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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皇非朋

2016-10-25 16:01落疏
飛魔幻B 2016年10期
關鍵詞:皇子

落疏

白溪若從來沒想過,這輩子會和顧之堯死在一起。

白雪滿堆的燕子關上一片寂靜,自打前日打了那場敗仗后,她和顧之堯雙雙與軍隊走散,而后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席卷而來,一夜之后,積雪封路。

大宣國黨派紛爭殘酷無比,轉(zhuǎn)瞬生死,她與顧之堯一者擁戴太子,一者為六皇子效力,立場不同,生死對立,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平日里就不知道暗地給對方下了多少絆子。

而如今竟在戰(zhàn)場一同落難,不得不嘆上一句造化弄人。

尤其她途中還因為從馬背上摔下,扭傷了腳踝,一路瘸瘸拐拐走來,不知道被他嘲笑了多少遍。

這嘲笑起初把白溪若氣得半死,到后來,反而還無所謂了。

“笑吧笑吧,反正援軍再不趕來,咱倆都沒幾天好活了,到時候,怕你哭都哭不出來?!?/p>

白溪若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又往墻腳處靠了靠,還算他們運氣好,沒走幾圈就找到這個山洞,搬上石頭把風一擋,比外面冰天雪地的不知道強多少倍。

可即使這樣,兩個人的處境也不算好,頂多就是從饑寒交迫而死,變成生生餓死,然則這兩個實在都算不上什么好死法。

顧之堯倒是無所謂得很,從懷里掏出一塊風得半干的馕,掰開一半扔在她身前:“明日愁來明日愁,這么悲觀干嗎?不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一步嗎。”

白溪若看了半晌,還是認命般地把馕撿起,狠狠往嘴里一塞,硬邦邦的面粉硌得人牙疼,她一口咽下:“放心,我絕對不會死在你前面的?!?/p>

顧之堯琉璃色的鳳眸一瞇,透出兩分清淺笑意:“那就好,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在這里悶都要悶死。”

初七夜,月似弓,晃得雪地如銀,白溪若走在雪地里,積雪深深沒過腳踝,她雙手攏在唇邊:“顧之堯!”

寂靜的夜里沒有任何回聲,可是沒過多久,遠方不知何處突然傳來幾聲狼嚎,在蕭肅夜里分外可怖,她一驚,又往前面邁出幾步。

“顧之堯,你……你聽不得到我說話?”

他們兩個是在五天前斷糧的,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白溪若的腳傷遲遲不好,甚至發(fā)起了高燒,顧之堯在第二天大早便早早出了山洞,搬石頭的響動驚醒了她,她卻閉上眼睛,佯裝不知。

本來嘛,生死關頭,兩人又非親非故,他把救命的糧食分她一半,已經(jīng)算是仁至義盡,現(xiàn)在沒必要去逃命還帶上這樣一個拖油瓶。

至于出去后怎么和皇上交代,按顧之堯的狡猾,至少都有上百種方法。

她在山洞中睡得迷迷糊糊,一陣發(fā)冷,一陣發(fā)熱,肚子里饑餓難耐,她當時一度以為,她會死在那里。

卻是在下午,石塊重新被搬開,冷風吹進,凍得她一個激靈,睜眼一看,是顧之堯回來了。

他的手一揚,幾顆柿子便落在白溪若身旁,自己也拿起一個咬了一口。

“沒辦法,天寒地凍的,只能找到這些了,將就著吃吧?!?/p>

白溪若看了柿子幾眼,又看了他幾眼,眸光復雜。

顧之堯卻渾不在意:“想問為什么回來是不是?我不是說過了嗎,這里這么無聊,你要是先死了,我得活活悶死?!?/p>

白溪若笑了,拿起柿子放在嘴邊:“其實,如果不是那些原因,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成為朋友的?!?/p>

此后的五天一直如此,顧之堯白天出去,晚上帶著食物回來,接連幾天之后,他突然一去不回。

白溪若提心吊膽等了好久,最終還是忍不住,搬開石塊尋了出來。

清晰的狼嚎聲讓她有些不安,卻還是找了根枯枝當作拐杖,一腳深一腳淺地往雪地深處走去,天地蒼茫,墨云涌動,不知道過了多久,雪地里突然亮起兩道綠光。

綠光緩緩逼近,她定睛一看,心頭大駭——那……那哪里是光!分明是只齜牙咧嘴,目光兇狠的狼!

