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芳
正常生活軌跡下,23歲的退伍軍人張思童會繼續(xù)在家鄉(xiāng)遼寧撫順從事銷售工作,并可能在幾個月后獲得一份國企司機的工作機會,25歲的北京人“老回”則在廣州繼續(xù)當一個自由職業(yè)者,生活平靜無波。然而,9月26日相繼發(fā)生的兩起三星Note 7手機爆炸事件改變了原來的設定。
三星公司于8月2日發(fā)布了自己的新款旗艦智能手機Galaxy Note 7,這款被寄予厚望﹑用來對抗iPhone 7、提振業(yè)務的新款手機卻在22天后發(fā)生全球首起爆炸事件,“定時炸彈”開始生效。
購買手機前,張思童也聽聞了國外發(fā)生的幾起爆炸事件,然而中國三星電子在9月2日發(fā)布的安全聲明讓他打消了疑慮,聲明中宣稱已針對可能存在的電池隱患進行主動更換,9月1日發(fā)售的國行版本采用了不同的電池供應商,中國消費者可放心購買。張思童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天,三星暫停了在10個國家的銷售并對Note 7手機進行全球替換計劃。
手機爆炸在9月26日猝不及防地到來,并以此為節(jié)點,一步步將他們推上注定漫長的維權道路。
9月26日早上6點,老回在家中靜靜地欣賞前一天剛收到的三星Note 7新手機,不到半分鐘,手機突然膨脹變厚,一股黑色熱流噴向他的大拇指,瞬間的疼痛讓他撒了手,手機掉落在電腦上,酸腐刺鼻的濃煙開始彌漫。此時,新手機在他手上待了不到13小時。
兩個小時后,遼寧撫順,從事銷售工作的張思童正在用自己的新手機記下一個電話號碼,號碼還沒記完,手機突然黑屏、振動,發(fā)焦的味道竄入鼻間,張思童下意識地將手機甩出去,緊接著就看到手機已經(jīng)開始燃燒,冒出陣陣濃煙。
張思童第一時間找到其購買渠道天貓旗艦店的聯(lián)系方式,輾轉聯(lián)系上三星售后部。最開始的方案中,三星提出賠償他6000元加一部新的Note 7手機,張思童接受了賠償協(xié)議。但三星又附加了條件:不能將其拍攝的三星手機爆炸視頻上傳到網(wǎng)上,還要收走他的手機和視頻錄像。這個附加條件讓張思童產(chǎn)生了懷疑,“視頻是我錄的,為什么不能傳?”此外,退伍前是一名消防兵的他也對手機燃燒保持了警惕,“別人要是也拿著這手機,卻不知道會炸機,那不完蛋了?”他最終沒有接受那6000元的賠償,下決心辭了工作,開始專注維權。
老回家境頗為富裕,燃燒的手機燒壞了他一臺將近一萬八的蘋果電腦,后來到北京維權沒電腦用,他順手新買了一臺6988元的Mac Air筆記本,幾天后覺得不太順手,又新買一臺價值一萬四的Macbook Pro。在一開始聯(lián)系三星售后時他沒提賠償方案,而是直接表明希望三星暫停銷售這款有問題的手機,或公開宣布收到了這起手機爆炸的事件報告,對所有消費者負責。三星沒有接受,依舊是提出賠償手機錢,并回收手機和錄像視頻的方案。兩方同樣沒有談攏。
在聯(lián)系三星售后的同時,老回認為自己的手機發(fā)生了一個小型火災,并對自己的電腦造成了損壞,于是聯(lián)系火警119要求出一個現(xiàn)場調(diào)查報告,這一請求被119以“火沒有著起來”為由拒絕了。他也撥打了12315消費者投訴舉報專線電話,但結果是“他們給我踢了很多部門,打了很多電話,扯了很多天后告訴我處理不了”。
此時,國行版三星Note 7手機在之前已經(jīng)有三起燃燒事件,而三星在9月19日發(fā)布聲明表示手機本身沒有問題,“產(chǎn)品損壞是因外部加熱導致”。老回和張思童分別是國內(nèi)三星手機第四炸、第五炸機主。
最終,兩人開始轉向媒體尋求曝光,從26日開始相繼接受各家媒體采訪。但更讓他們憤怒的是,在26號三星已經(jīng)收到他們反映的手機燃燒報告,且損壞手機依舊在他們手上,并沒有做任何實驗檢測的情況下,三星在9月29日再次發(fā)布聲明,表示自己已經(jīng)聯(lián)合電池供應商及第三方權威檢測機構對問題產(chǎn)品進行全面檢測,結果顯示“電池內(nèi)部未發(fā)現(xiàn)明顯破損痕跡,推定系外部熱沖擊導致手機燃損”。
