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慶國

春天來了，大地蘇醒了。一個“醒”字用得多么好，仿佛看見大地睜開了眼睛，扭動起腰肢。

一個晴朗的天氣，我去整理菜地，把去年的舊菜坑填平，又用人力車送了兩方土肥。一年之計(jì)在于春，我要把一年的糞肥都撒進(jìn)土壤，增加肥力。這是每個農(nóng)人的想法，誰都愿意把自己的土壤改造肥沃。我送土肥的時候，確實(shí)費(fèi)了很大的力氣，彎著腰把人力車?yán)弥ㄖ憽Ｊ茄?，在一個美好的春天里，誰也愿意把自己的夢想之根扎在春天的土壤里。然后耐心地等待它生根發(fā)芽成長，到秋天有一個好的收獲。

鳥們也忙碌著選擇好的位置建造鳥巢，哺育后代，樹木們憋足了勁，努力伸展枝條長出今春的第一枚芽苞。青春的馬駒尋找著情侶。小草從地下鉆出頭顱。周歲的兒童在春天的陽光里吖吖學(xué)步。

春天太好了，空氣溫和，陽光明媚，沒有疾風(fēng)驟雨，沒有雪飄霜凍。遠(yuǎn)山靜默，河流緩流。孤獨(dú)的人走出了房間，戀愛的人在岸邊以水為鏡。

早啊，春天。當(dāng)我脫口而出的時候，我看見忍受過霜雪的松針顫抖了一下。河流的薄冰崩開了裂縫，寒冷隨南風(fēng)一去不返了。早啊，春天。嫩芽從荊棘中擎出小旗，松鼠試探著走出洞口。沿著墻根走的人邁開了大步。俊美的田野啊，你張開溫暖的胸懷擁抱每一個向你前傾的人。暖風(fēng)吹過，那個胸口多了一朵含雨云的人，他的臉龐笑成了桃花。

走在春天里的人都是善良的，都有一顆純潔的心靈，都有美好的心愿。沿著鄉(xiāng)土小路走向春深處，撒下籽?；蛩绍浤嗤?。春風(fēng)送爽，吹著勞動人的衣衫。吹著奶奶齊展展的韭菜園，嶄新新綠油油的韭菜，在乍春的田野上多么撩人的目光。奶奶提著鐮筐踮著小腳在田野里走來走去，仿佛鼓點(diǎn)敲擊著土地有點(diǎn)慵懶的四肢。有一個怪異的人，每年春天，都把零碎的石子投出去，一邊投一邊吆喝一聲“春天”。有時力氣用的差不多了，那一聲吆喝就顯得拖沓，“春——天?！蔽也虏煌杆男脑福蚁嘈潘男闹幸欢ㄑb著一個美好的春天。

而我要在春光滿園的時候，站在我村莊最高的屋頂朗誦一首汁液飽滿的贊美春天的詩。讓河流聽見，讓那只吃草的羊停頓半刻，讓那只勤奮的斑鳩休息一會兒。讓勞動的人暫時直起彎曲的腰身。

朋友，在這個美好的春天里，你行走了嗎？或者為新的生活設(shè)計(jì)了新的藍(lán)圖了嗎？這么好的時光不要錯過了，趕緊行動吧。為了秋天的收獲，為了收獲時的喜悅，灑下一把飽滿的種子，為了大地的一片綠色，請把你腳下的那個嫩芽扶正。我們生活在一個萬物昌盛的年代。不需要浮華，不需要應(yīng)付。堅(jiān)定地付出我們的才華與勤奮，為了祖國的更加美好。

我向春天里栽下一棵樹的人致敬，向春天里種下第一枚土豆的人致敬，向春天里所有彎下腰去的人致敬。

向春天里抬動砧木的人致敬！他們四個人分站兩邊，低頭前行。砧木落地時發(fā)出“撲通”的一聲，那是春天的聲音，不是因?yàn)閾頂D而是因?yàn)榉潘伞?/p>

向春天里仰望鳥巢的人致敬！他必定藏有一個美好的心愿，在不遠(yuǎn)的將來實(shí)施。

向春天里仰望藍(lán)天的人致敬！他必定有一個大的愿望，希望自己的村莊干凈，美麗。自己的親人和鄰居腳踏實(shí)地，在春天美好的時光里，把腰彎得更低。

向一切心中有美好心愿的人致敬！他們每時每刻裝著祖國，裝著祖國的人們，裝著乞丐，羈旅之人，希望他們早日返回自己的故鄉(xiāng)，與家人團(tuán)聚。

向累了坐在堤壩上的人致敬！你看他眼神里滿是希望，憧憬。他看著遠(yuǎn)處郁郁蔥蔥的麥田，正掀起一層層綠色的波浪，麥田上空有自由飛翔的小鳥，身邊有開得正艷的黃色小菊花。紫粉色的喇叭花上正有嗡嗡的蜜蜂起落，他說，此刻就是美景，此刻就是良辰。

