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1

媽媽總是說，菜園邊的香樟樹是蘭蘭的。

蘭蘭不解，一次次地問媽媽。

媽媽不吱聲，一臉幸福地笑著。

直到蘭蘭過五歲生日那天，媽媽拗不過蘭蘭的追問，才一一地說：香樟樹是蘭蘭出生那天栽下的，底下埋著一甏滿滿的老黃酒，這樣，蘭蘭出嫁時不但能打一口溜光結(jié)實(shí)、香氣幽幽、干爽防蛀的樟木箱，還能喝上濃釅醇香的“女兒紅”呢。

蘭蘭一邊似懂非懂地聽著，想著，一邊趴在客堂間北窗上，靜靜地凝望屋后菜園邊的那一棵香樟樹。

香樟樹沐浴在夏日的陽光里，生機(jī)一片。

忽而，一只花頸長尾的黑喜鵲帶著啁啁的鳴聲翩然而至。

蘭蘭不由得往上游動目光，一看，枝杈間多了一個圓溜溜的鳥窩，而且仿佛還有一張張?zhí)铰对邙B窩邊的嫩喙。

蘭蘭迅速出門，想去屋后看個究竟。只是，搶先進(jìn)入她視線的，不是鳥窩里的情景，而是鄰居家的男孩天天。

天天僵著身體，撅著屁股，低著頭臉，對著香樟樹，淅淅瀝瀝地撒尿。

“快停，快停，你怎么可以往香樟樹上撒尿？”蘭蘭虎著臉吼。

“為什么不可以？”天天振振有詞，“施肥嘛?！?/p>

“不可以，樹下埋著……”蘭蘭欲言又止。

“埋著什么？”天天追問。

“我是說，撒尿會燙壞香樟樹的?！碧m蘭轉(zhuǎn)過話題。

“胡說。”天天很不服氣。

蘭蘭惱了，信手從地上撿上一個葡萄大小的泥疙瘩，呼哧一下擲過去。

天天機(jī)靈一閃，毫發(fā)未損。

蘭蘭怒氣未消，想用別的辦法教訓(xùn)天天，但最后沒這樣做。因?yàn)?，天天在蘭蘭心目中，不僅是最友好的鄰居、最親密的小伙伴，而且特別聰明乖巧——每次跟伙伴們一起時，總是搶先想出一個個好玩的點(diǎn)子；更了不起的是，在他媽媽理發(fā)店里學(xué)會了二十來首唐詩和好幾百個方塊字。

2

香樟樹越長越高，泥地上的綠蔭圈越長越大。

蘭蘭三天兩頭來到綠蔭圈邊，或悠閑地乘涼、歇息，或聆聽知了彈琴、喜鵲唱歌，或弄上一堆泥巴，捏出一只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貓小狗。

綠蔭圈里很神奇，總是氤氳著淡淡的清香，而且始終見不到蠓蚋與蚊蟲。

一天，蘭蘭和一群男女小伙伴圍在綠蔭圈里做家家，也就是：借用菜園籬笆上的稻草簾和青竹竿，象征性地蓋一幢房子；把磚塊、泥巴、蚌殼和菜葉之類當(dāng)作生活用品；通過自由搭配方式，裝扮成一對對情侶，然后，有模有樣地訂婚、娶親、耕作、牽磨、煮糕……