“這里就有一個涉嫌欺詐的問題,我們的手機根本沒有交給他們檢測,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找的手機去檢測,還宣布自己的產(chǎn)品是安全的,這是對所有人的不負責?!崩匣馗嬖V記者。
事實上,三星發(fā)布的安全聲明也很快得到了反轉。10月11日,三星決定召回在中國大陸地區(qū)銷售的全部Note7手機,總計19萬臺,同時Note7手機全面停產(chǎn)。據(jù)國家質檢總局統(tǒng)計,截至10月11日,中國大陸地區(qū)已經(jīng)發(fā)生20起Note7手機燃燒事件。
10月18日,張思童和老回自己送檢的手機也拿到了檢測報告,老回的手機“熱損毀由電池自燃所致”。這與三星說明的檢測原因完全不同。而張思童的手機因損毀過于嚴重,無法檢測。
張思童顯得有些疲憊,微胖的臉上一雙眼睛半睜不睜,采訪前半程他一直用力揉搓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這天是10月19日,從他辭職正式到北京開展一系列維權活動已經(jīng)是第10天。白天他和老回與央視報道團隊一直在外奔走,找到了中國消費者協(xié)會,反映了手機問題和檢測報告情況,提出對三星的種種質疑。張思童還填寫了消費者投訴登記表,希望中國消費者協(xié)會能出面調(diào)解,要求三星公司正式道歉、賠償,并對9月29日三星聲明中發(fā)布的檢測結果做出解釋。
7個工作日后他們才能收到答復,然而中國消費者協(xié)會只是全國性的社會組織,參與商品和服務的社會監(jiān)督,介入其中能取得多大效果?沒人敢對此抱太大希望。
“央視這幾天說在幫我們聯(lián)系國家質檢總局,但電話一直沒人接。”張思童告訴本刊記者。
在他剛開始找媒體曝光事件時,倒是有一個自稱國家質檢總局的人找他。那時給他打電話的人一個接一個,“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國家質檢總局,要我無條件把手機交給他們做檢查?!睆埶纪笏鍪竟ぷ髯C,電話里的人表示他屬于國家保密單位,只能告知自己的姓名。張思童回應道,我的手機也屬于保密狀態(tài),不可能給你。他后來在百度上查了電話來源,顯示的是國家質檢總局電話,“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睆埶纪f。這之后,他再也沒接到過相關部門主動問詢的電話。
這是張思童在維權過程中覺得十分費解的事,“幾天下來,事情都鬧那么大了,沒有國家相關部門來找過我們主動了解情況,非得讓消費者主動一個個找?而且普通消費者誰知道國家質檢總局是干啥的?”
維權檢測過程中的奔波之苦也讓張思童有點吃不消,“我暈車,每次坐完出租車我都得難受一天,而現(xiàn)在出來辦事還得天天坐車?!弊罾鄣囊淮危麄円惶靸?nèi)走了三個城市,當時他們找北京的泰爾實驗室為手機燃燒情況做檢測,卻被告知需要到上海才能檢測,“10月12號那天我們就先去的上海,然后到天津,天津那家實驗室以沒有檢查設備拒絕了我們,最后回到北京。”也是在那天,人在廣州的老回到了上海,跟他們一起參與檢測,從此開始聯(lián)合維權的路程。
他們一行人找了四五家實驗室,大部分都以沒有檢查設備等理由回絕了他們。中國的檢測實驗室不接受個人委托,“這次如果沒有央視牽頭,我連門都進不去?!睆埶纪f。
幾天下來,張思童也發(fā)現(xiàn)在中國維權成本太高?!拔覀儸F(xiàn)在住的如家酒店一天400元,10天就是4000元,還不算吃飯、交通費用。去泰爾實驗室檢測手機,檢測時間就5個小時,一次費用來回卻要十多萬。你說十多萬我都能買20到30部手機了,普通消費者何必來維權呢?”他是月光族,沒有多少積蓄,這些花費全靠央視贊助。
