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
漢文帝臨終遺詔,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朕既不敏,常畏過行以羞先帝之遺德,惟年之久長,懼于不終”。他之所以有這樣的“畏”與“懼”,因他自知“朕既不敏”,以己之“不敏”而肩負(fù)帝王之任,生怕“羞先帝之遺德”,愧對天下蒼生。此即為漢文帝之“懼”。
漢文帝之“懼”,使他善于自省,嚴(yán)于自律。剛登帝位,有人進(jìn)獻(xiàn)千里馬,漢文帝說,我出行之時,前有鸞旗,后有屬車,日行不過三五十里,這千里馬用不著啊。還因此下詔,說“朕不受獻(xiàn)也。其令四方毋求來獻(xiàn)”。聽說祭祀祈禱,祠官祝釐,皆歸福于帝,不為百姓,他感到甚是慚愧,說“以朕之不德,而專饗獨美其福,百姓不與焉,是重吾不德”,明確告誡祠官以后在祭祀之時,不要再為他個人祈禱。漢文帝曾想修一露臺,合計成本需百金,便說:“百金,中人十家之產(chǎn)也。吾奉先帝宮室,常恐羞之,何以臺為!”立馬放棄這個念頭。他當(dāng)皇帝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御,無所增益”,身穿黑色的粗絲衣服,帷帳不繡花紋,“以示敦樸,為天下先”。而民“有不便”,或修正律法,或減免賦稅,“輒馳以利民”。
漢文帝之“懼”,使他敢于納諫,接受他律。漢文帝下詔,要求群臣“悉思”他的“過失”以及他的“知見之所不及”,舉薦“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正、彌補(bǔ)他的過失。為了廣開言路,還專門下詔,廢除了“誹謗罪”與“妖言罪”。
犯顏直諫者難,從諫如流同樣不易。
潁陰侯灌嬰的騎從賈山,曾上書文帝,論述犯顏直諫之難,說君主的威嚴(yán),遠(yuǎn)遠(yuǎn)超過雷霆,君主的權(quán)力,遠(yuǎn)遠(yuǎn)不止萬鈞,即使君主“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當(dāng)臣子的尚且“猶恐懼而不敢自盡”,何況君主“縱欲恣暴、惡聞其過”?然而,君主“不得聞其過,社稷危矣”。明知犯顏直諫之難的賈山直抒己見,指陳即位之后“節(jié)用愛民,平獄緩刑”而使“天下莫不說喜”的漢文帝之過失,批評他剛有良好的開局,就與“豪俊之臣,方正之士……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yè),絕天下之望”,他為此感到痛心;還說如此這般,使有關(guān)臣子“修之于家”的品行“壞之于天子之廷”,他為此感到惋惜。賈山在漢文帝的政聲如日中天之時,向他提出了如此尖銳的批評,確乎觸犯了“天顏”,但“上嘉納其言”,跨越了這一道很容易“掛不住臉”的坎。
郎署長馮唐是在漢文帝與他拉家常時“冒犯”漢文帝的。他們很隨意地說到廉頗、李牧,漢文帝說:我要能得廉頗、李牧為將,豈會有匈奴之憂!馮唐乘機(jī)進(jìn)言,說“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此言很傷漢文帝的自尊?!吧吓?,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讓曰:‘公奈何眾辱我,獨無間處乎!”史書中的這幾句話,惟妙惟肖地寫出了漢文帝在這個短暫時段中的心路歷程。但他還是壓下心頭之火而“復(fù)問”自稱“不知忌諱”的馮唐何出此言?馮唐于是批評“陛下賞太輕,罰太重”,直言率眾“終日力戰(zhàn),斬首捕虜”的云中守魏尚被削職之冤,以魏尚之遭遇而推論“陛下雖得廉頗、李牧,弗能用也!”漢文帝接受批評,當(dāng)即令馮唐“持節(jié)赦魏尚,復(fù)以為云中守”,并提拔馮唐為車騎都尉。
從以上兩例可知,所謂“從諫如流”者,“從諫”之時往往都有一番內(nèi)心掙扎,這是戰(zhàn)勝自我的過程,能支撐其“從諫如流”的,則是漢文帝之“懼”。
一個“懼”字,其實也有兩面性,因“懼”而縮手縮腳,只能使人無所作為。漢文帝之“懼”卻全然不是如此。他因“懼”而時時鞭策自己勵精圖治,始終都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之感。他為自己修建“霸陵”,只準(zhǔn)利用山陵形勢,不另立高大的墳堆,只準(zhǔn)使用陶制器物,不準(zhǔn)用金、銀、銅、錫裝飾。直到臨終之時,還因有所“懼”而在遺詔中明言,“當(dāng)今之世,咸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yè),重服以傷生,吾甚不取”,認(rèn)為自己活著沒有為百姓做多少好事,死了再讓他們重服久喪,只是加重自己的“不德”,并對喪事怎樣簡辦做了相當(dāng)具體的規(guī)定。作為封建帝王,漢文帝無疑也有其種種局限,但他能自始至終保持這樣一種執(zhí)政者的自覺,也實屬不易。
在中國兩千余年封建社會歷史上,漢唐盛世相當(dāng)耀眼,就像唐代最值得稱道的是貞觀之治一樣,漢代最值得稱道的便是文景之治,漢文帝則是文景之治的開啟者。《資治通鑒》評說漢文帝:“專務(wù)以德化民。是以海內(nèi)安寧,家給人足,后世鮮能及之。”
從某種意義上說,漢文帝之“懼”正是成就文景之治的一個重要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