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青
砍山
曼青
1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川西大渡河畔的一個小村莊。
水是那樣的清,清得可以看見里面游來游去的魚兒。
山是那樣的青,青得滿目蒼翠,林中松鼠躥跳、鳥兒愜意飛翔。
村民質(zhì)樸而熱情,晨耕暮收,處處可見炊煙裊裊的農(nóng)耕生活美景。
這個喚做小水的村莊,村民分兩段而居。村尾的一段被隔著山梁甩到了幾里開外,村頭這一段離縣城大約兩里路,是被大渡河水沖刷出來的一個小小灘涂所在,只零星座落著幾戶農(nóng)家。
一日,村頭山腳一處稍微平坦的所在,突然來了兩個身影開始忙碌起來。不幾日,村民們就發(fā)現(xiàn)這塊無主的荒地上,竟然像模像樣用木板和茅草搭起間小小的房屋。
彼時,并無嚴格的建房約束。村民忙碌自己的營生,荒地?zé)o主也無人上前阻止。
小茅屋里走出來一男一女,男的披著擦耳瓦(彝族服飾中的羊毛披氈),女的穿著百褶七彩裙。
“倮倮下山了——”最先發(fā)現(xiàn)這一狀況的,是放牛的二狗子。二狗子年歲不大,腦子里大約還殘存著幼時大人的恐嚇:“不聽話哇,不聽話等倮倮用擦耳瓦把你裹起,背上山去當‘兒娃子’”。因此,驚恐之下二狗子連牛也顧不上牽,一路咋呼著就往路邊沖,并將這消息迅速傳遍沿路而居的幾戶人家。
川西山間,原本就是彝漢雜居地帶,歷史上曾有過彝人搶去漢人小孩,充作奴役的現(xiàn)象。雖然八十年代的川西早已不存在這樣的情況,但由于民族間溝通交流匱乏,彼此不了解,猜忌、防備之心仍然嚴重,當?shù)貪h人仍舊稱呼彝人為“倮倮”。
當然,時隔三十年后的今日,若再回到這座村莊,你會發(fā)現(xiàn)彝漢之間已經(jīng)完全和諧交融。但在當時,“倮倮下山了”仍是雜居地帶漢人制約不聽話孩子最管用的話語。
“倮倮”下山了?懷著疑問聚集到一起的村民們正在竊語議論時,那一男一女已牽著二狗子慌亂之中丟下的牛,一路跟著找尋過來……
2
眾人抬頭一望眼,卻突然停止竊語安靜下來。
“這阿米子長得巴適起在哦……”不知道是誰輕輕先開了口。
“硬是巴適得很哦……”馬上就有人贊同應(yīng)和道,“簡直就像電影里頭的那個阿詩瑪,哪哈來的這么巴適的阿米子……”
“阿詩瑪”與山下漢家妹兒相比又是另一種美,膚色黑中透紅,鼻梁高挺,雙眸黑得透亮,嘴型分明,大小正好,整個五官搭配在一起,猶如一朵盛開的映山紅,紅得鮮艷,美得奪目。
“阿詩瑪”身邊的“阿黑哥”,顯然不情愿眼前這些人盯著自己的“阿詩瑪”沒完沒了。嘴角剛還掛著的友好笑意,不覺就不見了蹤影。氣咻咻的“阿黑哥”把韁繩準確無誤塞到被二狗子緊緊拽住衣角的桂嬸子手中后,拉了“阿詩瑪”就轉(zhuǎn)身離去。
“哎——”桂嬸子緊跟上前兩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張嘴說點什么,但怎么也追不上兩人飛快的步伐。桂嬸子身后,是眾人一片悵然若失的嘆息:“怎么走這么快,話都沒說一句就走了……”
3
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彝族小伙子是足夠勤勞勇敢的,就像漫山開遍的映山紅,一樹一樹的蔥蘢青翠——“阿黑哥”其實是個很英俊挺拔的彝族小伙子,名字喚做“阿呷”。
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彝族阿米子是足夠美麗善良的,就像漫山開遍的映山紅,一樹一樹的芬芳艷麗——“阿詩瑪”其實是個普通而美麗的彝族姑娘,名字喚作“阿伽”。
