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
一
落(音:lào)子,落子!
王大亮翻了個身,瓜棚外有人喊他。落子是他的綽號,村里人,包括他爸他媽在內(nèi),也都這么稱呼他。王大亮咂巴咂巴嘴,似乎在夢里品著一道美味,又睡過去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這話放在王大亮身上最適合不過了。在這個二百來戶人家的村子里,常年四季打瞌睡的就數(shù)他了。他爸王義山見他睡不醒的樣兒扯嗓罵他,老子上輩子造了啥孽,日出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來!每次,王大亮就當沒聽到,照樣做他的黃粱夢,王義山也拿兒子沒轍。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不傻不乜的,啥道理不懂?
當年,十八歲的王義山在朝鮮當過偵察兵,抓過美國鬼子當舌頭,參加過幾次重大戰(zhàn)役,毫發(fā)無損,被授予“孤膽英雄”的戰(zhàn)斗稱號?;貒?,王義山放棄一切榮譽,回鄉(xiāng)做他的農(nóng)民。能活著回來,就是最大的幸運,比起那些將生命留在異國的戰(zhàn)友,不知幸運多少倍,他知足了。“鐵姑娘”陸英梅為此愛上他,兩人低調(diào)成婚,十年后,生下王大亮。
可這王大亮卻無乃父乃母之風,更無乃父乃母之志,小偷小摸,常有老師和同學家長找上門來討要東西,弄得王大亮和陸英梅很沒面子。來人走后,兩口子一個唱黑,一個唱白,挖空心思教育他,王大亮只是稍微收斂一段時間,很快,如同臉上擠出來的粉刺,沒多久又鉆出來了。剛開始,校方看王義山的面子,對王大亮只是批評教育,可王大亮惡習不改,最后只好把他開除了。那時,他爸他媽在一千多公里外的黑龍江老戰(zhàn)友那里包了幾百畝水田,讓王大亮和瞎了一只眼的爺爺生活在一起,根本無暇顧及他,王大亮就成了一匹脫了韁的野馬。三年承包期滿,王大亮已經(jīng)在馬三家勞教所了。
原因是,他偷了校長家柜子里的一千塊錢,被校長逮了個正著。他恨校長,要不是他下令將他開除,他怎能淪落成亂竄一氣的街頭耗子?
那一年,他十七歲。
三年后,他回到了家中,盡管他一心一意想干出個樣子讓家人和那些昔日繞他走的同學們看看,可還是沒干出什么名堂來。他很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特別是后街(音:gāi)的楊麗穎。
楊麗穎是他的同學,上學時,就坐在他的前面。他想象不出來,這世界上還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兒。他看過一本書,里邊有個詞叫貌若天仙,用現(xiàn)在時尚新潮的詞兒來形容,楊麗穎就是?;ā?/p>
?;ň退孛娉?,校花就高傲。他千百次在心里幻想著和楊麗穎說上一句話,甚至想在她的文具盒中放上用“詩”寫成的小紙條,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他這只癩蛤蟆想吃人家天鵝肉,自己都覺得可笑。
和楊麗穎同桌的也是個女同學,叫李桂金。她頭發(fā)上虱子很多,上面起了不少白嘩嘩的蟣子,他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大米飯”。而楊麗穎的頭發(fā)永遠是那么黑,永遠是那么干凈,甚至,還散發(fā)著一縷淡淡的香味。
那一年的夏天,學校組織師生去十六里外的鎮(zhèn)中參加為期三天的運動會。那天,他騎著自行車到半路,發(fā)現(xiàn),楊麗穎的車胎扎了,正推著車子站在路中間愁眉苦臉。平時,他看她,只是用眼睛的余光,也從沒和她說過話,盡管,在他心里,無數(shù)次想象著和她說上一句話。這一次,不知什么力量的驅(qū)使,他跳下了自行車。盡管他覺得臉兒發(fā)燒,心兒快跳出嗓子眼,他還是走到她面前。
車胎扎了?
嗯。
要不,我馱你走吧!
行嗎?
咋不行!
那我車子咋辦?
放我表姑家。
他指了指路邊的一戶人家,然后,將自己的車子支好,從她手里接過扎了胎的自行車,推進那戶人家的院里了。那戶人家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姑,奶奶活著的時候,表姑常來走親戚。他也跟爸爸來過一回,那時他還小。奶奶去世后,表姑就不來了。為了她,他咬牙豁出去了。表姑果然不認得他了,他自我介紹了好半天,才知道他是誰。于是,非常熱情地把自行車留下,并告訴他,車子讓表姑夫給粘好,回來取就成。
他高興地跑出了表姑的院子,騎著自行車把她馱到了鎮(zhèn)里。他的心也就隨著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顫動了起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直到鎮(zhèn)中門口她跳下車,他也沒再和她說過一句話。她說謝謝,就跑了進去。晚上,他把她捎到了表姑家門外,表姑夫早把車胎粘好了。
直到運動會開完,甚至他被開除進了馬三家勞教所,她和他也沒說一句話,不過,每次回想起來,他的感覺還是甜滋滋的。
勞教回來后,又過了七八年,他也沒看見她。其實,就是遇見了她,他也沒勇氣跟她打招呼。一個受過勞教的人,是不受人待見的。到是校長,他在街上遇見一回。當時,校長騎自行車,他也騎著自行車,他看見是校長,腳下用力,撞了過去。校長似乎發(fā)現(xiàn)他的企圖,車子拐上另一條岔道。他當時就想,狗日的校長,算你識相,要不然,非把你撞癱疤不可。
他爸見他無所事事,讓他到瓜園里看瓜。他爸最頭疼的就是他的婚事,二十七八的人了,連個說媒拉纖的都沒有。如果不去黑龍江,兒子也不會變得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也早娶上媳婦抱上孫子了。
王義山戰(zhàn)場上是英雄,種莊稼也是把好手。在黑龍江沒掙到錢,是天災(zāi)坑了他。承包這三年,有兩年趕上洪澇,眼看熟了的水稻被沖個七零八落,三年下來,沒賠沒掙。王義山是個閑不住的人,他就不信土里刨不出金疙瘩來。別人在土地上種玉米,他在地里種起了甜瓜。瓜秧長得挺壯,有的已經(jīng)結(jié)上了果,用不了多久,就瓜果飄香了。他和兒子搭了個窩棚,父子倆黑天白夜守在那里。在王義山看來,日子富足了,兒子不著調(diào),也能討得到老婆。
正如王義山想的那樣,這瓜還沒熟呢,就有人來給兒子說親了。媒人說,那姑娘濃眉大眼的,就是有點磕巴。兒子小頭畸臉的,能娶上媳婦就不錯了,王義山立馬答應(yīng)了。媒人說,為了穩(wěn)妥起見,你先替你兒子把把關(guān),明天我家房子上梁,那姑娘來幫忙做飯。王義山一想也好,讓王大亮好好看瓜,第二天一早去了媒人家。
爸不在,王大亮放心大膽地睡起了懶覺。他有他的想法,反正,離瓜熟還有幾天,也不可能有人來偷這些青瓜蛋子。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夢見了管教,同室的獄友,還夢見了楊麗穎穿著白裙子,騎著輛自行車,從楊柳青青的堤壩上下來,沖著他微笑了一下。
落(音:lào)子,落子!
