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2012年10月,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時之間,本已成為“顯學”的莫言研究,便更加熱鬧非凡。在這樣一陣極度的興奮中,一些早先對莫言的作品和家世并不太熟悉的學者,更是以一種快出“成果”,搶占學術高地的心態(tài),對莫言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火速研究”。這其中,尤以程光煒發(fā)表在《南方文壇》《新文學史料》《文藝爭鳴》《當代文壇》《當代作家評論》等學術期刊上的“莫言家世考證”等系列文章為代表。程光煒在“考證”的開篇中說,對健在的當代作家的年譜整理,即當代作家經典化的工作能否做,我在《文學年譜框架中的〈路遙創(chuàng)作年表〉》和《當代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兩篇文章已有過論述。莫言是一位有著三十多年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的老作家,“生平述略”,尤其1955年至1976年這一期間的活動,應該歧義較少。但事實并非如此,當今莫言研究中所出現(xiàn)的各種歧義,恰恰在于當代文壇上有太多無法確定的“莫言傳說”。
程光煒在《當代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中說:“當代文學也應該推出自己的‘魯郭茅巴老曹來。對當代文學六十年,至少在我個人對‘后三十年的文學評價中,賈平凹、莫言、王安憶和余華的文學成就,已經具有了經典作家的意義。即使在1917年以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他們的成就似乎也不應該被認為遜于已經被廣泛認可的‘魯郭茅巴老曹?!被谶@種在當代文壇“造神”,為當代作家排座次的心理,程光煒的“莫言家世考證”,可說是其對當代作家進行“經典化”的一種具體實施。盡管程光煒宣稱“我的敘述從小處起筆,力圖將材料做實,不夾帶個人好惡”,但因為對莫言過度的追捧,程光煒對莫言家世的考證,仿佛就像粉絲們對其偶像的星座、逸聞和寫真的大量收集,很難說有多少學術的含量。這些“考證”除了大量東拼西抄的文字堆積和轉述之外,常常是錯訛百出,根本就看不出程光煒進行過多少去偽存真的甄別,更談不上有什么客觀理性的學術分析。
就“考證”的材料來看,程光煒主要依據(jù)的是:《說吧,莫言》《莫言王堯對話錄》《大哥說莫言》和《莫言研究資料》等有限的幾本書。而這幾本書中絕大部分內容,都是出自莫言的散文及其親友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為一個學者,程光煒竟然公開背離了學術研究的最基本的原則——引用的材料首先必須是真實可靠的。對于這些書中常?;ハ帻e齬的內容和材料的真實性,程光煒卻是不加分析地全盤吸收,根本就沒有進行過最基本的考證。倘若對這種粗枝大葉、急功近利的學風不進行及時的糾正,最終只能是以訛傳訛,給文學研究造成新的混亂,更多質量低劣的學術論文就會大行其道。
只要認真讀過莫言作品的人,一眼就知道,莫言散文中的人和事,許多都是天馬行空,子虛烏有地虛構出來的,尤其是莫言在文章中對自己不斷地美化和其家族的神話。也許是發(fā)現(xiàn)莫言的散文的真實性已經遭到越來越多讀者的懷疑,莫言的大哥管謨賢在其所著的《大哥說莫言》一書中,趕緊出來為莫言打圓場說:“我在這里要說,莫言的散文也是小說,不能當真的。散文是創(chuàng)作,允許虛構,這也是傳統(tǒng)?!薄胺吨傺蜎]有到過岳陽,寫出來的《岳陽樓記》膾炙人口,流傳千古。楊朔《雪浪花》里的老泰山,《秋色賦》里坐火車大發(fā)詩興的老農民,一定是虛構的。莫言的散文也一樣。莫言在到俄羅斯之前就寫過《俄羅斯散記》。平安莊雖有基督徒,卻沒有帶著‘高高十字架的教堂,大欄一帶更不存在什么‘雪集?!惫苤冑t特別提醒讀者說:“莫言只是從寫文章的需要出發(fā),他姑妄言之,我們姑妄聽之可也。萬不可當真,更不能將其引入自己的文章,當作事實宣傳。①
