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袍兒的頭七夜,京都最著名的大獄廷尉司剛處死一批犯人,鮮血腐肉滋養(yǎng)了隱晦生長的蘭花,蔓延攀爬,一時間沖天香陣透京都,百姓私下稱它小蘭窗。
【一】
溯宋被關(guān)進(jìn)來的時候是三月初三,陸袍兒正不緊不慢地由名倌為他穿好鞋履,披上華貴白貂裘,他瞇眼望了好一會兒廷尉司外的紫葉李,才踏進(jìn)那座晦氣陰沉的地方。
溯宋恰好是那個時辰入獄,一記殺威棒愣頭愣腦打下去,出人意料地沒有吭聲。
陸袍兒向來只對標(biāo)致的姑娘有耐心,溯宋頂多算清秀,然而陸袍兒卻多望了兩眼。
“估摸著是潯山那頭的山匪,這次動刀子到王底霄頭上了,半路山道上要截他的馬隊,不過悍匪狡猾得很,一見王家徽幟就跑沒影了,剩下這個嫩生生的小姑娘,還扛著刀非搶不可,自然就被人拿下了?!?/p>
王底霄是誰?當(dāng)朝首席大宦官王前春養(yǎng)子,不入宦不入仕,整日銀鞍跨馬郎當(dāng)游遍京都,最是傲氣跋扈,俊美惹眼的皮相和整個王庭最穩(wěn)當(dāng)?shù)目可?,不知有多少姑娘在游舫上尋求偶遇?/p>
“干得好!我跟王底霄那個小王八向來不對頭,小姑娘勇氣可嘉?!标懪蹆荷斐龃竽粗纲潎@不已。
“不過,指不定小姑娘的這撥悍匪也截過我,”陸袍兒指向她被強(qiáng)行卸下的腰際長劍,那把劍粗劣不堪,掛了一個被陳年酒漬污得不辨顏色的穗子。
“雀金織的云霞綢緞,有價無市的東西,昔年只在我手上剩了些,怎么淪落到做穗子的地步?”陸袍兒搖搖頭,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沒再想,也沒出口問溯宋。
溯宋就被關(guān)押在最盡頭最沒有一絲天光的牢房里,兩旁是累積數(shù)條人命的江洋大盜,對面是禍害良家女子無數(shù)的采花賊,她卻睡得安穩(wěn)吃得香。
溯宋在陸袍兒腳步聲臨近時,扒出腦袋死命地要往外蹭,她問:“我可以換個地方挪騰嗎?這里一點(diǎn)太陽都曬不到?!?/p>
“啪”的一聲,陸袍兒拿劍鞘拍了一下溯宋的腦袋,疼得她齜牙咧嘴。
她又說:“我知道你害怕,早上你磨蹭在門口不愿進(jìn)來,是怕這座廷尉司,現(xiàn)如今,你是怕我萬一真的武藝高強(qiáng),趁著換牢房的空當(dāng)打你對不對?”
這一記準(zhǔn)確道明了陸袍兒膽小認(rèn)慫,欺軟怕硬的心性。
拙劣的激將令陸袍兒臉上青白交加,他瞇了眼,哈哈一笑,下一刻將牢房踹開,四周無人,他第一次敢這樣大膽地在無人護(hù)衛(wèi)的情況下接近廷尉司中關(guān)押的罪犯。
還未及他胸膛高的小姑娘,身上枷鎖未除,能折騰出什么水花?
可惜,幾乎在瞬息之間,她身影倏然而至,一記踢叫陸袍兒雙膝一軟,跪下。
她怒道:“混吃等死,你當(dāng)初耳光白打了!狗白做了!說,昨晚又睡在哪個女人肚皮上了?”
手腕前鎖鏈輕易勒住了陸袍兒細(xì)嫩的脖頸,稍用勁一拉,他的臉漲得紫紅,瞳孔渙散。
“沒出息的東西,”她繼續(xù)罵,聲音壓低,“我這就拉你這條閹狗的狗見閻王!”
【二】
溯宋還未來得及將陸袍兒脖子掐斷,聽聞風(fēng)聲的走卒一齊涌進(jìn)來救人,令總是克扣他們油水的陸袍兒欣慰不已。
“來人,上匣床!”陸袍兒扯著最后一口氣粗著脖子喊道。
匣床堅硬如鐵,壓腹木梁沉得喘不過氣,溯宋四肢僵硬,輾轉(zhuǎn)動彈不得半分。
“這匣床之上,剛死過一個人,”他說得唾沫橫飛,“是用土布袋的法子壓得面目扁平,此外,或是活活拉死,或是鐵釘釘死,或是用沸水滾得皮肉翻卷,挑不出法子治你?”