他揉了揉睡眼,孫二兒的扁腦袋探了進來。
孫二兒是村上的通信員,讀初中的時候,和他一個班。他本名叫孫繼東,他哥當兵,遭電擊,死在了部隊上。村上為照顧他們家,把他安排到村上當了通信員。他和他關(guān)系好,晚上沒事,約上幾個人,在村里打平伙(打平伙:幾個朋友一塊吃飯,大家共同平均付錢,實行AA制)。
他說,別老落子落子的,我沒名呀!
落子的意思就是不上進,也不知這綽號是誰給他起的,反正,自他勞教回來,這綽號就在村里人中傳開了,人們似乎忘了他的本名。
孫二兒說,有個好活兒,你干不干?
他說,啥好活兒?
孫二兒說,村上要招幾個人挨家挨戶去丈量宅基地,然后上報,統(tǒng)一登記,我尋思著,這活兒也不累,就給你報上名了,一天五十塊錢,中午還管頓飯。咱村全都量完,得二十來天,小一個來月,不過,秋后算賬。
秋后就秋后,一天五十,二十天就是一千,一年的零花錢掙出來了。爸總罵他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自己,現(xiàn)在,掙錢的機會來了,還不累。瓜田里的活兒還有媽呢,他拍了拍孫二兒的肩膀,你小子夠意思,這活兒我干了,晚上請你喝酒。
早想整一口了。晚上八點半,村部。孫二兒彎著蝦米一樣的腰,走了。
二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國家丈量宅基地入檔,每村每戶都要有詳細明確的記錄,重新丈量宅基地勢在必行。每天,王大亮拎著皮尺跟著這群人挨家挨戶丈量。王義山不讓兒子去,王大亮說,一天五十呢。王義山想了想,讓兒子掙點錢露露面兒也好。
快三十歲的人了,早該立世了。他沒事就罵兒子,聳拉個腦袋,也不知道你成天尋思個啥?也難怪沒人給你介紹對象,給你個媳婦,你也養(yǎng)不活。兒子不吭聲不還嘴兒,王義山罵得更兇了。陸英梅說,別老罵大亮,再不好也是你的種,咋跟針尖兒見了麥芒似的?這時,王義山就不吱聲了,悶頭抽煙。
他去了兒子的媒人家,不巧的是,姑娘在外地的姥姥去世了,姑娘跟著媽奔喪去了。這事兒說起來有點晦氣,他沒跟兒子說。被村上派上丈量土地的這些人,都是些有頭有臉的,見兒子跟這些人丈量宅基地,也就答應(yīng)了。
丈量小組共五個人,每天,丈量二十戶左右,隔一天,聚集在一起將資料匯總,然后畫圖、存檔。這些材料,就是日后統(tǒng)一頒發(fā)的宅基地證原始資料。領(lǐng)隊的是在縣水利局退休下來的老黨員陸春權(quán),也是王大亮的遠房舅爺。小時候,陸春權(quán)總愛逗他,說他嘎,自然,王大亮和他很親近。沒事時,陸春權(quán)就問他,落子,有對象沒?他說,還沒呢。陸春權(quán)說,那就快點找一個。他沒接荏兒,覺得臉很熱。他的同學,邊邊大的,都已成家,有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就自己還耍單嘣兒呢。
這天,去丈量西街的三隊。走到街口,他的心動了一下。該不會遇到她吧?可又想,哪有那么巧?人家已經(jīng)嫁到縣城里了,一年也回不來幾趟。
西邊的第三戶就是她家。踏進她家院子,他就不停地將目光停留在各個角落。這里,有她的印記呀。她爸老坤招呼大伙進屋喝口水抽袋煙,他的目光就在相框上尋找她的影子。不用刻意地尋,相框里大都是她在不同時段的相片。有小學的,有初中的,更多的,是當下的。天生麗質(zhì)的女人就該幸福,否則,就暴殄天物了。最近,他沒少看書,遇到不解的詞兒就翻翻詞典。這個成語他記得最清楚了。
落子,走了,走了。陸春權(quán)的喊聲飄過來,他才回過神。
他戀戀不舍地走了出去。陸春權(quán)說,看什么看,眼睛都掉進去了。他說,沒看啥。
剛走出老坤家門,從一輛自行車上跳下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是多年不見的楊麗穎。她扭頭看了他一眼,推著自行車進院了。
從十七歲那年被勞教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十年沒見過她了。歲月,似乎并沒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他覺得她看他的時候面無表情。他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晚上在村部和孫二兒他們打平伙,他沒喝多少,有意無意和孫二兒談起了她。
那可是咱班第一美女,咱校第一校花。怎么提起她?孫二兒說。
去她家丈量時看見的。他說。
孫二兒說,當年,不知有多少男同學暗戀過她。
他說,也包括你?
