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玲
大寶進屋的時候,剛好看見騰井把刀攮進自己的肚里。
大寶的胸前吊著那個陶罐,里面盛著青醬。青醬的味道腐敗、發(fā)甜。大寶每次給炮樓送青醬的時候,都要走到胡同的拐彎處,伸出舌尖舔舔陶罐邊邊上的青醬。有時弄巧成拙地蹭在了嘴角上,回去都要遭到娘的打。娘其實并不真打,只是嚷嚷得邪乎。笑瞇瞇的二娘這時候就會出來說情,她的眼一笑就彎成月牙狀,臉子亮亮的,像抹了一層蜜。別看二娘長得那么好看,可她是個大舌頭。除了大寶她叫得脆聲外,其余的話總是捋不直舌頭??蛇@也不妨礙大寶喜歡她。爸不在家的時候,二娘會輕聲地叫大寶到她的廂房里睡上一晚。二娘的身子白呀,白得像二娘頭下的那個白瓷枕頭。二娘的身子軟啊,軟得像剛出鍋的大白饅頭。二娘的眼睛亮啊,亮得像黑夜里的螢火蟲。大寶跟二娘睡上一晚上的覺,身上的香氣會好幾天不散。大寶曾問過娘:“俺二娘搽的什么香香呀?”娘一臉的不快:“搽什么香香她也生不出小子。”
二娘是在大寶三歲的時候來到他們家的。那時候日本進中國剛好三年。村里的地撂荒了,人抓光了,除了老幼病殘,村子里看不見一個壯實的人影。
爸和二娘是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半夜回村來的。在這之前,家里人除了知道他被日本人抓走了之外,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在窗戶根底下輕聲喚娘時,娘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本來嘛,三年啦,爸被抓走的時候,和娘剛完婚。爸一點都不知道大寶這個小種子剛剛發(fā)了芽。他就在爺、奶大呼小叫的拉扯中被日本人綁走了。財主家的兒子怎么啦?日本人可不管你什么財主不財主,一句“土八路大大的”,你就走定了。
爸是在秋天被綁走的。
那時候濟南的大學里放秋假,學醫(yī)的爸爸惦記著爺爺?shù)南?,不知從哪里找到了一個偏方和中藥,風塵仆仆地趕回來。爺奶早就把婚事籌劃好了,只是世道兵荒馬亂的,沒定好成親的日子。回來得正好呀,干脆把婚結了再走吧。雖然爸死乞白臉地和爺奶嚷嚷:“日本人都打到城墻底下來了,國難當頭我還有心思結什么婚?”可臨了看見揭了蓋頭的娘,他就像被施了定海神針一樣,半天沒錯眼珠。完了也不提回學校的事了,圓了房他一氣在家里住了半個月。可就是這半個月的貪床,讓他貪進了日本人的憲兵隊。從此一連三年沒有音訊。
落湯雞似的爸和同樣落湯雞似的二娘讓全家人悲喜交加。而瞪著一雙驚恐的小黑眼珠直往娘身后躲的大寶又讓爸喜極而泣。一家人在黑黑的屋子里借助著雷聲雨聲完成了爸和二娘的拜親儀式。善良的爺奶也是不忍心讓爸在路上撿的這個討飯的黃花大閨女再落進鬼子的魔爪。二娘除了叫了一聲“爹、娘”外,就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逃回家的爸并沒有逃出鬼子的手心。他被“請進”了鎮(zhèn)子里最高的炮樓。日本鬼子不會殺他,他們需要的是醫(yī)生。爸在絕食三天之后和鬼子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給他們看病治傷,但他們不準再進村子討伐。
那個秋天,地里的糧食收得格外多。村里村外又有了少見的熱鬧。娘說:“沒想到你爸還有這么大的道行,讓殺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聽他的話?!比宓睦先醪埌敔斈棠?、娘、二娘日夜都在地里忙,他們要把成熟的莊稼盡快收藏起來,趁著夜黑風高悄悄地運出村,說什么也不能讓小日本糟蹋了。二娘整天在娘的屁股后面,謙謙恭恭地做娘的下手。自打爸被抓進炮樓后,二娘的眼淚就沒有干過,娘也想爸,且揪心揪肺地擔心,可在新娘子二娘面前,總得提得住神啊,于是,娘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起早貪黑忙活家務,一派當家人的氣勢。這讓家里悲愴的氣氛就淡了許多。在地里抓螞蚱、挖田鼠窩的大寶也度過了自己出生以來最快活的四歲生日。
