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吉爾班克 胡宗鋒

在廟與庵中間那條被拆了一半的小巷里，我們繞著碎石和瓦塊。一路上，白麗詩一直在抱怨我，嫌我沒有在一年前就陪她和兩個從波爾多來的交換生朋友到這里來，她們的記憶里充滿了對這個古塬的印象。被封了的樓上都有一個新噴涂的 “拆”字，那字冷漠得如同動物被宰殺后，冰凍起來時身上的標記。

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是，我還沒有看見這兒的人排著隊，每個人都拿著塑料牌子（以前是象牙的）到公共水房去打水。這是外人判斷東部和西部發(fā)展不平衡的試金石之一。我外婆出生于1913年，她長大的時候相信自己家是上流階層，因為家里人不用公共衛(wèi)生設(shè)施。她的媽媽用不著和其他的家庭主婦一樣，到“杰里巷”用桶去提水（大家可以猜出叫“杰里巷”是因為她們手里的桶名），或是排著隊等著領(lǐng)牛奶。這也許救了我爺爺?shù)拿?，于是我也就跟著沾光了。在“布爾?zhàn)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那段日子里，我老家東賴丁村（東賴丁，East Riding英國英格蘭東北部約克郡的舊地區(qū)，現(xiàn)為亨伯賽德郡的一部分——譯者注）的嬰兒死亡率很高，其原因（當時還不知道）人們懷疑就是因為附近的廁所滲水，污染了地下水源。

西安東邊街道下的藏污納垢超出人們的猜測，根據(jù)我的可靠消息，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每天的一道街景就是成群的當?shù)鼐用駣A著腿，等著使用已經(jīng)超負荷，而且?guī)缀跏潜欢氯说墓矌?。有丈夫給妻子排隊的，也有妻子給丈夫排隊的，常常是該大家一起吃早飯和晚飯時才輪到自己。

在西安東門附近，一些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顯然依舊在延續(xù)。道教寺院和佛寺的紅火意味著大量的宗教物品熱銷。雖然白麗詩不信教，但她卻在法國和地中海周圍的鄉(xiāng)下旅游時收集了好多祈愿信。到了中國，她的興趣轉(zhuǎn)向了所謂的“冥幣”和其他一些為逝者焚燒的仿制品。焚燒攜帶方便的“冥幣”是一個古老的習俗，以前人們會費力地用硬幣壓在祭祀的紙上留下錢印。這些“錢”被燒了以后，就會被轉(zhuǎn)給自己逝去的親人，從而使其好面對“陰曹地府”昂貴的費用。故“冥幣”特別像真錢，只是面值乃天文數(shù)字，有二十五萬和百萬大鈔。有的“冥幣”和真錢一樣有毛主席的頭像，有的則印的是在道教里主宰地府的“玉皇大帝”的頭像和簽名。

在今天，對祖先的孝敬帶有二十一世紀濃厚的消費觀念。西安的小攤上不僅有“冥幣”，而且有仿造的衣服和其他準備孝敬給逝者的東西。白麗詩看好的是幾雙精美的拖鞋，做工很精巧，肯定是根據(jù)鞋匠的模型做成的。等回到住的地方，用鑷子夾著仔細一看，她發(fā)現(xiàn)鞋幫是用煙盒做的，透過那些華麗的金屬紅和黃色外飾，還能看到小小的縫隙。

有兩樣東西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一個是用玻璃紙封著的禮品盒，里面包括假的“芬迪”太陽鏡，信用卡和“阿瑪尼”錢包。外國的媒體報道說近來用硬紙盒做的“蘋果”手機很搶手，這顯然是因為南方的一些人愿意花幾百元人民幣讓自己的先人領(lǐng)略最新的智能科技。另一個盒子里有一個普通的“諾基亞”手機，只賣十元（相當于一英鎊）很不錯。好東西還在后面，店家在我的鼻子下?lián)u晃著一個長方形的銀色盒子?？窗。∧强墒且荒Ｒ粯拥牧Ⅲw“蘋果平板電腦”，讓人更驚喜的是，打開膠帶，里面還有顯示屏和鍵盤。