桂嬸子是個熱心人,自打那日還牛事件過后,總愛背起背簍就到阿呷夫婦的小茅屋前后割豬草。阿呷和阿伽的小屋里里外外空落落,一無所有的模樣。年輕力壯的阿呷不等小茅屋徹底修整好,就肩背斧頭每日早早出門砍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山里的漢子除了在泥土中尋活外,能貼補點家用的也只有在山里打轉(zhuǎn)了。吃不得苦的,就到山里挖點蟲草、撿點蘑菇;吃得苦的,就下力上山砍柴禾,俗稱“砍山”。
砍山的漢子中膽大的常做了非法的活計——砍樹賣木材,膽小守規(guī)矩的則老老實實砍些不成材的柴禾樹,賣柴貼補家中生活。兩類砍山漢子的共同點,都是在崇山峻嶺中討生活,都要承擔(dān)大山中那些未可知的風(fēng)險。有時候,他們付出的不僅僅是汗水,還有可能是一條胳膊或一條腿的殘缺人生,更甚而至生命……
柴禾是這山下村民通用的燃料,這能幫阿呷換回錢糧,維持兩人的生活。阿呷每日早早出門便是做了這砍山的漢子,而阿伽在短短的日子里,竟慢慢顯出了身孕的模樣。時常來割豬草的桂嬸子經(jīng)驗豐富,一眼就明了是怎么回事。看著阿伽一個人手提重物,拾掇著小木屋,桂嬸子不覺心生憐憫,有時就干脆放下背簍幫她做些事情。日子久了,桂嬸子大概能弄清楚那些關(guān)于阿呷夫婦的往事。
阿呷是一個尚在封閉中的彝族部落頭人的兒子,家里還有一些最初是娃子,后與當?shù)匾腿送ɑ樯钕聛聿⒘粝潞笕说臐h人。這或許也是阿呷會漢話,連帶著阿伽一并結(jié)結(jié)巴巴能和桂嬸子交流的原因。
頭人在阿呷五歲的時候,就按風(fēng)俗習(xí)慣為他娶進二十歲的新娘。等到阿呷逐漸長成一個器宇軒昂的俊小伙,他那顆懵懂的心卻毫無保留給了部落里一朵盛開在貧窮白彝家的映山紅——阿伽。
阿呷和阿伽的愛戀不被祝福和認可。就在頭人勒令懦弱的阿伽父母盡快將阿伽嫁出,要掐斷兩人之間任何往來可能的時候,阿呷做出了大膽的決定。在一個圓圓的月夜,這個全身充滿反叛家族力量的彝族小伙帶著他心愛的人兒,逃下山輾轉(zhuǎn)來到了這塊離縣城政府已不遠的村莊。
對山下漢人和政府的忌憚,足以抑制頭人的追索念頭,確保阿呷和阿伽兩人的幸福繼續(xù)……
4
日子在平淡中前進,阿呷和阿伽的小屋漸變了模樣。阿呷相當勤奮,他有一身好勞力和揮灑不盡的汗珠,趕在阿伽生產(chǎn)前,竟將小屋里里外外添置滿了生活所需。
阿呷和阿伽的第一個孩子,在冬天的嚴寒來臨時降臨到這個世界。
村民們看到了阿呷和阿伽臉上滿足的笑容,聽到了孩子的啼哭歡笑。慢慢的,在桂嬸子的牽線搭橋下,阿呷和阿伽夫婦倆逐漸融入到村莊里。兩人勤勞的身影,成了村民們教育孩子時常掛在嘴邊的鞭策:你看人家阿呷和阿伽兩口子好勤快,你們這些懶娃兒些幾哈點做事情且得了……
隨著大一點的孩子開始蹣跚學(xué)步,阿呷和阿伽夫婦的第二個孩子也緊接著降世。小一點的孩子蹣跚學(xué)步的時候,大一點的孩子已經(jīng)能跟著村中的其他小孩嬉鬧玩耍。村民們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不同:大一點的孩子和阿呷、阿伽對話時用彝語,而和村中孩童說話時卻是一口地道的漢話。于是不覺又夸贊起大一點的孩子聰明,會兩種語言。