孫二兒說,人家的心高著呢,能看上咱呀!滿腦袋高粱花子,渾身土提掉渣兒。
他說,我沒問人家看沒看上你,我是問,你暗戀沒暗戀過人家。
孫二兒說,反正,挺喜歡的,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暗戀。
他拍了一下孫二兒的光頭說,虛頭巴腦的。她現(xiàn)在嫁的是啥人?
聽老坤說,她姑把她介紹給了一個咱們縣一個局長的兒子當媳婦。據(jù)說,她對象給縣長開小車,她也在縣一個啥局當打字員。孫二兒頓了頓,又說,啊,想起來了,人事局。
喝完酒,走在月亮地里,他想,這人呀,真沒地方看去,她雖然長得好看,學習成績卻一塌糊涂。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有次打小抄讓老師逮著了,杵那兒半天,后來索性摔門不考了。沒想到現(xiàn)在出息成這樣。女人,只要有副好皮囊就行了。走著走著,不知怎么走到了老坤家門外。老坤家的屋里透出柔和的燈光,不知,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白天,他不敢明目張膽地看,月亮地里,可以肆無忌憚了。他趴著大門縫往里邊看,屋里的門突然開了,楊麗穎走了出來。哦,是不是上茅房?他趕忙躲到不遠的墻背后,屏住了呼吸。
她沒去上茅房,而是打開了大門,一個人向村外走去。這么晚了,去村外做什么?他跟在了她身后。
鄉(xiāng)村的月夜很靜很美,月光,像撒下一地碎銀,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她到村外的水庫邊上站了下來。他躲在離她不遠處的一棵樹后靜靜地看著她。她在堤壩上徘徊,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起來。看樣子,不是在等什么人,更不像觀賞月色。就在他不住猜測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她蝴蝶般躍下幾米高的河堤,跳進了水中,在水里激起了一朵巨大的浪花。他不及細想,縱身跳了下去。
她被救了上來,折騰了好半天,他把她肚子里的水壓出來,她這才蘇醒過來。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我不想活了,王大亮,你干嘛要救我?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呀!我聽說,你現(xiàn)在挺幸福,你怎么做這樣的傻事呢?
就是不想活了,活著太累了。
咋地也比我活得好吧!
我看你活得比誰都開心。
拉倒吧,就我,長得像《林海雪原》里的小爐匠似的,還開心呢!
她撲哧樂出聲來,你可真是個活寶,咋還這么逗呢!
他也笑了,楊麗穎,為啥想不開呢?
她說,沒啥。別問了,好不?
他說,我不問。
他不知道,在別人眼里幸福無比的她為何回家選擇了輕生。事后多日,他才聽說,她的丈夫,也就是那個給縣長開小車的男人外頭有人了,讓她逮個現(xiàn)形。把她救上來的第二天中午,他就看到了這個男人。大背頭,身材魁偉,長得有點像當時正在播熱的電視連續(xù)劇《上海灘》中的男主角許文強。更讓他驚訝的還是他的穿著。一身筆挺草綠色校畢,腳下是一雙軍鉤鞋。他當時并不知道對方穿的是校畢和軍鉤,后來聽孫二兒說的。孫二兒告訴他,現(xiàn)在,最時髦的就是校畢和軍鉤了,年輕人相對象,沒這兩件做行頭,十有八九相不成。他卻想起了他爸王義山那塊戴了幾十年的上海表。
孫二兒更夸張,他聽他爸說,當時,如果哪個小伙腕上戴塊上海表,穿上皮鞋,后邊的姑娘就一群一群的,趕都趕不走。王大亮知道,父親當年最自豪的就是這塊上海表是他媽陸英梅買給他的訂情物。孫二兒說,你爸是啥人物呀,戰(zhàn)斗英雄,多少女的想上趕子都上不了手,你媽還是幸運的。王大亮就笑,我怎么就不如我爸一根手指頭呢!
楊麗穎的丈夫開著小車來的,一進村部就撒煙,當時,王大亮他們幾個剛丈量完后街回來在吃晌飯,這個男人問楊明坤家在哪兒,我是他姑爺李軍。
老坤就是楊明坤,老坤是村里人給他起的綽號。老坤老實,木訥,遇事半天軋不出一個屁來。老坤不咋地,他老婆陳明月陳老師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陳明月的父親是抬鼓的“四類”,沒人敢娶她,只好嫁了大字不識的老坤。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陳明月到村小學當了老師。村里人以為,陳明月非跟老坤離了不可,可陳明月卻給老坤生了一男一女,日子過得倒也平靜。兩個孩子沒一個隨爸,都隨了媽。村里上點年歲的人都說老坤命好,撿漏兒撿了個漂亮老婆。兩個孩子也真爭氣,姐姐嫁了給縣長開小車的男人,弟弟考上了名牌大學。蔫聲少語的老坤是村里最牛的人,可大伙沒想到,姑爺居然找不到丈人的家門。陸春權(quán)告訴他具體位置,男人開著車走了。
到底咋回事呢?