對于莫言大哥的忠告,程光煒在進行學術研究時,完全是置若罔聞,甚至根本就不當成一回事,而是我行我素,大量地將莫言的散文,當作真實的材料來引用。試想,倘若考證中引用的材料的真?zhèn)味汲蓡栴},程光煒“莫言家世考證”的學術價值又靠什么來保證呢?本文試圖將程光煒“考證”中的諸多訛錯指出來,并希望能夠看到,在中國的學術界,能夠出現(xiàn)真正治學嚴謹,令人信服的作家研究和家世考證。
對于莫言早年刻苦的讀書生活,坊間一直流傳著諸多“心靈雞湯”似的傳說。而這些傳說的發(fā)源地,大都出自莫言的各類文章。程光煒在“莫言家世考證”中,引用了莫言在其散文《童年讀書》中的一段敘述,并想當然地說,莫言對于看第一本閑書《封神演義》時的情形一直記憶猶新:這是“繪有許多精美插圖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那是班里一個同學的傳家寶,輕易不借給別人。我為他家拉了一上午磨才換來看這本書一下午的權利,而且必須在他家磨道里看并由他監(jiān)督著,仿佛我把書拿出門就會去盜版一樣。這本用汗水換來短暫閱讀權的書給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那騎在老虎背上的申公豹、鼻孔里能射出白光的鄭倫、能在地下行走的土行孫、眼里長手手里又長眼的楊任,等等等等,一輩子也忘不掉??!”②緊接著,程光煒就得出“結論”說:“從這材料能夠窺知,在制度管轄的死角,在一般城市的小畫書書攤上,或是偏僻的農村村落,《封神演義》等一些屬于封建糟粕的禁書也還在孩子們中間悄悄流傳。任何國家的教育制度都借助學校向青少年灌輸正統(tǒng)的社會觀念,這觀念內容自然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但脫離了學校的莫言也脫離了這種灌輸管道。如果這樣看,他等于不自覺接受了小說《封神演義》的非正統(tǒng)觀念,與此同時也在吸收當時正統(tǒng)小說里面的這類內容?!?/p>
但程光煒卻根本就不知道,莫言的許多故事,常常都有多個版本,這從另一個側面說明,莫言的這些煽情故事,純屬就像當今那些子虛烏有的“勵志故事”一樣,完全是憑空虛構的。2000年3月,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校區(qū)進行演講時,莫言的這則讀書故事,又被刻意添加進了狗血電視劇里常常出現(xiàn)的凄美的“愛情元素”。莫言告訴那些國外的聽眾說:“我們鄰村一個石匠家里有一套帶插圖的《封神演義》,這套書好像是在講述三千年前的中國歷史,但實際上講述的是許多超人的故事,譬如說一個人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就從他的眼窩里長出了兩只手,手里又長出兩只眼,這兩只眼能看到地下三尺的東西;還有一個人,能讓自己的腦袋脫離脖子在空中唱歌……為了閱讀這套書,我給石匠家里拉磨磨面,磨一上午面,可以閱讀這套書兩個小時,而且必須在他家的磨道里讀。我讀書時,石匠的女兒就在我的背后監(jiān)督著我,時間一到,馬上就收走。如果我想繼續(xù)閱讀,那就要繼續(xù)拉磨。那時在我們那里根本就沒有鐘表,所以,所謂兩個小時,全看石匠女兒的情緒,她情緒好時,時間就走得緩慢,她情緒不好時,時間就飛快。為了這個小姑娘保持愉快的心情,我只好到鄰居家的杏樹上偷杏子給她吃……我十五歲時,石匠的女兒已經長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大姑娘,她扎著一條垂到臀部的大辮子,生著兩只毛茸茸的眼睛,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我對她十分著迷……我跟在她的身后,用自己的腳去踩她留在河灘上的腳?。üP者按:這段文學化的描寫,與賈平凹的小說《秦腔》中,瘋子引生去踩美麗的白雪腳印那段描寫簡直如出一轍),仿佛有一股電流從我的腳直達我的腦袋,我心中充滿了幸福。我鼓足了勇氣,在一個黃昏時刻,對她說我愛她,并且希望她能嫁給我做妻子,她吃了一驚,然后便哈哈大笑。她說:‘你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但癡心不改,又托了一個大嫂去她家提親。她讓大嫂帶話給我,說只要我能寫出一本像她家那套《封神演義》一樣的書她就嫁給我?!雹?