相對于村民各家多年來小有積蓄,阿呷和阿伽的日子始終是緊巴巴的。彝人高居山上,并不善于耕種水田,阿呷和阿伽對于莊稼的耕種,只限于在屋子周圍開墾荒地,種植苞谷。要養(yǎng)活一家四口,這點苞谷顯然不現(xiàn)實,更何況阿伽開始在小屋后養(yǎng)豬喂雞,這些都需要糧食。
于是,阿呷每日砍山爬得更高、攀得更險了,為了多砍柴換錢回家,他身上就算有九牛二虎之力必然也是要全部使出來的。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美麗溫柔的阿伽,是他完全付出的動力。
阿伽的身影也更加忙碌,村民們常見她背上背著老二,手中牽著老大,就忙著出門割豬草,或者蹲在苞谷地里扯草澆糞。
歲月的風(fēng)霜撲上了他們的臉龐,阿呷更加瘦削了,但黝黑手臂上、腿上的肌肉愈加蓬勃鼓起,他把身體所有的能量都集中在了這些部位。阿伽頭發(fā)沒有剛來時黝亮了,微微干澀的辮子凌亂挽盤在頭頂,原本黑中透紅的臉蛋也失去了最初的紅潤。
日子雖苦,但村民們卻發(fā)現(xiàn)夫妻倆笑的時候更多了,還能感覺到那種舒暢發(fā)自內(nèi)心。對于阿呷和阿伽來說,男耕女織、相依相伴,這或許就是最幸福的生活。對于物質(zhì)或其它,他們并沒有太多的奢求和欲望……
5
映山紅花開紅艷艷,那是杜鵑啼血染就的花朵。
大山巔上那籠青崗樹枝椏繁茂,那樣的綠,綠得晃眼,綠得吸引著山鷹圍繞著盤旋,綠得牽引著阿呷鉚足了勁,將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完全鼓動起來,向著它攀援而上。
沒有人知道阿呷在看到如此巨大、繁茂的一籠青崗樹時,腦中是否顯現(xiàn)出了阿伽一直希望擁有的一頭小牛犢的影子。能養(yǎng)上牛對于山上的彝家來說,那是富足生活的象征。彝家凡重大祭祀,那是要殺牛作供品的;彝家婚嫁,能舉行牛宴,那也是很有光彩的事;就連彝家人火葬,如能有牛招待親友,那也是能告慰死者的。
沒有人知道阿呷在看到如此巨大、繁茂的一籠青崗樹時,腦中是否顯現(xiàn)出兩個孩子背著書包和周圍漢家小孩一樣上學(xué)堂時的情形。阿呷的目光透過書包看到了新的希望。
那天早晨,阿伽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在薄霧遮掩的晨光中送阿呷出門時,她特意細心地將阿呷擦耳瓦系繩結(jié)繞打牢,還撿起石塊將不停聒噪的老鴉攆走。出事后,阿伽十分后悔自己什么都做了,唯一沒做的便是挽留住阿呷,不讓他在不吉利的兆頭下還去砍山。
山鷹飛得累了,它準備要歇歇腳。
它盤旋往復(fù),終于相中遨翔天際發(fā)現(xiàn)的一籠最好的叢林。
阿呷爬得累了,他準備要歇歇氣。
他穿梭尋覓,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生中看到的最茂盛的一籠青崗樹林。看這長勢,怕是很多年沒有被別的砍山人尋到。
青崗樹成樹一般粗若成年男子臂膀,是柴禾時代最理想的燃料。青崗樹木質(zhì)結(jié)實,燃燒旺盛而持久,燒就的木炭也同樣具有這兩樣優(yōu)點,被人們當作煤炭之外的上乘燃料。其價格比一般的普通柴禾要高上些許,這也是青崗樹深受砍山人青睞的原因之一,久而久之,矮一點山上青崗樹成樹越來越少……
這一籠依峭壁而生長的青崗樹就這樣隨風(fēng)搖曳著茂密枝葉,仿佛在呼喚著阿呷。阿呷雖也看到了那險隘地勢,但這一叢青崗樹若是能砍下,足以換一筆大錢,大到解決眼前家中的困境,并帶來轉(zhuǎn)機與希望——這個念頭在阿呷腦中反復(fù)盤旋,并越來越強烈。終于,阿呷的猶豫消失了,他仿佛突然被灌注滿無窮力量,向著峭壁上青崗樹林攀援而上……