她后退兩步,突然被人扶住肩膀,與此同時,灰狼縱身一躍,直直撲了過來!

她一下子被人壓于身下,耳畔悶哼響起,臉龐有溫熱的東西濺過來,一片黏膩。

是血。

身后顧之堯一拳狠狠將狼頭逼開,二話不說,起身拉住白溪若便往前跑。

他氣息散亂,冒著熱氣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灰狼刨刨爪子,低嚎著躍追而來。

心跳如擂鼓,風寒入骨,兩人攙扶著一路疾跑,卻在一處懸崖前,停了下來。

白溪若看著面前深不見底的懸崖,眼前一黑,差點昏倒過去,求救般看向顧之堯,他卻笑笑,一下抱住她。

“我可不想葬身狼腹,所以,跳吧?!?/p>

懸崖看著唬人,其實并不高,又有積雪作緩沖,除了顧之堯因為死死護住白溪若而摔斷了手臂外,沒有半分性命之虞。

一番驚心動魄的逃亡后,兩人看著對方,四目相對,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同患難,共生死,說不感動都是假的,白溪若笑完,放松全身趟在雪地里,望著天上明月,目光一片明澈。

“怎么樣,顧主帥,燕子關上拖了十天,可以讓援軍找到我們了嗎?”

她看著顧之堯的眼睛,又緩緩開口。

“燕子關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沒有理由找上十天,都找不到我們兩個大活人,我一直行動不便,可是今天出去才發(fā)現(xiàn),外圍處多是行人痕跡,雖然大多為新雪所覆,卻依舊能看出蛛絲馬跡,所以料想,一定有人做了手腳,”她看見顧之堯雙眸微瞇,危險之氣外露,又笑了笑,“放心,雖然不知道你意在何處,但是我保證,出去后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

微妙的氣氛一下子緩解,顧之堯拊掌:“白姑娘心思縝密,見識過人,在下佩服?!?/p>

白溪若笑著收回了目光,望向遠處,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也說不上來,山洞里溫暖的陪伴都是假象,走出那里,他們依舊只是朝堂上針鋒相對的不同派系。

那時她不知道,或許死在這里,對她,還算是解脫。

雪化之際,寒風拂面,似乎,更冷了。

沒有顧之堯的阻攔,第二日中午,兩人便順利獲救。

十日前那場大敗,主帥與軍師雙雙走失,被宣寧帝視為奇恥大辱,而后五萬援軍趕來,雖然堪堪止住攻勢,卻并沒有力挽狂瀾的能耐,戎北狄軍占著地利步步緊逼,大宣節(jié)節(jié)敗退,等白溪若和顧之堯回京,已有五座城池失守。

顧之堯回京后因為傷口感染,不得不留在家里休養(yǎng)生息。

白溪若的日子,卻不好過。

眼看北狄一路凱歌高奏,勢如破竹,宣寧帝再也坐不住了,幾紙詔書頒下,意圖求和。

戎狄收到消息后倒也干脆——十五座城池,再求一位公主和親,若能奉上,立刻撤軍。

這條件給得苛刻,若是旁人,一口便會回絕,可是宣寧帝年歲漸大,性子懦弱,不顧阻攔,生生應下這些要求。

十五座城池倒還好,只是宮中皇女不多,北方苦寒,嬌生慣養(yǎng)的公主哪里能吃這個苦,況且戎狄安家唯一一個未婚的兒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癡兒。

幾番商議下來,卻是白溪若,這個國丈爺收養(yǎng)的孫女,被推到最前方,在這場求和中,當了一個最無辜的犧牲品。

行人往來,熙熙攘攘,白溪若坐在酒樓靠窗處,一抬手,馥香濃烈的白酒入口,幾縷從嘴角滑落,在瑩白皮膚上反射出透亮的光。

是不是……不管她做什么,都不會被他們認可?

