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依偎一棵白樺樹
依偎在一棵白樺樹的樹干上
身著白襯衫的我,也顯得
有些亭亭玉立
依偎在綏棱的一棵白樺樹上
我的眼神,有游子的繾綣
冰清玉潔的親娘
你隨便伸過來一條臂膀
小興安嶺
就成了我堅實的靠山
你把家園打掃得如此一塵不染
我那個酗酒的弟弟
一定有什么潔癖
他虛張聲勢的樣子
像極了唐宋文人騷客當(dāng)中的
某一個
或者他就是白樺林中的
某一棵呢
我依偎著他
我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他攙扶著我
我命運(yùn)里的殘枝敗葉
正在被他一掃而空
如果恰好是那個夜晚
我就被他掃成一張質(zhì)地不佳的宣紙
我不敢著墨
在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們
譬如一個號稱老墨的畫家面前
我簡直就是一只困獸
此刻,唯有一棵白樺能夠?qū)⑽野矒?/p>
我們一起明滅,一起沉默
而那個坦蕩如砥的兄弟
和干凈祥和的小城
依然,棱角分明
與縣委書記一起吃面條
論級別,我們旗鼓相當(dāng)
說起胸中的萬千氣象
我儼然就是綏棱街上這家不起眼的
重慶小面
面館老板眼神里有一絲慌亂
這個常常在縣電視新聞里
看見的大人物,像一個普通的食客
一樣,披星戴月走了進(jìn)來
同時走進(jìn)來的,還有
三位來給小城寫詩的文人
四個人圍坐在厚厚的實木飯桌上
這個夜晚,來不得半點(diǎn)虛假
我們談詩,縣委書記來自文人輩出的桐城
我們談綏棱,縣委書記的眼睛登時發(fā)出光亮
他的南方口音充斥小小的面館四壁
有一種磁性,隨和而勁道
小菜清爽,小面筋道
那微微的麻辣調(diào)和著幽暗的陌生感
父母官的平民吃相有一種親和
那說不出的清正之氣正在一碗面中彌散開來
在綏棱寫到雨
綏棱的雨一直在下
綏棱的雨,一直
沒有把我淋濕
與一群詩人捉迷藏的雨
一定是好客的雨
它揣摩透了詩人的好奇心
如果旅途上沒有點(diǎn)插曲
離開后未免會搜腸刮肚
平原上的云變著花樣
落在大興村的朝鮮族民居前
它就是一朵朵妖冶的虞美人
落在半截河看不見的流水里
它就是四平山遺落的白馬石
但它一直沒有落在詩人的頭上
詩人們下車的時候
它就在遠(yuǎn)處死死地盯著我們
詩人們上車的時候
它就一遍遍敲著厚厚的玻璃車窗
綏棱的雨,一直
尾隨著我們
卻從不打攪我們
它讓我想起生命里
那些不善言辭的摯友
在2016年綏棱的夏天里
從未有一滴雨砸中我的腦袋
我的心,卻已茫茫潮濕
在深山老林里走
幾個拿腔作調(diào)的詩人
在這里說到氧,說到負(fù)離子
最好小聲一些
因為我們是少數(shù)分子
一身休閑打扮的人
在美人松跟前免談挺拔
自命不凡又邋邋遢遢的詩人
在白樺面前別說自己多么純粹
四平山里顛簸的道路
顯然對一輛中巴車是拒絕的
那些綠色的時間被一次次撕開
四合的暮色為我們打著圓場
一塊石頭和一個狐仙洞
都是圣物,都曾經(jīng)為一場神圣的事業(yè)
推波助瀾過。而今天那些手無寸鐵的人
不是詩人,就是游人
在林業(yè)局展覽館,當(dāng)我們
看到入庫的刀槍,南山上放馬
我一下子意識到,所謂和平
其實就是可以放心地在深山老林里走
當(dāng)我寫下“匹夫有責(zé)”
——寫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田莊臺遺址
出土的槍炮,燒焦的糊米
他們更像一些無言的證人
悲憤,仇恨,秤砣一樣
抵在熱血郁積的胸口
不吐不快,我堅定地
寫下“匹夫有責(zé)”四個大字
在心底拭去屈辱的淚水,然后
把頭顱高高昂起
在遼河大橋眺望遼東灣
遼河平原太平了,平得
一點(diǎn)不適宜眺望
遼河大橋太高了,高得
我們頃刻就變成了一只海鳥
我們在遼河大橋上駐足
紅海灘開始盡情袒露它的豐腴
那堿蓬的深情在一汪春水里
放歌,蘆葦?shù)纳碥|已勝過鋼鐵
站起來的沃土,英氣逼人
左手遼河,右手大遼河
我看見千萬匹駿馬在水底奔跑
像噴涌的油流豪氣干云,永不回頭
在北窯村與村民攀談
她的中氣十足
讓我一度心虛
我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
走馬觀花的居心汗津津的
她的家珍不過是一些
杏花,梨花,柔軟的柳枝
然而春風(fēng)十里,不如
她的富足
作為一個匆匆的過客
我的鄉(xiāng)村記憶正在被顛覆
夢里老家
可不可以像這里一樣如詩如畫
而我,可不可以
再做一回農(nóng)民,從一個
殷實的門口器宇軒昂地走出
迎向面若桃花的新嫁娘
認(rèn)養(yǎng)一株水稻
認(rèn)養(yǎng)一株水稻
就是把自己當(dāng)作一株植物
在遼東灣名正言順地
永久居留,梨花帶雨
認(rèn)養(yǎng)一株水稻
就是與稻田里的河蟹
稱兄道弟,然后一起像男人守候女人
一樣,守候稻米的一生
拒絕農(nóng)藥,拒絕沒有情感的茍且
讓風(fēng)隨和地愛撫一株水稻
讓另一株水稻與之相親相愛
把我的汗水和骨血都給它
從此我在田野里就有了親戚
我們互相牽掛,我們相濡以沫
我不再為稻粱謀,我不再懷疑糧食
我的肌膚越來越白,像一粒晶瑩的大米
題一把折扇
你說
你將寄我一把折扇
當(dāng)扇子還在路上
風(fēng)就刮了過來
扇子抵達(dá)的時候
“風(fēng)還沒有刮過
心已飛遠(yuǎn)”
有一種念想
將隨著這把折扇
永久停留在我的案頭
我冷的時候
它瑟縮、羞愧、窘迫
我熱的時候
它一次次把自己
坦然打開
嶗山綠
這個上午注定是綠色的
你又一次寄來的嶗山綠茶
讓我的心
開始返青
自從那年你返回青島
之后的每一個六月
漂洋過海的郵路
總有茶香溢出
而那些溢不出的茶香
總是彌漫在我的案頭
被染綠的日子
散淡。清苦。意味深長
我不曾登過嶗山
但我喝過上好的嶗山綠
我常常把你忘記
像忘記一杯涼茶傳言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