二狗子老漢和村中幾名砍山漢,這一天也在砍山。另一片梁上的他們,轉(zhuǎn)身歇氣的時候,突然遠遠就望見一只黑色的山鷹,張開羽翼,墜崖而落——
二狗子老漢擦擦眼睛,又回頭望了望猝然呆住的同伴,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自己的幻覺。那黑色身影除了日日砍山的阿呷還會是誰,黑色擦耳瓦在墜崖瞬間像極了山鷹突然張開的翅膀……
6
二狗子老漢帶著幾個結(jié)伴砍山的漢子,翻下溝壑將阿呷尸身尋得送回小茅屋后,熬不住困乏,說好第二日過來幫忙,然后離去。
第二日一早,當二狗子老漢帶著桂嬸子和鄉(xiāng)親過來幫忙料理后事的時候,卻突然發(fā)現(xiàn)阿伽和兩個孩子不見了蹤影。阿呷倒是一身干凈打扮,靜靜躺在屋內(nèi)。
阿伽將永遠睡著的阿呷獨自留在小屋,帶著兩個孩子不知所蹤了。
“這倮倮女子咋這么狠心!”村民們見狀紛紛議論不休,“男人還躺在那兒,她倒自己就跑了……是不是外頭早有相好的了……”
桂嬸子和阿伽接觸最多,她清楚阿伽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但此情景下也無法出聲反駁。
“這下可咋辦才好?”村民面對沒了主人家的喪事,沒了抓拿,“這……怕是不敢動阿呷……”
“要給他家里帶個信吧,我們又不曉得他究竟從哪哈來的……”其中一個村民說著突然想到什么,盯著桂嬸子正要詢問,卻得到了桂嬸子一副我也不曉得的否定神情。
“算了算了,我們不要管了,回去了……”說話的是長貴老漢,“這種事亂幫不得,前年隔壁村富貴家就是和一個倮倮搭伙做生意,結(jié)果出門遭了車禍,倮倮死了,富貴癱了。這本怪不得富貴,但倮倮家來人把富貴家的豬、牛拉走了,家具啥的扛走了,還賴在他家吃了大半年的‘杠喪’,富貴家現(xiàn)在那個慘……”
“就是就是……”人群中一大片附和的聲音,富貴家的教訓(xùn)太深刻了,這附近幾個村的人幾乎全部知道這回事。說話間,已有人挪動腳步想要離開茅屋,這世道就怕碰到扯不清的,老百姓誰愿意往自個兒身上攬事呢。
“好吧……”帶人來的二狗子老漢不得不說話了,“我們先回去等哈,萬一阿伽是回老家去報信了呢,如果是那樣,也應(yīng)就在這一兩天回來,到時候就咋都好辦了……”
“哧,我看那女人就是跟野漢子跑了,還指望她回來……”人群中有人不相信地嗤笑。
二狗子老頭聞言不覺搖搖頭,拉著一副不忍模樣的桂嬸子,最后把門帶上,怏怏回家……
7
“阿伽被綁回來啦……”
不過半天時間,這訊息就如同秋天里的一陣涼風(fēng),迅速拂過小村莊這幾戶零星人家。
哪個綁回來的?怎么這樣快?懷揣著一個個疑問,村民們一股腦往小茅屋跑去。他們想要看看這個在自家男人尚未入土為安就跑掉的“倮倮”女人,他們好奇會不會同時綁回來那個他們揣測中的“野漢子”。
然而,他們卻走不進小茅屋,也看不到綁回來的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遠遠的,他們就聽到了小茅屋里阿伽一聲聲凄厲的哭喊聲、皮鞭聲以及一個彝族漢子的怒吼聲。阿伽的兩個孩子睜大了驚恐的雙眼,被幾個彝人漢子轄制在小茅屋外。
二狗子老漢見狀也不由發(fā)怵,帶著眾村民正要上前詢問,卻被毫不客氣地從小茅屋跟前攆走。
越來越多的彝人聚集到小茅屋周圍的空地上,不愿惹麻煩的村民們選擇遠遠避開這個突然冒出如此之多黑壓壓人頭的小茅屋。