他們玩得風(fēng)生水起時，天天聞訊而至。

“天天來得正好?！币晃弧耙鸦椤迸⒅钢硪晃弧皢紊怼迸?，對天天說，“你就跟小花做夫妻吧?！?/p>

“不，我要扮演皇帝，所以，有權(quán)從你們中間挑一位最漂亮的?！碧焯煲贿呿钇恋奶m蘭，一邊傲慢地說。

“那你趕快挑吧?！币晃恍』锇榇叽?。

“這不是太便宜他了？”受了點(diǎn)委屈的小花持反對意見。

“我看這樣，把天天的眼睛蒙起來，然后讓他任意摸一位?！绷硪晃恍』锇樘嶙h。

“好——”小伙伴們拉著聲調(diào)，一致贊同。

天天無奈，只能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一出別開生面的“選后”活報劇隆重上演——

天天被女孩的花手帕蒙住雙眼后，女孩們立即躡手躡腳地交換站立的位置，給天天增加“選后”難度。

肅靜間，天天深一腳淺一腳地挪步，伸出雙手，不著邊際地胡亂摸著女孩們的手。

一輪，二輪，三輪……

伙伴們禁不住唏噓——“臭美！”

“我要這一位?！闭l也沒有想到，天天大言不慚說著時，已經(jīng)自信而執(zhí)著地將雙手停留在了蘭蘭的右手背上。

“哇——”綠蔭圈里喝彩聲聲。

蘭蘭有點(diǎn)靦腆，但很樂意。

“娶親啦——”執(zhí)掌人宣布。

“咪嘞嘛啦——”樂師架起個由黃瓜充當(dāng)?shù)膯顓?，一陣猛吹?/p>

“開席啦——”抬盤人抬出美味佳肴。

“拿酒來——”客人們齊聲吆喝。

蘭蘭聽到個“酒”字后，禁不住一愣——伙伴們?nèi)绱唆[騰，會不會震碎樹底下的老酒甏？可她不能不打自招地說，況且此刻，她是婚禮上的皇后，矜持些才對。

……

第二天，天天一改堂而皇之的皇帝做派，鬼鬼祟祟地蹲在香樟樹下。

“天天，你在干什么？”蘭蘭遠(yuǎn)遠(yuǎn)地喊。

天天猛地一震，沒回話。

蘭蘭沖上前去。

天天揚(yáng)長而去。

蘭蘭細(xì)看后發(fā)現(xiàn)，樹根土基上散落著一堆黃褐色的細(xì)碎顆粒，樹干上多了一道道白森森的刀痕。

“你個混蛋！”蘭蘭朝著天天的背影大罵。

末了，蘭蘭從地上摳一團(tuán)藥膏似的濕泥，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抹在刀痕上。

入夜，蘭蘭去香樟樹下的月光里，跟伙伴們玩躲貓貓。天天也在。蘭蘭氣鼓鼓責(zé)問天天：“你為什么要傷害我的香樟樹？”

天天非但不認(rèn)錯，還理直氣壯地說：“替你刻上個記號，將來這樹無論長到多大，挪到哪里，你都會認(rèn)得?！?/p>

蘭蘭哭笑不得。

直到冬天，也就是蘭蘭跟著天天學(xué)方塊字那一陣子，蘭蘭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樹干上的一道道刀痕演變成了四個歪歪扭扭、微微隆起的字——蘭蘭的樹。

3

夏往秋來。

蘭蘭和天天開始上村小校了。

幾乎天天如此——

早晨，蘭蘭背著書包，早早地站在香樟樹底下，很有耐心地等著天天。而天天呢，有點(diǎn)拖拖拉拉，姍姍來遲。不過，走在上學(xué)路上時，天天會乖巧地彌補(bǔ)自己的歉疚，回報蘭蘭的心意。譬如：給蘭蘭講他媽媽講過的故事，給蘭蘭吃他媽媽做的蔥油餅，等等。

傍晚，他們把香樟樹視為回家路上的“航標(biāo)”。這“航標(biāo)”會在遠(yuǎn)近錯落與陰晴交替中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姿態(tài)——或如一只長在青瓦屋頂群里的大蘑菇；或如一頂戴在藍(lán)天白云間的皇皇峨冠；或如一抹潑灑在茫茫雨簾里的淋漓水墨；或如……