農(nóng) 舍

我與農(nóng)舍有著割舍不斷的情感，我家就是純粹的農(nóng)舍，我在農(nóng)舍自降生之日起就一直生活在這里。

我喜歡農(nóng)舍低矮的屋檐，屋檐下飛起飛落的燕子。喜歡冬天白雪覆蓋屋頂，喜歡淘氣的麻雀在我家的樹冠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喜歡陽光經(jīng)過我家小院時，留下獨(dú)白。清清淺淺的院落，沒有高大的圍墻，柵欄也是幾根樹杈斜插的，為的是攔截野豬，不過柵欄也是常開的。院子里母親養(yǎng)了幾只雞，幾只鴨，每天清晨它們的叫聲把我驚醒。豬圈里有一窩豬仔，一有什么異常，就轟然躥動。

院子的南墻根處放置著勞動的農(nóng)具，鏵犁，鋤，鐮刀，鐵鍬……沒事的時候，它們安靜地呆在那里。院子里還放置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一輛木質(zhì)的人力車。最重要的是在門的左側(cè)，放置著一臺捶布石。秋天的下午或春天的早上，母親在上面捶好我們一年的衣服和棉被。捶打的聲音在我家的院子里回蕩。

小小的院落在秋天堆滿了谷物，熟透的谷物散發(fā)著清甜的芳香。在院子的一角母親每年春天都要開好一塊小地，使足糞肥，種上豆角或油菜。豆角，油菜的花朵招來數(shù)十只蜜蜂和蝴蝶。

我喜歡小院，它每時每刻散發(fā)著農(nóng)家樸實(shí)的味道，在院子里活動的動物沒有與世相爭的脾性，它們在各自的領(lǐng)地活動著，啄食，下蛋。我們領(lǐng)略了它們產(chǎn)下的土蛋的純天然的芳香。

如果遇上農(nóng)閑時刻，我們都在睡懶覺，院子的時光靜極了，只有鳥兒滑過空氣的“嚯”的一聲，或偶有貓尖利的嘶叫。耗子們在墻根處悄悄來往。月季花悄然開放或收斂。

我喜歡農(nóng)舍所呈現(xiàn)的一切，它們與我一樣與世無爭，凸顯與隱匿都在命里。

有一段時間，也就是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下午放學(xué)后，我拒絕了同伴們的邀請，一個人蹲在我家的墻根下，觀看螞蟻。那里有數(shù)不清的螞蟻，它們各自忙碌著，全然不顧我的注視，來來往往，把食物運(yùn)到它們理想的地方。第二天我依然去觀看，一連數(shù)日我都在夕光里觀看它們，那些螞蟻依然辛勞著，匆忙著，沒有一只停下來。它們走過的腳印不一會就被后來者重復(fù)，抹掉。我看著他們想到了我的父母，我的鄰居。他們的樣子極像這一群螞蟻，為了生活每天重復(fù)著相同的命運(yùn)。

下雨的時刻，我站在窗臺前，望著淅瀝的雨水，從門口流向大街?；颐擅傻奶炜詹紳M了陰云，我家的一切事物站在了雨水里，雞獨(dú)立著，雨水滑過羽毛滴落在眼前的地上，鴨也不再亂叫。我家的那棵老棗樹葉子已被雨水濕透了，濕漉漉的美。院子里儲滿了雨水，它們從不同角度匯聚到院子的中央，然后又紛然流出院子。

這就是我家農(nóng)舍，與時相融，又不混同于時代。它特立，但不獨(dú)行。保持著農(nóng)家的特有氣息。讓每一位經(jīng)過我家的友人倍感親切。

泥 土

我說的泥土與帝王無關(guān)，我說的是我們家的泥土，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人命的泥土。

上世紀(jì)70年代，我們家分到了三畝地。純粹的好地，沒有沙土漏地。外祖父高興地整天合不攏嘴，我知道一個農(nóng)民一生的心愿就是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好土地。他在這塊土地上勤奮一生而無怨言。他整天辛勤地勞作在自己的土地上，太陽曬黑皮膚，汗水把衣服浸透。而他心中的快樂無比。

外祖父就是這樣的人，整天忙碌于自己的泥土，那時我還小幫不上外祖父的忙。我只能眼看著外祖父侍弄我們家的泥土。翻耕，平整，碾細(xì)。不讓泥土里有一粒石子，不讓泥土里含有泥塊。有時秋收秋種忙碌時，他就找來驢幫忙。外祖父勤奮，他找來的驢也不懶。土地翻耕的時候，我看到外祖父時常光著兩只腳丫子，穿著家織布汗衫在我家的泥土上走來走去。他精心地選擇泥土的中心位置，以便在那里擱置壟溝。外祖父就是這樣認(rèn)真對待泥土，珍惜泥土。收獲的莊稼中不能夾帶泥土，一只野豬從我家土地里跑過，因蹄子上黏走了我家的泥土，外祖父追了好遠(yuǎn)一段路，回來時臉上吃了很大虧似的表情。還有一次，外祖父趕集，買東西時從衣兜里往外掏錢掏出了一塊泥土，趕緊把泥土放進(jìn)了口袋，一臉吝惜的樣子。那次我跟著他，就站在他的旁邊，我聽到了他微弱的一聲嘆息。他從口中發(fā)出的是“哎呀”一聲。對于外祖父的樣子，我有時表現(xiàn)出嗤之以鼻的神情。那么多的泥土，不缺那一塊。一次在吃飯的飯桌上我闡明了我的觀點(diǎn)，外祖父沒有聽完我說話就憤然離去。