張思童不喜歡波折,他理想中的生活就是有份穩(wěn)定工作,錢不用太多,夠花就行,下班了和朋友吃吃飯、喝喝酒。他也不喜歡操心跟自己無關的事,“我平時就做些隨手能幫忙的,比如扶老人過個馬路、獻血、去敬老院包包餃子,這些不用付出太大,我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這件事情就遠遠超出我能力范圍了?!?/p>
路上的奔波、機構間的相互推諉、精力金錢的一點點耗盡都讓張思童覺得無奈?!半x開家很久了,北京空氣也不好,我每天出去鼻子都疼。吃飯不跟他們一起我就千篇一律的外賣,都不愿意吃了?!彼麘脩玫負芾鴦偹蛠淼娜饽┥w澆飯外賣,“如果再有一次我不會來,我會直接選擇賠償方案。”
從全球首起爆炸事件到10月11日在中國召回全部產(chǎn)品,47天時間,三星公司始終沒有面對全球消費者詳細說明Note7手機真正存在的問題,在中國市場上更是幾次發(fā)布聲明表示產(chǎn)品安全,有爆炸事件是因為外部導熱所致,而非產(chǎn)品本身問題。
燃損的手機大部分也由三星公司自己收回,張思童和老回向記者證實,他們知道并有聯(lián)系的Note7爆炸手機機主,大部分接受了三星的條件,拿到賠償款,上交了爆炸手機。這一情況導致眾多業(yè)內(nèi)人士也無法分析具體情況,只能根據(jù)經(jīng)驗及流傳出的些許信息來推測手機爆炸的原因。沒有人能給出肯定說法。
10月10日,火奴魯魯,一位女士展示她燒壞了的三星Galaxy Note 7智能手機
從目前的情況看,三星對于消費者持續(xù)的售后投訴并未采取積極應對態(tài)度,更多的是冷處理和拖延方式。
“9月26號我向三星提出停止銷售或發(fā)布正式報告的條件,三星沒答應,48小時后第二次接觸,看我的訴求不變,就再也沒主動聯(lián)系過我?!崩匣馗嬖V記者。
他跟張思童一樣都是中等身高,微胖,但與張思童歷經(jīng)十余天維權過程的疲累不同,他一直顯得興奮、積極。他接觸過一些新聞傳播知識,對以往的公權力事件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從9月26日手機爆炸開始,他就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開始不間斷地在微博、微信、知乎等社交網(wǎng)絡上公開直播維權進程,“我曾經(jīng)在面試的時候對老板說過,我的理想是希望每個人過得很好。不過此生能力有限,我就從我身邊做起?,F(xiàn)在我居然親身遇到了Note7爆炸,那我就要把這個事做好?!?/p>
10月12日老回與張思童正式會合后,后續(xù)兩人的維權行動幾乎都由老回做排頭兵,出面與各個負責人對質。他說話音量大,語言組織能力強,態(tài)度強勢,極具自信,常能在談判中占據(jù)主導。
10月18日下午3點,老回帶頭闖進三星中國總部,耗了五個小時,向三星提出了一系列質問,包括9月29日面對多起手機燃燒事件,為何還發(fā)聲明說產(chǎn)品安全,是否對消費者不負責任?三星當時承諾48小時后會給出答復。但10月20日晚,三星給他打電話表示暫時不能給出答復,需要再跟總部匯報才能給確切信息。
老回毫無退縮之意,21日早上就自己帶上錄音筆、相機、gopro等全副裝備再次直接趕到三星中國總部,將其與三星的談判過程在微博、微信群進行直播,并對三星直接喊話稱,“真誠邀請貴公司法務部門、公關部門、售后部門、研發(fā)部門具有足夠回答能力及智商的人員與我一同探討我的boom7事件。”
盡管老回步步逼近,三星卻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他的任何一次質問和挑釁,猶如一記記重拳打在柔軟棉花上。
與此同時,他的維權聯(lián)盟已經(jīng)開始一點點瓦解。同樣在21日,一路對他們進行獨家跟蹤報道的央視表示“因為某些原因不再跟進他們”。老回不敢肯定其中的具體原因,只是在微信上回復記者,“三星找欄目組來著”。
張思童則告訴記者另一個細節(jié),“央視跟著我們?nèi)z測手機,我們18號剛拿到檢測報告,三星那邊就找到了央視的廣告部?!彼麩o奈地牽動嘴角笑了笑。