他以為溯宋是個硬氣的與她武藝匹配的女俠,沒想到她瞬間柔聲下來:“如果我說,我是為了進(jìn)廷尉司瞧一瞧大人你的風(fēng)采,才故意讓王底霄逮住?!?/p>
陸袍兒深深嘆息一聲,然后頭也不回地道:“先棍刑夾刑來一遍,揀粗的來?!?/p>
走之前陸袍兒輕聲吩咐了一句,讓溯宋死得干凈些,可是第二日她仍是安然蹲在牢房里。
蔫頭耷腦一副可憐的模樣,接過碗筷時卻十分有勁,從沒見人將牢飯吃得那樣津津有味,隔夜餿飯上蓋著沒一點(diǎn)油星子的青菜,翻碗吃得稀里嘩啦。
陸袍兒大怒,獄卒苦著臉道:“大人,拉不動??!”
原本早早就要將她拉出來,尋個隱秘的法子收拾了,可這個小姑娘竟像是屁股生了根,如磐石般穩(wěn)穩(wěn)坐在草席上,找了兩個肌肉虬結(jié)的大漢使出吃奶的勁兒都不曾挪動她半分,又不好當(dāng)著諸多犯人的面私自將她處決了,這才等到陸袍兒回來。
陸袍兒揪住她的衣領(lǐng),她身子忽然輕起來,從容地由他舉上半空,不見陸袍兒雷霆震怒,他只是笑道:“是王底霄花錢要我命的?他出多少,我出兩倍,要你取他項(xiàng)上人頭。”
“這生意好做?!彼纱嗬?,本來就是個沒心沒肺只認(rèn)錢的匪賊,講屁的信義。
【三】
陸袍兒在朝堂上同人吵了架,原不是什么大事,邊地憑斬獲人頭新晉升一名從五品千戶長,不料被人查戶籍時察覺是陸家的一門遠(yuǎn)親。
這被有心人一查,竟有數(shù)位陸家遠(yuǎn)親在軍中任職,怎么辦?通通罷職!
有許多人遭了這無妄之災(zāi),還猶墜云霧。
陸家,陸袍兒的陸家,從前女帝在世時風(fēng)光獨(dú)當(dāng),京都頭號世家,老祖宗心肝肉疼得跟什么似的嫡長子陸袍兒,橫行魚肉,蠻橫刻薄,夜夜獨(dú)享青樓紅牌。
可惜,天徽十四年,女帝揮兵親征韃靼,兵敗被俘,此后女帝在敵國為質(zhì),京都內(nèi)閹黨大權(quán)獨(dú)攬,朝野淪陷,萬民怨聲載道。
大太監(jiān)王前春一掌權(quán),擅弄制衡權(quán)數(shù),扶持了其余馮薛慎三家,對陸家一再打壓,心肝肉陸袍兒何時受過這等鳥氣?一瞪眼就提著那柄錦衣繡囊般的長劍,跨上一匹千金難求的寶駒闖去王前春在京郊的私宅。
大禍鑄成,當(dāng)王前春捂著一條鮮血淋漓的手臂出來時,所有死士團(tuán)團(tuán)圍住陸府,陸家滿門流放至極寒極苦之地,男子淪為奴籍,女子入娼戶,連坐三族。
能惹得天子,卻不能逆了王前春。
獨(dú)獨(dú)除了陸袍兒,王前春只饒了他一個,不僅因?yàn)槔献孀谂R死求情,還有他自己沒皮沒臉地在京都大道上跪下來扇了自己一百個耳光。
從此京都第一世家,淪為京都第一笑談。
朝堂上,一位白胡子文官當(dāng)眾嘲弄道:“咦,那些陸家小兒又沒有跪下討?zhàn)?,誰開恩容許從軍的?”
陸袍兒也沒有說話,只是慢騰騰踱到他身旁,忽然躥起來一把揪住那故作玄虛的胡子:“嘿,也沒人將牛牽到御前來,怎的多只活牛鞭?扯下來給諸位煮酒喝!”
