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jié)
靜靜的長潭湖,一場雨過后,霧靄沉沉,仙氣繚繞。
小盧頭和我一樣,都是從黃巖西部山區(qū)的一個小山村里,背著厚重的書包,伴著湖上木船的汽笛聲,從靜靜的長潭湖走出來,走進城市的學校。
雖然都已經(jīng)成為大學畢業(yè)留城工作的幸運子弟,但是,對于西部那一掬黃土黑瓦白墻組成的故土的深深眷戀,讓他和我當之無愧地摘取了冠亞軍的稱號。也正因為有此共同的故土情懷,讓我們闊別十多年之久,終于在一次共同踏上回鄉(xiāng)之旅的時候,把曾經(jīng)散落在遠久年代的記憶,又真真切切地拉到了眼前。幾次不經(jīng)意的交談后,感受到情如手足的親切之余,更多了幾分對他的深切了解,今天終于覺得,他是值得在我筆下展現(xiàn)的一個人。
小時候都親切地叫他小盧頭。那時候,我的堂嫂是他的奶媽,就住在我家隔壁,我才五歲,他大我兩歲,經(jīng)常在我家的閣樓上躲貓貓,在房前屋后快樂地奔跑。記憶最深的就是,有一次我們都坐在斜靠著閣樓的木梯上,我端著一碗年糕吃,隔壁傳來堂嫂喚他吃飯的喊聲,坐著木梯上面的他想下來,叫我讓開,我不讓,他就唬我,不讓我就往你碗里尿尿。哪里會理會于他的要挾,我依舊犟著脖子吃自己的飯。接下去就難以置信地看到碗里飛流而下熱氣騰騰的一泡尿。小盧頭在我連哭帶喊地慘叫一聲和飯碗掉地摔成幾片后落荒而逃。從此我敬鬼神而遠之,不敢再得罪這“不要臉皮亂脫褲”的小痞子。
很快地我隨父親進城工作而去了異地,我漸漸遺忘了這個往我碗里撒尿的小痞子。隨著父親工作地點的不斷變遷,我也不斷地變換著學校,結交了不少同學和朋友,我已經(jīng)完全想不起小盧頭的模樣了。只是很偶然地會從走動的鄉(xiāng)親嘴里得知一些有關于他的十分零星的消息:說他高考失利了,說他讀高復班了,說他考上醫(yī)學院了,說他去人民醫(yī)院上班了,說他看不慣醫(yī)院員工的溜須拍馬不干了,說他調(diào)到衛(wèi)校教書了,說他又辭職搞房產(chǎn)了,說他搞房產(chǎn)發(fā)大財了。又不經(jīng)意地聽他的一個同學說,他是個文學天才,他是個“憤青”,他有懷舊情結,他把別人廢棄的木窗拆去掛在新房的墻壁上……我聽著這將近三十多年來猶如總結概括般的這一些有關于他的消息,好像在聽一些毫無相干的笑話。在我的腦海里,他只是一個我認識的人而已,僅僅是認識而已。
同在一個城市,甚至住處只隔一條大道,但僅憑那一點點兒時的記憶,其實早已得知也似乎沒有刻意聯(lián)系的必要。直到一個秋高氣爽的周末,我們在街上相遇了,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卻有意外碰到親人的那種親切,談及家鄉(xiāng)的青竹黑瓦,談及必經(jīng)的長潭湖的百般旖旎,竟讓我看到了深藏在他眼底的永遠的鄉(xiāng)愁,而這種鄉(xiāng)愁,也正是縈繞在我心靈深處的難以割舍的故土情懷。
第二天,我搭他的車回故鄉(xiāng),車子沿著水庫的南線曲折前行,我們被長潭湖那山,那水,那鳥,那船吸引了,一如既往的吸引。他說,每次來到長潭湖,就有想俯身去親吻它的沖動。我有點驚詫于他的狂熱,那水固然恬靜得像個少女,純凈的水汽猶如處女的醇香,固然很吸引人,但我沒有想去親吻的沖動。只是看多了塵土飛揚的城市空間,突然到了依山傍水的故土,感覺無比的清新和暢快。我想不透他的狂熱,甚至覺得他有點造作。當經(jīng)過湖邊的一片金燦燦的稻田時,他猛地剎住車,打開了車窗,和風夾帶著稻谷的清香慢慢灌滿了車廂,他癡癡地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這里的泥土都散發(fā)著醉人的芳香。我也醉心于那股沁人心肺的稻香了,深呼吸,似乎真的聞到了泥土的清香。我轉過頭,又一次看到他眼里閃爍的那股狂熱,有點類似于畸戀的癡迷。