一整天,王大亮的眼前反復(fù)閃現(xiàn)那個穿著校畢的男人,一整天,都在琢磨這個問題。
三
不久,王大亮找到了答案。
宅基地丈量工作結(jié)束后,正趕上瓜熟的季節(jié),王大亮回家看甜瓜。他爸白天將摘下來的甜瓜用毛驢車運到集上去賣,他就在窩棚里看瓜。
這天晌午,天上懸著棉山般的云朵,遠處的布谷鳥發(fā)出悠遠的叫聲,瓜地里一片寂靜,王大亮吃了一個瓜,眼皮合上,就睡著了。正做著一個模糊不清的夢,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和女人的說話聲吵醒。揉眼,走出窩棚,兩個女人正在瓜地里看瓜呢。
這兩個女人他認識,一個是村小學教師劉素娟,另一個就是她的同事,楊麗穎的媽媽陳明月。
劉素娟走過來說,大亮呀,縣進修學校的幾位教研員下午要來咱們學校指導(dǎo)工作,校長讓我和陳老師到你們這兒來買十斤好瓜。
劉老師,那你們挑吧,看哪個好,就摘哪個。王大亮又看了看陳明月,陳老師好。
陳明月沖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和劉素娟低頭挑瓜去了。
從陳明月身上,王大亮看到了楊麗穎的影子。如果換了別人下地挑瓜,王大亮是絕對不允許的。把瓜壟踩實了不說,好瓜都挑走了,那壞瓜賣誰去?可楊麗穎的媽媽陳明月來了,即便她沒和他說話,他也讓她挑個夠。
劉素娟和陳明月一邊挑著瓜,一邊嘮著嗑兒。
陳大姐,你最近怎么心事不寧的?
你不知道,丫頭讓我不省心呀。
他們不是挺好的嗎?
外人都看表面,只有我這個當媽的知道孩子苦。早知這樣,我就不該讓丫頭嫁給他。
到底咋的了?是不是姑爺外頭有人了?
剛開始我以為是這回事,可丫頭告訴我,男人還是個變態(tài)狂,每次做那個事,就將她身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除了頭和腳,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
那就離了得了。
哪那么容易。她老姑咋給她找了這么個人。
她老姑也不知道呀,她要知道了,也不能把丫頭介紹給這個人。
素娟呀,這話兒,哪兒說哪了,可千萬別讓別人知道呀,砢磣哪!
我知道。
……
她們的談話被王大亮聽了個清清楚楚,怪不得楊麗疑尋死覓活。看來這人,不能攀高枝,攀得越高,摔得越重。過完了秤,王大亮又分別給了她們一人二斤瓜。陳明月不要,王大亮說,陳老師,雖然你沒教過我,可楊麗穎是我的同學,前幾天丈量宅基地的時候,我還去過你們家,當時,你沒在家。
陳明月說,我當時在上課,我聽說了,聽說了。
王大亮說,麗穎在人事局上班?
陳明月點頭。
王大亮說,在同學們中,她最有出息。
陳明月說謝謝你,和劉素娟走了。
晚上,王義山回來了,說集市上每斤瓜只賣二毛錢。王大亮說,爸,我有個主意。王義山問他啥主意,王大亮說,你去的都是農(nóng)村,當然價錢偏低了。把最好的瓜挑出來,去縣城里賣高價,肯定行。兩下一勾,咱家的瓜就能有個好收入。王義山說,你咋賣,走街串巷?王大亮說,我也說不好。明天,我挑兩筐試試,賣得好,就由我去縣城里賣,瓜棚讓我爺來看。王義山鮮有地用贊許的目光看了兒子一眼,說,中。
第二天,天朦朦亮,王大亮就騎著自行車,載著兩筐甜瓜去了三十公里外的縣城。王大亮并沒有像別的小商販那樣沿街叫賣,而是在縣人事局門口擺了個攤。那時沒城管,沒人攆,太陽沒押山,王大亮的瓜被人事局的工作人員搶購一空。其實,王大亮在這兒賣瓜,只是為了能看到楊麗穎。他想不通,這么好的女人,男人咋就舍得在她身上施暴呢?
那晚他跳水為救她的情形無數(shù)次在他眼前閃過。她的身子好柔,好軟,皮膚也白,白得耀眼,如果不是因為她跳水,他恐怕這輩子也難以這么近距離地接近她。這個年輕美麗身體,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鮮活地出現(xiàn)在早晨的夢境中。好白菜讓豬拱了。狗日的,穿校畢的李軍。
直到甜瓜產(chǎn)期結(jié)束,王大亮也沒看到楊麗穎。楊麗穎做什么去了?咋沒上班呢?不過,卻看到了李軍。很顯然,李軍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可他,卻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天,快收攤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轎車在攤前停下。李軍走了下來,還是校畢,軍鉤。王大亮在心里罵,大熱的天,你穿啥校畢?這衣裳就這么好?楊麗穎前輩子做了啥孽,跟你做夫妻。罵歸罵,還是將瓜遞到了他手里。李軍開車遠去,他狠狠地吐了口痰,罵道,什么東西?好像那口痰就是李軍。
天撒冷了,王大亮回到村里,他爸他媽一個勁兒夸他能干,說他知道過日子,有出息了,可王大亮知道自己去縣里賣瓜是咋回事。
入了冬,保媒拉纖的就多了起來,某一天,那個曾給王大亮介紹磕巴姑娘的媒人又來了。媒人說,那個磕巴姑娘還沒找婆家,要有意,我就再給你們搭個橋。王義山心里明鏡似的,一定是女方看見他們家今年收入不錯,又動了心思。他沒挑女方家勢利,答應(yīng)媒人,安排個時間看看。
晚上,王義山把這件事跟王大亮說了,王大亮沒吱聲。王義山說,兒子,咱家這樣,有人給介紹就不錯了,不就是有點口吃嗎,也不算啥毛病。王大亮仍沒吱聲,王義山又說,你也快三十的人了,長得又不出眾,差不厘的就行了。王大亮這回說話了,爸,我沒心情搞對象。王義山問為啥,王大亮說不為啥,就是不想搞。
王義山不知道兒子斷了哪根筋,正好,那天趕集,王義山跟媒人提出,他先看看那姑娘啥模樣。集上的人很多,媒人告訴他,那姑娘在賣菜。王義山推車子走了過去,一個拉腳的馬車毛了,沖向一個嚇呆了小孩,王義山?jīng)_過去,把孩子推到一邊,輪子卻從他腰上軋了過去。王義山癱了,積蓄花光了不說,還欠下了不少饑荒,自然,給王大亮提親的媒人再也沒登上門來。
王義山對兒子說,大亮,爸現(xiàn)在這樣,幫不上你什么了。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
王大亮說,爸,砸鍋賣鐵,也要治好你的病。
王義山流下了眼淚。
四
冬天賊拉的冷,天和地都快凍住了,撒尿成棍,石頭也快凍酥了。
王大亮在集市上搓著手,跺著雙腳,筐里的菜還有一大半沒賣掉。天冷,人們不愛出來。為給爸治病還饑荒,王大亮利用冬閑拽起了大筐?!白Т罂稹本褪且辉缭谑袌錾吓l(fā)下菜農(nóng)們的蔬菜,然后搗騰賣,從中賺幾個錢。云隙里飄起了雪花,王大亮抖了抖肩膀,喊了起來,蔬菜呀,蔬菜,新鮮的蔬菜!