四周老儒士喧嚷起來,拿起手中笏板往陸袍兒頭上砸去,活脫脫一出鬧劇,最后他仰身骨碌碌跌下漢白玉石階,疼極了,他欲爬起身再戰(zhàn),日頭毒辣刺眼,一陣晃神。
很久之前,他跪在京道上對著那靜默的馬車,抬頭扇自己耳光時,日頭也明晃晃的,逼人瞇眼。
他伸出寬大袖袍擋去光線,鞋履卻被打濕了。
【四】
陸袍兒回來時衣裳破爛落魄得很。
“你是不是馬上有麻煩臨頭?有就說一聲,我好溜走?!彼菟涡岬讲粚?,一臉實(shí)誠道。
“什么狗屁京都三世家,”他輕聲說一句,“王前春未登勢之前,整個王朝分明以我陸家為尊。我陸袍兒給人做低伏小當(dāng)狗這么多年,一擲千金的闊氣總不能改是不是?”他冷笑一聲,目光灼熱起來。
第二日發(fā)生一樁慘案,那白胡子老官在青樓喝花酒時,被人活生生將銀錠塞滿了肚腹,沉實(shí)得活如一只老鱉。
“溯宋,”陸袍兒面不改色地喚住身旁吃得滿嘴油的姑娘,“這老頭兒日日去青樓,偏偏只喚一個女人,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的第四位姐姐,你說這樣的老渾球兒,當(dāng)殺不當(dāng)殺?”
“陸袍兒說當(dāng)殺就當(dāng)殺!”小姑娘有肉吃便是娘,含混不清地應(yīng)聲道。
結(jié)果在第二日,兩人就被王底霄拉去廷尉司蹲一遭牢子。
“好冷的春日,我真是最怕這黑不溜秋的廷尉司了?!标懪蹆号麓T鼠怕蟲蟻,厭憎潮濕的空氣中一股死人霉味兒,還有獄里差到極點(diǎn)的伙食。
當(dāng)初陸袍兒想得挺美,想他與溯宋隔牢住著,也能說句話解個悶子。
溯宋很快打起如雷鼾聲,氣得陸袍兒沖那壁墻狠狠踹去。
若在許久之前,他應(yīng)當(dāng)是枕在家中美婢的臂彎中,淡淡體香和溫暖,真乃人間仙境吶!姑娘們一齊是豐腴白嫩的美人,偶有瘦弱不堪的,也是骨架纖細(xì)如翠竹,肉該多的一塊也不少。
哪如這個不解風(fēng)情的溯宋,干巴巴像個沒長開的黃毛丫頭。
他吃飽睡足了,就駕那令人眼饞不已的好馬,氣焰跋扈的惡奴一大群跟隨在身后,見著條兒順的姑娘,直接搶來不廢話,碰著不順眼的紈绔子弟,狠揍得他滾回娘胎重造去。
陸袍兒常嘆:“本公子不知打慫了多少京都渾球兒,為啥老百姓還是說本公子不是個好人?”
那段時日京都女子不出行,極少敢出來的也是坐在馬車?yán)镂娴脟?yán)實(shí)。
陸袍兒最后一次在街頭縱馬時,是剛及笄的章娓第一次出門,她戴著涼笠,垂著長長面紗,縱然不見面容亦難抵擋那一身清貴驕矜。
陸袍兒躍馬四蹄奔過時,風(fēng)帶起她垂地雪白面紗,偶露一側(cè)嬌嫩容顏。
一旁惡奴眼冒精光,城里逛了不知多久,竟有此等仙品,心想公子一定要先好好戲弄一番,然后扛回府里去。
馬蹄漸停,陸袍兒怔神了許久,忽然翻身下馬,破天荒地極恭敬行禮,他爹都沒享受過這殊榮!他道:“小子叨擾姐姐,不知姐姐是哪位府上的?”
那天章娓說了什么他全沒聽見,只看著她那眨啊眨的睫毛,動人心魄。
陸袍兒再不去街上調(diào)戲脂粉了,催著娘親請人去她家下聘,要抬進(jìn)來做正妻。
錦衣玉袍,束戴高冠,說不盡的風(fēng)流意態(tài),又與章娓婚期相近,那時候真是滿天下第一得意人??!
“溯宋,你那時在哪里,在做什么?”陸袍兒咂嘴問道。
【五】
溯宋做了一個夢,她回到了小時候破敗不堪漏風(fēng)漏雨的茅草屋里,不停地搓衣裳,寒冬臘月,烈陽灼面,她總是搬個小木墩兒在長了一棵枇杷樹的庭院里洗衣裳。
手上的厚繭與凍瘡不是后來握劍殺人砍人時落下的,是這時替別人洗衣裳落下的。
那間濕冷晦暗的小茅屋里,娘親終年躺在床上,她的肚子每一年都隆起,一連生了四個,都是女兒。
娘親生頭一胎的時候,還是健壯得在分娩前一刻仍然能夠在田地干活的勤快女子。
后來幾個孩子難有活下來的,病死餓死,窮苦人家女兒如草芥,更何況父親嗜賭如命。
那時候溯宋的家在章府后墻外的弄巷里,總有一位穿著名貴皮裘的年輕公子雞飛狗跳地經(jīng)過,手中皂胰子跌落在木盆里,濺起不小水花,老遠(yuǎn)兒就能聽見那公子的聲音:“章姑娘,瞧瞧我手里提的什么,要想瞧一眼,你得給我香一口?!?/p>
“不逗你了不逗你了,是本公子好不容易調(diào)教出的黃雀兒,機(jī)靈著呢,以后它飛在你上邊兒,本公子一看到雀兒飛到哪兒,就知道你在哪里了!”