一個夕陽融融、和風(fēng)輕拂的傍晚，天天突發(fā)奇想，對蘭蘭說：“我和你倒著走，看誰又快又準(zhǔn)地接近‘航標(biāo)?！?/p>

蘭蘭贊同。

“比賽開始——”

“噔，噔，噔?！彼闹恍∧_板猶如機(jī)械裝置上的某些部件，均勻而刻板地往后挪著。

才挪了二三十步，他們的腦袋瓜開始暈了，身體也開始失重了。無奈，只得取消比賽。

而就在轉(zhuǎn)身回頭那一刻，一個異常情況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視線里——眼下近乎沒風(fēng)，那“航標(biāo)”怎么會如飄浮在巨浪翻涌的海面似的，劇烈地?fù)u晃著、顛簸著？

隨后，聽得一串尖厲的喜鵲聲。

“我的香樟樹怎么啦？”蘭蘭擔(dān)憂說。

“快去看看！”天天也急了。

走近一看，幾位跟爸爸一樣穿著陸莊鎮(zhèn)綠化管理所工作服的大男人已經(jīng)把香樟樹底下的基土掏空了，而此刻，他們正握著系在枝干上的粗大繩索，開始拔河比賽似的拉著，扯著。

“住手——”蘭蘭一個箭步?jīng)_上去。

可為時已晚。一個霹靂般的脆響轟然而起，一個墨綠色的碩大影子迅速掠過菜園半空。

蘭蘭爸爸走進(jìn)小圓桌大小的樹根土坑，彎腰，俯身，用手輕輕地扒開狼藉不堪的泥土和碎骨片樣的樹根塊，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甏口上蒙蓋著紅綢布的陳釀老黃酒。

蘭蘭擦著淚水，一步步地趨近枝葉零亂、泥巴糊糊的香樟樹，默默地?fù)崦M臥在樹干上的四個歪歪扭扭、微微隆起的字。

“蘭蘭乖，別難過。”媽媽扶著蘭蘭。

“這可是我的樹，怎么可以說挖就挖？！”蘭蘭氣憤地說。

“沒辦法的事?！眿寢尳忉專疤m蘭你知道不，我家菜園邊要修環(huán)鎮(zhèn)公路了?！?/p>

“這么說，是為了修公路的事，才……”蘭蘭恍惚著說。

“是的，村干部都上門動員過好幾回了?！眿寢屨f。

縱然如此，蘭蘭依然不忍心目睹她的香樟樹被大男人斬臂剁足似的鋸去枝葉，慘兮兮的傷口上洇出稀薄的“血漿”，被大男人用一圈又一圈的草繩子牢牢地捆住折筋裂骨的根盤后抬上卡車去。

第二天，蘭蘭聽下班回來的爸爸說，那棵香樟樹移栽在了陸莊中學(xué)東側(cè)的小樹林里。

蘭蘭一聽，挺高興。隨后，興沖沖跑到天天家，把這事說給天天聽。

天天說：“等我們?nèi)リ懬f中學(xué)念書時，那棵香樟樹一定會重新長出茂盛的枝葉。”

蘭蘭接著說：“到那時，香樟樹上的四個字不知會長成什么模樣？”