我們的談話隨之充滿了嘲諷的玩笑，涉及的話題有“要是老奶奶不會用屋里的固定電話，送個‘藍牙她的魂真的會開心嗎？”大家最后的結(jié)論是，這么多的現(xiàn)代化玩意和扎眼的排場反而是失去了孝道的原本動機。我們不知道，對風俗中這種贗品的風涼話早就有了。當我把這個笑話講給我的一個同事后，他的反應(yīng)是：“要是想要，老奶奶當然可以有‘藍牙‘蘋果手機和電腦了，現(xiàn)在喬布斯已經(jīng)去了彼岸，他更忙了，忙著給中國故去的老爺爺和老奶奶演示怎樣使用這些高科技。”

買回來的紙制品就堆在我們的屋子里，不久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節(jié)”了。這個春天的假日習俗是祭奠祖先?！扒迕鳌钡囊馑季褪恰扒鍧嵍鲀簟被颉疤貏e敞亮”，而更為形象的叫法應(yīng)為“掃墓日”。 “清明節(jié)”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而得到重視則是在唐玄宗的時候。當時每年的節(jié)假日很多，長安的富貴人家為祭奠祖先而發(fā)愁，唐玄宗頒布政令，將民眾對已故先祖的祭奠定在“春分” 后的第十五天。為了使自己的政令更有說服力，唐玄宗依據(jù)的是孔子的思想，儒家的《孝經(jīng)》當時作為孝敬長者的主要法則已經(jīng)有近千年的歷史。唐玄宗詔令對圣人所言“宜令諸儒并訪后進達解者，質(zhì)定奏聞”，并親做《孝經(jīng)序》，在序中譴責“異端起而大義乖”，強調(diào)“庶幾廣愛刑于四?！?，呼吁“以孝理天下”。玄宗還親自隸書，刻序于碑，以便“庶幾有補于將來”?，F(xiàn)在，“石臺孝經(jīng)”依舊屹立在西安南門里邊的碑林博物館里，該博物館的原址是孔廟。玄宗的思想對后人的影響比他在世時大得多，“石臺孝經(jīng)”的拓片在附近的書院門市場是特受人青睞的旅游紀念品。

“清明節(jié)”并不只是一個公開轉(zhuǎn)達孝心的神圣時刻，感謝河南開封的畫家張擇端，他給人們留下了北宋滅亡前“清明節(jié)”時的熱鬧場面?！肚迕魃虾訄D》里橋上擁擠的動人景象，即使對于那些想不起畫家姓甚名誰和畫名的外國人來說也是很熟悉的。在刺繡和折扇、現(xiàn)在甚至是在鼠標墊上都有這幅大作的影子。確切地說，橋不過是這幅全景畫的一個細節(jié)。張大師的這幅龐大的畫卷寬25厘米，長5米，唯一欣賞長卷全景的辦法是一次展開一小部分。這樣，人們就可以看到清明時節(jié)的準備工作和繁榮景象。其畫面從顯然是商業(yè)中心的城內(nèi)一直畫到寧靜的田園，畫中的農(nóng)夫有的在為禾苗澆水施肥，有的正在干活中間小憩，只有這些人知道他們擁有“賞花”和享受“清明”得天獨厚的地位。

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時期，政府對“清明”的活動有所改變，1949年以后的官方日歷上取消了這個節(jié)日，覺得這是舊中國遺留下來的帶有封建迷信的陋俗?；謴汀扒迕鳌钡脑竿@然從未完全消失，現(xiàn)在合理的“清明節(jié)”（從2008年起被恢復為法定假日）具有廣泛的草根基礎(chǔ)。鄉(xiāng)下的家人會聚在一起，回憶已故的爺爺和奶奶或父母親的軼事，結(jié)伴去上墳。他們會把墓碑擦干凈，在墳頭供奉水果，插香并上酒，把拴著黃布條的木棍插在地里當符，好趕走墓地里的惡鬼。