由此我知道，我家的泥土在外祖父的生命里占據(jù)了重要位置。他愛泥土愛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然而仔細(xì)去想，對于一個農(nóng)民不去愛自己的泥土而去愛其他，這是怎樣的品格呢？

外祖父每天把時間擱在了那里，有時天黑了還不回家，院子里已經(jīng)黑透了對面看不到人影，你會突然聽到一聲放農(nóng)具的聲音，不用問那是外祖父的身影。莊稼的生長期，農(nóng)活少了，他照樣每天早早起床，走到我家的土地上，看看泥土，看看莊稼，有時弄得滿身露水。他絕不允許某一個人貿(mào)然闖進(jìn)我家的泥土，如果一個人因?yàn)榧笔拢瑥奈壹业哪嗤辽洗┻^，外祖父好像發(fā)瘋一樣大聲吆喝人家，那個人因?yàn)榧笔?，沒有時間回答外祖父，只打了一個手勢，外祖父依然憤然的樣子，外祖父的態(tài)度，讓某人不得不第二天抽時間找到外祖父說明事情的原委。

我知道，泥土在外祖父的精神世界占據(jù)了很重要的位置，誰也不能割舍。

去年，經(jīng)過我多方勸說，外祖父從土地上退了下來，原因是他年歲大了，不適合繼續(xù)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而我正年輕力壯正是勞動的好時候。那天晚上，我知道外祖父一夜沒有睡好。他心中的疙瘩和疑團(tuán)需要?dú)q月慢慢釋掉。

雖然外祖父不參加勞動了，但他的心還在我家的泥土上。我勞動時，外祖父就站在地頭上望著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依然會斥責(zé)我，埋怨我沒有把心放在泥土上。

回想過去的幾十年，外祖父的付出，我們也得到了回報(bào)，莊稼年年長得豐實(shí)。與別人家相比，相同的畝數(shù)產(chǎn)量卻明顯高于人家。我三個孩子上大學(xué)的費(fèi)用全部來自我家的泥土。

我熱愛我家的泥土，也熱愛別人家的泥土。泥土是所有生命之根，擁有一塊泥土，就擁有了生命的全部。

春天，忙碌的鳥們

春分時節(jié)，大地還沒有完全舒展春意，鳥們便開始忙碌，搭建巢穴。有的是整理舊巢，一個是節(jié)省時間，再一個就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鳥，行動不便。

在春天孵卵，這是鳥的習(xí)性，我自己分析，春季少雨，氣候溫和，幼鳥浮出來之后，要學(xué)習(xí)生活，還要長身體，等冬季來臨，就能抵抗寒冷，就能度過漫長的少食的冬季。鳥雖然不會說人話，但它們有自己的語言，有自己的對話方式，它們根本不需要學(xué)人話。

我發(fā)現(xiàn)每一只鳥，它們的時間觀念都很強(qiáng)，沒有一只去偷懶。筑巢時有時還搬動比自己的身體大好幾倍的樹枝，飛起時就很吃力。它們的勞動就像父母為自己的孩子蓋房子不舍晝夜，眼窩塌陷了，肉舍了好幾斤。

我們時常羨慕鳥有一雙，強(qiáng)勁的美麗的翅膀，想上哪里，只要扇動翅膀就行，就能到達(dá)目的地。它們在藍(lán)天上翱翔，自由地選擇方向?？墒区B并不隨意地扇動翅膀飛舞，也是生活的需要，也是為了生存。生存是有生命物質(zhì)的基本要求。就像我們?nèi)祟?，雖然長著兩雙腿，長著寬大的兩只腳，但也不是滿世界地走，我們的行走必須充滿意義。否則，就是徒勞。

春天的時光太美妙了，陽光清新，空氣新鮮，風(fēng)兒柔和，杏花早開，桃花續(xù)后，而美麗的迎春花早在路旁向行人致意了。

我是一個半截子詩人，熱愛春天，熱愛春天里出生的每一細(xì)小植物，還有那些剛剛蘇醒的螞蟻，那些螞蟻帶著冬季的疲倦，慵懶。它們爬出洞穴就開始在春天的土地上四處爬動，它們想建立一個新巢，舊巢的種種缺陷，讓它們早就有了計(jì)劃。每到春天來臨，必寫幾首贊美春天，贊美螞蟻的詩章，雖然不經(jīng)典，但，是我對春天，對新生活的真實(shí)感受。我已到了知命之年，對生活是量力而行。每年春日，我都選擇云淡風(fēng)輕的中午時刻，傍草隨柳走田野，時人不識我心樂，說我偷閑學(xué)兒童。所過之處，剪剪春風(fēng)陣陣寒，但，春色惱人不愿返，真是一年春好處，遙看草色近看卻無。

