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燕草
近日由上海淮劇團創(chuàng)排的新編淮劇《李三娘》在周信芳戲劇空間上演,該劇改編自元雜劇《白兔記》,講述了劉智遠因家貧在李家?guī)蛡?,李公見其相貌不凡,將女兒李三娘許配給劉為妻。但李公死后,哥嫂不容,劉智遠被逼離妻投軍。李三娘在磨房產下兒子,因無剪刀,以口咬斷臍帶,故名咬臍郎。三娘恐幼兒被哥嫂所害,忍痛托竇老送兒尋父,自己獨自在磨房苦守16年。16年后,某夜,李三娘夢見白兔。天明后在井邊汲水時遇見咬臍郎,雖心有靈犀,卻未便相認。咬臍郎回府告知已身為大元帥的劉智遠,劉星夜趕回,與三娘相聚,一家團圓。
《白兔記》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改編于此的戲曲作品也是劇種繁多,有折子戲也有全本。此番淮劇的改編,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便是該題材適合淮劇這一劇種。
作為一名編劇,如何改編好經典作品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課題。我們應該保留些什么,改編一些什么,如何以現代的視角來闡述古代經典作品,卻又同時必須將作品的精髓得以很好地傳承等等,都需要編劇在創(chuàng)作之前斟酌再三、掌握尺度。
于是我歸納了幾個版本的戲曲《李三娘》(需要強調的是劇名并非為《白兔記》而是《李三娘》),一一加以比較分析評議,如此,或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們分別是由上?;磩F、中國評劇院、浙江小百花和安徽南陵黃梅藝術團創(chuàng)排的淮劇、評劇、越劇、黃梅戲《李三娘》。
首先,從結構上來說。越劇和評劇均用“白兔”作為貫穿線索,越劇第一場李三娘和劉智遠在瓜園中以白兔玉墜為定情之物出現,繼而李三娘磨房產子之后,萬般無奈將咬臍郎托付竇公千里送子之時將白兔玉墜掛在嬰孩頸中,當16年后母子井臺相會,咬臍郎因同情李三娘的境遇,又一次讓兵士將白兔玉墜交給李三娘,以備不時之需,使得李三娘明了適才相遇的小將軍正是自己的兒子。這一“白兔玉墜”的道具使用貫穿全劇,并且成為母子相認的重要憑證,同時又與咬臍郎因追逐白兔與李三娘井臺相逢的情節(jié)相得益彰,可見全劇結構之嚴謹。
評劇《李三娘》的“白兔”運用也很有意思,戲一開幕,便有一群由成人扮演的白兔上場載歌載舞,初一看,還以為是兒童劇,再細細往下看去始知是戲曲。于是,“打獵井會”一場中,咬臍郎射中的白兔自然也是成人扮演的,而巧妙的是,那支射中白兔的箭上刻有“劉智遠”的名字,母子二人十分自然且順理成章地談及劉智遠和塵封往事,這無疑是劇作的一個亮點。我們在這里暫且不討論用成人扮演白兔這一舞臺呈現是否妥當,只說是“白兔”的藝術形象倒也貫穿了下來。而淮劇和黃梅戲中沒有強化白兔這一線索,十分常規(guī)地將其處理為咬臍郎因打獵追射白兔而與李三娘相遇,僅此而已。
其次,從情節(jié)設置上來說,因為這四部改編的戲曲作品均更多地關注于女性李三娘,所以將男主角劉智遠的戲份有所濃縮,比如越劇和淮劇索性略去了“劉智遠打更”這一場戲,或者說將劉智遠投軍及投軍之后的線索和情節(jié)均作了取舍,劇情始終聚焦在李三娘身上,將哥嫂的惡毒逼婚、三娘的受盡虐待、思兒思夫、堅貞不渝寫得淋漓盡致。在這四部改編的戲曲作品中,僅有淮劇一出略去了磨房產子,取而代之的是“磨房光陰”一場,講述的是李三娘在哥嫂逼婚未果、遭到嫂嫂的毒打之后,萬念俱灰,欲輕生自盡,絕望中卻在石磨邊發(fā)現了一顆小小的麥芽,正是這顆麥芽的旺盛生命力讓李三娘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這是與其他劇種的不同之處,但是是否該舍棄“磨房產子”這一傳統(tǒng)的經典橋段,于人物塑造于劇情發(fā)展于沿襲傳承等諸方面究竟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均值得商榷探討。
無論是越劇、淮劇還是評劇,故事的開局均是從“瓜園分別”開始,僅有黃梅戲是從劉智遠流落乞討、入廟堂偷吃貢品,從而為李父李母收為義子開局,讓人不由得想到了《六十種曲》第四出《祭賽》。也許正是因為開局的繁蕪,使得黃梅戲后面矛盾沖突的展開略顯粗糙,劉智遠將咬臍郎交給岳氏后即去打仗,一去13年,才回,父子之間宛如陌生人,之后咬臍郎遇到李三娘也沒有帶領兵士,只是孤身一人前往,回到府中把母子相逢告知劉智遠后,16年后的夫妻團聚一筆帶過,大團圓結尾處理得過于草率。