我們選擇到寶雞去度“清明”純屬偶然。省政府要在兩位華夏先祖，即延安附近的黃帝陵和寶雞的炎帝陵前舉行盛大的祭奠儀式。參加黃帝陵祭奠儀式的有上萬人，包括省長和不同級別的官員以及眾多大大小小的媒體。就寶雞而言，整個活動毫無疑問是很有好萊塢著名導演塞西爾·B·戴米爾式的大手筆（塞西爾·B·戴米爾，Cecil B. de Mille，好萊塢早期大牌導演和制片人，善于營造大場面——譯者注），但畢竟還是有城市小的不利因素。

寶雞（直譯就是寶貴的雞）實際上就是一個二線城市，距西安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中間隔著的是部分河床已經(jīng)干涸的渭河西段，城市的輪廓是八字形。1938年，在漢口被日本侵略者攻占后，許多廠家和商家沿著比利時人修建的隴海鐵路逃到鐵路的終點關(guān)中西部，使這個城市一下子邁進了現(xiàn)代化。美國攝影記者哈里森·福爾曼稱寶雞是一個“帶有前沿氣氛、熱鬧的新興小城市”，（哈里森·福爾曼，Harrison Forman 是一名美國記者，1944年夏，他沖破重重阻礙，從國民黨控制下的重慶一路北上，到達延安及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華北抗日根據(jù)地進行戰(zhàn)地采訪，向全世界真實報道了抗戰(zhàn)圣地延安，報道了模范抗日根據(jù)地陜甘寧邊區(qū)及艱苦卓絕、英勇抗日的八路軍，寫下了轟動中外的《紅色中國報道》Report from Red China，此書后來被譯為《北行漫記》——譯者注）他還注意到這兒的隱蔽地理位置被證明特別適合開展地下制造業(yè)：

……中國最大的紡織廠申新紗廠內(nèi)遷到了寶雞，把機器安裝在懸崖上又大又深的窯洞里，雖然屢遭轟炸，但卻連紡錠都沒有發(fā)生過震動。有四千人在這些窯洞里工作，這里的照明和通風設(shè)施很好，看上去像剛剛粉刷過的地鐵隧道。

——引自哈里森·福爾曼

《紅色中國報道》第3-4頁

在國外“中國通”人士的援助下，為了彌補日本侵略對中國本土工業(yè)的毀壞，寶雞當時被建成了新“工業(yè)合作社”的實驗區(qū)。（工業(yè)合作社industrial cooperatives，簡稱“工合”，工合運動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國內(nèi)愛國人士和海外同情支持中國革命的海外友人共同建立的，專門用于提供軍事物資和民用物資的組織，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曾發(fā)揮了重大的作用——譯者注）如果說延安是中國革命的思想中心，那么寶雞就是中國抗日的車間。根據(jù)海倫·福斯特·斯諾所言：

一個“工業(yè)合作社”最少要有七名手藝相同的工人，一般是有十五到二十人，最多不超過八十人。

——引自海倫·福斯特·斯諾 著

《中國為民主奠基——中國工合史》第6頁

董事會的董事長負責監(jiān)管申請和管理創(chuàng)業(yè)貸款，作為一項回避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雙重剝削的民間運動，“工合”已經(jīng)被自然而然地寫進了中國現(xiàn)代史。1941年，美國人格雷厄姆·佩恩（Graham Payne）見識了寶雞的真實情況。在他的大作《兩種時間觀》（Two Kinds of Time）中，對“工合”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新西蘭人路易·艾黎（Rewi Alley）的真實描述鮮為人知。路易·艾黎身材高大、高鼻梁、一頭濃密的褐發(fā)，在城里不論到何處，讓其驚訝的是人們像神一樣在敬仰他。他的話即便是信口而出，人們也會樂意當真。佩恩曾經(jīng)看到擰繩子的工合合作社濫用掙來的錢，如為了取悅這位新西蘭恩人，裝飾門面把墻刷白。由于“工合”的管理難，技術(shù)不熟練的工人比熟練的師傅多，往往是需大于供。更有意義的是，“工合”對童工比壓榨血汗的私人作坊寬松，從而成了中國民眾團結(jié)的象征。佩恩注意到即便是在寶雞，這些對當?shù)氐馁Q(mào)易影響也是有限的。他估計一個地區(qū)有三家專營“工合”產(chǎn)品的商店，就會有一百家其他工藝更好的私人廠家的零售店。就連路易·艾黎本人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能否有效地為將來的新中國夯實工業(yè)基礎(chǔ)，他說：