還有啥菜?
一個女人的聲音飄了過來。王大亮抬頭,一個扎著白色拉毛圍脖的年輕女子站在菜筐前。女人身材修長,穿件紅色的羽絨大衣,只露著雙眼睛,看不清臉面。
王大亮聽聲音有些耳熟,他抬起頭,女人說,是你呀。
楊麗穎!王大亮說。
女人動了動圍脖,露出一張漂亮的臉兒來,還有啥菜,我買點回家。
王大亮說,你家不是在縣城嗎?
楊麗穎說,我給我爸我媽買。
楊麗穎挑了些黃瓜、蕓豆和蒜薹,王大亮說啥也不要錢,楊麗穎說,你要這樣,我就生氣了。說著,硬把錢放在菜筐上,去旁邊的肉案子買完肉走了??粗鴹铥惙f消失在風雪中的身影,王大亮突然覺得不那么冷了。
“拽大筐”只能維持家里暫時的日常開銷,春天一到,王大亮還得和媽一起侍弄地。村子里人對王大亮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叫他“落子”的人少了,叫他大亮的多了起來。
這天晚上,幾個人在村部打平伙。孫二兒說,落子,楊麗穎離婚了。
離婚?為啥?王大亮端起的酒碗放在了桌子上。
孫二兒說,因為不能生育吧。
你聽誰說的?
她媽陳明月說的,她媽托我爸給她介紹對象呢。
她那么漂亮,工作那么好,那得找啥樣的?
你不知道嗎,她現(xiàn)在村里開理發(fā)店,她的工作只是臨時的,離婚后,她在那兒沒法干下去,就回來了。她媽說了,找個知疼知熱的,人本分就好。
那個新月理發(fā)店是她開的?
是,去那兒剪頭的人可多了。
王大亮早看到了新開的那個叫新月的理發(fā)店,沒想到是她開的。和孫二兒他們喝完酒,王大亮踏著星星往家走,不知不覺,走到了新月理發(fā)店前。理發(fā)店的燈還在亮著,門還沒關(guān),王大亮猶豫了一下,推門走了進去。屋里沒客人,她穿著白大褂,在洗手。
王大亮,來,坐。
頭發(fā)長了,理理。我才知道這店是你開的。
才開張不到一個禮拜,以后,還得多多捧場呀!來,我給你洗頭。
捧啥場?我一個人一年能理幾次發(fā)?
話可不能這樣說,你一個,他一個,大家都替我宣傳,我就能掙口飯吃。
他躺在她指定的躺椅上,接受她洗頭。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氣溢散,他深深吸了一口。
你不是在人事局有工作嗎,怎么回來開起理發(fā)店?
不怕你笑話,我離婚了,工作也是臨時的,我一個女人家,總不能在娘家白吃白住吧,就利用這點手藝,討點生活唄。
離就離了吧。三條腿的蛤蟆沒有,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再找一個就是了。
哪那么容易?你有對象了嗎?
就我這條件,誰肯?
可別那么說,你咋的?
……
她繞著他的身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窘迫得將眼閉上,心卻慌慌的。時間要是能停下來該多好。他想。理完了發(fā),她說啥也不要錢,他還是將錢硬放在了桌子上走了。
新月理發(fā)店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去處,隔三差五的,王大亮也去坐上一會兒。放露天電影的時候,人最多,一些外村的青年也到這兒來,這時候,楊麗穎就忙得腳不沾地。王大亮發(fā)現(xiàn),這些外村青年到這兒來不單是為看電影,更多的是沖著楊麗穎來的。楊麗穎對他們不屑一顧,卻又拿他們沒辦法。其中,竇峰來得次數(shù)最勤。
王大亮瞄竇峰有段時間了。初中時,竇峰在他上屆,大他兩歲。他爹竇見山是當年紅極一時的人物,曾經(jīng)接受過毛主席的接見。竇峰承包了村里的磚窯場,招來不少外地的女孩兒來磚場干活,被他搞大肚子的有好幾個。最近,他又把目光從磚窯場轉(zhuǎn)移到了新月理發(fā)店。
這晚,電影散場了,竇峰仍沒離開的意思。他不說話,只是直直地打量著楊麗穎,像要把她看化。楊麗穎說,我要關(guān)門了。他這才說,離天亮還早著呢。楊麗穎說,你又不理發(fā)。他說,我看上你了。楊麗穎說,我不明白你說啥。他說,我聽說你離婚了,跟我好吧。楊麗穎說,別胡說八道了,我和你媳婦可是同學。他說,如果你愿意,我就和她離,跟你過。說著,手腳不老實起來。王大亮踹門沖進來,和他廝打起來。竇峰身材高大,把王大亮打得口鼻出血,這才騎著摩托車走了。
楊麗穎說,你這是何苦呢!