4

仿佛就在轉(zhuǎn)眼間，蘭蘭長到十三歲了。

按照鄉(xiāng)俗，蘭蘭該“授頭發(fā)”了（傳統(tǒng)風(fēng)俗里的女孩成年禮）。

這一天，晴朗的夏空碧藍(lán)如瓦，微風(fēng)輕拂涼爽宜人。

蘭蘭家客堂里堆滿了雞鴨魚肉碗碟盆匾，門前場地上支起一個可容十來張八仙桌的“勃倒棚”（江南百姓人家逢事辦酒席時用油布竹架之類臨時搭建的露天餐廳）。

胖乎乎的廚師扛著林林總總的炊具來了。方方面面的親朋好友捎著輕重得體的禮物也來了。二十來個以相幫打雜名義到場的男男女女挽起衣袖，掛上圍裙，風(fēng)風(fēng)火火出手干活了——有的坐在晃悠著洗潔精泡沫的大木桶邊，硌硌碌碌地洗碗濯碟；有的蹲在河階石上，就著清凌凌的流水，嘩哧嘩哧地淘米洗菜；有的演雜技似的，頭頂一口足可放進(jìn)十來只豬蹄髈的大鐵鍋，搬來一二百塊磚頭，搗上一堆泥漿，然后，在場地一角壘起一座圓柱形、齊膝高、名曰“焚膛”的簡易土灶；有的……

似乎正是從這一刻起，蘭蘭的情感變得敏感而細(xì)膩——一方面，面對這么一個專門為她操辦的酒水場面，高興之余不免有點(diǎn)受寵若驚；另一方面，第一次帶著淡淡的憂傷，幽幽地想：天真無邪、五彩繽紛的童年時光開始一步步地離她而去。

“焚膛”開始升火。濃濃的白色煙霧伴著“噼噼啪啪”的火爆聲四處飄散。

站在下風(fēng)頭的蘭蘭迅速捂住鼻子，朝上風(fēng)頭跑。這時，一股熟稔的香氣飄進(jìn)蘭蘭的鼻腔。肉香乎？魚香乎？飯香乎？茶香乎？直到循著香氣源頭一步步走近“焚膛”后，蘭蘭才恍然大悟——一位掌管“焚膛”的大伯正一下一下地往“焚膛”火堆里添干枯的香樟樹枝，然后，情緒高漲地使勁攪火棒，讓熊熊火焰把隱含在香樟樹枝里的特異幽香淋漓盡致地擠出來，最后，操起鐵鏟，將酥松龜裂、蒼白黯淡的灰燼從“焚膛”里扒出來。

蘭蘭猛地一震，并油然聯(lián)想——六年前，這些樹枝如何被尖銳的鋸子一一地鋸下，然后，如何在一天天的風(fēng)吹日曬中一點(diǎn)點(diǎn)地失去養(yǎng)料與水分，一點(diǎn)點(diǎn)地變作枯黃。

恍惚間，半空里的一團(tuán)附著魔法似的煙霧輕輕漫漫地幻化出香樟樹的婆娑影子。

蘭蘭愣愣地看著，看著。

最后，是天天的身影把蘭蘭的思緒從沉郁迷茫中扯了回來。

天天也是來相幫的，負(fù)責(zé)搬運(yùn)枯樹枝?？雌饋硗猛妫餐蓯郏阂粋€十三歲的青澀少年，居然同大人們一樣，干得有模有樣，熱汗涔涔。

蘭蘭心存感激地走近天天，夸獎?wù)f：“天天你真賣力?！?/p>

天天假裝沒看到，只顧在金燦燦的陽光里扭動胸部和手臂間的一團(tuán)團(tuán)小老鼠樣彈性十足的肌肉，一聲不響地抱著枯萎的香樟樹枝，一次次地從雜物儲藏間走到“焚膛”邊。

蘭蘭納悶：不知從哪天起，原來那個活潑俏皮、口齒伶俐的天天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悄悄長在他嘴唇邊的一叢茂密而纖柔的淺灰色絨毛，是默默隆起在他脖子間一個小葡萄樣的喉結(jié)，是……

“蘭蘭，快來梳理。”天天媽媽手操發(fā)剪和修面刀，從客堂里喊話出來。

蘭蘭回過神，快步走進(jìn)客堂。

“蘭蘭，你得記住，今天剪發(fā)修臉后，必須等到當(dāng)新娘、坐花轎那一天，才可再次剪發(fā)修臉?！碧焯鞁寢屢荒槆?yán)肅地叮囑，隨后，在蘭蘭鬢發(fā)下耳朵旁咔嚓咔嚓地使勁剪，在蘭蘭稚氣尚存絨毛綿軟的臉蛋上呼哧呼哧地修面。

