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濤
丹崖霜紅 青峰獨兀
□宋濤
傅山的藝術世界
FU Shan is the Jinshi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 He had a wide range knowledge of poems and prose,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s and inscriptions on ancient bronzes and stone tablets and he was also proficient in Confucius classics and medicine. As a result, he was reserved by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i. The article analyzes the art value and his art against the background of cultural transition during the 17 century through FU Shan’s calligraphy works in different periods stored in the Shanxi Province Museum.
傅山學問淵海,博淹諸子、訓詁、詩文、經史、金石、醫(yī)藥、書畫等諸多領域,是當時士林尊仰的一代宗師。他那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不僅見證了一個血淚交雜、風云變幻,天崩地坼的時代,也見證了中國十七世紀書法史的轉捩和嬗變。透過傅山,我們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世界的精彩和深邃;透過傅山,我們看到了明清之際啟蒙思想家對人性解放、獨立的呼喊;透過傅山,我們更看到一種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堅硬和超拔。
傅山誕生在山西太原陽曲縣一個傳統(tǒng)士大夫家庭,傅氏自明初世代官宦,頗為顯赫,加以詩禮傳家,可謂書香不斷,尤其是傅山的祖父傅霖和父親傅之謨,對他的人格形成和書學奠基,至為深遠。全祖望稱贊傅山說:“先生之家學,大河以北,莫能窺其藩者。”
傅山七歲就讀私塾,據稱讀書十行并下,過目成誦。傅山的家庭可謂書法世家,他八九歲時便開始學書法,從學鐘繇字入門,繼而學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至二十歲左右,已“于先世所傳晉唐楷書無所不臨”。傅山喜歡以篆隸筆法作字,真草重骨力,宗顏書而參鐘、王意趣,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王鐸書風的影響。他對趙字別有見地。年輕的傅山曾摹趙子昂、董其昌詩墨,愛其圓轉流麗,稍臨之,遂亂真矣,既乃愧之。他對我國歷代書法理論與書法各體之間關系的研究與探索,均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十五歲應童子試,以第一名的優(yōu)秀成績被山西提學文翔鳳錄為博士弟子員(即秀才)。文翔鳳是陜西三水人,萬歷庚戌進士,天啟間以副史提學山西,力振晉人萎靡之習,是一位有骨氣、有見識、以辭賦為專門絕學、詩作也離奇古奧的好老師,對傅山有極大的影響。日后傅山以奇崛突兀的性格和藝術風格為人所知,不能不說這其中即有文翔鳳投射在少年傅山心頭的影子。文翔鳳后因彈劾魏忠賢被罷官回籍。