就后一個“版本”來看,“藝術加工”的痕跡更加明顯,它可說是前一個“版本”的升級版。關于讀書,莫言杜撰出了無數(shù)個苦難、凄美、勤奮、執(zhí)著,而又令人生疑的“勵志故事”。這其中,尤以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講故事的人》中所講述的,莫言于1976年2月應征入伍,背著母親賣掉結婚時期的首飾,幫莫言購買的四本《中國通史簡編》,走出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讓莫言又愛又恨的地方,開始了人生的重要時期。這則故事最為煽情。對于這則“心靈雞湯”,筆者至少看到了六個出自莫言之口和莫言文章的不同版本。這些文章都不言而喻地告訴我們,莫言的母親堪稱是一位遠見卓識,教子有方的新時代的“孟母”。讀莫言的《童年讀書》《我的中學時代》《我的大學》,我總是想起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但我從未聽說過蘇聯(lián)的學者們會將高爾基自傳體小說中的高爾基,當成現(xiàn)實中的高爾基。莫言曾直言不諱地說:“我認為,散文可以大膽地虛構,而且我相信90%的作家已經這樣做了,只是不愿意承認而已……所以我說索性把散文真實性的定義徹底否定掉。虛構的散文,散文無非是一種文體,并不一定是親身經歷。愛怎么寫就怎么寫?!雹苣陨踔翆⑺抉R遷被魯迅先生盛贊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的真實性也徹底否定了。莫言說:“歷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堆傳奇故事,越是久遠的歷史,距離真相越遠,距離文學越近。所以司馬遷的《史記》根本不能當做歷史來看。歷史上的人物、事件在民間口頭流傳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傳奇的過程?!被蛟S在莫言的眼中,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真正的歷史學家,只有一些像莫言這樣“講故事的人”,更不可能有什么“董狐筆”,所有的歷史都像他的小說和散文一樣完全是憑空虛構出來的。莫言在與王堯對話時,居然爆發(fā)出了驚人的想象力,杜撰出了一場海明威與??思{的“中國式罵街”。莫言說:“現(xiàn)在一提福克納,一提海明威,我們還是把他們神圣化了,動不動就拿他們跟中國作家比。實際上,這些作家本身也存在著我們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很多問題,他們之間也互相攻擊。海明威罵??思{的作品是重慶嘉陵江用船拖的那些東西,是‘龍船載狗屎,又臭又長,還說他的句式像牛馬反芻出來的東西。誰能信海明威罵??思{,一律采用的是中國式“國罵”,甚至連中國民間的歇后語都用上了,我們不得不佩服莫言“講故事”的能力。
正因為否定散文的真實性,我們才從莫言的文章中,看到了如此之多自相矛盾,天方夜譚一樣的莫言傳奇。在我看來,作為一個學者,程光煒在進行學術研究時,對此應該保持高度的警惕。如果連這一起碼的事實都沒有注意到,就捕風捉影地從莫言自說自話的文章中摘抄大量的文字,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結論,其結果只能是沙灘上建高樓,早晚都會坍塌下來。
莫言在《我的大學》中說:“有一年寒假,大哥探親回家,趁他睡著時,我把他的?;胀低档卣聛?,戴在自己胸前,跑到街上,向小伙伴們炫耀。小伙伴們諷刺我:‘是你哥上大學,又不是你上,燒包什么?那時我就暗下決心,長大了一定要考上大學,做一個大學生。但隨著階級斗爭的呼聲越來越高,唯出身論搞得越來越兇,我的大學夢也越來越渺茫?!雹菰谶@篇文章中,莫言還披露了更猛的一則“猛料”:莫言曾給當時的教育部長周榮鑫寫過信,向他表示過自己想上大學的強烈愿望,并得到了教育部的回信。莫言自我炫耀說:“我一個農村孩子,能折騰得國家教育部回信,已經創(chuàng)造了奇跡。”但令人生疑的是,對于這樣的“奇跡”,莫言的大哥管謨賢在編撰“莫言年譜”時卻只字未提,這顯然不符合常理。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的話,按通常的做法,莫言或者莫言的家人,無論如何都有可能會將這封信收藏起來,并且成為高密鄉(xiāng)驚天動地的美談。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程光煒卻自相矛盾地說:“《我的大學》這篇回憶文章透露的信息十分豐富。雖然敘述的有些事實因年代久遠,未必都符合真實情況,但它的史料價值愈益凸顯出來,值得研究者參考。”既然都不符合真實情況,其史料價值又從何而來?研究者如果將這樣的“史料”以假當真地寫進學術論文,豈不是誤人子弟,為當代文壇留下一堆亂麻?