可沒過幾天,家里的氣氛就被一件奇怪的事攪和亂了。
那天大寶正和娘一塊煮豆子。做青醬的第一道程序就是把成熟的黃豆煮熟。大寶最喜歡干這事。聞著沸騰的鍋里飄蕩的香氣,大寶不只一次地從鍋里搶出豆子來丟到嘴里解饞。那豆子被大寶迫不急待地咀嚼后胡亂地吞進肚里。大寶最煩看見熟豆子在大被子底下捂得發(fā)綠的樣子,一顆一顆胖胖的就像大肉蟲,大寶看見就起雞皮疙瘩。就是那天,大寶快活地吃豆子的那天,二娘丟了。
發(fā)現(xiàn)二娘不見了的還是大寶。先是大寶端著一碗煮熟的豆子到二娘的屋里給她送去??墒嵌锊辉谖堇?。大寶和二娘最要好,有什么吃的玩的大寶都要和二娘分享。大寶最喜歡看二娘夸張的表情。吃晌午飯的時候,一家人圍坐在地桌前,又派大寶去招呼二娘。按家里的規(guī)矩,媳婦應該是在灶上忙活,公婆坐好后,媳婦把飯雙手舉到公婆跟前,家里的飯局才算正式開始,稀里呼嚕的喝粥聲才允許響起。那天,當大寶把二娘不見了的消息宣布給大家時,爺、奶、娘全愣怔了。
“這媳婦子就是傻。”爺說,“打進門我就發(fā)現(xiàn)她傻。” “什么傻?她才不傻,就是怪?!蹦陶f?!安簧翟趺醋约簜€是哪兒的人都不知道?不傻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不傻自己多大了、屬嘛的都不知道?”爺說?!澳撬趺粗罁屛沂掷锏募一飹咴鹤??那她怎么知道在咱們面前順眉順眼的?你說說看,一村的媳婦誰有她收拾得齊整?”奶說。“那她怎么不說話?打進門,我就沒聽她說過一句完整的話?!睜斦f。“怎么不說話,是不給你說。我聽見她兩口子嘰里咕嚕地說半宿哩!”奶撇著有點漏風的嘴說。
“都別說了,我去找。”娘說。娘扯下圍裙,拿一塊手巾包上頭,走出門去。兵慌馬亂的年月,婦女們都往丑里打扮自己,不到三十歲的娘,看起來比五十歲的老婆婆也不年輕。從那個風雨之夜爸爸和二娘回到家來,娘的臉上就沒有過笑容。這家人誰也離不了娘,誰也沒有重視過娘的存在。大寶有好幾次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娘的臉上帶著淚痕。有一天晚上,大寶被一陣奇怪的呻吟吵醒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爸爸光著身子坐著。大寶“哇”的一聲哭喊著要打爸爸。因為,自從大寶出生以來,都是他跟娘一個被窩,從來沒有人敢欺負娘,爸怎么啦,爸也不能騎在娘身上啊。爸被大寶的小碎拳打得披上棉襖落荒而逃,大寶也遭了娘的一個大巴掌。
娘沿著村子里的殘壁斷垣走。正午的太陽照得焦枝枯樹有幾分猙獰。大寶跟在娘的身后,像一棵長熟的歪棒子。平日里大寶不敢一個人出門,誰知道身后會挨上石子或者是唾沫呢,唾沫是泥,娘最煩泥,踩在腳上,粘在身上,洗都洗不掉。沒準還有稚嫩的叫罵:“小漢奸!小狗腿子!”大寶和娘在村子里走了好幾圈也沒見二娘的影子。
在村東頭自家的地里,收完玉米的黃土地像禿子頭頂,稀稀疏疏地袒露著。娘失望了,家走吧!“大寶,你二娘能上哪兒去呢?莫非到鎮(zhèn)上看你爸爸了?”娘盯著大寶,打了個激靈?!安粫?,不會,那小妮子羞呢!再說,她也不認得路啊。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她能上哪兒呢?”
一家人的焦慮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增長。爺奶幾次要出門找人都被娘攔下了。奶因為想起了爸至今不知死活的遭遇而小聲抽泣起來。
就在大寶困得東倒西歪睡去之后,突然,被一陣急促的低聲驚醒了。一家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拉扯著兩個人,慌張地關上門,吹滅了燈。大寶驚奇地聽出來那兩個人竟然是爸和二娘!