傅山非常懷念這位老師,寫了一首《大音》詩,贊頌了文翔鳳正大光明的胸襟和正義感,并肯定了他對改變三晉士人風氣的影響。傅山是一個天賦很高的人,記憶力驚人。在他二十三歲時,會試卷出,兄傅庚為他點定五十三篇,他與西席馬生比賽記性,看一天之內能背幾篇。“馬生也自負高資,窮日之力,四五篇耳”,而傅山“櫛沐畢誦起,至早飯成喚食,則五十三篇上口,不爽一字,馬生驚異,嘆服為神”。二十九歲時,三立書院從全省選拔了三百余名才士進院學習,傅山以優(yōu)異的成績入選,受到了山西提學僉事袁繼咸器重。袁評其文:“山文誠佳,恨未脫山林氣耳?!备瞪皆谌喊l(fā)憤讀書,同時也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有為青年,如郭新、曹良直、薛宗周、王如金、白孕彩、戴楓仲等。
崇禎九、十年間,青年傅山因不滿閹黨張孫振構陷袁繼咸,遂帶領三晉諸生進京情愿,為袁繼咸伏闕訟冤,并印發(fā)揭貼(傳單),逢人便送,由此獲得了廣大人民和士大夫的支持。當時朝廷因懾于輿論的壓力,于次年四月才審理了這案子,傅山親自出堂作證,最后判決張孫振所控告袁繼咸的罪狀全系捏造,同時對張孫振作出了處罰。終于使袁繼咸的冤案得以昭雪。以傅山為首的請愿運動,一直堅持了七八個月之久,最后終于取得了勝利。經此一事,傅山“名聞天下”(全祖望語)、“海內因是無不知有傅山其人”(戴夢熊《傅征君傳》語)后來袁繼咸到南方作官,曾多次邀請傅山擔任要職,都被傅山謝絕。日后,傅山將這一段回憶記述成文,名曰《因人私記》,現(xiàn)收藏于山西博物院的這幅作品,詳細敘述了上京請愿的經過,洋洋六千余言,文質樸實,書法精到,堪稱傅山書法和文學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1644年,傅山三十八歲,這一年,風雨飄搖的大明王朝走到了末路,當李自成的大軍逼近山西時,明大學士李建泰奉旨督師援晉,名振一方的傅山在李建泰的盛情邀請下出山。后來,由于義軍迅速占領晉南,李建泰得知其家鄉(xiāng)曲沃已陷,便無意進軍,退兵保定,傅山遂知事不可為。甲申(1644年)八月,清兵入關后不久便揮師入晉。傅山很快由反對義軍轉變?yōu)榉辞濉榱吮3謿夤?jié),免遭剃發(fā)和從事反清活動的便利,傅山到壽陽拜還陽真人郭靜中為師,出家為道士,排輩份為真字輩,取名真山。他穿朱衣,自號朱衣道人、丹崖翁、松僑、僑黃老人等,無不寓有對朱明的懷念和國破家亡的沉痛。他還以行醫(yī)作掩護,四處云游,進行秘密的反清活動。順治六年(1649年),他參與了汾州義軍的反清斗爭。順治十一年(1654年),他又參與了宋謙在河南舉義的策劃,失敗被捕后經人營救出獄。
對于在滿清統(tǒng)治下生活的心情,傅山曾以“不生不死間”來加以形容(《東海倒坐崖》),又曾說“三十八歲盡可死,戚戚不死復何言?……朝元白獸尊當?shù)?,夢入南天建業(yè)都?!保ā都咨晔貧q》)順治十一年,傅山曾于牢中絕食九日,一來以示抗爭,再也欲求速死,后來在雖在門生故舊的百般營救下得釋,傅山卻“深自咤恨,以為不如速死之為愈”(全祖望《陽曲傅先生事略》),更作《不死》詩以示羞慚。若非大孝存乎胸中,傅山即于順治十六年南游至海州時浮海而去矣(《朝沐》)。順治十六年(1659年),傅山“南游浮淮,渡江至金陵,復過江東,北至海州”(丁寶銓《傅山年譜》)。海州,即是今天的江蘇省連云港市。今存于太原市晉祠博物館的一幅傅山草書真跡《東海倒座崖》詩軸,便是傅山日后書錄的創(chuàng)作于此行的一幅書作。
張煌言、鄭成功的反清斗爭已失利,救亡無望,傅山只好帶著悲憤的心情回到太原。一路上,他反思明王朝的腐朽和南明小朝廷的茍安無為,比之歷史,簡直較宋季有過之而無不及?,F(xiàn)存于山西博物院的草書《讀宋南渡后諸史傳》軸,正是傅山以史喻今的一幅手札,文曰:“讀宋南渡后諸史傳,真所謂箭頭不快,努折箭竿。細繹李伯紀,何其不似南人用心也!鞠躬盡瘁,武侯后僅見?!痹撟鞴P力疏放有力,學思中蘊藉萬鈞,是傅山現(xiàn)存的代表作品。