程光煒在談到莫言輟學的原因時說:“因為出身中農,他與中學無緣,多次報名參軍被拒,他已隱隱感到這是新社會的階級壁壘在將自己置于困境?!睂τ谳z學的原因,從莫言的筆下或者口中,我們至少看到了四個不同的“版本”。一、因為莫言和同學們看到了學校擔任紅衛(wèi)兵頭頭的老師,正往代課教師鄭紅英的褲腰里塞花生。第二天就把此事告訴了村子里的人。鄭紅英即以“上邊有指示,從今之后,‘地富反壞右的孩子一律不準讀書,中農的孩子最多只能讀到小學,要不無產階級的江山就會改變顏色”為由,迫使莫言輟學了。⑥二、文革開始的時候,莫言和幾位同學成立了“蒺藜造反小隊”。莫言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造反造反造他媽的反》的打油詩。并把學校的課程表放到爐子里燒了。之后由于其他參加“蒺藜”的同學全部叛變,莫言的大哥也受到牽連,學校的老師認為是莫言的大哥支持莫言出來和老師對抗。莫言說:“我父親他們當時特別恐慌,說如果他們告到你大哥的學校,就會影響你大哥的前程。我當時壓力很大,寢食不安。后來我就不上學了,干活又干不了,家里有羊,我就放羊,非常無聊?!雹呷?、1967年初,“上海、青島等地開始奪權。莫言的大哥回鄉(xiāng)探親,帶回一些造反派的傳單。莫言受此啟發(fā),到學校造反,貼老師大字報,罵老師是‘奴隸主,撕爛課程表,成立戰(zhàn)斗隊,到膠縣(現(xiàn)膠州)去串聯(lián),在接待站住了一晚,尿了炕,嚇得第二天跑回家。為此學校決定開除他。后來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上中學也要貧下中農推薦,莫言就此失學了”。⑧但在莫言的大哥管謨賢的同一本書里,卻出現(xiàn)了“莫言因給老師提意見受到警告,從此輟學”⑨這樣出爾反爾的說法。后一說法與莫言到學校造老師的反,完全形成了陰陽顛倒的大逆轉。四、莫言自述說,其沒能上初中,完全是因為一位老師從中作祟。當時莫言家是富裕中農,并且莫言已和堂姐一起上了中學,但這位老師說,上一個就行了,就讓其堂姐上,而不讓莫言上,從而剝奪了莫言上學的權利。⑩(筆者按:在與王堯對話的同一本書中,莫言輟學的原因又有截然不同的說法)而在《酒后絮語》中,莫言又說:“那時我因為組織‘蒺藜造反小隊被趕出校門”[11]。程光煒在其“莫言家世考證”中,對于這些亂云飛渡的莫言“家世”,完全是只為浮云遮望眼,莫衷一是,根本就看不出其究竟考證出了什么子丑寅卯,反而是制造出了一大堆新的“莫言神話”。
事實上,程光煒所說的莫言輟學是“因為出身中農”純屬是一種虛構。與莫言同一個父母所生的大哥管謨賢不但上了中學,而且還上了大學,其二哥管謨欣也于1964年從大欄小學畢業(yè),并考入了高密二中讀初中,之后也一直讀到高中畢業(yè)。
程光煒說:“從2003年7月14日莫言《寫給父親的信》這封家書中,讀者得以知曉他的家教很嚴,兄弟幾個和親戚都有點懼怕父親。據(jù)莫言說,父親從不打罵他們,但如果村里有人說‘你爹來了!正在撒野瘋跑的他立即會噤若寒蟬?!笔聦嵣?,莫言的這些說法根本就沒有絲毫的真實性。莫言在日本駒澤大學演講時,講到了自己因為偷生產隊里的一個紅蘿卜,被發(fā)現(xiàn)之后,父親認為他丟了家庭的面子,勃然大怒地和家人一起,對莫言大打出手。莫言描繪其父親打人時的兇狠說:“父親好像從電影里汲取了一些經驗,他找來一條繩子,放在腌咸菜的鹽水缸里浸濕,讓我把褲子脫下來——他怕把我的褲子打破——然后他就用鹽水繩子抽打我的屁股?!