溯宋一邊聽一邊搗衣裳,她心底沒什么感觸,總之,這輩子也不會有人,像那樣花心思哄她。
可是那只討厭嬌縱的黃雀,總飛來她家庭院,拉屎落在她頭頂,遲鈍的溯宋半日才反應(yīng)過來,一抹頭,伸手一看,氣得哭了。
她胡亂揮擊,落在人眼里只是心生好笑。
父親窩里橫,雷雨夜催債的人踹打了半夜的門,他嚇得粗氣都不敢出,回過頭聽見村里嘲笑他生不出帶把兒的閑言碎語,惱得操起棍棒盡數(shù)落在娘親身上。
溯宋每回都不敢回頭望一眼那茅草屋,怕那本就眼里死氣沉沉的女子永久合上眼。
第五胎的嬰兒呱呱墜地才哭了幾聲便悄然無息,又是個女嬰,被父親在她床前親手扼死。
娘親又驚又怒,下身血崩,猩紅溫?zé)岬难獜奈堇锏蔚角霸号_階,溯宋的脊背凝滯了許久。
那晚她坐在自家的矮墻頭,從寅時坐到天明。
父親正觍著臉同幾個熟識的龜奴領(lǐng)路過來,要將她捆了賣去下等窯子里。
這時紫蓋馬車骨碌碌軋過來,后邊家奴抬著三十幾架木箱,俱用團(tuán)花束結(jié),好像這位公子,終于認(rèn)真地帶著聘禮去章姑娘家定親。
他是真的很高興,轎簾也掩不住他哼著小調(diào)兒,漫不經(jīng)心一瞥就看見了坐在土墻頭的她,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衫,枯瘦纖細(xì)的腳踝。
龜奴手持繩索,罵罵咧咧,拉扯得青筋綻露仍不能動她半分,她穩(wěn)當(dāng)跨在墻頭好似一塊頑石。
那位公子破天荒停下來問她:“宋小姐,你門前種的是什么花,香氣濃厚,摘些給我媳婦兒好不好?!?/p>
龜公都是人精,立刻不敢動,溯宋驚訝于他竟知曉自己姓氏,慢慢答道:“蘭花,市面上不值價的品種,夫人尊貴,怕不會喜歡?!?/p>
“誰說的,”陸袍兒大笑,“只要是我給她的東西,我夫人都喜歡!”
他命奴仆摘了一些,然后打開三十幾架禮箱,黃澄澄珠寶琳瑯,白日下熠射得讓人眩暈。
“不白摘,你隨便挑一樣?!边@是給章娓的聘禮,但是陸袍兒向來豪爽,不信忌諱。
溯宋在龜奴放出精光的雙眼下慢騰騰將手按在一匹緞子上,陸袍兒笑道:“好眼光,這東西如今可再沒有了?!?/p>
箱子重新合上,陸袍兒倏然一瞇眼,望著那幾名龜奴笑道:“季娘調(diào)教出來的男人這樣周正饞人,不如本公子今晚就去翠漪樓同二位來一出游龍戲龍?”
此話一出,兩位龜奴嚇得腿如抖糠,總算知道這公子的來歷了,陸家陸袍兒,笑瞇瞇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如何再敢難為這個被他示好的小姑娘。
溯宋沒有回頭再看,珍重捧著那匹緞子,一步一步,包裹在那受了半輩子苦的女子身上。
“陸家公子一定要和那位小姐百年好合,圓圓滿滿?!彼牡走@樣想。
【六】
獄中,一瓢腥臊馬尿順著陸袍兒頭潑下,王底霄湊近了,輕聲笑道:“陸公子,城西那戶人家,章姓小娘子腰軟幾許,足下金蓮幾寸,來往多少里要踏遍了多少馬蹄?我與她剛剛許下婚約,你說兩句好聽的來?!?/p>
他口中指的是章娓,陸袍兒珍重的姑娘,卻在他口中這樣輕浮道來。
“呸!”陸袍兒只恨口干舌燥沒有唾沫,罵道,“別看你如今整得人模狗樣,還是給本公子順口接屁糞里嚼渣的份兒!”