僅有評劇在“瓜園分別”后,劇情呈李三娘和劉智遠的復線講述,雖以李三娘的線索為主,但并沒有偏廢了劉的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16年后,劉已做了后漢皇帝,咬臍郎已是皇子,其他三部改編戲曲作品則均把劉智遠處理為大元帥。
就情節(jié)設置和劇作結構而言,我個人認為評劇改編得最為周全和厚實。
人物塑造方面?!袄钊铩钡乃囆g形象給人的印記應是善良堅強、溫婉賢淑,而黃梅戲塑造的李三娘較另外三出《李三娘》來說,更為另類,因為她在和劉智遠的愛情發(fā)展中顯得很大膽主動,甚至是主動表白、自配婚姻,這樣的李三娘看后讓人情不自禁聯想到了祝英臺,印象頗深??上?,這一性格并未貫穿全劇。試問,如果是這樣性格的李三娘,是否在遭受哥嫂虐待之時仍然是逆來順受?顯然有些不甚合理了。
評劇中的“劉智遠”塑造的也與其他三部戲曲改編作品不同,我認為可以用“品行不端、心術不正”八個字來形容他。自從大元帥之女岳秀英有意于他之后,他貪圖榮華富貴便將李三娘拋在了腦后,編劇特地給了他一段內心唱段;當竇公送子給他時,他明確表示不愿接回三娘,更將孩子交給竇公令他暫行離去,住進客棧;直至竇公和孩子被岳秀英撞見,岳氏決意將兩人一同收留府中;當岳氏問及前妻李三娘之時,劉智遠搶在竇公之前回答岳氏,說李三娘產后身亡,并囑令竇公不要多事。如此一來,劉智遠在未來的漫漫16年中不去探望李三娘有了依據。唯一遺憾的是,這一人物在16年后咬臍郎打獵回府,說及李三娘,并表示接回親生母親時,他幾乎沒有轉變就答應了。這樣的人物處理顯得單薄無力了,那么16年前的劉智遠為何與16年后的劉智遠判若兩人了呢?
而越劇和淮劇對于李三娘和劉智遠的人物塑造上基本沿襲了原著。
四部改編的戲曲作品中,對李三娘哥哥的塑造也各有千秋。越劇中的“哥哥”是聽從嫂嫂的膽小之人,黃梅戲則將其處理成了智力低下、對妹妹呵護有加卻又無力保護的“哥哥”。評劇中索性處理成了“惡哥哥”的形象,第一場瓜園,哥哥就戴著面具假扮瓜精,企圖打走劉智遠,之后又讓劉智遠休妻,劉智遠投軍后,又逼李三娘改嫁?;磩≈械母绺缗吕掀牛桓疫`背老婆,又心疼妹妹,最終又不得不向老婆妥協。哥嫂臺詞的生活化處理較為接地氣,充滿了生活韻味和質感,有了淮劇劇種的特點,將哥嫂的惡毒、勢利、見錢眼開的性格描繪得活龍活現,在悲催的劇情中糅入一抹詼諧的亮色,令觀眾發(fā)出會心的歡笑,當然這與兩位成熟演員的表演功力密不可分。就這一點來說,越劇多以女子扮演男子的劇種特點在人物塑造上多少是有些吃虧的。
四部改編的戲曲作品對于“嫂嫂”的處理幾近一致,就是一個虐待李三娘的藝術形象,當然除了淮劇之外,其他三部戲曲作品在虐待李三娘,逼她改嫁的原因中還有要霸占李家家產的諸多元素。
再說“竇公”一角,四部改編劇作均將其刻畫成忠仆的藝術形象,僅有淮劇給了“竇公送子”一場完整的戲份,只是稍顯冗長。
著重說及主題開掘。原著的《白兔記》歌頌了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堅貞不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高貴品質,這一點為眾多劇種的改編所傳承和沿襲,而懲惡揚善似的大團圓結局自然符合大多數戲曲觀眾的審美觀,在我予以比較的這四部改編劇作中均沒有改變這一結局。除了黃梅戲的結尾比較草率之外,另外三部改編作品當李三娘看到陪在劉智遠身邊的岳秀英時,均有強烈的反應,尤其是淮劇,李三娘更是將劉智遠、岳秀英和咬臍郎關在了門外,不愿原諒劉智遠,最終在咬臍郎的苦苦相勸之下,因母子舔犢之情才打開了房門,就這點較之原著已注入了現代意識,用現代人的審美視角去審視李三娘堅守磨房16年之傳統(tǒng)故事。這不由讓人思及大量改編《寒窯記》的戲曲作品,近些年更有劇作在結尾處改變了原先王寶釧與薛平貴的大團圓結局,而是禁閉窯門,不原諒薛的再娶,不愿意讓女人大半生的堅守終究成空。
在我看來,這樣的改編未嘗不可,關鍵在于必須傳承原著作品的精髓,保留原著作品的精華之處,做到結構嚴謹、劇情合理、人物可信。
從改編于《白兔記》的諸多戲曲作品《李三娘》中不難看出,各個劇種的編導均對原著的結構、情節(jié)有了取舍,對原著的人物塑造有了細微改變,對主題立意也有了今人的理解和闡述。略為遺憾的是,藝術水準參差不齊。
戲劇史已經證明,并且還將繼續(xù)證明,我們的編導在改編經典作品時,須持嚴謹的態(tài)度,不宜隨意、胡亂改編,貴在傳承原著作品精、氣、神的基礎上,根據不同劇種不同流派的藝術特色推陳出新,創(chuàng)作出百花齊放的作品,這樣才能符合現代觀眾的藝術觀、價值觀、審美觀,從而達到創(chuàng)作者與觀賞者的高度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