盵12]程光煒在文中引用莫言的大哥管謨賢的話說,父親教育子侄十分嚴厲,甚至他的同輩都懼他三分:“我們小時,稍有差錯,非打即罵,有時到了蠻不講理的地步……有一次居然要我將一冊語文書倒背出來,背不出就打”。明明莫言的父親信奉的是“黃荊棍下出好人”的野蠻教育方式,程光煒卻要為尊者諱,用“家教很嚴”這樣褒獎的字眼來文飾莫言父親的粗暴呢?莫言和其大哥已經清清楚楚地寫明了其父親打人時的兇狠,這種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擺著的事實,程光煒卻居然“考證”不出來。
程光煒“莫言家世考證”最大的弊病,就是缺乏獨立的思考和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用一種仰視的眼光來研究莫言。其結果,只能是一味被莫言真假難辨的文章牽著鼻子走,從而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結論。程光煒在描繪莫言的三爺爺時,借用莫言的說法寫道:三爺爺在村里第一個騎自行車,性豪爽并嗜酒,像大哥一樣風流倜儻。他討厭農活,喜交社會上的游俠人物,如各霸一方的高云生、冷關榮、姜黎川等人。日本入侵,這幾幫人就揭竿而起成為各色游擊隊?!熬驮谶@樣的亂世中,我三爺爺跟這幫人天天混,有一次冷部的一個坐探拿出一把槍,很小的勃朗寧手槍,給我三爺爺看,說管三你看,我最近弄了一支槍,多漂亮,象牙柄的。我三爺爺蔑視地說,你那槍,能叫槍嗎?這樣的槍射出的子彈鉆到我鼻孔里邊,我給你擤出去了。坐探說真的嗎?我三爺爺說真的。坐探對著我三爺爺肚子打了一槍,子彈鉆了進去。我三爺爺拍著肚皮說,沒事,沒事,喝酒,喝酒,找了塊破布往肚子上一堵,繼續(xù)喝酒?!边@段出自《莫言王堯對話錄》中的“傳奇故事”,一看就知道是瞎編的。想不到,這種只能出現(xiàn)在“抗日神劇”中的狗血“鏡頭”,也被程光煒“考證”成了事實。管謨賢在《大哥說莫言》中明確告訴讀者說:“好像是姜部的人吧,住在他家里,據(jù)說不知是副官還是護兵擦槍走火,打中了他的肚子,腸子都鼓出來了,又塞了進去,貼了貼膏藥算完,不幾天就發(fā)炎,拖了個把月就死了?!蹦耘c其大哥管謨賢說的三爺爺之死孰真孰假,可說是一目了然,但程光煒居然在文中宣稱:“這些都與莫言的敘述不同,此材料尚待繼續(xù)考證?!弊訌棿蜻M肚子里,居然還會像莫言所說的三爺爺那樣“沒事”,并且繼續(xù)喝酒,程光煒難道相信,莫言家族中真的會有這樣古今中外罕見的奇人?既然程光煒對此連最基本的常識判斷都沒有,其模棱兩可的“考證”又有什么意義呢?倘若讀者沒有看到管謨賢的敘述,而只是看到程光煒的“考證”,或許真的會以為,莫言的家族的確是不同凡響,真的是高人云集,豪俠輩出。我們非常痛心地看到,如今這種以假亂真,捕風捉影的“作家研究”,正在悄然興起,它的要害在于,不但沒有弄清原有的問題,反而制造出了新的假象,最終只能造成學術的混亂。(筆者注意到,將莫言的散文,甚至小說中的故事當做莫言家中發(fā)生的真事,在某些學者的莫言傳記中已經大量出現(xiàn)。)