奶哭,爺呵斥。娘埋怨,爸哄。只有二娘安靜地坐在一旁,低眉垂目的,輕輕擦著眼角的淚。爺奶一人拉著爸的一只手,仔細地察看了兒子之后,才突然想起什么,“愛枝是不是上鎮(zhèn)上尋你了?你在哪兒?你不是在鎮(zhèn)上鬼子的炮樓嗎?那愛枝怎么進得去?”
爸好像走了很遠的路,衣服上鞋上全是泥土。他沒有馬上回答爺奶的話,只是說餓壞了,讓娘和二娘快點做些粥來。他告訴二老,他這是偷著跑出來的,趕天黑前還得回到炮樓去。他在炮樓里很好,鬼子不敢把他怎么樣,他說,他把二娘也介紹到炮樓里做飯了。
爺奶聽了大吃一驚,人家躲還躲不過,你倒把大活人往火坑里領。爸邊脫著腳上的鞋,邊往炕上躺:“沒事,你們放心,小隊長騰井和我是好朋友。叫愛枝去那兒,我們也有個照應?!?/p>
爺奶大眼瞪小眼的弄不懂了。和鬼子交上了朋友?爸這時看見了坐在炕上的大寶,高興地胡拉著他的頭:“小子,還不叫爸?”大寶頭一歪,光著屁股跳下炕找娘去了。
爸在家呆了一宿,清早起來就走了,當然把二娘也帶著走了。走前還拿上了一罐子青醬。娘等他們走遠了,才追出來,扶著門框子,大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掉。爺奶唉聲嘆氣,爺咬著牙根子:“供他上學,學回來給小鬼子醫(yī)病,我對不起老祖宗啊——”奶長嘆一口氣,“咱挨點罵不吃緊,咱兒背著多大黑鍋啊?!笨纱髮毮锊贿@么說,娘說:“他一個人在狼窩里,不知怎么窩囊才能活命呢,可他給咱村帶來多大安生啊。沒有他擋著鬼子,今秋的莊稼全都得爛在地里,還不知要死多少人?!蹦锫曇艉鋈恍×?,“咱打下的糧食趁黑都運走了——”往下大寶就聽不清了,反正大人們很神秘。大寶看見娘的被窩里有一個長條枕頭,枕頭上穿著爸的衣裳,活生生地像個人。娘可真能出點子玩,大寶開始擺弄起那個枕頭。
這個冬天過完的時候,大寶已經(jīng)能給炮樓里送東西了。開始大寶不愿意去,不光是害怕,更主要的是他不愿意讓小伙伴們知道,可娘非讓他去,還咣咣扇了他幾巴掌。七歲的大寶穿著娘納的千層底布棉鞋,不情愿地往炮樓里走。他不愿意走大路,總是挑積著厚雪的壟溝走,或是在凍實著的冰溜子上滑著走。他的懷里多半抱著一個陶罐。陶罐里有時是大鐵鍋煳出來的焦黃的餅子,有時是山藥,更多的時候是青醬。聽爸說,藤井特別迷娘做的青醬,一罐青醬藤井自己幾天就吃完。吃所有的飯他都要蘸青醬。因為這個青醬,大寶就被特許進炮樓,幾天他就能見著爸和二娘一回。這讓大寶挺開心。
二娘拉著大寶的小手,穿過迷宮似的屋子,來到廚房。二娘悄悄地把大寶藏到門后,開始給他拿東西吃。那東西不僅大寶叫不上名,味道也怪怪的,辣、甜,還有的能把眼淚鼻涕都辣出來。二娘笑說:“這叫壽司,是蘸芥末吃的。”大寶就躲。二娘笑得臉上都亮了。她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把大寶摟進懷里,邊燒火,邊晃悠晃悠地唱歌,大寶特別舒服,往往就迷糊著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廚房的地鋪上,草席子散發(fā)著蒸熟了的氣息。大寶揉揉眼睛,就想起了娘。俺要找俺娘,俺家走呀——
大寶不是每次都能見著爸,那個炮樓不許大寶亂串。二娘說,爸忙得要命,這陣子小鬼子打敗仗了,傷兵多,爸忙得很。她讓大寶抱好陶罐,快點回家找娘,路上不許玩。
二娘好像特別喜歡大寶的陶罐,每次接過來都跟寶貝似的抱著到廚房里鼓搗。有一次她正在刷洗陶罐時,一個日本軍官進來了,嚇得二娘臉都變色了。大寶躲到二娘身后,他頭一次這么近地面對一個日本人。他看見他的下巴在動,那個地方刮得很干凈,不像爸的胡子毛喳喳的,他嘴里吐出來的話打著滾,嘰里咕嚕的,一句都不懂??啥锼坪趼牭枚?,怪了,二娘的話也是嘰里咕嚕的,大寶的眼珠跟著他們的對話轉,轉著轉著大寶就停了,那個日本人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放在了二娘白嫩的臉上!二娘把他的手打開,低下頭,紅著臉,把陶罐的帶子給大寶挎到脖子上?!皩毎?,家走吧!”