那天的夜尤其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天的夜十分靜,靜得住在百米開外的桂嬸子一家能夠清楚聽到阿伽凄厲并漸嘶啞的哭叫聲。小茅屋外鼎沸的人聲漸漸消歇下來,夜太深了,深得讓興奮了一天的他們沉沉入睡。只有從山上牽來的牛,扛來的大鐵鍋孤零零被甩在場中,等待著黎明。
后半夜,一個用擦耳瓦蒙過頭頂?shù)膶挻笊碛?,輕輕從小茅屋外某個角落走出,悄悄一路過來敲開了桂嬸子的門。沒多一會兒后,二狗子老漢打開門小心翼翼將這個有點怪異的身影送出。身影沒有再停留,果敢包裹著什么迅速離開了村莊。
偶爾幾聲老鴉叫聲凄厲地劃破夜空,遠遠飄散開來。這樣的夜晚,有些瘆人,桂嬸子幾乎一夜沒能睡著——二狗子老漢做主送走了神秘擦耳瓦,桂嬸子卻將擦耳瓦帶過來的那些話語在心里反復(fù)折騰了一夜……
8
第二天一早,桂嬸子挎上了背簍,忐忑著往小茅屋走來。明顯皮泡眼腫的她,邊走邊在心中不停念叨:“我只是去割豬草,這群天殺的總不可能把我吃了哇……”
小茅屋外一早就沸騰開來,人頭一陣騷動。居高的地勢讓桂嬸子很快瞅清場中情形。一個彝人老頭正暴怒地站在場中,嘴里吆喝著桂嬸子聽不懂的話語,很快,一撥七八個人分散四下搜尋而出。
桂嬸子一看就明白,這是在找晚上那個敲自家門的神秘擦耳瓦呢。桂嬸子心中一陣擔(dān)心,嘴里不由習(xí)慣性嘟囔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可別再讓抓回來了……
隨著四散搜尋的人離開,氣咻咻的彝人小老頭,弓下身子就著尚有余燼的柴灰,點燃一根燒得有些黑得油膩的煙桿。很快,就有人往他身后抬過來根板凳,供他坐下歇息。
桂嬸子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dān)心有些多余,沒有人會注意茅屋后高處心不在焉割著豬草的她。此時,場中眾人的目光全都帶著畏懼盯著抽煙的彝人老頭,等候他的吩咐。
小老頭黑黑的面龐由于衰老皺成一團,抽著茄兒煙(川西山間村民自制的本地土煙,氣味濃烈),不時吐出兩泡黏糊的口水,桂嬸子甚至能依稀看到他焦黃而殘缺的門牙。他身上披著的擦耳瓦并沒有染過,原本是羊毛本色,這會兒由于污垢已經(jīng)不怎么分辨得出原本顏色。
一鍋茄兒煙下肚后,小老頭精神仿佛突然漲高了許多。他抬起煙桿在腳下砰砰磕掉殘渣,立起身來一陣吆喝。很快,小茅屋前的人們開始抬鍋的抬鍋,趕牛的趕牛,動了起來。
翻下小坎坡,過了公路就是大渡河岸,桂嬸子順著眾人行進的這個方向望去,不由一陣心驚膽戰(zhàn),嘴里不由又喃喃念道:阿彌陀佛,可憐的阿呷,怪不得昨晚老鴉呱了一晚上……
大渡河水還是那樣滾滾向東流去,空曠的河岸邊仍是那些嶙峋河石。河石大小不一,大而平整一些的能夠容納數(shù)人,小的或只能站立一人。一處稍微平整點的河石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燃盡了一堆篝火,而篝火旁擺放著阿呷的尸身。
一件黑色的擦耳瓦從上往下覆蓋著阿呷,由于擦耳瓦并不夠長,阿呷兩條腿并無遮攔孤零零地露在外面。有幾名彝人圍著火堆半躺在軟和的河沙中,這時遠遠見了大隊人群往河邊過來,趕緊起身查看篝火,往里面添加柴禾……
9
桂嬸子心中念叨了半晌佛,這才想起今天過來的目的,躡手躡腳往小茅屋靠攏——眼下人都往河邊而去,桂嬸子仔細一路看,并沒有見到阿伽的身影,阿伽一定還在茅屋中。
桂嬸子并不往門的方向靠,她很熟悉這間小茅屋的構(gòu)造。她輕手輕腳地從草地上梭到茅屋檐口,把身上的背簍放下,剛趴到木板縫上,嘴巴就立即張大了再合不上……然后,迅速繞到門前,推門進了茅屋。