莫言常常把自己虛構成為一個從小就與眾不同,思想另類的人物。莫言在《我的老師》中說:“我五歲上學,這在城市里不算早,但在農村幾乎沒有。”在《故鄉(xiāng)往事》中,莫言寫道:“我這輩子記住的第一件事,是掉到茅坑里差點淹死。那大概是我兩歲左右的事。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個暴雨很多,驕陽如火的夏天,家里那個用磚頭砌就的很深很大的露天茅坑里潴留著很多雨水,水面上漂浮著一層草木,草木灰中蠕動著長尾巴的蛆蟲?!薄啊筌S進,大煉鋼鐵,吃公共食堂時,我已三歲。先是記得我家菜園子旁邊那株數(shù)人難以合抱的大柳樹被殺了,拉去當煉鋼鐵的燃料。殺樹時我跟著姐姐滿腔怒火地站在很遠的地方看?!备鶕?jù)莫言大哥在《大哥說莫言》中的敘述:1961年,莫言7歲,進入大欄中心小學讀書,老師為之取名管謨業(yè)。也就是說,莫言五歲上學,根本就沒這回事。根據(jù)科學家們的研究,人的記憶,最早一般不會提早至3周歲以前,大部分人開始記事都是在4到5周歲。莫言連自己兩歲左右掉進茅坑都記得,并且還能清楚地知道那是“暴雨很多,驕陽如火的夏天”,甚至還能準確地描繪出水面上漂浮著一層草木。三歲的時候就愛憎分明,懂得對砍樹的人滿腔怒火地表示憤怒,這表明莫言不是神童又是什么?與同學打賭,莫言一口喝掉一瓶藍墨水;饑餓時,一頓吃了三斤面粉做的饅頭(筆者按:一斤面粉加半斤水,通常可以做15個飯?zhí)媚菢拥酿z頭。也就是說,三斤面至少可以做45個饅頭,莫言是否舍得在那樣貧困的日子里,一次就將家里僅有的三斤面粉換成饅頭一個人吃個精光,又怎樣將這45個饅頭吃進肚子里而不撐壞肚子,難道莫言的肚子真的就是“無底洞”?)。在程光煒的“莫言家世考證”中,根本就沒有對這些疑竇叢生的“莫言敘述”提出過一星半點的質疑,反而是把許多對莫言近乎神話的描寫當做至寶,進行大肆的渲染。
我們知道,莫言常常用虛構的筆法,在文章中刻意夸大自己的苦難。饑餓的時候,不但連煤塊也吃得噴香,甚至連蛤蟆肉也想弄來吃。為了渲染自己的貧窮和饑餓,莫言多次在文章中告訴讀者,他寫作的動力,就是為了像某作家那樣,一天三頓都能吃上餃子(在別的場合,莫言又告訴讀者,他寫作的目的是為了能夠娶上石匠美麗的女兒)。因為貧窮,莫言就連寒冷的大冬天,也是赤著雙腳,光著個屁股去上學的。但從莫言與王堯的對話中我們得知,大約在1958年吃大食堂的時候,莫言家就已經有了熱水瓶。熱水瓶在1958年的農村,絕對要算稀缺的高檔商品了。莫言家里連當時非常稀缺的熱水瓶都能買得起,怎么會在數(shù)九隆冬連給莫言買條褲子的錢都沒有呢?而山東冬天的氣溫是多少,程光煒不可能不清楚。程光煒的“考證”,不但沒有將這些令人生疑的東西準確無誤地考證出來,以令人信服的事實告訴讀者,莫言的文章中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的,反而將一看就不符合事實的材料,當做真實的“莫言家世”。這種草率的學風,可說是在當代作家研究中開了一個壞頭。
在我看來,與其說程光煒是在進行莫言家世的考證,倒不如說是在盲目崇拜,照本宣科地進行偽證。尤其是在《故鄉(xiāng)朋友圈——莫言家世考證之八》中,程光煒的“考證”,幾乎就是一大堆莫言資料匯編。這種缺乏學術含金量的文章,很難讓人與“學術”二字掛上鉤。莫言與其大哥管謨賢各自的敘述,常常是互相打架。莫言說:“我母親十五歲就由她的姑母做主嫁給了十四歲的我父親。從此開始了長達六十多年的艱難生活?!盵13]而莫言的大哥則說:“我母親姓高,1922年生于河崖小高家莊(現(xiàn)名北高家)。大名高淑娟,但一輩子沒用過……母親是17歲嫁到我們家的。母親的親生母親在母親兩歲時就去世了。她來到我們家五十多年當媳婦的時間比當婆婆的時間長,一直沒過上好日子,及至過上好日子,又老生病,母親常嘆自己命苦。”