男人未感到一絲的累,心里仿佛被什么填充起來,暖暖的。而到了站,他卻突然開始害怕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害怕,但心中的希冀?jīng)]有少一分一毫。這似乎是緊張……男人對自己說。他大口呼吸了幾次,像是一個青年等待應(yīng)聘結(jié)果公布時的緊張一樣。
他不是沒想過兒子可能會對他生疏,可能會怪他,也想過其他的種種可能,但他唯一沒有想到這種見面……他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兒子的老師打來的。他說,王毅在校把一個同學(xué)打得入了醫(yī)院。
這位父親驚訝地張合著嘴,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他都不清楚是如何掛了電話,如何到的醫(yī)院,又是如何生氣地踢了兒子一腳——一見面啊——他就給了他日夜思念的兒子一腳……
王毅打的那個同學(xué)叫做吳記,他為什么打他……王毅對老師解釋……哦,不對,他根本沒有解釋為什么打他,他只說了一句:“他活該!”
無疑這樣說是火上澆油。對方的家長氣憤得恨不得當場就給王毅兩個耳光。
王毅撇過臉,不去望那兩個暴跳如雷的人,也不去看急著攔下兩個就要動手的人的老師。
然后,他恢復(fù)吊兒郎當?shù)臉?,從滿是破洞的牛仔褲口袋里摸那一小塊口香糖,正準備丟進嘴里打發(fā)時間,突然就聽見那兩個家長沖老師大聲說道,似乎唯恐他聽不見似的:
“必須叫他家長來,否則我們不罷休!”
王毅的動作倏地停住了,而后他就如同一頭暴怒的獅子一般轉(zhuǎn)身,大吼:“我打的人,你們找我,我賠!”
他是想讓那兩個家長被自己震懾住,好打消那個念頭。
而這無疑毫無用處,而且適得其反。
那家長對老師竊竊私語:“再不找人管,我看啊,連我們都要被他打。”
于是,老師就趕緊給王毅的父親打了電話。
其實,父親這個概念對于王毅來說是陌生的。他大概四年沒見過父親了吧……自從母親離開,王毅就變得冷漠起來,不怎么說話,學(xué)習(xí)成績也一直下滑,而后父親又宣布外出打工。王毅在那晚去了酒吧,結(jié)識了一幫“哥們”,又天天泡進了網(wǎng)吧。那個舅舅根本管不住他。久而久之,他連家也不回了,天天和那些“哥們”一起逛,晚上就在網(wǎng)吧包夜。他的錢,是父親寄來的。父親沒手機,地址舅舅又不知道,所以他才不擔心舅舅告他的狀,即使告了,他也不怕!
所以,學(xué)校也變成了一個概念:想進就進,想出就出。老師也管不了他。
這次他打人,是因為那個叫吳記的同學(xué)搶了他“哥們”的女朋友。他覺得,出于義氣,他得幫……他覺得這很正常,但是沒想到他的父親回來了……他心里第一次有了些抽痛的感覺,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一瞬間要涌出來,無法克制,他吸了吸鼻子,而就在這個時候,父親的腳過來了……
王毅走出家門后,使勁踢了踢外面的摩托車,然后拿起一塊磚頭就往上砸,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泄了恨,他就一股氣向外走去,一路上都是罵罵咧咧,踩得地上落葉“吱吱”地叫。
王毅在天橋邊的護欄上靠定,靜了下來。
風(fēng)涼颼颼地拂過,掀起落葉,從橋上跌落進一片塵煙之中。
他不知道在父親罵他時他在等什么,也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不喜歡這樣,但一切回得去嗎?就算回得去,他的性格,也就那樣了。
他又想起之前的短信:
喂,咋的了,你那老子沒為難你吧,要不要哥們幫忙???
不用了,你們那樣管用嗎!
管用啊……大哥說你這次干得不錯,今后會關(guān)照你的。
他閉上眼,耳朵里是吵鬧的喧囂和鳴笛聲。
——他決定了,他要去外地打工,這是他的“哥們”很早就提出來的,而這次,他不再猶豫。
“噠噠……”
鐘擺聲依舊不停歇地響著。
在空洞的房間里來回撞著,打碎的空氣撒了一地。
男人坐在椅子上,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像一尊雕像一般一動不動,連四周已是一片漆黑也沒有注意。
或許,他已經(jīng)聽不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了。
但他這時卻從心里明明白白聽見,那里噴吐了一句:你混蛋啊……不知是在說誰。
鐘擺聲掩蓋了輕微的抽泣。那里面的小人似乎又尖厲地叫了起來:
你個混蛋!你個混蛋!
圖·李軍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