當(dāng)年王底霄不過是一個五品小戶的兒子,見著了陸袍兒,認(rèn)慫吃癟聞屁說香,趕在他馬屁股后邊搶著當(dāng)狗腿子,一眨眼,認(rèn)了一個閹人做爹,愈發(fā)不得了。
王底霄在一旁悠然道:“我當(dāng)初羨慕極你了,出門時一大幫狗奴才給你吆喝開路,好威風(fēng),后來你被抄家那日,我在他們面前撒了一把銀錠子,說哪個撕下陸家人一塊肉,就賞一個美嬌娘,對了,你那時正躲在女人裙底下發(fā)抖,肯定沒瞧見,你猜怎么著,整個陸家就連你奶奶老祖宗,硬生生被咬掉了半只耳朵。”
“陸公子在京都大道上,給我干爹磕了多少響頭,喊了多少聲親爺爺,怎么如今成了鋸嘴葫蘆?”
陸袍兒眼睛泛著血絲,兩頰因?yàn)橐а绖×翌澏?,王底霄足底踏上他左臉,冷聲帶著殘忍笑意:“你不開口說話,我就把你身旁那個山賊小姑娘交給許久沒見葷的獄卒兄弟。你要說,恭賀王公子與章家小姐天定姻緣,白首偕老,一字都不許落?!?/p>
陸袍兒終于開口,仿佛即將斷氣的人,每一字從牙縫里蹦出,斷斷續(xù)續(xù)說出那句話。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在溯宋耳里格外漫長,小姑娘出了神。
溯宋在埋葬了娘親后就去投奔落草成寇的匪賊,她有膽氣,有力氣,得到了寨主賞識,練出一身好武藝。
她拿著當(dāng)日裁下的一點(diǎn)緞料給自己的劍纏了穗子。
那段時光是她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被尊重的日子,尤其有一位小兄弟,他長得干凈,第一次砍人時血濺了一身還是溯宋給洗的衣裳,他怕拿刀,容易被寨主罵,溯宋總護(hù)著他。
有一天晚上,他扛著在山上獵到的鹿,就要送到溯宋房中,他還想說幾句話,溯宋卻在聽到另一個消息時變了臉色,立刻拿刀沖出去。
她聽說,陸家遭禍了。
她偷摸到獄中,見到不復(fù)往日神采的陸袍兒,心疼得眼淚直打轉(zhuǎn)。
后來陸袍兒說:“我見過神仙,就在這破牢里?!?/p>
其實(shí)他見到的是為他掉眼淚的溯宋,那時陸袍兒睜開眼,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了陰曹地府,他懇求了溯宋一句話:“菩薩奶奶能不能讓我還陽一炷香,我有話要給一個姑娘說。”
地府里怎么會有菩薩,大獄里怎么會出現(xiàn)溯宋。
溯宋為他傳話,他沒有說傳給誰,但只要是人就知道,一定是章娓。
他說:“不要再穿鵝黃色衣裳了?!?/p>
不解其意,她仍然跑去章家傳了這句古怪的話。
當(dāng)時他喊她的那一聲恭敬的宋小姐,真的讓她記了好久??!
王底霄給錢讓她取陸袍兒的命,真的找錯了人,那個宜下聘的吉日清晨,公子輕巧的幾句話,讓這個命苦卻一根筋的姑娘想,往后,誰要陸袍兒的命,她第一個讓他死。
陸袍兒對出神的溯宋說:“我不僅要王底霄的命了,我還要章娓的命,就在他們成婚之日?!?/p>
溯宋站起身,拍拍灰,咧嘴一笑:“有難度,要加錢的,五百兩!”