此前,有位中國媒體記者在網(wǎng)上匿名曝料,張思童剛開始接觸媒體時,他前往撫順進行采訪,但三星找到了他們媒體的廣告部,最終稿件被壓下沒有發(fā)表。本刊記者向張思童求證曝料真實性,他回應道,“那幾天采訪的人太多,我不太記得是哪家媒體,不過我是收到過一條短信,那人說他是哪哪的記者,對我感到很抱歉,采訪的內(nèi)容不能發(fā)了。”
10月21日晚,老回在微博上發(fā)布一條狀態(tài),用“一場黑色幽默的鬧劇”來形容這些天的種種經(jīng)歷。
三星Note7手機爆炸事件的最新進展中,美國、韓國等地的消費者已經(jīng)分別集結起來,針對三星Note7手機進行集體訴訟,他們身邊有安全監(jiān)管機構、專業(yè)律師事務所。
中國的兩位維權者更顯孤形吊影。“我知道7位Note7手機爆炸的受害機主,當時有跟他們說過大家一起進行集體訴訟,但每個人都跟我說拿了賠償就好,自己出不起錢,也折騰不起。”張思童說,“還有位機主,我邀請他一起拿出爆炸手機做檢測,說檢測費用、來回交通費、吃住費用央視都能管,他不來。”
張思童在10月22日也離開了老回,踏上重返遼寧的高鐵,他說自己并沒有放棄,而是想休息幾天,“既然做了那就做下去”。在18日泰爾實驗室出示的檢測報告中顯示,他的手機燒毀太嚴重無法檢測,這也無疑為他后面的維權行動增加了難度。而辭職維權后,他原本可能獲得的國企單位工作機會也丟掉了——作為退伍軍人,他享有優(yōu)惠政策可以到國企當司機,但國企規(guī)定五天不到崗自動取消資格。
他并不太在意資格的取消,還會開玩笑對記者說,“我現(xiàn)在也算是個名人了,手機里那么多媒體的電話,誰不要我,我就打電話曝光誰誰誰質量有問題?!钡丶液笾匦抡沂裁垂ぷ?,他還沒想好,只是覺得對不起自己的母親,“當初我得到這個機會也很不容易,家里就希望我找個旱澇保收的工作,不用擔心不發(fā)工資?!?/p>
老回還在北京,堅定地表示會一直將維權繼續(xù)下去,“我是自由職業(yè)者,我有時間,而且我還有高出一般人的財力,我不缺錢,我就跟三星耗?!彼幌M浾哂美硐胫髁x、情懷等詞來描述他,卻不在乎稱自己為憤青,“我跟很多人撕過,警察、自行車行老板……我現(xiàn)在在撕我的前老板,請律師跟他進行勞動仲裁?!?/p>
“我之前就是這種性格,只不過是做不做的問題,現(xiàn)在一部三星Note7爆炸手機攤在我頭上,我必須做?!彼⒉┖喗樯系牡谝粋€身份介紹就是“三星安全版Note7全球首炸親歷者”。
追溯這種性格形成原因時,老回主動提起他小學時的一位歷史老師,“她嘴特別欠,吐槽我們同學是一幫造糞機器?!彼麑Υ艘稽c不感到生氣,如今回想起來依然笑容滿面,“我認為造糞機器太貼切了。造糞人生就是一輩子不停吃了拉,拉完吃,我們只是在造糞過程中順便做點其他的事。有一天我們死了,裝在小盒子里,當最后一個認識你的人死去,沒有人會記得你。所以在有限的造糞人生里盡可能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這樣世界某一天翻擦屁股紙的時候能把你名字翻出來。那一刻,你這個人還在?!?/p>
采訪曾一度中斷。我們的采訪安排在老回暫住的如家酒店大堂,有兩個小女孩不斷地大聲嬉鬧玩耍,他在提醒一次無果后,突然向兩位女孩吼道,“安靜!誰家教的?”接下來,老回和女孩的媽媽爆發(fā)了一場夾雜無數(shù)不雅字眼的爭吵,直到酒店工作人員過來調(diào)解。
對于這起突發(fā)的小插曲,老回顯得很坦然,“所有人都覺得沒必要阻止,但如果早有人跟她說公共場合不要大聲喧嘩,她就不會這樣教育她孩子。很多人沒家教,很多人遇到事情時沒有按正確方式處理問題,所以我們的社會變成這樣子,我要在我力所能及范圍內(nèi)糾正。她下次鬧的時候就會想到有人曾經(jīng)這樣噎過她,她的孩子會知道,媽媽在公共場合這樣非常不得體,我不要這么丟人,被人罵?!?/p>
后來,酒店大堂里有兩個小男孩一時提高了聲音嬉鬧,男孩的母親立刻開始勸阻孩子,老回往那邊瞟了一眼,聳了聳肩,“你看你看,不敢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