八歲上山,十八歲學成歸來,山上十年清貧時光,她身上流的也是白家的血,卻沒有享受過半分錦衣玉食的待遇,她其實不奢求這些的,只期望她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和爺爺,能給她一點溫情,真的,一點都好……

可是這輩子,都只是奢望了。

因為……她只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起初她身份卑微的母親病逝,父親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她接進白家,謊稱收養(yǎng),可是外面的議論聲擋都擋不住,父親不堪其擾,終于在她八歲那年將她送上碧鸞山,美其名曰拜師學藝,實則與拋棄無異。

宣國風氣開放,女子亦能進朝為官,她下山以后,靠自己能力參加科舉,過五關斬六將,終于站上金碧輝煌的金鑾殿,從此,才得以入他們的眼。

她想著想著,飲得已是微醉,迷迷糊糊間,卻見有人走來,坐于她對面。

她抬起醉眼一看,是“重傷養(yǎng)病”中的顧之堯。

他大大方方拿出酒杯,滿滿斟上,說的話,卻與初見無異——

“姑娘高材偉略,何必跟著太子那個窩囊廢?”

記得白溪若剛入朝時,三篇長賦驚艷朝野,眾人贊不絕口,唯有顧之堯,下朝之后一次偶遇,他打著折扇似笑非笑。

“姑娘才識再高,也扶不起當朝太子那個阿斗。”

她那時想都沒想,直接反問他:“不敬皇族,你就不怕掉腦袋嗎?”

時過境遷,心境不同,她想了想,卻只覺得好奇:“太子是阿斗,六皇子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你就這么有信心?”

準確地說,大宣到這一輩,八個皇子,沒有一個資質(zhì)出眾之人,大多半斤八兩,太子好歹是皇后親生,又有國丈在外面撐腰,勝算頗大,其他皇子,連這個條件都沒有。

顧之堯一杯酒下肚,卻不置可否:“你不必問這么多,我只是惜才,若不是如此,燕子關上你早就活不成了?!?/p>

想起白雪與冷風交織的塞外,十余天的朝夕相對,還有最后那一晚狼嚎、心跳混雜著鮮血的畫面,白溪若心中一動,卻不動聲色地掩了下去。

“那你的意思是……”

“既然宣國無能,不如順勢而為,另尋生路?”

十五天后,白溪若坐上了婚轎,連同八箱珠寶,十里紅妝,千里迢迢遠赴北方苦寒之地,帶著白溪公主的封號,名垂史冊地去為宣國和親。

貼滿喜字的婚房里紅燭飄搖,明黃火焰給新房鍍上了一層金光,白溪若一身鳳冠霞帔坐于床沿,手心卻是緊握,里面細汗綿綿。

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門一響,終于有人走了進來,腳步停于她的身前,身上香味清冽,卻不帶半分酒氣。

她等了許久,那人也沒有動作,干脆自己把紅蓋頭一掀,抬頭一看,卻愣住了——

哪是什么癡傻的安氏皇族,站在燭火里眉眼含笑的人,分明,分明就是顧之堯。

他看見她自己掀開了蓋頭,順勢帶她坐到妝臺的銅鏡旁。

“從前看你多是朝臣打扮,現(xiàn)在換上紅裝,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容色不輸京城的名門閨秀?!?/p>

白溪若臉上一紅,任由他將自己頭上發(fā)飾拆下:“你,你到底是誰?”

發(fā)飾拆完,一頭青絲垂下,顧之堯幫她攏于肩后,拿纏花玉梳細細梳著:“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你只要知道,你在這里沒有癡傻的丈夫,沒有惡毒的公婆,反正有我在,再沒有任何人能欺負你?!?/p>

銅鏡里映的樣子美好如畫,這雖然不是她真正的婚禮,卻是她一輩子聽過最美的話。

許是真的因為顧之堯的打點,白溪若在北狄的日子過得自在萬分。

她換上了胡人女子的長裙,扎這里流行的發(fā)飾,沒有朝堂爭斗,沒有鉤心斗角,沒有權謀陷阱,她最愛做的事情就是策馬到草原上,天蓋穹廬,湛藍如洗,策馬其中,仿佛天與地都歸于寧靜。

草原的天空常有雄鷹盤旋,每次白溪若遇上,都會看直了眼。

那是……多么自由啊……

天地間都沒有桎梏,沒有阻礙,沒有牽掛,它翅膀一揮,蒼茫藍天,任其遨游。

她的半生都是為別人而活,一開始想為身份卑微的母親掙回面子,后來想讓懼內(nèi)無能的父親承認自己,現(xiàn)在想讓位高權重的爺爺接納自己,卻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次。

她后面和顧之堯說起這事,顧之堯哈哈大笑。

翌日清晨,她一起床,發(fā)現(xiàn)房內(nèi)放著楠木籠子,打開一看,正是一只雄鷹。

“世間又哪有什么真正的自由,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冥冥眾生,哪個不是飽受煎熬?”