你沒事就好。他抹了抹嘴角的血,開門走了。
謝謝你!身后,傳來她的聲音。他沒回頭,消失在黑暗中。
夜里,她睡不著。
陳明月說,小穎呀,有合適的,你就嫁了吧。她沒搭話,陳明月又說,我托你孫大爺給你介紹對象,他閨女那村的,叫吳中良,開診所,條件不錯,人也挺好,也是離婚的,前房扔下一個閨女,你要愿意,就相看相看。
那就看看吧。她說。
夜里,一個男人向她走過來,在她身上噬咬著,咬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她使勁地掙扎著,那個男人不見了。是夢,她看了看一旁打著輕鼾的母親,淚水悄悄流了下來。這個畜牲,這么長時間了,還在時時困擾著她。
想起那年那個夏天,她的心里就像麥芒扎的一樣疼。
那天,姑姑對她說,人事局李局長托我給他兒子李軍介紹對象哩。李軍這孩子長相英俊,給縣長開小車,我看你倆挺般配的。
她說,我配不上人家,我是農(nóng)村戶口。
姑姑說,事兒還不是掌握在人的手里?以李局長的能力,給你辦個城鎮(zhèn)戶口,找個清閑自在的工作,還不是手到擒來。
她說,姑,我還小,不想這么早找對象。
姑姑說,還小呀!我和你姑父相對象時才十七,比你不小多了?這么好的人家提著燈籠都找不著呀!年齡小,處兩年也很好。我已經(jīng)給李局長打了電話,李局長說,讓你們兩個人先見見面。沒什么事兒下個星期天讓你們兩個見見面。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她也不便說什么。
那天,李軍早早趕過來了。姑姑給他們介紹完就上街去了。屋里很靜。她不禁有些心慌意亂。李軍身材挺拔,穿著時髦,頭上打著發(fā)蠟,雖不英武,卻也瀟灑,渾身上下流淌著城里人的特有的氣質(zhì)。
我們隨便聊點什么。
我聽我姑說,你爸是人事局局長,你給縣長開車,可我,是農(nóng)村戶口……
只要你同意,我就讓我爸解決你的戶口問題,并在國營單位給你找份工作。
農(nóng)轉(zhuǎn)非,找個國營單位的工作,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乃到九十年代中期,對一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來說,的確有著非同一般的誘惑力。
我可沒那么好的命轉(zhuǎn)為吃商品糧的公家人。
你不同意,我也幫你這個忙。我沒有妹妹,看到你就有一種親切感。難得我們相識。我想,這也是一種緣。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做我的妹妹行嗎?
只怕我這個農(nóng)村妹妹高攀不上。
別說些外道話,以后就叫我李哥好了。
……
這天早上,她剛到廠子門口,李軍來找她,說,我今天特意請你到家看看的。我爸媽想看看你。
她有些為難地,他說,我給你請了假。走吧,上車。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只好上了他的小車。李軍爸媽見到她高興得嘴都快合不上了。
李軍的父母外出辦事,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李軍,她就有點不自然了,想回去,他說,先別急著走,我已經(jīng)跟我爸說了你的事,我爸答應(yīng)了。剛才他和我說今天下午找一下勞動局的周局長。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再過幾個小時就能聽我爸的信。
她沒想到李軍真的把這件事兒擱在了心上,就坐下了。
天熱,給,降降溫。李軍從冰箱里拿出兩瓶飲料,扔給了她一瓶。
她喝下飲料,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什么也不知道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凌晨。李軍的父母還沒回來。她發(fā)現(xiàn)裙子穿得好好的,昨天午后的印象雖然有些模糊不清,可隱隱作疼的下體卻使她知道了什么。當李軍涎皮賴臉求饒時,她一聲不響地盯著他好大一會兒,一個嘴巴打得他口鼻出血。
她只有認了。李軍他爸給將她招到人事局當打字員,不過,只是個臨時工,說以后找機會轉(zhuǎn)正。她也想一心一意和他好好過日子,沒想到,他是個變態(tài)狂,每次做那事的時候,都會將她咬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事后,又痛哭流啼乞求她的原諒。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又因為她沒有生育為借口和她離婚。她去檢查過,一切正常,她拉著他去檢查,他說什么也不去。
這人呀,是扛不過命的。她嘆了口氣。
一個男人影子浮了上來。
是王大亮。
五
親是在孫二兒家相看的。王大亮事先從孫二兒的嘴里得到了這個消息,那天,他幫孫二兒壘大門墻。壘大門墻是假,想看楊麗穎相親的男人是真。
那男人騎幸福摩托來了,也是校畢軍鉤,白白凈凈。孫二兒說,男人在村里當醫(yī)生。男人來后,楊麗穎一家三口也被孫二兒他爸叫來了。楊麗穎沖他點了點頭,和爸媽進屋去了。一個小時后,一家三口出來了,跟隨他們出來的,還有那個醫(yī)生??礃幼?,親相成了。
晚上,王大亮去了新月理發(fā)店。
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
相親成功。
謝謝。
啥時候結(jié)婚?
不知道。
結(jié)婚時告訴我一聲。
干嘛?
他撓著腦袋笑了笑,沒接話。
楊麗穎此時并不知道自己和那個叫吳中良的男人會有什么結(jié)果,相親的時候,覺得挺談得來。爸和媽對吳中良也滿意,讓她和人家好好相處。她答應(yīng)了。你來我往,幾個月后,楊麗穎嫁給了吳中良。結(jié)婚的前一天,王大亮花了一百塊錢,楊麗穎死活不要,王大亮硬塞給她,老同學,你要不收,就瞧不起我。在我王大亮心里,你是最完美的女人。這點錢不多,你稀罕啥就買點啥。九十年代中期的一百塊不是個小數(shù)目,楊麗穎說,你留著將來給對象花。王大亮說,就我這影響村容的模樣,誰能嫁給我呢。楊麗穎說,那可不一定。王大亮說,我現(xiàn)在最羨慕一個人。楊麗穎說,誰?王大亮說,吳中良。楊麗穎說,羨慕他什么?王大亮說,問你個話,你可別生氣。楊麗穎說,問唄。王大亮說,我要像吳中良那樣有手藝,長得也對得起大伙,你會考慮嫁我嗎?楊麗穎說,或許會吧,你怎么問這個不著邊際的問題呢?