更讓我感激的是勤勞的農(nóng)人，在自己的田里忙碌著，一年之計(jì)在于春，這句千古名諺，不說心里明鏡似的亮著。他們一會彎腰使鋤，一會低頭點(diǎn)種。把自己的土地整理得很像春天的樣子。他們在河北的大天空下勞動著，身影矮小，穿著冬末的衣服，沒有人唱歌，精力集中地干著活。我也是很遠(yuǎn)地觀望他們，不去打擾。我已經(jīng)不種地了，兒子們都在城里工作，土地承包給了別人?？吹絼e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很羨慕。

風(fēng)日晴和人意好，我沿著田野的小路，往更深的春處走去。因?yàn)?，天氣晴好，那些鳥減少了忙碌。一些巢已經(jīng)壘好，一些正在完善。鳥，是動過腦筋的，它們把巢壘在樹高高的頂上，那是兒童攀援不上去的地方，風(fēng)吹不垮，搖而不墜。遠(yuǎn)遠(yuǎn)望去，樹枝并沒有因?yàn)轼B巢而顯得累贅，反而襯托出樹冠那么熱情，那是鄰居友好的表征。

我大約數(shù)了一下，共有幾十個鳥巢，在我們村莊的樹上居住，應(yīng)該給它們起一個善意的名字，鳥莊。它們在我們村莊的天空隨意飛翔，找蟲子吃，很少，簡直是不，不到另外一座村莊飛翔，居住。長久地在一個地方生活就是混一個臉熟，有事了幫幫忙，有危險了相互提一個醒。

我覺得人類與鳥類是相互依存的，同生活在這個星球，我們的權(quán)利并不比它們大，如果世界上沒有鳥類，那將是多么單調(diào)，乏味呀。鳥有美麗的歌喉，有世界上最完美的飛翔，有再復(fù)制也遠(yuǎn)不如它的羽毛。它們吃掉了數(shù)不清的傷害莊稼的蟲子，它們本身就充滿了客人的意義。

美麗的鳥巢壘好以后，它們就試著共寢。漫長春夜，雖然白日陽光溫暖，到了晚上空氣還是有點(diǎn)冷，它們雙雙相依，由于還不困倦，就談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家長里短。冷風(fēng)有時通過縫隙吹到身體，吹到身體的羽毛上，那些很輕的羽毛立刻就抖動起來，它們相依得更加緊密。一只說，你往這邊挪挪吧，那邊風(fēng)大，這只說，不用了，你有身孕了，得注意身體。話說完，它們心里都感激彼此，內(nèi)心為自己找到了好老婆，好老公而滿足，幸福。這真是一世的緣分。

天空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一顆星星也沒有，它們在遠(yuǎn)離村莊的天空中睡眠，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棵樹，因?yàn)橛羞@樣一對和睦的情侶居住，而自豪，同時分享了鳥的相依的幸福。

村莊的證詞

有一次我的兒子回村，他突然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他說村里慢慢就沒有人了。當(dāng)時我聽了很是氣憤，村里這么多人，怎么就沒有人了。但轉(zhuǎn)而一想，兒子的話也許是對的，他從來沒有說過空話，他站在他的角度，一定看到了什么。他一定看到了空，看到了消失，看到了正在消失。馬沒有了，牛沒有了，羊少了，雞沒有了。這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情況，我怎么沒有想到呢。我整天忙我的事情，沒有注意觀察。我的心里立刻升起了一種悲哀，我的兒子走在我的面前，他穿著城市里的服裝，走著城市人的步伐，臉上透露的是城市人的表情。這真是沒有法子，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城沒有多少年，就完全融入了城市。他的思想，意識，觀點(diǎn)，盡管我反對，有些問題我們的意見根本不一致，最后還是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

是呀，沒有幾年村莊里多了幾十部小汽車，都是那些后生回家看父母的。我們在，他們?yōu)榱吮M孝經(jīng)?；貋恚覀儾辉?，他們回來干什么呢？仔細(xì)想想兒子的說法是對的，兒子站在了一個高度當(dāng)然看得遠(yuǎn)了。我的心不由陰沉起來。是呀，再過幾十年，我們這一撥人老去死掉，村里沒有人了，村莊還叫什么村莊，這里將成為一片廢墟，房子自動倒塌，樹木干枯，石器會湮滅。

從此在勞作之余，我開始尋找起村莊的證詞來，我花費(fèi)精力尋找出那些在我們村莊生活過的石器——碌碡，石碾，喂馬槽，門墩，磨刀石，水缸……我知道石頭的生命比鐵長久，它不受時間的侵蝕，這些東西過去多的是，為什么我要找的時候就不見影子，是否一個比我更有心的人提前收藏了。他想在我們垂暮之年，壘砌一座石頭的莊園？