顧之堯說這話的時候草原下起了絲絲夏雨,他在馬背上將她環(huán)于臂中,低頭蹭上她的肩膀。

“那只鷹名叫蒼烏,已經(jīng)馴化,我明天便要回大宣了,你以后若是想我,就讓它飛來大宣,我寫信讓它帶給你,好不好?”

白溪若微訝:“它還能飛那么遠?”

顧之堯笑著反握住她的手:“原本是飛不了的,不過若是為夫心誠,說不定也能行?!?/p>

明白顧之堯只是拿話在逗她,她面上微紅,卻沒有反駁。

在北狄生活十數(shù)天,雖然沒有人告訴過她,可她多少也猜到一點。

顧之堯,不,準確地說是安之堯,或許就是傳聞中那個因為癡傻而從未露面的安氏第十一個皇子。

當然,也便是她這次和親的對象,所以他的自稱是挑不出毛病的。

只是這背后隱情,白溪若不敢細想,身為北狄皇子,卻長著一張漢人面孔,在如此排異的胡人部落里,他羽翼豐滿之前,過的又是怎樣的生活?

所以不怪他會說出那樣的話吧——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或許,他們只是兩個同病相憐的可憐人。

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變大,顧之堯靜靜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樣子,也沒有點破,只是策馬返程。

等回到宮殿,兩人衣發(fā)已是微濕,顧之堯拿帕子幫她擦干濕發(fā),鼻息以對,空氣有情動的微妙氣氛。

顧之堯低下頭,輕輕在她眉心吻了一下。

“雖說世人大都飽受煎熬,可我總想將你護在羽翼下,在我能力范圍內(nèi),給你力所能及的自由。”

顧之堯回大宣前承諾得信誓旦旦,至多兩個月,他一定回來看她。

那時白溪若笑著搖搖頭,他這樣周旋兩國之間,其中危險不言而喻,一步行差踏錯便是尸骨無存,她怎么舍得他做這樣危險的事呢?

他做的事情,她多少能猜到一些,年前大戰(zhàn),若不是有他從中作梗,北狄絕不會贏得如此輕松,他身為主帥,想要摘清責任,最好的方法便是使上一記苦肉計,帶著一身重傷回京,讓人想責怪都責怪不了。

只是、只是白溪若不知道,人心做棋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中,她到底是無意卷入,還是執(zhí)子人的蓄謀已久?

不過事到如今,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無意也好,有意有罷,他終歸是她的丈夫,是她腹中孩子的親生父親。

對,孩子,自他走后沒過多久,白溪若就被驗出身孕。

初為人母的喜悅將她籠罩,可是滿懷溫情地等了三個月,她沒能等回她的丈夫,只在翠雪欲言又止中,得知他身亡的消息。

這個噩耗于她仿若驚雷,手中瓷碗瞬間摔碎在地,白溪若不敢相信:“你說什么?”

翠雪急了,慌忙跪在地上:“十一殿下身份暴露,被大宣皇帝賜死于殿前的事情已成定局,可皇妃您……您腹中還有殿下的親生骨肉,可千萬要節(jié)哀?。 ?/p>

白溪若仿佛泄去全身力氣,癱坐在椅上,出了這種事,大宣驚怒交加,北狄亦是風聲鶴唳……

望著門口四個腰間懸刀的人影,她抑制住自己想要沖出去的沖動,深吸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了,你起來吧?!?/p>

茫茫草原,一望無際,白溪若策馬奔馳其中,汗水順著流下,打濕衣襟。

她這幾日都特別乖巧,裝作沉溺悲傷,無法自拔的樣子,等他們一放松警惕,便趁機逃了出來。

馬背上顛簸至極,像極了她忐忑不安的一顆心,她遙遙望著京城的方向,目光卻是異常堅定。

她的夫君那樣聰明,從前朝中還有人私下討論,說他這人狡如狐,敏如豹,狠如狼,有他相助,六皇子勝算多了三成都不止。

這樣滴水不漏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犯這么低級的錯誤,讓人抓住把柄,一擊致命呢?