桂嬸子眼中不覺浸滿淚水,她上前扶起目光呆滯的阿伽,想要把她身上的繩索解開。阿伽倒是還不糊涂,呆滯的眼珠子滾動了一下就定定盯著桂嬸子,像是要開口說什么,可只見她嘴唇翻動,桂嬸子卻聽不到一丁點的聲音。
桂嬸子眼前晃過昨晚上那個擦耳瓦的影子,立即明白了什么,趕緊自己先開口把阿伽最想聽到的消息道出:“阿伽,你不要擔(dān)心,你的兩個娃兒,已經(jīng)被你妹妹帶起連夜走了……你現(xiàn)在還能走不……”
桂嬸子看當下情形,已經(jīng)是下定決心不再畏懼,無論如何也要幫助阿伽逃出。然而阿伽并不要桂嬸子幫她解開繩索,反而用目光示意桂嬸子趕緊離開。
“你……”桂嬸子這下完全迷糊,晚上那個神秘擦耳瓦是阿伽的妹妹阿美裹著兩個孩子前來求助,想把孩子借放在桂嬸子家,然后再折回來救姐姐阿伽。二狗子老漢生怕惹事上身,無情拒絕了阿美。
也正是阿美,桂嬸子才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10
那日阿呷被抬回來時,正好被下山趕場的族人撞見,族人當即趕回去稟報頭人。頭人一得到消息,馬上就帶領(lǐng)族人浩浩蕩蕩趕下山來,要按彝人風(fēng)俗接收阿呷遺產(chǎn),包括“接收”阿伽。
彝人古老的婚嫁風(fēng)俗中,兒子死了,父兄接收未亡人做老婆,這是舊時為了防止家族財產(chǎn)外流的一種方法,在大小涼山中均存在此種叫做“轉(zhuǎn)房”的婚嫁習(xí)俗。(建國后隨著時代發(fā)展,轉(zhuǎn)房婚嫁習(xí)俗在慢慢失去生存土壤。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大渡河畔,這樣的風(fēng)俗還存在,釀成了阿伽的悲劇。)
有好心人一邊急著跑來把消息告訴阿伽,一邊也把消息帶給阿伽的妹妹阿美。阿伽當初既然選擇和阿呷一起逃到山下過自己的日子,自然不愿坐等暮暮垂老的頭人來接收自己。阿伽含淚撇下阿呷,帶著兩個兒子倉皇奔逃。
這就是第二天二狗子老漢帶著村民過來幫忙,卻不見阿伽和兩個孩子的原因。
可惜的是,頭人半路將阿伽母子截住,立時給綁了回來。阿伽隨頭人如何鞭笞,均不同意被轉(zhuǎn)房。頭人將阿呷搬移到河邊后,在小茅屋內(nèi)急急將生米做成了熟飯。
彝人身后一般實施火葬,當熊熊烈焰燃起時,亡者的靈魂就能隨之升到天上,得到超脫和永生。就在桂嬸子焦急想要再勸萬念俱灰的阿伽抓住機會逃走時,河邊為阿呷搭建的火堆已經(jīng)成形,用做招待族人的牛也已經(jīng)宰殺出來,被切割成一大塊一大塊扔進了沸騰的鹽水鍋。
桂嬸子耳邊遠遠傳來話語聲,她趕緊起身往門外瞅去,只見兩個彝人正朝茅屋走來。阿伽也聽到了這聲音,神色倉皇用捆綁著的手肘拐了拐愣住的桂嬸子,示意她趕快離開。
桂嬸子無奈之下只得趕緊從茅屋竄出,背上背簍趕緊爬到屋后高處,假裝割著自己的豬草。那天是桂嬸子最后看見阿伽,片刻過后,穿戴整齊的阿伽在一左一右的護持下走向河邊。
桂嬸子見此情形,明白自己已經(jīng)幫不上任何忙,背著幾根豬草的她感覺到背簍從未有過的沉重,往家走的桂嬸子邊走邊念佛:這一直是阿伽族內(nèi)的一種習(xí)俗,或許這就是阿伽注定的命……
11
阿伽最終沒有轉(zhuǎn)房到頭人手里。
這消息是桂嬸子的兒子二狗子隨后帶回的。
二狗子年紀尚小,非常好奇彝人舉行葬禮的過程。他拽著幾個小伙伴,壯了膽子,就趴在河邊大石包后,遠遠觀望河邊的情形。