這時，我才立刻想起村莊里經(jīng)常有一個買石磨，石碾的人，他的眼光真獨(dú)到啊，在我們渾然不覺時他竟然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這就是人與人的不同，智者與愚人的區(qū)別。我想了一個別的法子，我讓兒子給我買了一部照相機(jī)，我要把村莊的房屋街道，老樹，僅有的幾只山羊全部攝入我的相機(jī)，存進(jìn)電腦，我相信電腦是一個永久的東西，是一個了不起的家伙。我還要把我的父親、鄰居、書記、村長的影像都拍攝下來。是呀，兒子說的完全正確，盡管現(xiàn)在誰家的房屋蓋得都鐵殼一樣，裝飾的清明瓦亮，但空房有多少啊。下一代都是有文化的人，擁有技術(shù)的人，農(nóng)業(yè)本身都是辛苦的，人都是本著付出少收益多的境況走著，農(nóng)業(yè)完全機(jī)械化的道路必須要走的，這是社會歷史的必然進(jìn)程，也是城鄉(xiāng)一體化的具體表現(xiàn)。

我已經(jīng)拍攝了上千張照片，有的人不理解說我精神出了問題，我的相機(jī)對準(zhǔn)他們時得到了他們的反感，并且還臭罵了我，說我是吃飽了撐的。我提前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們還在混沌中，也許他們早就愿意村莊消失，消失了也就干凈了，種了一輩子地，種夠了。

我希望我能留住村莊的影子，在幾十年后很輕松地想起我們生活過的地方，那里有我們生命的根。

村莊里，我的生活

冬季，村莊里很少有人走動，只有太陽走在村莊的上空。太陽升到半空時，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才一手拿著木凳，一手握著煙卷。握煙桿的老人不多，只有三楞一個人。他們緩緩聚攏在村莊的墻南根，有一腔沒一腔地?cái)⒄f著往事，今事。臉色平靜，衰老的目光看著空曠的田野，那里是他們勞動了一輩子的地方，一生的汗水灑在了那里，一生的腳印疊印在那里。

我每天去田里，要經(jīng)過老人們歇息的地方。我知道他們?yōu)榱艘蛔迩f的繁榮，在這里獻(xiàn)出了寶貴的時光，最有力量的力氣。毫不吝惜地將汗水灑在土地上。甚至沒有一個人，站在村莊的最高處遙望一下遠(yuǎn)方。每天在酣睡中被黎明叫醒，然后扛著鋤迎著清新的陽光走向田野，從事自己的農(nóng)事活動。太陽從高高的天空滑過，從不打擾勞作的人們。他們有時清閑，有時忙碌。他們清閑時會唱歌，會哼小調(diào)，和善得像一個女人。忙碌時會發(fā)脾氣，發(fā)脾氣時像一頭青牛。

我時常覺得我們這里是一個遁世之地，還沒有被玷污，沒有化工廠、印染廠，沒有煤礦、煉油廠。沒有喧嘩和煩惱。人們喝著百米深以下的井水，放羊人的羊群總是游蕩在比他的思想還要遼闊的牧場。

每一個早晨都是令人愉快的。每天我起得很早，在村莊的邊緣散散步，邊走邊伸伸胳膊，邊抬抬腿，我的眼前是生長碧綠的莊稼，茁壯地生長著給人以鼓勵，信心。如果是冬天，我散步時就會走得很遠(yuǎn)，遠(yuǎn)離村莊二三里地。我在那里盡情地吸著田野里最新的空氣，有時眼望著距離村莊最遠(yuǎn)的地方想象一下那里的設(shè)施。在我的身后已經(jīng)有幾個人陸續(xù)走出了村莊，他們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伸胳膊。還有幾個人距離我很近了，我等著他們到我這個地方來，然后我們一邊散步一邊說說生活的事情。

有幾次我懶得到田野里去，就靠在敞著門的門框上觀望（我家住在村莊的邊上）。我看到陽光穿過密密麻麻的莊稼地傾斜而下，云蒸霞蔚的天空有小鳥急速地飛過。遠(yuǎn)方有一條小河橫穿了谷地。那是一條很小的河，從來沒有過大水肆虐，像一個誠實(shí)的農(nóng)民從來沒有想到過叛逆。

從我的門口抬眼望去，視野雖窄，但我一點(diǎn)也沒有感到逼仄。我的想象穿過低矮的田埂到達(dá)了視線以外的地方。在兩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塊大理石紀(jì)念碑，上面鐫刻著保衛(wèi)我們村莊的幾個民兵的名字。那是我們兒童時代每年清明要去掃墓的地方，由老師帶領(lǐng)著，老師表情嚴(yán)肅，我們也深沉有余?，F(xiàn)在那里被深草掩蓋。不管什么時候我凝望那里，心里都非常沉痛。太陽冉冉升起時，我看見它那么有別于其他的事物突兀地出現(xiàn)在眼前。