“好,統(tǒng)共兩千五百兩,成交?!?/p>
然后溯宋深呼一口氣,慢慢抽出那柄沉重古樸的劍,她回頭眸子熠熠,輕聲道:“可別忘了,把這鬼地方的稻草翻新一遍,有閑錢,養(yǎng)點(diǎn)花也很好?!?/p>
她說完,點(diǎn)足躍地,拔劍而上,四周驚雷仿佛被引聚,一道劍氣如蛟龍直沖天門,天光大作。
那時百姓聽聞廷尉司一陣巨響,長久不見天日的獄頂被轟然破開,煙塵四散后,一個小姑娘扶著一位公子慢慢走出來。
【七】
陸袍兒就這樣出來了,王底霄沒來得及找麻煩,倒是章娓突然來找臥床養(yǎng)傷的陸袍兒,陸袍兒不見,叫溯宋接見。
小姑娘盯著那風(fēng)姿動人容貌如春水的女人,好久一口氣沒吸上來,她是這樣看多少遍也不會厭煩的美人。
章娓緩緩一笑:“我來向陸公子道謝,謝他昔年事事顧全我之心,我為避嫌一直未登門,如今和王公子婚期將近,總要與陸公子開釋心結(jié),望他勿添傷病?!?/p>
這個被許多算命的說有富貴大運(yùn)的女人,從小被家人悉心栽培嫁入公侯之戶,她剛開始并不是很喜歡陸袍兒,不過在家人吩咐下與他多親近。
他果然擅長討人歡心,收斂起了浪蕩子的做派,只在她面前調(diào)戲,專注執(zhí)著地捧她在手心。
她好像也有點(diǎn)動容了,在他為她牽馬的時候,她瞥了一眼后墻那個貧戶院子里的丫頭,說了一句:“真丑?!?/p>
所有不如她的女人,在她眼里只有這兩個字形容。
陸袍兒沉默了很久,抬起頭笑道:“男人和女人的眼光總不一樣?!?/p>
就連他送她的黃雀,也常常飛到結(jié)有枇杷樹的小院里,啄了枇杷,就將屎拉在小姑娘衣衫上。
后來她聽心腹丫頭說,陸袍兒很少往那院子里望一眼,更沒有跟那個姑娘說一句話,她笑了笑想是自己多慮了,一個貧寒普通的女子而已。
在他給她定親的那一日,聘禮多得瞠目結(jié)舌,浩浩蕩蕩,她也露出了鮮少的笑顏,不過聽說名單上少了一樣?xùn)|西,用來制嫁衣的一匹綢緞,在她得知這匹緞料去向后徹底冷了臉,他竟然慷慨地送給了那個不起眼的女子。
這不能怪她了,陸家在傾倒之前她就開始與王底霄有私下往來,陸袍兒為了不連累她,給她雇傭馬車向北逃去,可他不知道,攀上了王家大樹的她根本就不用逃。
章娓說完話不再停留,上馬車離去。
溯宋蹲在陸袍兒身邊,歪頭問道:“你老念叨,有一位姑娘,再不好,也讓人放不下,現(xiàn)在還是放不下?”
“放不下?”陸袍兒恍恍惚惚,輕聲笑道,“我把從前的事都想了一遍,究竟怎么樣喜歡那個女人的,長得好看有面子?屁股大能生胖小子?重要的是,我奶奶喜歡她,奶奶沒有幾年活頭了,就想有個女人管管我,我也覺著,能娶那么個天仙般的人物不錯了,大家高興,我就高興,現(xiàn)在才覺得,哪里是放不下,根本就沒拿起來過,我真正最喜歡最懷念的,是陸家和氣通盛的好光景,而那段時光中剩下的,就是這個女人了?!?/p>
他忽然瞥了一眼溯宋,漫不經(jīng)心地一笑:“不是叫你不要再穿鵝黃色衣裳了嗎?!?/p>
這一下頭皮炸麻,叫人直回不過來神。
在獄中,他生死一線之際,想要傳的話,是說給她聽的?什么意思?