我們的努力不合時宜，對于官方來說是早了一千年，而對于民眾來說又是晚了一千年。

——引自格雷厄姆·佩恩

寶雞曾經(jīng)一度淪為藏污納垢之地。英國人文學者喬治·何克（George Hogg）曾協(xié)助路易·艾黎在附近的鳳縣創(chuàng)辦了一所孤兒學校。在因打籃球時受傷得破傷風去世前，為了安全他把學生護送到了甘肅。他對當時寶雞這個臨時定居點的看法讓人難以置信，據(jù)他估計沿鐵路從今天的武漢逃難來的人群中有大約兩千名妓女（見喬治·何克著《我看到了一個新的中國》第8章），人們不禁會詫異“寶雞”是否變成了“寶妓”。逃難的人流不止這些，“第一批逃難的人還沒有安置好，對西安的轟炸又帶來了一場新的逃難波浪。寶雞的人口迅速超過了五萬，鐵路邊上留下的是又一批尸體”。在這次旅行中，我和白麗詩沒有看到任何過去不雅事件的痕跡，一絲兒也沒有。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想找一家普通的旅社過夜。市中心的樓群無數(shù)，但讓我們困惑的是除了商務(wù)酒店及其閃爍著俗氣燈光的高檔KTV場所外，別的幾乎沒有。在把行李放在“東方紅”賓館后，我們便徑直去了城里遠處一個吸引人的地方，聞名西部的青銅器博物館，最近剛剛從原來的舊址搬到了旁邊宏偉的鼎型建筑。

在游客見到寶貴的展覽前，為了讓人感受其輝煌，前面的山坡被建成了一個分層的雕塑公園。山坡下的東西有點怪異，未長高的灌木叢中，被設(shè)計成巖石一樣的立體喇叭，有些不合拍的循環(huán)播放著英國當代著名流行歌星阿黛爾·阿德金斯和其他感傷歌手的最新勁歌。在阿黛爾《輾轉(zhuǎn)于深淵》和《我們本該擁有一切》的旋律中，我們想象起了這塊山地，這兒以前是陳倉文化的搖籃。

對于陜西省的旅游來說，這是一個號角式的項目。西安的主要吸引力早就與秦始皇和其“兵馬俑”聯(lián)系在一起了。寶雞現(xiàn)在就是想把這里打造成公元前十一世紀周公的故里，以此來提高自己的地位。周人部落以渭河為基礎(chǔ)建立了周朝，其成就之一就是繼承和完善了商的青銅鑄造技術(shù)?，F(xiàn)在在寶雞周圍，幾乎每個月都有從公元前一兩千年的古墓中出土的青銅器。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是“大克鼎”，底部三足，乃周人烹飪食物的精美器具。

有記載的歷史和大眾文化使周人的聲譽頗為矛盾。如果用二十世紀后半期流行的馬克思主義歷史觀來看，可以說是周公廢除了商朝的“奴隸社會”，并建立了類似后來中世紀歐洲的一套制度。《漢書·地理志》中對領(lǐng)地的記載是：“子、男五十里，不滿為附庸?！倍肮?、侯百里，伯七十里?！痹谶@種情況下，有形的物質(zhì)就成了一種權(quán)力的象征。青銅鼎不僅僅是一件烹飪器皿，刻在其上面的銘文記錄的是主人或其先祖的功績。擁有鼎的數(shù)量和個人的身份直接相關(guān)，《周禮》言“王九鼎、諸侯七鼎、卿大夫五鼎、士三鼎”。這種等級的另一面說明周人并沒有完全廢除原始社會的一切，而在上流社會依舊有活人殉葬。妻妾在丈夫的葬禮上作為其財產(chǎn)殉葬被認為是一種榮耀，寶雞的青銅器博物館里就有復制的墓冢斷面，里面有金屬器皿、小裝飾品和人的大腿骨。