是不著邊際。王大亮訕笑了一下,走了。
回門的時候,找你來喝酒。她說。
他回頭笑了笑。
不過,三天后,她回門,他沒來。她問孫二兒,孫二兒說,他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嫁給吳中良三個多月了,盡管吳中良對她很好,她卻感到很壓抑,總覺得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疑問和不信任。
他不讓她管錢。理由很簡單,資金要用在診所的日常周轉(zhuǎn)上,她買什么,得提前告訴他,然后,他再把錢給她。她覺得不是滋味,和李軍生活的時候,李軍也沒在這方面有過什么規(guī)定。媽告訴她,你是二婚,人家自然防你。給他生個孩子,有了骨血聯(lián)系,才能讓他的心完全放在你身上。她想了想,媽說得對,也是這個道理。
為此,她悄悄做著努力。又過了半年,月事不來,悄悄到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告訴她,懷上了。她沒馬上告訴他,她要等顯懷了,再跟他說。
從醫(yī)院出來往家走。一輛摩托車在她身邊停下。
嫂子,到這兒做什么來了?一個卷發(fā)的年輕男人說。
我來趕趕集。
我捎你回去吧。
好吧。那謝謝你。她略略遲疑了一下,上了他的摩托車。
卷毛是吳中良的鄰居,沒事兒就來家坐會兒。卷毛說,嫂子,坐穩(wěn)了。摩托車蕩起一陣煙塵。她有些坐不住,讓卷毛慢點,卷毛說,摟著我的腰。她只好摟著他的腰,好幾次,因為摩托車開得快,再加上公路有些顛簸,她只好把身子貼在卷毛的后背上。
晚上,他回來得較晚,他喝了酒,醉醺醺的,要做那事。她婉拒了他。他強行把她擁在身下,她掙扎著,他從她身上下來,別以為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她驚訝了,頭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樣子很嚇人。她沒說話。他說,今天和卷毛去做什么了?她說,我去趕集,卷毛回來捎的我。他說,別以為我沒看到,你摟著卷毛的腰,把身子緊緊地貼在人家身上。她說,摩托車開得快,我怕摔下來。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前夫過日子,就不正派。她說,我咋不正派了?你給我說明白。他說,自己是啥人,還非讓我說嗎?他下了炕,她拉著他把話說明白,他一推,她坐在了地上。她覺得肚子有些疼,下邊有些潮乎乎的,俯身細看,血順著腿根流了下來。
她流了產(chǎn),回到了娘家,盡管他再三乞求,她還是和他離了婚。身體復(fù)原后,她再次打開新月理發(fā)店的門,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真實,虛幻,又不可思議。
那天,吳中良來找她,一進理發(fā)店的門,劈頭蓋臉,指著她,咱倆都離婚了,你為什么還找人打我?
誰打你了?吳中良沒頭沒腦的一番話,弄得她一頭霧水。
我沒看清,不過,那個人說,是替你教訓我。你看看。吳中良指著臉。
吳中良果然鼻青臉腫。吳中良走后,她一直琢磨,是誰替她出的這口氣,想來想去,也沒想出這個人是誰來。不過,兩天后,有人承認是誰替她懲治了吳中良。
那天晚上,她給王大亮剪頭,王大亮說,最近,心情還好嗎?
她點了點頭。
前天傍晚,我替你懲治了吳中良。
是你?
他點了點頭。
你怎么打得過他?
是不是看我長得小?
你沒被他打著就好。
就他那樣,再來三個也不是我的對手。他揮了揮拳頭,你忘了,我可是練過的。
她想起來,上初中那會兒,他沒事就在操場上看著武術(shù)書上的套路練習。
你為什么要替我出氣?
不為什么,我就是見不得有人欺負你。你說,這么好的女人,這些人咋都不知足呢?換了我,還不得打個板兒供起來?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是說如果。就我這樣兒,這輩子也就這命兒了。
她鼻子一酸,心里一暖,說那可不一定。
和吳中良離婚后,有好幾個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都讓她給拒絕了。她媽說,那你想找啥樣的?她說,我想好,這輩子,再也不嫁了。她媽問,現(xiàn)在,村子里議論最多的就是你。女人不嫁人怎么能行?她說,有啥不行的,一個人更清靜。她媽說,你是不是心里有人選了?她說,我離過兩次婚了,再結(jié)就是三婚了,這么硬的命,地掃星,誰肯娶我?
說這話的時候,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了一個人的影子。居然是他。連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她媽這一問,腦子里怎么第一個閃現(xiàn)的人會是他。他是個手腳不凈勞教過的混子,怎么可能呢?
媽,我想去朝陽。
去朝陽做什么?
開理發(fā)店呀。
村里不是開得好好的嗎?
我想換個環(huán)境。
吳中良的確是王大亮打的。
楊麗穎結(jié)婚后,理發(fā)店雖然關(guān)了門,沒事的時候,王大亮仍然去那兒轉(zhuǎn)轉(zhuǎn),似乎,每次都能聽到楊麗穎和顧客交談的聲音,可駐足下來仔細一聽,才發(fā)現(xiàn)門是關(guān)著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覺。
這天晚上,他再次經(jīng)過新月理發(fā)店門口時,卻發(fā)現(xiàn)里邊亮著燈。他以為和往常一樣是幻覺,及至走近,才發(fā)現(xiàn)二隊的老德摸著光禿禿的腦袋從里面走出來,差點和他撞一起。
想啥呢,沒長眼睛?
光顧低頭了。叔,開業(yè)了?
今天是頭一天。
這時,他看到了開門潑水轉(zhuǎn)身進去的楊麗穎。
叔,她回來了?
聽說,離婚了。
為啥?