李商隱華州周大夫宴席詩 絹本198×46厘米
阿毗達摩大毗婆沙論句 絹本181×41厘米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這是傅山寫給兒孫們的一句詩,這句詩集中體現(xiàn)了傅山對書法學習和創(chuàng)作的核心精神與態(tài)度,古人所謂“知人論世”,傅山所謂“作字先作人”,正是化用了儒家傳統(tǒng)的道德精髓于藝術的創(chuàng)作實踐當中,而“奇”,并非有意標新立異,而是主張在藝術創(chuàng)作之前,應先養(yǎng)煉高尚的道德情操于胸臆之中,培養(yǎng)淳正通博的學問以為指導,這樣才能字如其人,達到莊嚴而古雅的境界。傅山一生志節(jié),不可謂不奇,而一個“奇”字的背后,也正是這種剛介、奇崛的人格力量,深深地感動著人們。標舉真率、反對奴俗,可謂是傅山一生思想、藝術、治學的精神內核。
杜甫絕句四首之一 絹本196×47.5厘米
破書余古香詩 綾本183×48.5厘米
朱長文詩吳興送梁補闕歸朝賦得荻花 綾本181.5×50厘米
傅山非常重視書法學習、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淵源有自。他曾說:“不知篆籀從來,而講字學書法,皆寐也。”(《雜記》),就表現(xiàn)了他對古代文字潛心鉆研、學而不厭的學者態(tài)度。同時,傅山也是清初中國書法由帖學轉進為碑學的關鍵時期的一位革命者、實踐家,基于他對碑學的影響和貢獻,三百余年來,傅山始終是書法學界公認的十七世紀碑學的開山鼻祖。傅山曾譏諷作字之人如不能抒放心胸,那么便會淪為“卑鄙捏捉”。安排布置,矯揉造作,外表看上去規(guī)矩中正,但卻失去了書法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天趣”。并提出了著名的“四甯四毋”的書學主張,是所謂“甯拙毋巧,甯丑毋媚,甯支難毋輕滑,甯直率毋安排?!边@“四甯四毋”,代表了傅山的書學綱領,集中體現(xiàn)了傅山的自然美思想,同時,這也是傅山一生作人的準則,是他精神、人格的凝煉。
圓相寫魚字詩 絹本181.5×47.5厘米
摘得紅梨葉詩 絹本167×46.5厘米
杜甫 夔州歌十絕句之四 絹本180.5×47.5厘米
李白秋登宣城謝脁北樓詩 絹本200×50厘米
忠孝節(jié)義文 綾本189×49厘米
傅山對于二王書法,浸染極深,現(xiàn)存作品中,很多都是臨摹二王法帖的傳世名作,正因如此,在憑借著深厚的帖學功底上,傅山才能夠出入碑碣書學,直追漢魏古風,圓熟地達到書法變化萬端、無窮無盡的化境。山西博物院現(xiàn)收藏有傅山的多幅臨王作品,如《臨王羲之〈伏想清和帖〉軸》、《草書臨王羲之〈諸從帖〉軸》、《草書臨王獻之〈安和帖〉軸》、《草書臨王羲之〈明府帖〉軸》等,均表現(xiàn)出傅山對二王的熟稔和偏愛。傅山書風在晚年不但沒有了米、黃、趙、董的痕跡,而且更加傾向于“二王”書風,開創(chuàng)了碑學的“陽剛之美”的風氣,是以往的以“二王”為首的陰柔書風的變革,從此便開創(chuàng)了一代新的強烈的書風書體形式,是書壇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和轉折點。近人馬宗霍曾評價傅山的書法是:“草書則逸渾脫,可與石齋,覺斯伯仲。”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激情和熱情,草書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高度的熱情之后其實需要的是高度的自控能力,收放自如,筆法得當,才是優(yōu)秀藝術作品產生的途徑。傅山的書法作品有時候難免會給人一種難以駕馭的感覺,這也許說明了他的筆法有一點放任過度了。但正是這種狂放的筆觸,才使得傅山真正超出了其他書法家。這種狂放的筆觸,一般人們很難再復制第二遍,連傅山本人都不能創(chuàng)作出復本,這也是他超出王鐸之所在。
