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龍飛
一起“拆遷戶連殺三人,自己也當場斃命”的新聞震驚全國。
這起慘案似乎正將這座城市的大拆遷棋局引入難以收拾的殘局
2016年5月10日17時許,鄭州市惠濟區(qū)老鴉陳街道薛崗村村民范華培持刀行兇,致三死一傷。最終在數(shù)十位持槍警察的圍截下,行兇者在薛崗村內(nèi)被擊斃。一段32秒視頻在網(wǎng)絡上廣泛流傳,引發(fā)社會強烈關注。
薛崗村位于鄭州市北三環(huán)之外,處于城市之角。這里456戶居民原本背靠著黃河水種菜為生。過去兩年間,因為周邊大拆遷,5萬“鄭漂”租客涌入這個地區(qū),加蓋起的高層建筑鱗次櫛比。而2016年始突如其來的拆遷,又令此地碎石滿地。
2016年之前,薛崗村南北兩面的“都市村莊”已全部拆盡。一望無際的拆遷現(xiàn)場里,巨型的藍色遮陽網(wǎng)高低不平地將廢墟緊緊蓋住,以防風塵;村子外圍的建筑大多已沒了門窗,被拆殆盡。只有以中街為核心的數(shù)十棟建筑還在挺立,像一片海里的孤島。
按照鄭州市惠濟區(qū)的城中村改造計劃,薛崗村是這場改造攻堅戰(zhàn)中的最后一座堡壘。
誰也沒想到,這座堡壘從內(nèi)部炸裂開來。
事情要從幾年前講起。
2012年初,鄭州市委重新開始加快城中村改造計劃。全城進行總動員,要求3年內(nèi),將三環(huán)內(nèi)的所有城中村全部改造完畢。
2013年年末,同在三環(huán)之外,僅與薛崗村相隔數(shù)百米之遙的老鴉陳村傳出拆遷消息。老鴉陳村是鄭州市最大的城中村,有1.6萬村民,建筑面積達到350萬平方米,流動人口一度達到30萬人。拆遷的消息傳來,“鄭漂”租客們只能轉(zhuǎn)往他處,薛崗村成了租客的首選。
三全食品廠也到薛崗村租用房屋作為員工宿舍,十幾平米的房間每月租金在300到350元之間。彼時薛崗村并無高樓,大多以三層樓房為主。
租客一多,房租說漲就漲起來了。2014年開始,薛崗村開始了瘋狂的翻建和加蓋。
村民們都清楚,按照規(guī)定,三層以上屬于違規(guī)建筑??扇绻喑鰞蓪?,能隔出20間房,每月就可以坐收6000元。即使委托給中介,一年也能有5-6萬收入,這遠比種菜賺得多了。
鄭州市政府曾發(fā)布了兩份關于嚴厲打擊各類違法建設行為的通知,打擊對象明確指定是2013年1月1日以后,新增的違法建筑、新發(fā)生的在建違法建筑。
但5萬租客的涌入,冷清的村道多了商業(yè)的氣息,在迅速膨脹的人潮中,村民仍日夜不停蓋房,7層、8層、11層隨處可見。
到2015年年初,街邊的房屋月租已漲到600元/間。
2016年1月下旬,薛崗村傳出要拆遷的消息,村干部組織人員在街道上張貼拆遷橫幅。因為臨近春節(jié),橫幅引起了村民的抵觸,村民劉蘭和一些村民提議要看政府批文,未得到及時回復。但他們被告知3月就要開始拆遷。
有村民繼續(xù)加蓋樓房。更多村民開始討論拆遷補償?shù)膯栴}。作為惠濟區(qū)最后一個被拆遷的村子,他們有太多的先例來進行比較。
長期研究鄭州城市規(guī)劃的學者高桂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眾所周知,許多拆遷戶通過拆遷一夜暴富,他們手上持有城市最珍貴的土地,也只有這一次變現(xiàn)的機會。可暴富的目的卻是沒有終點的。這可能是人生發(fā)財?shù)淖詈髾C會,加上‘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理作祟,越往后拆遷的村民心理越復雜?!?/p>
鄭州的城中村改造早已聞名全國,并冠以“鄭州模式”。
2015年初,鄭州市下發(fā)了21號文件,決定對城中村拆遷安置補償方案采取“60+10+20”的安置辦法,即人均住房安置建筑面積不大于60平方米、商業(yè)用房不小于10平方米,按成本價增購不大于20平方米,由此算出安置住宅面積、商業(yè)用房面積及增購面積總和不大于90平方米。
以上標準已高于西安、合肥等中西部省會城市。