大寶出去時大陶罐是每次都要給哨兵看的,次數(shù)多了,哨兵就懈怠了,有時揮揮手中的刺刀,讓大寶“快快地開路”。
那天大寶就覺得特別怪,整個炮樓安靜得就像一座墳墓,因為還下著小雨,是春天的雨,淅淅瀝瀝的不暢快,炮樓就顯得越發(fā)陰森可怖。大寶進去的時候竟然沒有人把門,沒有人把著的大門就像愣頭青張著的嘴,傻了吧唧,隨時會咬誰一口。大寶伸進頭去,喊,“爸——”,回音返回來,嚇了大寶一跳,“二娘——”,又嚇了大寶一跳。沒有日頭,更沒有點燈,炮樓里只有大寶的腳步聲咚咚作響。大寶憑記憶摸進廚房,再喊時已經(jīng)帶哭聲了。
這時,借著灶膛的火光,大寶看見騰井把刀攮進自己的肚里。
那血奔涌著射出來,準確地擊中了大寶,從來沒有見過血,沒有見過自己殺自己的大寶,腦袋到四肢就都涼了。大寶飛似的飄飄蕩蕩地就上了炮樓,身軀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大寶在倒下的時候胸前的陶罐碎了,響聲被空曠的炮樓放大了幾倍。片刻清醒過來的大寶,撇盡了嘴卻哭不出聲音,恐懼已經(jīng)把他撕碎了?!皩殐骸獙殐骸保⑷醯暮魡韭?,是二娘的聲音!大寶尋聲望去,在廚房的柴火堆里看見了血葫蘆一樣的二娘。
“二娘!”大寶終于哭出聲來。二娘提著一口氣,從大寶胸前摘下那個陶罐的提繩,碎了的罐體只剩下這根提繩,奇怪的是,提繩的末端纏著一個紙卷。二娘看了那個紙卷,笑了。
二娘是被爺奶雇人抬回去的。沒到天明兒她就咽了氣。娘的兩個眼就像兩個紅紅的桃子,淚都哭干了。咽了氣的二娘瞪著兩個大眼睛怎么也閉不上。娘一遍一遍地胡拉她的臉,“愛枝啊,愛枝啊,你安心地上路吧,他爸把小鬼子帶到了咱隊伍那兒,菩薩保佑著他呢,一準回來,俺知道你等著他呢,他會回來,他會回來——”
大寶受了驚嚇,當晚就發(fā)起燒來。混沌中,他看見爸騎著高頭大馬,騰云駕霧,飛奔而來,身邊五顏六色的仙女圍繞著他。當大夫的爸不知啥時會使槍弄棒了,一把大刀掄得玉帶纏身,小鬼子的頭像豆子一般噼啪亂蹦,橫尸遍野,招來遮天蔽日的大綠頭蒼蠅——
爸再也沒有回來。
那年夏天,全家人等來了小鬼子投降的消息,也等來了隊伍上的兩個人。他們恭敬地向爺奶和娘鞠了個躬,呈上了光榮證——革命烈士證書。一共是兩張,一張上面寫著:革命烈士于占強,另一張上面寫著:革命烈士底文秀。隊伍上的人一邊勸慰著爺奶,一邊摸著大寶的腦袋瓜說:“于大寶一直在用陶罐為地下黨傳遞情報,也是抗日小英雄,我們黨和人民感謝你們?nèi)?!?/p>
那年秋天,大寶開始識字了。他練的最多的字就是:于占強,底文秀。于占強,底文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