我居住的房子是鄉(xiāng)村最普遍的那種，坐北面南的四間筒子房，是我的父親留下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要放棄它。它的墻壁是厚厚的土坯壘成的，冬天保暖，夏天涼爽。房頂上有高高的煙囪豎立著，母親做飯時炊煙就沿著煙囪升上藍(lán)天。冬天我們做了一個通炕的煤爐子，即可取暖又可飲用開水。房子已經(jīng)老舊，褪去了顏色，我也沒有粉刷的計(jì)劃。屋頂被經(jīng)年的雨水砸出了數(shù)不清的小坑，但屋頂從來沒有漏下過雨水。窗戶是一般人家的兩倍，我喜歡大窗子，早晨明得早似的，給人豁亮之感。我沒有翻新的計(jì)劃，兩個兒子都去了城里，既費(fèi)時，又費(fèi)錢，何苦呢。這樣我有足夠空間想象，因?yàn)槲矣幸粋€三百多平方米的院子。我在院子里種了蔬菜，黃瓜，豆角，西紅柿，南瓜，還有茄子，大隊(duì)又給安裝了自來水管。門外是廣闊的田野，可以放牧視線，門內(nèi)是藤葉碧綠的菜院子。我一邊享受做農(nóng)民的快樂，一邊享受當(dāng)詩人的雅趣。

干凈的土

我是農(nóng)民，天生喜歡土，喜歡土的干凈，喜歡土的沉默，喜歡土樂不喜，悲不愁。喜歡土默默無語喂養(yǎng)我們一輩子而不驕功。土在田野里，從來不到我們家做一次客，我邀請過，都被土拒接了，土總是說，我正在忙，等以后吧。

土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經(jīng)歷的坎坷，要比我們多多了。我們那些艱辛，比起土來那簡直是微小得多。為了使我們生活得更好，經(jīng)過火的煉獄土變成了磚，我們整天在磚壘成的房間里，行樂，撒嬌，暗算同類。責(zé)備米不好吃了，油不香了。有時發(fā)脾氣，摔性子。這一切行為，土都知道，雖然土變成了磚，但土沒有死，土的心靈還活著。土始終豎著耳朵聽取人類的意見，以便更好地改善自己，為人類服務(wù)。

土是神，土是上帝。我們的一切行為都在土的注視中，你只要出生下來，雙腳一接地，土就知道了你一生要走的路。知道你一生的歸宿在哪里，無論你走多遠(yuǎn)，只要你不走出地球，土就知道你現(xiàn)在是怎樣想的。你的任何隱私都瞞不過土，甚至瞞不過一粒塵埃。塵埃是土休息的時候派出的偵察員。土從來不直接指出一個人的錯誤，土知道人的心胸狹隘，怕給人造成精神的挫折。土始終是愛人類的。

我們家的人都是愛土的，知道愛土?xí)砣兆拥募?。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曾祖父，祖父，把生命獻(xiàn)給了土。他們不甘侵略者的強(qiáng)橫，那些不懂得愛土的侵略者，用炸彈把土炸得渾身是傷，曾祖父，祖父再也忍不下去了，就與那些敗類拼了命。

我更是愛土，每次在田間勞動，我都不忍心用猛的力氣刨地。不敢在大地的胸膛上猛烈地跺腳，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種植，梳理，收割。收工的時候，把粘在衣服上的土粒很小心地放下來。

一個長久脫離土地的人會倒霉的，你居住在三四十層的高樓，暗自慶幸，脫離了地面的煩惱，你很早就有一種要離開土地的小聰明。你還有逃離地球的欲望，只是目前的條件不允許。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誤入了歧途，你的危險的想法，越來越危險。很多人看出來了，但誰也不會告訴你。土想告訴你，可是你距離他那么遠(yuǎn)，根本沒有機(jī)會。你遲早倒霉了，你得了癌癥，沒有醫(yī)治的藥，你痛苦，哭啼。你在半天空哀嚎，讓天空的飛鳥感到驚訝。這時你就有了從窗子跳下去的想法。實(shí)際上是土神在暗示你趕緊回到地面吧，土?xí)o你治療絕癥的。如果你不理解土的暗示，那么你只有死路一條。土是善良的，溫順的，簡單，樸實(shí)，凝重，具有不動聲色的溫潤力量。土是大智者，我們?nèi)祟愖盥斆鞯娜艘糙s不上土的萬萬億分之一。所謂的圣人，只不過是一個時代，或幾個時代的智者。然而土是永遠(yuǎn)的智者，只要地球不滅。土蘊(yùn)含了人類所需的任何知識與科學(xué)。土里有人類生活所需的任何營養(yǎng)，親近土，就是親近你自己，就是愛惜你自己。