但實際的補償標準比這個還高。劉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西邊的祥營村安置補償達到人均150平米;金水區(qū)二十里鋪已到人均200平米,其中30平米還是店面;離最近的老鴉陳村,有1萬多人,是鄭州最大的城中村,賠償也到人均160平米?!?/p>
薛崗村的賠償標準下來了,即按照鄭州市政府2014年8月1日發(fā)布的《關于調(diào)整國家建設征收集體土地青苗費和地上附著物賠償標準的通知》執(zhí)行。
該通知中,樓房補償標準為框架結(jié)構1080元/平方米,鋼架結(jié)構800元/平方米,磚混結(jié)構680元/平方米,磚木結(jié)構550元/平方米。建筑的三層以下正常補償,三層以上屬于違建,按照340元/平方米計算。
按照城中村拆遷安置補償方案,薛崗村人均可獲得安置房面積為110平米(其中90平米是住宅面積,20平米是門面面積)。像范華培一家5口人,可獲得550平米安置房,與他家的三層建筑面積540平米相當。
110平米已經(jīng)高于“60+10+20”的安置標準,但有部分村民還是不滿。
劉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薛崗村民加蓋房子,基本是在得到拆遷通知之前,并非為了補償,用的都是好建材,每平米的成本約在600元左右。村民們認為,如果是七層的建筑,依照現(xiàn)在的補償標準,三層以上的仍要虧20萬左右。樓層越高,虧損越大。
而許多薛崗村村民出租房屋掙錢只有幾個月時間。
“以前,有的人拿了一年補償款,后來就沒了,也不知道找誰。我們也不清楚安置我們的小區(qū)在哪里。這一切讓人沒有安全感。”村民劉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臨近幾個村的拆遷戶直到三年以后才獲得安置房,有些人為此長期要租房,這些都讓薛崗村村民感到擔心。
4月,大部分村民陸續(xù)搬遷,還剩十來家釘子戶,范華培就是其中之一。
拆遷部門通過不間斷地停水停電來迫使釘子戶搬家。劉蘭的叔叔劉強也是釘子戶之一。劉強年過半百,但生性剽悍,一停水停電,就去拆遷指揮部鬧騰一番,水電很快就續(xù)上了。但一來二去,矛盾不斷升溫。
一旦停水,范華培就要到薛崗小學提水,那是薛崗村的對角線位置,距離范家最遠,范家的一些租客因為無法忍受,陸續(xù)搬走。
此時,隔壁老鴉陳村的160多家釘子戶被強拆的消息傳到了薛崗村,這十幾家釘子戶更加人心惶惶。
薛崗村村民劉蘭,曾與范華培同學8年,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范家是在2014年開始蓋樓的,而這兩年,泥水師傅的工價都漲到每天200元以上。范華培借了70萬蓋樓,這在村里并不特殊。
劉蘭回憶,范華培對父母很孝順,打小干農(nóng)活多,長得壯實,學習也好,經(jīng)常拿獎,后來去東北上了大學,學的是林業(yè)。在村里算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
5月10日,是范華培父親出院的日子。據(jù)劉蘭介紹,年初以來,范華培父親就因為拆遷“鬧心”而引起心臟病,住進了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父親住院不僅花費范家數(shù)萬元,也讓范華培對拆遷充滿了敵意。此外,因為拆遷,租客少了很多,曾經(jīng)月收上萬租金的財路也就此斷了。
父親剛出院,下午又有租客向他抱怨停水停電。下午4點左右,范華培拿著刀出了門。
此時,路邊的鉤機正在作業(yè),范華培上前就與司機爭吵。劉蘭認為,范華培可能以為是鉤機司機斷了他家的電。
他捅倒了鉤機司機。
因為正是上班時間,街道上沒什么人。范華培迅疾駕駛汽車,由薛崗中街沖出,沿江山路向北1公里,到了老鴉陳街道辦事處。此時,拆遷辦副主任陳山正好從辦公樓往下走,范華培連刺陳山五刀,陳山當場死亡。街道辦事處其他人員開始邊跑邊報警。
范華培遂開車回村,他加快了車速,撞倒了前來收舊空調(diào)的和文志父子。據(jù)當時另一目擊證人和向上對媒體陳述,范華培將和文志撞飛在地后,繼續(xù)向前,和文志之子和潁才、和向上上前攔車。車子開出10多米后停下,范華培右手持刀下車,將和潁才捅倒在地,并朝剛剛被撞倒在地的和文志又補了7刀。
