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怎么說呢……你說這事兒弄的……真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他小學(xué)生一樣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勾著頭,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吭哧了半天還是沒扯到正題。時近深秋,屋里氣溫很低了,他黝黑的額頭上卻沁出一層亮晶晶的汗。
抬頭看一下墻上的表,下午五點半,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他可真能磨蹭,一句話憋了十幾分鐘還沒憋出來,桌上我給他接的那杯熱水都已經(jīng)涼了。
“您別急,慢慢兒想清楚再說?!边@一句話,我重復(fù)了幾遍。我起身又給他的紙杯里續(xù)了點兒熱水,“喝口熱水潤一下。”
我對眼前這個男人的耐心連我自己也吃驚。很顯然,這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的職業(yè)道德范疇。我的這份耐心,大約源自他的外貌──他那老實巴交的樣子讓我想起遠在鄉(xiāng)下的父親。那滿頭灰白而蓬亂的頭發(fā),額間深深淺淺密布的皺紋,尤其是他那雙手,那算是一雙人的手嗎?粗大的關(guān)節(jié),如老樹皮一樣粗糙的手背,布滿著老蚯蚓一樣的青筋,指甲磨禿了,卻能清晰地看見指甲縫填滿污垢──那是一雙經(jīng)歷了多少風雨磨難的手呵。
“嗯嗯,謝謝您,王警察……我說……我是來認罪的……”他抿了口水,僵硬的舌頭在雙唇外努力轉(zhuǎn)了一圈,終于拐上了漫長的回憶之路:
“那還是十年之前,我在咱們鎮(zhèn)上做水果批發(fā)生意……嗯,那時候,您估計還沒來,咱派出所還沒蓋起這三層樓來,那時候還是個四合院……那天晚上,快收攤兒的時候忽然下起了一陣大雨,我和老婆提前就收攤兒了。那個包就是在我們收攤兒時發(fā)現(xiàn)的,一個黑皮包,鼓鼓囊囊的。當時因為急著收攤兒,也沒想著打開看看,就把它帶回家了。帶回家……帶回家……咳咳……”講到這兒,他流暢的語速又變得遲緩阻滯起來。
“別急,您慢慢兒說?!蔽矣终酒饋斫o他續(xù)了點兒熱水。他抿一口,接著講下去:“帶回家后,我和老婆就把那包打開了。一打開,我們兩個都嚇傻了啊,整整齊齊五大捆啊——五萬塊。當時,我們在小鎮(zhèn)上做一年的水果批發(fā)生意也賺不到那么些錢……”
男人的頭再次低下去。他變戲法似的從肥大的粗布勞動服里拿出一個黑色的皮包來。“就這只皮包,跟了我們十年了……可我們一分錢也沒敢花……”
從男人斷斷續(xù)續(xù)并不順利的講述里,我總算弄明白了男人的來意:十年之前,他無意中在自己的水果攤位兒上撿到一筆五萬塊錢的巨款,一時起私念,將那五萬塊錢據(jù)為己有,卻又不敢動那包里的一分錢。十年,他把那包藏了十年,最終還是來找我們,讓我們幫助尋找那筆巨款的失主。
怎么說呢?看到那個包時我的心情極復(fù)雜,我怎么也不會把私吞別人五萬巨款這樣的事情與眼前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那個黑色皮包的出現(xiàn),讓他先前在我心中樹立起的父親形象轟然倒塌。
“哦,那需要做個筆錄?!蔽议_抽屜,找紙找筆。
“可算是交出來了,這塊石頭在俺心里壓了十年了……十年啊……”男人猝不及防的哭聲再次把我的思緒攪亂了。我從沒有看到一個男人哭得如此傷心暢快。他把一雙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插進灰白的亂發(fā)里頭,肩膀一聳一聳,就從沙發(fā)上滑下來,實實地蹲在了地板上?!叭饲飞秱膊荒芮妨夹膫?,這五萬塊錢跟火炭兒一樣天天燒心……俺天天夜里睡覺,就覺得頭頂上有雙眼在盯著俺……”
男人繼續(xù)往下講,竟然再一次扭轉(zhuǎn)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那個倒下去的男人,又一點兒一點兒從舊日的光陰里立起來。他說:“拿了這五萬塊錢之后,我們也不敢再在這鎮(zhèn)上待了,就把家門一鎖,到外面打工去了……這十年,我跟老婆什么苦活兒累活兒都做過,給人洗盤子洗碗,去養(yǎng)殖場給人養(yǎng)豬……前年,我老婆病了,胃癌,可她死活不讓我動那筆錢,她讓我早晚都要找到這錢的主人……可惜……她看不到這一天了……”
講到現(xiàn)在,男人似乎才真正放松下來。窗外,夜色已經(jīng)漫上來。單位的同事差不多都走光了。他手里的紙杯里,水早已涼透。他臉上的淚也干了。執(zhí)筆而待的我,卻沒在面前的紙上落下一個字?,F(xiàn)在,喉嚨干澀心潮起伏的是我。
“我回去了。謝謝您,王警察,希望您能盡快幫忙找到錢的主人?!毙兜粜纳系木奘?,男人與來時似換了一個人。他脊背挺直,聲音清晰洪亮。他大大方方伸出那雙粗黑的大手來跟我握手道別。握得我骨頭都發(fā)麻。
他走到門口時,又轉(zhuǎn)身停住,回頭淡淡地跟我說:“王警察,有個細節(jié)我沒跟您說,原本不想說的,想想還是說了吧。那天我跟老婆發(fā)現(xiàn)包里有五萬塊錢,也沒想著私吞的。我們想了一晚上,想起來那天下午曾有兩個老板模樣兒的人曾在我們攤兒上買過水果……可是第二天上午,俺想去還錢時,那兩個老板說他們包里裝的是八萬塊錢……八萬塊,俺拿什么還?”
男人沒再往下說,轉(zhuǎn)身融進了黑沉沉的夜幕里。
那五萬塊巨款,我們已將失物招領(lǐng)輪番在縣電視臺市電視臺播放了好多天了。無人認領(lǐng)。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