所以無論生死,她總要親眼看到,才會信的。

一路披星戴月,一路馬不停蹄,顛簸數(shù)日,回京之后卻沒有想象中戒備森嚴的氣氛,有的,只是掛了滿城的紅綢。

連日拼命地趕路讓腹中已經(jīng)隱隱作痛,她打馬而過,心里有個隱約的猜測,卻始終,不敢去想。

一路趕到顧府,入眼不是落敗,而是繁華,大紅喜字艷得刺目,當顧之堯真真切切完好無損地站在她眼前時,猜想被驗證,腦海連日緊繃的琴弦驀地斷開,她眼前一黑,便直直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她并沒有覺得痛,身上已經(jīng)累到麻木,更痛的地方是胸口,心底五味雜陳,那一瞬間連日的委屈、難受、驚嚇都漫上心頭,哽在喉間。

女子本柔,為母則剛,她一直以為這一路歷盡艱難跋山涉水而來,都是因為腹中骨肉,她有多心疼孩子,就有多害怕顧之堯不在,怕她的孩子從出生開始便沒有父親。

驚覺相思不露,原已情深入骨,直到現(xiàn)在她才真正明白,她有多想他。

朝夕相處間,感情如同野蔓瘋長,不知不覺便已華蓋亭亭,平日里波瀾不驚,現(xiàn)在卻絲絲縷縷,勒得人喘不過氣。

但更讓人喘不過氣的,是顧之堯的話,他站在門口,一陣寒暄后送六皇子坐上馬車。

“殿下放心,清嘉是您親妹妹,既然您把她交到了我手里,之堯以后定當待她如珍如寶,永生愛護?!?/p>

白溪若艱難地睜開眼,卻覺得腹中疼痛愈演愈烈,這時有人“咦”了一聲,六皇子詫異的聲音傳來:“哪來的花子,要飯竟要到顧將軍府來了?”

她怕被人認出,進京之前特意喬裝了一番,現(xiàn)在狼狽不堪的樣子,確實像極了窮困落魄的胡人乞丐。

她轉(zhuǎn)過頭,臉頰半掩,一雙眸子正與顧之堯眼眸相對,他眼底一絲驚訝一閃而過,長風當空,顧之堯卻想都沒想,轉(zhuǎn)頭喚來門邊的小廝。

“府中正是大喜的日子,以后這樣不識趣的小乞丐,來一個扔一個,來兩個扔一雙。”

一路拖行,腹中劇痛難忍,仿佛什么東西被剝離,濡濕溫熱的液體流出,她再也忍不住了,張口欲叫,卻被眼尖的小廝死死捂住。

“你這花子,怎么這么不識好歹,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沖撞了大人,咱倆都沒好果子吃!”

她睜大了雙眼,拼命搖著頭,孩子,她的孩子……

她想著,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下掙開小廝的手,拼命往顧之堯身前跑去,揚鞭聲響,六皇子的馬車已經(jīng)消失在最后一個轉(zhuǎn)角處。

可是還沒等她跑到顧之堯身前,背上一痛,便重重跌倒在地,緊接著小廝氣急敗壞的踢打如雨滴落下。

“還跑,看你還有沒有力氣跑,好話歹話都不聽,自己找死,可別帶上我?!?/p>

混亂中不知道是哪一腳,正中小腹,霎時間劇痛傳來,似有一朵煙花在腦海里炸開,天地變色,看不清,辨不清,聽不清,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只看到顧之堯黑得似要滴下水的一張臉。

顧之堯和清嘉公主的婚禮舉行在第二天。

顧之堯忠心耿耿為六皇子效力,清嘉又是六皇子的胞妹,這次之后,親上加親,兩人更是有如一家,再無顧慮。

是以這場婚禮舉行得格外盛大,紅妝鋪路,鑼鼓禮樂聲響徹了整個京城。

顧府上下都是一派喜慶,只有一個小院,冷清悲傷得仿佛被世間隔離。

那里面的人,是白溪若。

那慘烈得如同噩夢的一天,她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記憶猶新——哭喊掙扎也換不來的一眼回望,拳打腳踢間的劇痛,以及夏風里撕心裂肺的絕望。

她的孩子,沒有了,而殺死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親生父親。

她不記得自己昏迷后被人扔在了哪里,只知道醒來的時候是在顧府一個最偏僻的小院里,床畔坐著的人紅衣墨發(fā),眉目俊美,是穿著喜服的顧之堯。

她慌忙摸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微隆的小腹已經(jīng)歸于平坦,她哭了,然后又笑了。

“我苦命的孩子……是娘,是娘沒有保護好你……”