雖然沒有被證實，有些更為可怕的傳說一直在沾污周人的名聲。周文王是周朝的奠基者，而實際上是他的第二個兒子周武王在公元前1046年的“牧野之戰(zhàn)”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消滅了商。為何周文王的長子伯邑考沒有繼位是有爭論的。有兩部早期的歷史記錄暗示伯邑考被廢王位是因為周朝實行的不是長子繼承制。后來明朝《封神演義》中的故事有點像莎士比亞《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中的情節(jié)。

商朝最后一位國王有個妃子名叫妲己，她是個邪惡的狐貍精。在商朝的大敵周文王被抓獲并被軟禁時，她利用這個機會，佯裝關(guān)心實施起了奸計。伯邑考一下子便迷上了她，妲己隨后就告他非禮了自己。紂王為了報復，殘酷地處伯邑考醢刑，并將用其肉做的餅送給其父姬昌食用。獄中的文王接到肉餅吃了，他知道為了不檢點的兒子，自己活該接受這恥辱。周文王是占卜大師，將原來的八卦演繹為《易經(jīng)》中的六十四卦。出獄的時候，他吐出了肉餅，肉餅化為了三只白兔，成了月亮女神嫦娥的仆人。

各種各樣有關(guān)周王室聳人聽聞的傳說很多，有人說聲名狼藉的“千刀萬剮”和“凌遲”就是始于周。但在中國歷史的主流中，周文王一直被尊為是有遠見的軍事家，《詩經(jīng)》中描述其功績的詩篇很多。漢朝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言“蓋聞王者莫高于周文”。周文王雖然沒有像秦始皇那樣統(tǒng)一中國，但從字面上講，這個國家的起源是在古西周。1963年，寶雞陳倉區(qū)賈村鎮(zhèn)出土的酒器“何尊”內(nèi)底鑄有銘文12行，122字，其中有“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

作為西周文明的一顆璀璨的明星，周公廟占地面積62萬平方米，位于岐山城西北六公里處的鳳凰山南麓?！对娊?jīng)》中對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描述是 “有卷者阿，飄風自南”。當?shù)厝苏J為周氏部落很重視此地，視其為禮樂圣地。后世各朝大都有所擴建，但其傳奇直到現(xiàn)代的考古隊在此發(fā)現(xiàn)了商朝的甲骨文殘片，1500余米的夯土城墻和西周的高等級墓葬群后才得到了確證。

周公廟的主要建筑相對來說“近代”一些，是在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創(chuàng)建的。除了中國，在哪里還會有一千四百年前的建筑被冠上“近代”的頭銜呢？用兩個小時參觀神殿，收獲頗豐，使人對這個國家的各種民間信仰有了一個充分的認識。有些哄人的東西如玉石爺，是西周滅亡后，一些“外國”的宗教被介紹進來并被本地化以后的產(chǎn)物。迷信的人會敏捷地越過被人踩得很光滑的洞穴通道去摸玉石爺，因為有用手撫摸玉石爺，可治百病的傳說。而那里的“回音碑”，輕輕一敲就有共鳴。

廟中也陳列著周王室的族譜，根據(jù)傳說周公是“谷神”后稷的后裔。在夏朝，也就是在大禹通過疏導治理黃河救民于苦難的時候，后稷認識到根據(jù)時令“教人稼穡”，而不是在野外覓食，就會使社會進步。他遂將種植葫蘆、大豆和后來全球有一半人為主食的水稻技術(shù)運用到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对娊?jīng)》中的“大雅”第245首描述了他在春天的祭祀：

