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意
納蘭容若,他的名字被后人念成了一闋傳奇,一生際遇也被附會出許多有或沒有的凄婉深情。那些珠玉琳瑯的文字被傳唱得久了,以至于許多人都不曾想起,他這人生三十年承載了多少寂寞。
他是承平少年,烏衣公子,父親是權(quán)臣納蘭明珠,母親是皇族嬌女。而他年少成才,17歲入國子監(jiān),19歲會試中第,少年時即被征召入宮,為康熙御前侍衛(wèi),隨皇帝塞北圍獵,江南信游。在他年少的詞作里,有“短墻銀杏雨”,有“高臺玉蘭風”,處處是漫卷風流的富貴氣象。那時他不曾見過稼穡辛勞,也不識人間悲苦,更不知情之一字,傷懷若何。
他實在是聰穎慧悟,可后來半生惆悵,也因了那副多情的柔軟心腸。
生于富貴庭院,究竟是幸或不幸?他結(jié)識了許多清貧孤蹇的江南才子,比之他們,他的日子太過安逸,不必為生計操勞,也不必為仕途擔憂。但這富貴喧嘩的官場,他并不習慣;往來酬和人心詭譎,更讓他覺得厭煩??伤麩o從選擇。他是明珠長子,生來就擔負著納蘭家的榮耀和未來。他何嘗不想如陶潛一般掛冠歸隱,做個嘯傲山林的東籬散人?可他有父母親族,有不能拋卻的責任。那片浩渺碧空是他心之所向,但他明白,他永遠不能掙脫那座黃金織就的牢籠。
塞北苦寒,簾外是千帳燈火風雪岑岑,他卻聽見故園葉落的聲音。許多年后他寫塞外飛雪,可會想到那時的自己?
他的一生無疑是寂寞的。那些落魄的江南士子雖宦海失意,卻有兩三知己可以舉杯對弈,可共窮途高歌??伤菨M人,因塞外朔風而激蕩的熱血之外,偏偏又生了漢人書生的多情柔腸—這該是莫大的不幸。他處在那樣一個尷尬的位置,滿人與他不睦,漢人也不能與他深交。即便他效仿平原君廣蓄門客,淥水亭有無數(shù)文人與他酬唱賦詩,能知他本心的恐怕也只有顧貞觀一個。顧貞觀是他的老師,更是他視若知己的摯友?!耙蝗招钠谇Ы僭?,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他那樣感情內(nèi)斂的人,卻曾這般對顧貞觀剖白過自己的心跡。
后人對納蘭的想象常常太過浪漫,而又太過片面。他不是只有一腔閑愁的富貴公子,也不是只會悼亡傷懷的斷腸人。他的一生不過三十載,然而這三十載,有豪情壯烈,有躊躇滿懷,有閑情如絮,亦有傷情如霜。那些隱匿在小令慢詞下的心事,顧貞觀懂得,卻也不懂得,遑論那些不曾走近他的世人。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有誰知?
他遇見盧氏,不知是劫是緣。若說是劫,哪里有人可以比她更溫婉靈秀,更諳知他的心事?可若說是緣,又哪里有那樣短那樣凄艷的紅線,勾去了前半生的眼淚,也將后半生的安順歡喜都纏盡?她在世時,他用墨筆繪下她垂首簪花的姿態(tài);而她故去后,他的每一首斷腸詞都鐫刻著她柔婉的影子。正如顧貞觀懂他的詩,盧氏懂他的人,知道他的惆悵和寂寞。這樣的人于納蘭而言何其珍貴,她是那座朱檐高墻的納蘭府里少有的一抹明媚春色,卻只開了三年,一朝春盡,紅顏凋零。
盧氏故去的那年秋天,納蘭隨皇帝塞外圍獵,家中寄來書信,說庭中的秋海棠已經(jīng)開了。她也曾折花為簪,于桂花樹下對他溫婉而笑。秋海棠紅得那樣艷麗,卻又那般教人傷心,那時他不知道,原來它還喚作斷腸花。斷腸花,相思枉斷腸。
他癡癡念了盧氏一生。盧氏于他,從不只是少年夫妻的情分,她是他的解語花,是他的高山流水,是他生命里可遇不可求的紅塵知己。
后來他遇見了沈宛,顧貞觀為他引薦的江南才女。她有不輸盧氏的靈慧,更有江南水鄉(xiāng)溫養(yǎng)出的秀麗嬌軟。她亦是驕傲的,風塵女子早早練就了一顆堅硬的心,于貴人前盤旋周全,可她在他面前放下了所有??上У氖?,他不能給她的東西太多。譬如身份,譬如名聲,譬如那顆許多年前已經(jīng)交付與人的心。他何嘗不喜歡沈宛,那樣懂他的一個人??蔀楹芜€是遺恨未遣?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世事更改,沈宛于他是經(jīng)年再逢的春風,溫軟深情,可他的心情早已不似當年。
后人傳唱著他那些綺麗的詞句,“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一生一世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其實那首最出名的擬古決絕詞只是信手偶得,是寄予顧貞觀鑒賞的酬唱之作。詩寫初見,他寫了漢宮里的班婕妤,寫了抱琴哀歌的卓文君,寫了大明宮中的梧桐秋雨,用了那么多幽怨的典故,卻沒有寫到自己。那首詩作于何時無從考據(jù),也許那時盧氏還未故去。是的,他詩里最傷情的從來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也不是“當時只道是尋?!?,而是詩中許許多多真切的細碎不堪摘的往事。那些記憶紛墜如落花,薄薄一瓣,卻承載著人生里那些逝去的,永不再來的春天。“一片暈紅才著雨,晚風吹掠鬢云偏”,那些賭書潑茶的日子是他的發(fā)妻盧氏;“可奈暮寒長倚竹,便教春好不開門。枇杷花下校書人”,那些恍惚如夢的歲月是他遇見卻終究錯過的沈宛。
他曾是那樣意氣風流的烏衣少年,買花載酒意輕千金,以為名位身世不過爾爾,卻在后來的歲月里陷入泥淖掙脫不得。他年輕時的文集名喚“側(cè)帽”,取獨孤信側(cè)帽風流的典故,亦借鑒了晏殊“側(cè)帽風前花滿路”的意態(tài)風流。經(jīng)年之后,盧氏病故,官場浮沉,他整理舊時文稿,將文集更名為“飲水”—人生況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當初的“少年不識愁滋味”,終化作“卻道天涼好個秋”。
在世人的想象里,他總是在蹙眉凝思。顧貞觀曾道,“容若詞一種凄忱處,令人不能卒讀,人言愁,我始欲愁?!奔{蘭的惆悵緣起于身世,更因了平生曲折經(jīng)歷,而他一生追尋的,不過是可共契談的知己,顧貞觀如是,盧氏與沈宛亦如是。
“我是人間惆悵客”,許多年前他已為自己的一生寫就了注筆,葦舟一葉,載不動許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