土喜歡馬，喜歡驢的腳步，馬和驢走在土上時那是給土疲倦的身體進(jìn)行按摩。土的身體與我們?nèi)祟愐粯右灿袆诶鄣臅r候，疲憊的時候，筋骨的疼痛，思想的困頓。也渴望一雙溫暖的手掌的撫摸。馬和驢走在上面正好解決了這一難題。土討厭挖掘機(jī)，討厭高樓。挖掘機(jī)總是一點(diǎn)也沒有人性，總是很囂張地任意在土的身上創(chuàng)傷。樓太高了，太高的樓顯示了人的如魔的欲望，人沒有感到羞恥，反而引以為榮。

土把人類的所有惡行都記在心里。地震是不是土在發(fā)怒我不得而知。反正我知道，親近土，熱愛土，珍惜土是有益處的。

父親給我講的一個故事，說曾祖父死的時候，就是比不上眼睛。后來祖父把曾祖父抬到了田野，讓曾祖父的身體緊緊貼著土才安然地閉上了眼睛。顯然曾祖父與土的感情是什么樣的。

我有一個習(xí)慣，只要天氣暖了，我總愛光著腳丫子在地里勞動，舒服呀。我總是保持著與土地最多的接觸，我知道土地會給我?guī)砀嗟纳畔?。帶來好運(yùn)。

著名詩人大解先生說：“我踏在鄉(xiāng)村的雙腳，感到了穩(wěn)重的根基，就像一棵漂流的草，真實(shí)地抓住土地。在落腳處捧起泥土，并用浮淺的鼻子，嗅出了陳年的汗味和血腥。我聽到恒久的沉默，潛流在厚土里，以另一種搏動楔入生命。我偎依于厚土，在季節(jié)里反復(fù)感動，厚土厚土，萬物之歸之母?！?/p>

由于大解先生深愛土地，他深知土地能給他帶來不盡的創(chuàng)作之源，所以大解先生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的一篇篇華美的樂章?？偸且晕谋镜男缕?，篇幅的精致，語言的優(yōu)美，故事的樸素含蓄和意味深長受到許多讀者的喜愛。輕松幽默，妙趣橫生、充滿奇思妙想讓讀者深感生命的另一種奇跡有可能發(fā)生。

歷代帝王都懂得土的重要，無數(shù)戰(zhàn)爭都是為了爭奪土的面積。很多人想當(dāng)?shù)弁?，卻不知道怎樣當(dāng)?shù)弁?，憑著自己的一時驍勇，勝利了，坐上了皇帝的寶座，不知道世界上最珍貴的是土地而不是權(quán)力，還沒幾天被另一個驍勇的人推翻寶座，狼狽逃走。只有那些珍愛土地的人，才坐得永久。

還有這樣一件事的發(fā)生，那個人竟比我還愛土。

立秋那天，我們翻地要種白菜，我找來了一把鋒利的鍬。妻子在上面灑了一把化肥。旁邊是小秋家的菜地，他們家種菜多，經(jīng)常到城里賣菜。

今天他們家也種白菜，地翻到一半，小秋走過來，一邊掏煙，一邊說，銀哥。我給你說一件稀罕事。我不吸煙，小秋知道。因此小秋拿出煙就自己燃上吸起來。

小秋說，昨天我到城里賣菜，竟有一個這樣的人，站在我的車前專注地站著。我說你要什么菜，那個人說，我不要菜。我說你不要菜在我這里站著，擋著我做生意，走開吧。那個人傻了似的就不走，囁嚅著說，我想把你車上蘿卜上的土刮下來。

我說你神經(jīng)病，你把那些土刮下來，我的蘿卜就要受傷，就搞得不好看，我就很難賣。你到一邊去玩吧。我以為眼前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是神經(jīng)病，就用了“玩”字打發(fā)他走。中年人說，情況是這樣。我老父今年七十八歲了，我母親死得早，我母親走后，我就把老父接到了我身邊，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也就是說我老父快二十年沒見過家鄉(xiāng)的土了。他是一個純粹的農(nóng)民，在家天天勞動，一天不勞動身體就不舒服。剛來時，我讓他控制著，不要想那些土上的事情。更不讓他到菜市場，他一看見那些青菜就想回家種地。那種渴望，厲害得很，鬧得他一連幾天不吃飯。我和老婆每天上班，也沒時間陪著老父到鄉(xiāng)下走一走。可老哥你想，那邊家里我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回家也沒勁。因此一拖再拖，一直到今天。老父終于病倒在床上，我知道老父的心愿，就是想摸一摸家鄉(xiāng)的土。我自作聰明，在一個閑置的工地找了一鍬土，帶回去。結(jié)果，被老父罵了個豬狗不如。今天，我看到你的一車蘿卜上都帶著新鮮的土星。我想收集下來，帶回家，給老父治病。

小秋說到這里，抬眼看了我一眼說，銀哥，我賣菜十幾年了，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茬。我真猶豫了，我一下子拿不定主意。是讓他刮還是不讓他刮。刮吧，我的生意難做，不讓他刮吧，看這個人是一個誠懇的人，孝子。最后我恨恨心答應(yīng)了他。那個中年，感激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小心地把蘿卜上的土，挫下來，放在一個干凈的塑料袋。最后硬賽給我十塊錢，我不要，中年急了，硬是丟下十塊錢跑了。