我們知道,莫言的母親出生于1922年,于1994年1月病故,終年72歲。照莫言的說法,莫言的母親從十五歲就嫁到他們家,莫言的母親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莫言家生活長達六十多年。15+60=75,這樣的算術題小學生都會算,難道莫言還不會算?(筆者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豐乳肥臀〉解》中,莫言又說自己的母親:“她老人家三歲喪母,跟著她的姑母長大成人。母親十六歲時即嫁到我家,從此開始了艱難的生活?!倍凇段业摹簇S乳肥臀〉》中,莫言又說:“我的母親是一個身體瘦弱、一生疾病纏身的女人。她四歲時,我的外婆就去世了,過了幾年,我的外公也去世了?!庇纱丝梢钥闯觯酝庾婺傅娜ナ罆r間和母親的出嫁時間,幾乎都是一些神仙數(shù)字,從來就沒有個準。程光煒這些像霧像雨又像風,花里胡哨的學術文章,美其名曰叫做“莫言家世考證”,但我們在閱讀程光煒的文章之后,心中照樣是舊疑未解,新疑又生,始終對莫言的家世捉摸不定。或許這種原因的發(fā)生,與莫言和其大哥管謨賢所主張的,散文可以虛構密切相關。
迄今為止,莫言的家世,即便是在莫言家人的口中,照樣有著諸多的謎團。莫言的大哥說:“母親的親生母親在母親兩歲時就去世了?!倍詣t說:“母親生于1992年,四歲時外祖母去世,她跟著一個姑姑長大成人?!蹦缘拇蟾缯f:“母親纏足,典型的農村婦女,沒有文化,因勞累過度,患有哮喘、肺氣腫等多種疾病,于1994年1月病故?!钡缘亩绻苤冃涝诮邮堋恫t望東方周刊》特約撰稿人崔哲的采訪時卻說:“父親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僅有的一次,是1993年母親去世后,莫言為了讓父親散心,勸其到北京住?!盵14]說莫言和他的大哥弄不清外祖母什么時候去世,倒情有可原。但莫言的大哥和二哥對于自己母親去世的時間,怎么也會弄出兩個不同的“版本”呢?
程光煒既然要想研究“莫言家世”,首先就得對莫言及其家人口中這些猶如迷霧一樣的說法進行認真仔細的甄別。豈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捕風捉影地人云亦云。
注釋:
①⑧⑨ 管謨賢:《大哥說莫言》,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版,第145-146頁,第227-228頁,第66頁。
②[11] 莫言:《說吧,莫言》,《秋天北京下午的我》,海天出版社,2007年7月版,第72頁,第25頁。
③ 莫言:《說吧,莫言》,《恐懼與希望》,海天出版社,2007年7月版,第26-28頁。
④⑦⑩ 莫言、王堯:《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194-194頁,第71頁,第62-63頁。
⑤⑥[12][13] 莫言:《莫言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10月版,第249-250頁,第8頁,第270頁,第285頁。
[14] 《瞭望東方周刊》:http://www.dooland.com/magazine/article_243935.html。
(作者單位:深圳市大道文化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