車窗外,那個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渡口,古老得只剩下幾截歷經(jīng)滄桑的殘木和斷石條,蒼白地顯示著它曾經(jīng)是個渡口。我仿佛看到在煙氣縹緲的晨光里,一個青澀的少年,背著黃書包,穿著舊衣服,目光茫然地跨上木船。岸上,一直尾隨至此的小黃狗把對主人的無限不舍投在了清清的長潭湖。他帶著對家鄉(xiāng)的留戀,和對未來的迷惘,走向陌生的城市的喧囂。從此,他背負著父輩們的期望,開始在書海里尋找自己的未來。每隔兩個星期,他又從城市坐車回到湖邊的埠頭,乘上人頭攢動的木船,渡過這清清的長潭湖,回到那個黃土地上的貧寒卻溫暖的家。第二天,背上兩個星期的口糧,再次踏上回學校的路。直到考上外地的醫(yī)學院,才漸漸拉長了與長潭湖的約會,只能在寒暑假里才能看到它那明亮的面容了。
現(xiàn)在的他,每隔一周就會驅車回家鄉(xiāng),在那萬籟俱靜的村落里,過一個沒有夢的夜,帶上一車的新鮮蔬菜糧食回來。或者靜靜地躺在湖邊的草叢里,看著天空里的云朵輕輕飄過,想著它是否幾十年來就一直飄在這美麗的湖上。在他的心里,長潭湖是神圣的,它像只清澈的眼睛,靜靜地睜開著,看它的四周花開花落,看周邊的百姓在黃土地撒下無盡的汗水,它的清波猶如乳汁,養(yǎng)育著這里的人們,滋潤著這里的土地,它靜靜地期盼著,人們在它的滋養(yǎng)下,能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這里的每一塊石,每一棵樹,每一滴水,都是那么天然,不帶一絲人工雕琢的痕跡。而且,在他看來,每一樣東西都是有靈性的,快樂的時候,他會傻傻地想讓石頭都和他一起快樂,想讓樹木都來分享喜悅。憂傷的時候,湖水會慢慢地滌蕩著安慰,讓他漸漸釋懷。他說,他就是長潭湖唯一的戀人,只有他最能讀懂它的心,最能領略它的無限風情。
當我聽著這一切,我感覺我是第一次才認識他,傳說中的他和眼前的他,好像不是一個人。從有一次聽他說,坐在長潭湖邊,遠處山巒的連綿曲線,讓剛入股海的他,看來看去都變成讓人歡喜讓人憂的“K線圖”了。從此便認定,他不再琴棋書畫詩酒茶了,他只是一個家里人眼中的顧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頂梁柱了,一個鄉(xiāng)親們口中的在商海里沉浮著掙扎著涂了銅臭銹了心的粗俗商人,一個同學口中的有著文學才華卻淹沒于商海嫉憤于世俗的俗流青年了。卻原來,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還是蟄伏著對生活的深刻詮釋與理解,對情感的固執(zhí)追逐與綿長守候。尤其是他對初戀的穩(wěn)如泰山的守候,在我后來逐漸走進他的情感世界才感受到一股深深的震撼。我覺得,那個女孩應該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也因為他的情感蕩漾,長潭湖的水變得有靈性了。他可以在水里,看到那個女孩的瀲瀲眼波,看到那個女孩的裊裊身影,他可以憑著流淌在水上的水汽里,聞到那個女孩走近或者遠去的氣息。而他,就這樣苦戀著,甚至不敢讓她知道那顆心如撞鹿的少年的心。而至此,他仍然守候著埋藏于心底的幾十年的苦戀,雖然如今早已結婚生子,依然固執(zhí)地把這段青澀的情感釀出了千古純香。我為他的執(zhí)著感動著,感懷于在這物欲橫流、快餐式情感泛濫的時代,這個置身商海的曾經(jīng)的玩伴,居然能把愛的思緒,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純真年代,他,應該算是個情圣吧。
畢竟,這年頭,有感覺的人不多了。我的這個兒時的伙伴,在我們不再相信愛情的時代里,卻給了我一個全新而堅定的信念:人間還是有真愛的!我得感謝他,讓我有了這樣的信念,在未來的日子里,我想,我不再是沒有目標地走在路上的。這個從霧靄中走出的少年,帶著固有的執(zhí)著,那么清晰地站在我面前,成了我生活中的靶。純真,應該是當今社會最珍貴,也是最難得的東西了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