隨后，天天媽媽從包裹里取出一件用粉紅色絲綢料做的低領(lǐng)拋袖款式的新襯衫，說：“蘭蘭，阿姨沒準(zhǔn)備別的禮物，就這件襯衣，你趕快試試吧。”

“謝謝阿姨！”

不一會，蘭蘭穿著那一件漂漂亮亮的新襯衣，掛著清新柔美的拖把式發(fā)型和秀麗嫩白的姣好面容，步履姍姍地從里屋走出來。

眾人眼前一亮，并紛紛點(diǎn)贊：

“啊，多么漂亮的小大姑娘！”

“真是‘毛頭姑娘十八變哪?！?/p>

“將來不知哪家有福氣，能讓蘭蘭當(dāng)媳婦。”

……

蘭蘭聽得臉紅耳赤。

“開席啦——”執(zhí)掌人高喊。

“乒乓、乒乓——”振聾發(fā)聵的爆竹從“勃倒棚”檐邊拔地而起，隨后，在高高的天空里炸開雪花似的碎片。

5

個把月后，蘭蘭穿上那件漂漂亮亮的襯衫，背上一只才買的雙背帶書包，和天天一起，去陸莊中學(xué)念書了。

那天清晨，蘭蘭早早地來到屋背后的環(huán)鎮(zhèn)公路邊，站在記憶里的香樟樹位置上，靜靜地等待天天。

天天依然有點(diǎn)拖拖拉拉。

蘭蘭等不及，干脆跑到天天家里去喊：“天天，快點(diǎn)——”

天天媽媽探身出來，驚訝地說：“天天已經(jīng)走了呀，怎么，他沒跟你一起走？”

蘭蘭一臉尷尬，狐疑頓生。

待蘭蘭快步趕上天天時，已是半路。而天天呢，好似羞答答掩藏在水田里的一枝低頭不語的嫩穗。

路邊風(fēng)景挺美，包括藍(lán)天下的一只只啾啾鳴唱的小鳥，莊稼田里的一層層綠油油的稻浪，什邊地里的一枝枝面向朝陽的向日葵，湖塘里的一朵朵紅白相間的菱花，等等。

但依然別扭——已往走向村小校的泥埂上時，蘭蘭會聽天天講故事，說笑話，還會分享天天手中的美味小吃。而此刻，天天像個性情孤僻的啞巴，只顧急匆匆趕路，頭也不回。

“嘿，要不是我膽子小，準(zhǔn)會獨(dú)自走的?！碧m蘭憤憤地暗忖。

天天仿佛聽到了蘭蘭的腹誹，爽性走得更快。

“天天，你慢些?！碧m蘭奮力追趕。

可是倒霉，一條不知從哪家竹園里躥出來的大黃狗擋住了蘭蘭的路。

“天天快來！”蘭蘭大呼。

天天這才折回來，并通過一個彎腰撿拾的假動作，輕而易舉地將大黃狗嚇跑了。

蘭蘭鐵青著臉，下意識扯住天天的手。

天天的手溫?zé)岫辛Α?/p>

“好了，好了，你走在前頭，不就沒事了？！”天天終于開口說話了。

走在前頭的蘭蘭不再害怕，腳步也從容了許多。隨后問天天，為什么自顧自先走？天天默然。蘭蘭轉(zhuǎn)過話題，告訴天天，“授頭發(fā)”那天收到多少多少禮物，昨天晚上如何真真切切地夢見香樟樹，還有……

直至一個人演單口相聲似的說得無趣時，蘭蘭才禁不住瞪著眼睛回頭看。

可是，天天不見了。

“天天——”蘭蘭大喊。

“天天——”晨空回音。

蘭蘭凝神，朝四下里看了看，快到學(xué)校了，而能讓天天得以“銷聲匿跡”的，唯有校門東側(cè)的小樹林。

小樹林在蘭蘭眼里不再陌生——報到注冊那天，蘭蘭迫不及待地走進(jìn)去，一邊貪婪地嗅著沁人心脾的香樟樹氣息，一邊尋覓著本屬于她的那一棵香樟樹。但遺憾，一時沒找到。