網(wǎng)絡圖片顯示,和文志躺在范華培家門口的路邊,右腰處有大量血跡。
下午5點零6分,范華培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遺言:“人已殺,不要再救。我已活不了?!?/p>
隨后就是那段流傳出來的32秒視頻。
視頻中呼喊“不要開槍”的兩名男子,一位是范華培的堂兄弟范凱,一位是他的同學劉光,當時他們希望警察不要開槍,勸范華培投降,但范華培手上仍持有刀械。依據(jù)鄭州市公安局的通報,在警方制止范華培行兇過程中,范叫囂威脅并開車沖撞,民警鳴槍警告無效,開槍將其擊斃。
劉蘭也聽到了持續(xù)不斷的槍聲。一時間,村內(nèi)人心惶惶,
5月11日,家族親屬在范華培家中為他設了靈堂,家門口的捐款記錄本記錄了近150位村民及陌生人的捐款,捐款金額超過2.5萬元。隨后,聚集在這里的人群被相關部門驅(qū)散。
在鄭州,薛崗村事件并非孤案。
“一些人說從衛(wèi)星上看鄭州,會以為是地震現(xiàn)場。在過去的十幾年間,鄭州市拆除城中村,可以說一以貫之,決心很大?!遍L期研究鄭州城市規(guī)劃的學者高桂華對發(fā)生此案感到十分心痛,“事實上,鄭州過去十數(shù)年間因拆遷的流血案件并不少見。這是‘休克療法帶來的后果?!?/p>
上世紀80年代中期,美國經(jīng)濟學家杰弗里·薩克斯將“休克療法”這一醫(yī)療術語引入經(jīng)濟領域,意指強力的綱領和政策在短期內(nèi)實施,可能致使社會生活產(chǎn)生震蕩,導致出現(xiàn)“休克”狀態(tài)。
高桂華進一步分析認為,鄭州的“休克療法”就是大規(guī)模大力度地推進政策,同時修幾條地鐵,同時修七縱七橫的快速通道,與之相配套的是幾十個城中村同時拆遷。
高桂華分析,2012年以來,城中村改造,一些村民并未得到及時的“包賠”或者“包房”,使得后來者不再輕易相信政府,認為房子一旦拆除,就失去了博弈成本。僅僅依靠“拆遷協(xié)議”上單方面簽字,并沒有給他們安全感。
而在鄭州的大拆遷過程中,總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鬧過以后補償就提高一些,與薛崗村唇齒相依的老鴉陳村,就是這樣。
老鴉陳村村民張華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本來老鴉陳村的賠償標準和薛崗村一致,政府承諾前三年每人每年將獲得7200元的過渡費、5000元的生活費,“但現(xiàn)在我每年的安置費是1.8萬元,安置補償面積也增加到了人均160平米,其中110平米住房,10平米車庫,還有40平米商業(yè)店面。”
2013年12月,老鴉陳村正式啟動拆遷工程。因為部分村民阻撓,拆遷過程始終不暢。2014年12月的一天,由幾家單位組成數(shù)百人的拆遷隊跟著挖掘機進村,警覺的村民已將大隊部的鑼鼓拿出來,全村數(shù)千人出來將拆遷隊團團圍住,雙方起了沖突,不少人在沖突中流血受傷。張華強回憶說,“因為村民很多,并沒有吃虧?!?/p>
隨后村民將鑼鼓擺在了村口,數(shù)千人堵住江山路的主干道,將舊沙發(fā)和火盆擺在馬路中間,使得當?shù)亟煌òc瘓了三天。
到2015年年初,老鴉陳村村民又自發(fā)組織了多次游行,幾經(jīng)博弈,最后換來了補償條件的修改。
但直到現(xiàn)在,還有一百多家釘子戶不愿意離開,他們對單方面簽訂的《拆遷補償》協(xié)議不滿。2016年4月28日,惠濟區(qū)區(qū)委書記黃鈁在“老鴉陳視察拆遷遺留問題清零及‘兩違整治工作會議”上強調(diào),惠濟區(qū)相關部門要提前跟進,發(fā)揮作用,形成拆遷氛圍,確保4月底完成任務,“要硬起手腕,防止反彈,實現(xiàn)清零目標”。
隨后針對老鴉陳村展開的強拆行動,極大地震動了周邊村莊,包括薛崗村。而再接下來,薛崗村事件更是將拆遷運動推到一個難以收拾的殘局之中。
(應采訪對象要求,所有拆遷戶采訪對象均為化名。實習生張秦川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