可是多諷刺,她的丈夫一邊承諾著視別的女人如珍如寶,一邊將他們母子棄如敝屣,團圓和溫情,到頭來竟比不過權力和欲望。

她又哭又笑的樣子似乎嚇到他了,他呆了一下,才伸出手,想幫她把眼淚擦了,白溪若卻受驚一般往里一躲。

“別……別碰我?!?/p>

顧之堯終于微啞著嗓子開口:“別難過了……溪若,以后還會有的,以后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彼褚恢皇軅男÷梗梅烙淖藨B(tài),將自己蜷縮在一個角落,想要避開他愧疚的目光,保全自己最后的驕傲,“其實我從來沒喜歡過你,我只是……心疼我的孩子,他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就被自己父親親手拋棄?!?/p>

違心的話講出口,淚水霎時奪眶而出。

她怎么會不喜歡他呢,明明是好喜歡好喜歡……

只是喜歡他太難,太容易受傷,所以就……裝作不喜歡吧。

床畔的顧之堯喉頭滾動間,也驀地紅了眼眶:“以前我只道你性子要強,所以寧愿騙你我死了也不敢讓你知道我另娶了旁人,想著等上幾年,所謀成功,便告知真相,接你回到我的身邊,卻不知你性子原來這樣烈,那天除了六皇子在場,不知道還有多少雙眼睛暗中盯著我將軍府,所以溪若……是我對不起你,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早就,回不了頭了。”

他殫精竭慮,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這個位子,眼看成事在即,怎么可能讓一時心軟毀掉手中的一切?只是歸根結底,終究是負了她……

“以后都會補償給你的,溪若,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白溪若頭埋在膝間,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后顫顫巍巍地睜開眼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得認真:“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以后再也不要見到你……”

顧之堯走后,她什么都沒做,用了一晚上,不眠不休地給她的孩子做了兩個白燈籠和一塊靈牌,細細摩挲,無限眷戀。

直到第二天清晨這份寧靜才被打破,外面鑼鼓聲震耳欲聾,走到窗邊,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今天就是他們成親的日子。

她看看外面的喜字,又看看堂中的靈牌,輕輕笑了。

多冰冷,多殘酷……

今天的婚禮不是結束,只是開端,有這樣一雙手攪動風云,皇城的天,馬上就要變了。

之后一如白溪若所想,顧之堯和六皇子在朝堂聯(lián)手作局,步步為營,配合得天衣無縫,很快六皇子深得宣寧帝信任,成功架空太子,搖身一變,成為大宣新一任儲君。

四十七年時,宣寧帝駕崩,傳位于六皇子,次日六皇子登基,自號為啟,顧之堯的身份隨之水漲船高,位極人臣。

可是只有白溪若知道,他追求的,遠不止這些。

兩年春去秋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清嘉最后還是知道了她的存在,這個蜜罐里長大的公主生性單純,哭過鬧過兩回都被顧之堯哄了回去,在得知她與顧之堯真的毫無感情后,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她雖然住在顧府,卻與顧之堯沒有任何交集,他不愿意放她離開,她便也視他為陌路人,僅有的一次交談是在六皇子登基后,他問她要怎么處置她的父親和爺爺。

她想起母親最后窮困潦倒時曾抱著自己找過父親,一路上饑寒交迫,風餐露宿,最后卻是在大門口,被父親趕了出去,母親也像她一樣愛錯了人,所以人是在二十八歲時病死的,心卻在二十六歲的雪地里,便凍死了。

所以她搖了搖頭:“隨你處置?!?/p>

而后又過了半年,借著新帝信任,以及手中掌握的宣國軍權,顧之堯與北狄里應外合,鐵騎一路南下,直直逼進了啟武門。

宮變來得猝不及防,就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時,腳下的國土已經(jīng)改名換姓,城頭上大周的旗幟獵獵飛揚。

顧之堯便是在那天登基的,他并沒有為難大宣的皇族,包括清嘉,都享受著與身份相符的待遇,這些許是因為于心不忍,也許是因為他們不足為懼。

只有白溪若,他從前變相地將她囚禁在身邊兩年,現(xiàn)在心想事成,卻突然愿意放她離開了。

金鑾殿上,他見了她最后一面,外面天闊云輕,白溪若一身素衣站在他面前,衣角在風中徐徐飛揚,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這個年輕的帝王仿佛累極,他揉了揉眉心:“我從前就答應過你,既然現(xiàn)在你還是想走,我便放你走?!?/p>