陸袍兒仿佛語不驚人死不休,繼續(xù)道:“宋小姐,你長開了,比從前好看了。”
他怎么會記得她呢,溯宋眼圈兒驀然濕潤。
那時候他被關(guān)在獄中,以為自己死了,他這個不爭氣的孫子,就算到了地府,也沒臉面見奶奶,不敢見那些忠心的陸家老仆,更不想看到那個薄情寡義的女人,但他好不容易見到菩薩,總要說點(diǎn)什么給陽間人。
不知不覺就想到了那個小院里的姑娘,黃雀兒總愛在她頭頂拉屎,是因?yàn)辄S雀兒喜歡黃色,他好心,要勸告她一次,別再穿那顏色的衣裳了。
他沒跟她說過幾句話,沒看過她幾眼,就覺得她低頭洗衣裳的身段跟娘親一模一樣,陸袍兒的娘親死得早,但她是很賢惠的女子,即使身為主母,依然親力親為給陸袍兒洗衣裳。
相似又親切,好像下一刻那個姑娘就會抬起頭,像娘親一樣笑著罵他怎么又滾得泥人似的。
“真的,別穿鵝黃色衣裳了,你穿著也不好看?!?/p>
“臭不要臉?!彼菟渭t透了臉,拿劍橫在他脖頸間。
他只覺得被壓得喘不過氣,眼眸柔和明亮,笑道:“宋小姐,你胸前斤兩也見長了。”
【八】
王底霄聽聞陸袍兒出獄,氣得七竅生紫煙,恨不能立刻提劍叫陸袍兒血濺當(dāng)場,被人勸攔住,說是馬上就迎娶新婦了何必多生事端。
這一秋注定多生事端,王前春麾下咬人最兇的一條爪牙阿柿叛上出逃,閹黨如失一臂。
京都已有幾人鼻子靈的,嗅到些許氣息。
陸袍兒屋中常常徹夜通明,與溯宋熟知的陸袍兒好像不同些了,脊背挺直了端坐著,收起那副涎皮賴臉的笑,眉頭皺得頗深。
天明之時他又會頂著青眼圈纏磨溯宋要喝白粥,溯宋端著白瓷碗認(rèn)真地說:“你從來不說你想干嗎,可我知道你想干嗎?!?/p>
“我想活著,”陸袍兒輕輕吹著白粥,笑道,“沒人比我更想活下去,我養(yǎng)了很久的鯉魚被煲成湯的時候,我在窯子里碰見從前侍奉過我的小丫頭的時候,我跪在京都大道上叫人看笑話的時候,我都想著要活下去,不然奶奶和陸府上下百余條命就白死了,我命輕賤,可是背上那么多條性命,我咬著牙,窩囊也要活上八十歲,溯宋你放心,我這么貪生怕死的人,不會做什么螳臂當(dāng)車的蠢事?!?/p>
“陸袍兒你要是死了,我轉(zhuǎn)身就回山寨嫁給那個送我一頭鹿的男人,他比你強(qiáng)壯比你英俊,可你要是好好活著,我就讓你做我的壓寨夫君,像你奶奶希望的那樣,歹活也是活?!?/p>
“不害臊,”他笑著刮刮她的臉頰,冷哼一聲,“比我強(qiáng)壯比我英俊,誰信吶,你嫁給誰關(guān)我屁事。我真的不會死。”嘴唇輕巧地貼上去,溫?zé)岬臐褚饬钅且黄t暈迅速蔓延。
陸袍兒讓溯宋先回山寨去,他有許多事情要一一打點(diǎn)。
那天下了點(diǎn)小雨,他望著溯宋撐著傘漸漸離去。
“我是真的很想活著當(dāng)你的壓寨夫君啊,可是,王前春讓我變成和他一樣的閹人了?!币坏荔@雷毫無預(yù)兆地打下來。
王前春那樣斬盡殺絕的人,肯留陸袍兒一命,便是讓他做了一個廢人。
那些腌臜齷齪的事,叫他怎么跟溯宋開口?
陸家死了那么多人,陸袍兒日夜背負(fù)著那些冤魂,怎么可能真的茍活下去。
他漸漸拉攏朝堂上與陸家有些舊交情,又與王前春是死敵的勢力,不動聲色壯大黨羽,這支勢力推翻閹黨政權(quán)不夠,殺王前春一人足已。
王前春那個老狐貍在陸袍兒第一次動身時就察覺,這些年一直冷眼看著他發(fā)展,沒殺他,不過是好整以暇看看他能折騰多大風(fēng)波。
陸袍兒也清楚在王底霄的婚事過后,王前春的耐心就到了盡頭。
此時的王前春喪失最得力的惡犬,氣焰最弱,他一向機(jī)警,極少出宮,但是養(yǎng)子的成親之日,他一定會赴宴,此刻便是最好的刺殺時機(jī)。
陸袍兒手上有死士十人,輕騎兩百人,只要在金吾衛(wèi)趕來前取掉王前春頭顱便可。
在那之后,就是必死之境了吧?死之前能再占一下她的便宜,真的很好,可是就算死了也不再是陸家兒郎,也沒臉面見要他傳承香火的奶奶了。
陸袍兒沒想到的是,這時候溯宋慢慢走在那條即將有迎親隊伍來臨的京道上,她摔開傘,取出背后的劍,雨水順著她的鬢發(fā)流下來。
“渾球兒陸袍兒,想瞞著我一個人去干那蠢事,沒這么容易?!?/p>
瘦小的姑娘站在龐大的迎娶隊伍前,舉起劍,咧嘴一笑。
兩千五百兩銀子不賺白不賺啊,今日,溯宋要叫那紅事變白事!