小秋說，銀哥，你說那土能治好他老父的病嗎。我說，肯定能治好。他老父跟我們一樣是農(nóng)民。天天種地，與土地早有了感情。這感情是我們現(xiàn)在不覺得的。如果，哪一天我們突然離開了土地，說不定我們比那個中年的老父更渴望土。

小秋，不解地望著我。說，不可能吧。有那么嚴(yán)重嗎。我說，你不相信就等著瞧吧。

忙 春

谷雨前后，種瓜點(diǎn)豆。距離谷雨還有半個月，母親就忙碌起來。一天早飯后，母親找出豆角，西葫蘆，黃瓜的種子。菜地早就翻好了，是母親親手翻的，我?guī)兔δ赣H不讓。母親說，你有自己的事情。

二分地的菜地被母親種得滿滿的，蘿卜，白菜，西紅柿，大蔥，還有近幾年才時興的新品種。空心菜，勺菜，雞針菜。進(jìn)入四月，我家的菜地就長得五顏六色，郁郁蔥蔥。誰家沒有菜吃了就可以隨便到我家菜地摘菜。母親從來不反對，臉上更沒有厭煩的情緒，反而有一種滿足感。

母親七十多歲了，身體健康，勞動給母親帶來了好處，但我們從來不讓母親過分勞動。我們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過分勞累會損傷身體?？墒悄赣H勞動起來就會忘我，地是她翻的，羊糞是她背進(jìn)去的。那幾年母親給我們帶孩子，耽誤了種菜，吃菜都是從菜攤買來的。母親心疼錢，每次買菜母親都臉色難看，母親是種菜的高手，她不愿意讓錢白白讓菜販拿走。

現(xiàn)在好了，她的孫子們都長大了，到外地上學(xué)了，不用她照管了，因此有了空閑，母親重新操起了舊業(yè)。

那二分地的菜地，每年開春，母親就翻整的平平的，亂亂的，筆直的畦岸，厚實(shí)的閏土。由于氣候還寒，點(diǎn)上種子時必須蓋上塑料布，母親非常感謝塑料布，她說這么薄的東西硬是讓我們提前半月吃上新鮮蔬菜。

種菜也有說道的，比方哪種菜要早種，哪種菜要晚種。白菜不吃五月土，到了五月白菜就會長油龍。哪種菜末了種大蔥，大蔥是過了麥夏要種的。立秋還要及時把大白菜種上，農(nóng)人一冬天就是憑的大白菜。有些菜是直接點(diǎn)籽，有些菜是先育苗。

遼闊的春天里，因?yàn)闆]有多少活要干，很多人不去田野，空空的田野里就母親一個人在那里勞動，一會彎腰，一會低頭。每次打工回來我都會看到母親的身影，看到燕子在母親身邊飛舞。有時露水把母親的褲管打濕。母親的一縷白發(fā)在母親低下頭去的時候往往會遮住母親的眼睛，那是一縷母親生我時死死咬住的白發(fā)。母親有腰疼的舊病，不時母親會直起腰按住腰部捶打幾下。一些懂事的灰喜鵲飛過來，焦急地叫喊，讓母親休息，讓母親擦掉額頭上的汗滴。還有那些楊樹一直向母親行注目禮。

母親勞動了一輩子，熱愛勞動，一天不勞動就覺得身體不舒服，但是對于母親我們多么愿意讓她盡享天倫之樂呀。母親吃過的苦太多了，那時候母親剛剛生下我們沒幾天就爬起來參加了勞動。家里的勞力少，要掙工分，補(bǔ)貼家用。我們家艱難的日子讓我記憶猶新。吃過槐葉、榆樹葉，吃過棉籽，吃過白菜疙瘩。挨過饑餓的人永遠(yuǎn)珍惜糧食，知道糧食的金貴，知道汗滴禾下土。

進(jìn)入五月，母親的菜地，就繁忙起來。白菜清脆，豆角墜地，黃瓜在頭上頂著小黃花。韭菜也掙著生長，勺菜，雞針菜也長得火色。我們家吃不清就給鄰居家，若是趕上誰家的新人相家，要做幾個菜，母親就給人家摘最新鮮的正道的好菜，那樣子好像我們自己要結(jié)婚，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天生善良，不管給誰，無論你是仇家，還是有隔閡的人只要你張口，母親就答應(yīng)，而且答應(yīng)得爽快。我們反對時，母親就說住在一個村莊就是一家子人。有一次母親到醫(yī)院做了一個小手術(shù)，右腿膝蓋里有一塊碎骨質(zhì)?；丶液?，街坊鄰居陸續(xù)來我們家看望母親，禮品堆了一大堆，母親很不好意思。我知道這是母親平時對他們好，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也有兩只眼，都看得準(zhǔn)。

春意濃了，麥子一天比一天綠，路旁的楊樹吐出了葉芽，母親的菜地也綠意朦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