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釋之叟叟，烝之浮浮。

載謀載惟。取蕭祭脂，取羝以軷，載燔載烈，以興嗣歲。

在岐山的后稷殿里，仁慈的是買不到祭祀的羊，祭拜的人可以看到他的塑像，欣賞北方的枳和其他樹種。

參觀后稷母親的姜嫄殿給人更多的是精神食糧。雖然后稷的母親幾次將他“棄而不養(yǎng)”， （故其名為“棄”，就是被遺棄的意思）但他幾次大難不死，而姜嫄奇生后稷的傳說讓世人尊稱她為圣母。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姜嫄是帝嚳的元妃，后稷乃其自然受孕而生，但《詩經(jīng)·大雅·生民》中云：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

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

載生載育，時維后稷。

據(jù)說姜嫄生稷是“履大人之跡而有娠”，這倒給現(xiàn)代有生育壓力的母親帶來了希望。周公廟的姜嫄殿成了人們代孕和試管授精外的一個迷信選擇，只要掏20塊錢，就可以買一個留著彩色辮子，頭很小的泥娃娃，給泥娃娃的脖子上拴一根紅繩，放在供桌上，同時對著姜嫄念經(jīng)就行。從有些穿著考究的女游客急于離開人群的樣子，人們可以看出她們是政府的工作人員。也許害怕超自然的力量會使自己懷孕，從而違反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她們不敢跪拜后稷的母親。

褐色皮膚的泥娃娃排列在桌子上，像在日頭下玩耍的“兵馬俑”，是很有炫耀價值的紀念品。然而殿里的工作人員坦率地拒絕未婚的人買泥娃娃，他們是不是依舊相信老話，野蠻的外國人會讓中國姑娘“吃虧”？外面廣場上的小販倒是更好說話，10塊錢賣給了我三個，還不用念經(jīng)。

寶雞市區(qū)沒有周公廟那神話般的吸引力，不過重塑品牌的意識使城里到處都有“周”字。以前莊重的“人民公園”移走了牡丹和竹林，代之而起的是雕塑步行街，給人們展示的是深厚的周禮文化。就連草坪邊上深綠色的告示牌也被精心制作成了“周”字的形狀。告示牌上的“中式英語”有：“鮮花常在，看你舉止” “小草青青，足下留情”“小樹在長勿動手”等既讓人覺得可愛，又讓人感到不是滋味。

第二天早晨，在從賓館去炎帝祠的路上，我們親身感受到了小城人民的好客。在那里將舉行清明祭奠儀式，一群當?shù)氐睦先藝粌晌粯I(yè)余書法家，看人家用海綿做的大毛筆頭，蘸著水在人行道上寫字。書法家的大字寫的是有一百多種形狀的“龍”字，讓人迷惑不解的是，這個表意文字帶有尖角、可怕的爪子和冒煙的鼻孔?；顒拥囊粋€主要內(nèi)容是中學生在他們整天穿著的“美特斯·邦威”或“真維斯”衣服上套上一件黃袍，舉旗走過廣場。不論儀式有多么怪異，而炎帝陵卻坐落在遠處看不見的山頂上。

被排除在外令我們很喪氣，白麗詩在想法和當?shù)厝颂捉?。她借了一把毛筆，用她那漂亮的草書在地上寫下了“寶雞”“西安”和“陜西”等字。那些老年人呵呵笑著，急著照相。笑聲大了，然后是一群人和幾個安保人員走過來檢查我們的護照和門票，并確定我們受歡迎沒有什么麻煩事。還好，我們沒有出現(xiàn)在當晚的新聞里。

除了這點動靜，寶雞是個罕見的地方。清明節(jié)的當天晚上，街道上實際上是空蕩蕩的。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打烊后餐館里的麻將聲。不高的公寓窗戶里閃爍著燭光，在人頭頂不遠處，貌似淡淡的星云中夾雜著有磷光的蟲鳴。