河邊哪里有可以遮擋身形的大石包,再沒有比這一群成天在河邊淘氣的半大小子清楚。因此,二狗子和小伙伴直到離開,也沒有被舉行葬禮的人發(fā)現(xiàn)。
牛肉在沸騰的咸鹽水里煮著,慢慢就散發(fā)出香味來。這幾乎就要誘惑著平時不多見肉星的二狗子和伙伴,從藏身的大石包后面跳出來,摸到人群中蹭吃了。
就在二狗子和同伴蠢蠢欲動的時候,阿呷身下的柴火堆被點燃了。異常妖艷的火焰瞬間吞噬掉阿呷身上的擦耳瓦,接著就是整個身子。二狗子和伙伴見狀不由嚇呆住,幾乎就在同時,原本平靜的人群突然一陣騷動,一個女人揮舞著雙手,就要往火堆里沖。
“那不是阿伽嗎?”膽小的伙伴不由拽了拽二狗子,二狗子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后傻愣愣地繼續(xù)盯著場中,沒有離開的意思。后來,幾乎所有二狗子的小伙伴都承認,當時腳莫名癱軟,根本邁不開步。
阿伽撲騰了一會兒,就意識到徒勞。于是,不再鬧騰呆坐下來木木盯著燃燒的阿呷。時間過得很快,時間又似乎很漫長。所有人都圍著大鐵鍋享受盛餐去了。頭人一直靜靜坐在那里,身邊放著最先撈出的上好牛肉也不吃,眼簾半垂,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呆呆望著即將燃盡火堆的阿伽,掉魂一樣,沒有了剛才的沖動,這樣的阿伽讓頭人放心。
然而,就在頭人垂下眼簾的一刻,寧靜坐著的阿伽突然發(fā)了瘋般站起來,直沖水邊。她的長辮早已經(jīng)散開,披散的長發(fā)在身后幾乎成了一條直線,這足以說明她的速度究竟有多快??斓剿腥硕尖Р患胺?,快到當她揮舞的雙手已快被大渡河流水淹沒時,人們才慌亂奔向水邊……
一切就在瞬間,阿伽已經(jīng)隨著滾滾大渡河水向東流去。
秋天大渡河的水是那樣的清,碧綠碧綠的水才能洗凈阿伽身上的斑斑血痕。
秋天大渡河的水是那樣的柔,輕柔溫暖的水才能撫平阿伽心里的無盡傷痛。
河邊火葬的是她的愛人,河水埋葬的是他的愛人。兩個相愛的人,此刻總算能夠永遠相守……
12
三十年后的某一天,兩個膚色偏黑的中年男子,開著小車來到大渡河邊的這個小村莊。下車后,他們從車上攙扶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婆婆。
在婆婆的帶領(lǐng)下,他們步履沉重地尋到當年這片河石灘。
年過花甲的桂嬸子正和老伴在河邊乘涼,當婆婆帶著兩名中年男子點燃祭品的時候,桂嬸子遲疑著捅了捅身邊的老伴:“老頭子,你看那人是不是當年的阿美?”
是阿美,當年,阿美帶著阿呷和阿伽的兩個兒子逃出后,沒有敢回山寨,而是在另一個漢人聚居地重新開始了生活。
阿美終身未嫁,為了姐姐的兩個兒子打短工、做小生意,還真實現(xiàn)了阿呷當年的夢想,將兩個孩子一起送到學(xué)校念書。
如今,兩個孩子,大的新當選為彝人自治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小的自己做起了生意,一家人的日子圓滿幸福。
“阿伽,你可以瞑目了……”桂嬸子望著河邊繚繞升騰的青煙,口中喃喃念著……
歲月如梭,青山流水依舊。大渡河邊的這個小村莊,越來越多的彝人遷居或借居于此,但他們之中早已沒有砍山漢——退耕還林讓砍山這個職業(yè)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當然,彝人越來越開明的婚嫁習(xí)俗下,也不會再有讓桂嬸子揪心的阿呷和阿伽……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