白溪若笑了,笑得真心實意,她上走前去,拿起他桌邊的酒壺,滿滿斟上兩杯,然后當著他的面一飲而盡。

“這杯酒敬你,祝你年年歲歲,都能心想事成。”

敬他,也是敬往事,從今以后,再愛不回頭。

她說完轉(zhuǎn)身便走,沒有看到背后空曠而輝煌的金鑾殿里,顧之堯無力地靠在龍椅上,身影孑然,眉目落寞。

十五年了,從那次大雪紛飛的國丈府遇見她,到如今,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年。

他就是從那個時候注意到她的,相仿的年紀,同樣的身世,一樣的鬧劇,小姑娘和她娘相互依偎的身影,就那樣并著漫天飛雪一起入了他的眼。

她是天生的傲骨頭,明明年紀那樣小,面對國丈府的刁難依舊挺直了脊梁,半分不見退縮,只有在下人肆無忌憚侮辱她娘時,眼中閃過幾絲酸澀,最后她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攙起雪地里的女子便往外走。

“娘,這個家咱不回了,這個爹我也不認了,以后溪若養(yǎng)你,溪若一定賺錢養(yǎng)你……”

滿含哽咽的聲音隨風鉆進顧之堯耳里,他呼吸一滯,仿佛看見某個遙遠過去里,自己在娘面目全非的尸首旁,也是這樣無助又撕心裂肺地痛哭著。

兩個單薄的身影在寒風中搖搖欲墜,他看著心疼,可是他不能明目張膽地和國丈府作對,只能在暗地里幫她,他很想知道,這個姑娘能走到哪一步?

她沒有讓他失望,踏進金鑾殿那一刻,國丈看她的眼神都不同了,順理成章地,她也成了他表面上的政敵,可是他私心里絕不這樣認為,那是他喜歡的小姑娘,他只想保護她。

他在大宣一路平步青云,品階越來越高,名滿京華中,北狄終于坐不住了,曾經(jīng)因為他一半外族血統(tǒng)而百般排斥欺辱的北狄皇族亦派線人找到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喚他一聲十一皇子。

他借著這個身份,以和親之名,將白溪若轉(zhuǎn)移到更為安全的北狄,然后只身留在這個是非之地——謀皇圖大業(yè),求滔天權勢,再不讓任何人可以欺負踐踏他和他愛的人。

最后他是成功了,可是成功了又如何,從他在權勢和他們母子中選擇前者的那一刻起,白溪若死掉的心和滿腔喜歡都埋葬在那場夏風里,永遠無法回頭了。

他知道白溪若心里有多痛,他又何嘗不痛,她排斥他,不愿意見到他,討厭他的觸碰,只在淚流滿面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一遍遍撫過那塊親手做的靈牌。

他看得心痛,偷偷命人往屋里放安神催眠的香料,看她睡著了,才進去把她從桌邊抱回床上,可是摸著濕透的枕巾時才明白,她不是不睡,而是夢里也不曾安穩(wěn)。

可是他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個個冷風拍窗的深夜,午夜夢回時,讓她淚濕枕巾的人不僅是孩子,還是他。

他想過補救,可是強制地把她留在身邊兩年,冷凍的關系并沒有破冰,隔閡反而在每日的對立中日漸加深。

終于,在率兵踏入皇宮那一刻起,他突然明白,或許有時候愛也是成全,委曲求全不如尊重她的選擇,也履行曾經(jīng)的諾言。

依稀是那年草原初夏季節(jié),他帶她策馬,每一縷無拘無束的風穿過指間,越過發(fā)梢時,他說:“雖說世間沒有真正的自由,可我總想將你護在羽翼下,給你力所能及的自由?!?/p>

一步錯,步步錯,他雖然傷她負她,唯獨沒有騙她,她以后踏足的每片土地都是他的國土,他的江山,縱然這一腔被掩埋的深情除他之外,往后歲月,再無人得知。

他想著,眼角有兩滴清淚滑下,得失得失,有得必有失,這輩子求仁得仁,擁有夢寐以求的權勢和富貴,唯獨負了自己心愛的姑娘,他在往后的歲月里道寡稱孤,而兒女繞膝,溫情脈脈的生活,恐怕也只能在夢里有了。

他也將酒杯端起,遙遙對著前方:“這一杯酒,就祝你往后年年歲歲,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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