此刻，蘭蘭正傻乎乎佇立在小樹林邊，期待著天天從哪一處空當(dāng)里閃出來?？墒堑攘撕靡粫冀K沒見到天天。蘭蘭決意去小樹林追尋天天，可轉(zhuǎn)念一想，天天會不會因內(nèi)急而……

不得已，蘭蘭徑直往校門走了。

靜悄悄的教室里傳出數(shù)學(xué)老師的嗓音。

糟糕！遲到了，天天更是遲到了。

蘭蘭紅著臉，憋著淚花，示眾似的站在教室門口。

刁人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仿佛沒見到蘭蘭，只顧講他的課。

蘭蘭將焦慮而熱切的目光投向秩序井然、濟(jì)濟(jì)一堂的教室。

瞬間，蘭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天天已舒舒服服地坐在了課桌凳上。

6

放學(xué)時分，雨意茫茫。

蘭蘭背著沉甸甸的書包，扛著亂哄哄的腦袋瓜，郁郁地走出校門。

“蘭蘭，你的襯衫真好看?！?/p>

“是啊，料子好，款式也好。”

“哪里買的？”

……

蘭蘭非但沒有回答從后邊追趕上來的女生們，還在故意甩掉“尾巴”似的加快腳步。

走到空無一人的小樹林邊時，蘭蘭咬了咬牙，伸出爪子狀的右手，狠狠地扯了扯左邊的襯衣袖子。

袖子挺結(jié)實(shí)，僅是添了幾許淺淺的皺紋。

“窸窸窣窣”，一串腳踩枯葉的碎響聲從小樹林里傳出來。

蘭蘭循聲一看，樹干空當(dāng)里晃動著天天的身影。

起初，蘭蘭想迅速離開，因?yàn)椴幌胍姷教焯?。但后來，終于被天天做出的磁性般的舉動吸引了——或微微地仰著頭，讓尋覓的目光掠過一棵棵香樟樹；或出神地站定，用手輕輕地?fù)崦豢孟阏翗涞臉淦?；或…?/p>

蘭蘭一步步地走近天天，睨著眼神，明知故問：“你怎么在這兒？”

天天微笑著說：“等你一起回家?！?/p>

蘭蘭生氣地說：“你不是不理我了嗎？”

天天急忙解釋：“不是的，別誤會，只是我覺得……”

蘭蘭追問：“覺得什么？”

天天支支吾吾，一臉羞澀。

蘭蘭忍俊不禁，撲哧一笑，然后又明知故問：“剛才你在尋找什么？”

天天坦率說：“尋找你的香樟樹?！?/p>

蘭蘭假裝生氣地說：“我的香樟樹與你無關(guān)?！?/p>

天天笑了，說：“蘭蘭，你別得理不饒人好不好！”

“啁，啁，啁”，那是歸巢的喜鵲在叫。

……

當(dāng)他們憑著“蘭蘭的樹”這一特殊標(biāo)記，終于找到那棵長大了許多的香樟樹時，已是暮色冥冥，細(xì)雨淅瀝。

蘭蘭從書包里掏出由爸爸單位贈送的廣告宣傳品——一把天藍(lán)色布料上綴著一片片墨綠色樹葉，乍一看宛如蘭蘭五歲生日那天見到的那一棵香樟樹的雨傘，然后，與天天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天你猜猜，等我們上大學(xué)時，這棵香樟樹會長到多大？”

“估計一人抱不住了?！?/p>

“等我們老了的時候，這棵香樟樹又會長到多大？”

“估計兩人抱不住了。”

……

圖·恒 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