我們在街上走著，仍舊有帶著白手套的警察在揮舞著手臂。都這個時候了，他們是在指引安全島邊上的老奶奶平安回家吧！她們跪在被指定好的火盆前，有的火盆我看實際上很像玻璃纖維做的“三足鼎”。在把“紙錢”放到鼎里的火上以前，每個老太太都是跪下，雙手合一好像是在念經(jīng)。有的“紙錢”立即被燒完了，有的掉在了旁邊，飄到了人行道上。風一吹，火更旺了，紙化成了灰飛到了空中，有些灰燼朝我們這個方向飄來。

白麗詩看著這一切感到很困惑，“我這輩子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有組織的宗教，”她說，“我在阿納姆的奶奶大概信的是路德教，我們家的孩子也出去受洗，過復活節(jié)和圣誕節(jié)等，但那都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事了。我無法想象，即使我奶奶相信死后有來生，她也不想讓我們點頭哈腰地祭奠她不朽的靈魂。” “我覺得這有點像‘篝火之夜，”我說，“不過就是大家都很嚴肅，沒有篝火，也沒有給孩子們的太妃糖。” “好啦，要是她們確實相信有來世，那這些年長的老鄉(xiāng)就是在凝望她們一去就不再復返的深淵。你覺得呢？”（“篝火之夜” Bonfire Night又叫“蓋伊·?？怂怪埂盙uy Fawkes Night，在英國已有400多年的歷史。人們最初慶祝這一節(jié)日是為了維護對宗教和國家的忠誠，這是一個政治性節(jié)日，1605年，羅馬天主教徒蓋伊·?？怂辜捌渫镆驗椴粷M國王詹姆士一世的新教徒政策，企圖炸死國王，并炸毀議會大廈。他們成功地將36桶黑火藥運進了議會大廈的地窖，準備在11月5日采取行動。然而，這個“黑火藥陰謀”Gunpowder Plot被揭發(fā)，國王和大臣幸免于難，蓋伊及其同黨被以叛國罪處死。蓋伊·福克斯最終在1606年1月被處以叛國罪中的極刑——絞刑、取內(nèi)臟加上車裂，他的尸體被分送英倫三島的四個地區(qū)示眾，警告民間圖謀不軌者會遭到相同的下場。英國民眾便燃起篝火，慶祝勝利。從此以后，英國就形成了慶?！绑艋鹬埂钡膫鹘y(tǒng)——譯者注）是啊，我也有這種感覺，但我只能開個玩笑了：“深淵距我遠，離你近。呸，摸木頭?！蔽业脑拰嵲谑切目诓灰话?！燒“紙錢”讓我想起了我外公去世前的情景。由于患了老年癡呆癥，思維混亂，他覺得除了“銅”和“銀”的硬幣，其他的都不是真錢。外婆出去一下或是上趟廁所，回來就發(fā)現(xiàn)攢下來的退休金在壁爐旁邊一堆一堆地在冒煙。她得到的唯一解釋是：這些“過時了的商場購物劵”和“沒用的發(fā)票”早該銷毀了。顯然，她是不好哄的。在我外公去世八年后她臨終的時候，我媽媽才從我外婆的手里拿到了她的躺椅邊上藏寶箱的鑰匙。我媽媽發(fā)現(xiàn)箱子里有不到二百五十鎊用橡皮筋扎著的錢，都是從我外公那兒哄來的。

“冷得該下雪了吧？”白麗詩拂去落在我衣服肩上的灰塵?！耙苍S吧，”我說，“你知道我不喜歡詹姆斯·喬伊斯，但我時不時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死者》的結(jié)尾?！保ㄕ材匪埂桃了笿ames Joyce 1882-1941），愛爾蘭作家、詩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后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者之一，其作品及“意識流”思想對世界文壇影響巨大。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自傳體小說《青年藝術(shù)家的自畫像》和長篇小說《尤利西斯》。《死者》是其早期作品《都柏林人》中的壓卷之作——譯者注）中學時為了考試死記硬背的東西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睡眼朦朧地望著雪花，銀色的、暗暗的雪花，在燈光下飄落……他的靈魂緩緩地昏睡了，聽著雪花輕盈地穿過宇宙，綿綿落下，如同最終的結(jié)局那樣，飄散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后來我們就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