節(jié)孝傳 紙本27.8×214.5厘米
山西博物院收藏的草書《壽王錫予四十二韻》十二條屏,是傅山晚年的一套長篇巨制,此時傅山的書法造詣更臻老辣。這是一首四十韻的五言排律,前有序后有跋,書寫于整幅綾子上,氣勢雄偉,筆墨狂放,震撼人心,讀來感人肺腑,十二巨幅,一氣呵成,雖至后段稍顯老人臂力少減,但更添作品氣勢的連貫性和真實性。在跋文中,傅山自敘“老臂作痛,焚研久矣?!笨梢娨延幸欢螘r間不習筆硯了,但漸趨化境的筆力依然醞釀于傅山的胸臆之中。
傳世傅山作品,多為行草,而傅氏曾自述最為得意的,卻是真、隸二體,也許是過于自珍,不愿輕易示人,以致傳世甚稀,故而更顯得少數(shù)流傳至今的傅山各體書極為珍貴。山西博物院收藏的草篆《夜談三首》之一詩軸,堪稱現(xiàn)存傅山作品中尺幅最大的巨制,超逾三米的高度使這副作品看上去頗為壯觀,草篆文古怪離奇的結構卻為傅山嫻熟地掌握,蒼勁有力的筆力凸現(xiàn)出傅山精深的書學造詣和深邃難測的功底。
清政府為了籠絡人心,泯除遺老們的反清意識,于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三日下詔,令三品以上官員推薦“學行兼優(yōu)、文詞卓越之人”、“朕將親試錄用”。給事中李宗孔、劉沛先推薦傅山應博學宏詞試,傅山以疾辭??滴跏四辏ü?679年),陽曲知縣奉令將傅山以籃輿架窩抬往北京應試。傅山至京后,受到清廷滿漢大員的隆重禮遇,多次勸誘,但他既不參加考試,也不叩頭謝恩康熙帝賜予的“內閣中書”職銜,回到故鄉(xiāng),拒不懸掛清廷賜予的“鳳閣蒲輪”額匾。
傅氏滿門俊彥,單以書法論,傅山曾自謂傅氏已經“一連六、七代矣”。自傅山而下,他的侄子傅仁,兒子傅眉,孫子傅蓮蘇,無不精通書道,傳承家學,為后人研究傅山書法提供了豐富的旁證和資料。其中傅仁書法最為深入傅山堂奧,時人甚至認為幾亂其真;傅眉書法亦能秉承乃父精神,深造絕藝;傅蓮蘇不但繼承祖父衣缽,其書法又長于秀韻,偏擅天賦,祖孫三代四人于書藝精髓,均能造奧,為世所無。而在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傅仁便因病早逝,傅山在悲吟“卅年風雨共,此侄比人親”(《哭侄仁》)之余,身心遭到很大打擊,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二月初九,他惟一的愛子傅眉也撒手人寰,這對于傅山這個垂暮老人的打擊可謂是致命的,自二十二歲舉此子以來,傅山父子一起度過了躲避兵燹,四處流浪的生活,傅眉陪伴老父深山吟哦,賣藥街市,牽驢挽車,也陪伴父親游歷大江南北,左右服侍,不僅如此,傅眉也很大程度上負著贍養(yǎng)祖母,接續(xù)香火的家庭重擔,五十余年的人生可謂歷盡艱苦。悲痛無比的傅山,揮筆寫下了《哭子詩》十四首,分為《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力干》、《哭文章》、《哭賦》、《哭詩》、《哭書》、《哭字》、《哭畫》及無題三首,現(xiàn)在這組詩稿原件即保存在山西博物院,透過傅山大片涂改的痕跡,可以看出,白頭人送黑頭人的無比哀慟溢滿紙面。自傅眉去世,傅山便一病不起,四個月后,一代學者、詩人、書宗、名醫(yī)傅山與世長辭。
浙江美術館推出的“真山難老—傅山作品展”,再次把傅山拉近人們的視野,讓我們通過斑駁的絹素墨寶,全面了解傅山的藝術風格、美學思想和文化精神。
(責任編輯:勞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