【九】
這一日酒肆茶鋪正準(zhǔn)備早早關(guān)了門面去瞧瞧王家娶親的熱鬧,突然馬蹄聲如雷,震得桌椅茶盞亂顫,眾人身體反射就是一個蹲下抱頭,這架勢,好多年未有過了啊,除了軍隊經(jīng)過,就是那大紈绔陸袍兒驅(qū)趕數(shù)匹惡馬,前來搶劫肆虐。
有人往外一望,當(dāng)先馬背上的公子,金冠顫翼,白袍翻飛,后邊跟著浩浩蕩蕩一幫人,可不就是那個惡鬼陸袍兒嗎!
大姑娘們立刻胡亂用泥抹了臉,低頭背轉(zhuǎn)著身,小地痞們嚇得褲襠都軟了。
等到馬匹如風(fēng)過去,百姓才回過神來,陸家早敗了,這陸袍兒突然如此囂張,他是要造反?
陸袍兒突然急急勒住馬,望著狼狽不堪滾落在地的章娓,她今日本該是坐在喜轎里的新娘子,不知為何一個人逃到這里。
“溯宋想要劫殺王前春,她搶出我,只讓我一人逃來?!?/p>
溯宋這個蠢姑娘,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于是將章娓救出來,覺得在自己死后,章娓或許可以與陸袍兒再續(xù)前緣。
馬蹄毫不停留從章娓身上躍過,他聲音冰冷,仿佛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溯宋沒有活著回來,那你憑什么踩著她的命,好端端地回來?”
雨已經(jīng)停歇,溯宋仿佛一個血人,拄著劍大口喘息,如一尾瀕死的魚,她目光逡巡,找著王前春的那頂轎子。
可是,沒有時間了,她深吸一口氣,雙眸凝神,提劍高高躍在身前王底霄頭頂,照頭劈砍下來。
殺不了王前春,就拿他養(yǎng)子開刀。
真想看到公子崛起于朝堂,重返當(dāng)年陸家盛況啊,揮下,劍如破瓜般將王底霄頭顱斬為兩半。
她身軀重重下墜在地,合眼笑起來:“他要是看到了這一劍,一定會高興地說,那價值十金的劍穗子,沒白給!”
“溯宋!”這一聲清越的聲音響徹整個大道,所有人驚駭?shù)剞D(zhuǎn)頭望去,目光凝聚在那一身白袍之上。
好像回到那個洗衣裳的光陰,黃雀兒又在她肩頭拉屎,溯宋輕聲笑道:“臭不要臉的,這么大聲喊我名字做什么?”
陸袍兒如砍瓜斬菜般殺開阻攔的幾個人,縱馬來到她身旁。
他作勢要打,破口大罵:“誰準(zhǔn)你來這兒送死,誰準(zhǔn)你再打打殺殺,能不能讓人省點(diǎn)心,就不能讓你男人站在你身前當(dāng)回英雄嗎?”
不知道是血是淚,溯宋又哭了,她重重說了聲“好”,精疲力竭地閉上眼。
陸袍兒讓一個心腹將昏迷的溯宋送去山寨,然后將刀扛在肩頭,目光環(huán)顧一周,笑道:“我的溯宋,不是白讓人砍的。”
霎時刀光暴漲,白晝般不可直視,即使那些人死后瞳孔里依然倒映著那道白晝。
【十】
溯宋醒來已是三日后,送鹿的小兄弟很緊張地守在她床前,見到她醒來大舒一口氣。
不知道陸袍兒殺了王前春沒有,如果他殺了,如今一定是另一番世道。
小兄弟搖搖頭,這一個動作就令溯宋臉色霎時慘白。
她漸漸聽說了那日的事情,金吾衛(wèi)及時趕到,圍殺以陸袍兒為首的叛軍,那時他身中數(shù)箭,依然持刀斬殺十二名金吾衛(wèi),悍勇令人咂舌,最后被一劍透心,死在離王前春馬車十步遠(yuǎn)的地方,差了一點(diǎn)。
他雖身死,卻不跪倒,僵立猶如天神,目光凝聚一點(diǎn)不散,不知在望誰。
“就是這樣了?”溯宋沉默了很久,再次抬眼時,開口,“這個渾球兒,他答應(yīng)過,給我換新穗子的?!?/p>
當(dāng)年那數(shù)十抬聘禮齊齊打開的一刻,明知不屬于她,明知只能取走一樣,她還是忍不住想,以后會不會也有這么多抬聘禮,只給她一個人。
“死了好,”她仰頭慢慢一笑,淚珠卻止不住地往下掉,滾濺在地上,像皂胰子掉進(jìn)水里,“你死了,我好天天穿鵝黃色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