想知道,問她本人去。
老德腆著肚子走了,他真想問個究竟,又看見進去兩個理發(fā)的人。他轉(zhuǎn)身去了村部找孫二兒,途中,買了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一瓶肉罐頭。孫二兒說,這么晚了,你咋來了?他說,睡不著,和你整兩口。
半瓶酒落肚,他說,楊麗穎離婚了?
孫二兒說,是呀,你咋知道的?
他說,新月理發(fā)店開門了,我聽剪頭的老德說的。為啥離?
孫二兒說,男人疑心她在外邊有人,把她打流產(chǎn)了。
……
接下來,他就戴上墨鏡開始去吳中良那個村踩點。為此,他興奮好一陣子。終于,他在他們村外的河堤上堵住了他。
你是吳中良?
我是。你是?
是吳中良就好。
沒等吳中良看清眼前人,臉上就重重挨了一拳,剛起身,又被一腳踹倒。
你為什么打我?吳中良捂著臉。
打你是輕的。你不是一個男人,楊麗穎,那么好的女人,你也忍心欺負。她不找你麻煩,我找你。
你是誰?
我是誰你沒必要知道。以后,做人地道些。說完,騎上自行車走了。
他本來不想將這件事告訴她,可看到了她,也就實話實說。
以后,沒事就別老到我這兒來了。
為啥?
長舌頭的人多,好說不好聽。
知道了。
他多少有些失落,他沒想到她會這樣對他。以后,再路過理發(fā)店時,盡量繞著走。有一天,在路上,她把他喊住了。
在叫我?他說。
你看,跟前,還有別人嗎?她笑。
啥事?他說,故意將眼睛往旁邊看。
你年紀也不小了,我有個在朝陽的表妹,剛剛離婚,各方面條件都可以,我想把你介紹給她。她說。
他沒吱聲,臉紅了。
沒吱聲就算同意了。那好,過兩天我領(lǐng)你去朝陽。對了,別灰頭土臉的,穿身好衣裳。
那我穿啥?
她瞪了他一眼,沒說什么,走了。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六
他算了算,一身校畢,外加一雙軍鉤,加起來,小一千。上哪兒弄那么多錢去?她是為他好,以他現(xiàn)在的樣子,能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就不錯了。更何況,介紹人是她。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相親,而是能單獨和她在一起。朝陽離他們這兒有幾百公里,得到錦州搗趟車。來來回回的,總得好幾天的時間,能和她單獨在一起,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也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
一千就一千吧,過了這關(guān)再說。他想。似乎,只有穿上了校幣和軍鉤,他才有資格和她在一起。
他找到了孫二兒,孫二兒說沒有,他又找了幾個親戚,只借到了二百塊錢,人們知道他借錢是為相對象,大都說好事是好事,別讓人給忽悠了。他沒說什么,在這些假惺惺的關(guān)心中失落地走出門。
一陣豬的嚎叫聲傳來,一群人正將一頭豬抬向一輛三輪車。賣豬的是裴玉橋,正在蘸著口水數(shù)著鈔票。
表叔,發(fā)財了。
發(fā)啥財?零錢碰整錢。
他心里一動,有了主意。
點燈的時候,他來到了裴玉橋家。門虛掩著,裴玉橋沒在屋里。他喊了幾聲表叔,沒人回應(yīng)。柜蓋上的鎖頭吸引了他的目光。裴玉橋的二女兒裴玲結(jié)婚辦酒席,他來幫忙,親眼看見裴玉橋從這只箱子拿出不少錢。他的心動了一下,快步走到柜子前。他動了動鎖頭,鎖頭居然沒鎖實。他看了看外邊,只有無邊的暗夜。他快速開柜,在柜底,他摸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邊是花花綠綠的人民幣??礃幼樱墙裉彀滋熨u豬的錢。
他正要將錢裝進口袋,有人說話,小落子,你在做啥?
他抬了一下頭,裴玉橋正站在門口,手里拎著把斧子,沉著臉看著他呢!
表叔,我想借點錢。
借錢,怎么把柜撬開了?
我……表叔,你饒了我吧!
狗改不了吃屎。走,跟我到派出所。
裴玉橋過來薅他的衣領(lǐng),二人撕扯著,他奪下了他手里的斧頭。
裴玉橋罵了一句,你爹和你娘咋生出你這個雜種來?
他說,你才是雜種呢!
他看了看那個人,腦子里浮現(xiàn)出她的模樣。她沖他笑了笑,不見了。他不及細想,舉起了手里的家伙。一道圓弧劃過,一聲慘叫。一個聲音蕩進了他的耳鼓。
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呼喚他。裴玉橋倒在地上。他試了試鼻息,人已經(jīng)死了。他扔掉了斧子,逃進了夜色中。他沒回家,跑到十里地外的野地里,將血衣埋了起來。深夜,他回到家里,父母并未覺察出他有什么異樣。第二天一早,他搭一輛買竹竿的車去了縣城。
他買了身校畢,買了雙軍鉤,站在試衣鏡前一看,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人是衣服馬是鞍呀!中午,他去了飯店,買了半斤水餡包子,喝了兩杯高粱燒,然后,又搭那輛買竹竿的車回來了。
村里像鍋燒開了的水。裴玉橋家門外拉上了隔離帶。周圍滿了看熱鬧的群眾,街頭,幾輛警車閃著警燈,有警察出出進進。人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他從買竹竿的車上下來,擠進了人群中。
是誰干地呢?他對他身后的老坤說。
不知道,早上,裴玲回來拿東西,發(fā)現(xiàn)他被害了。玉橋老實巴交的,也沒得罪啥人呀。
好人沒好命。他說。
他擠出人群回了家。他將買來的校畢和軍鉤悄悄放在柜里,王義山問他一大早出去做什么去了,他說沒事。王義山說,裴玉橋被人用斧子給砍死了。他說,我剛剛聽說。王義山說,是誰下得這么狠的手?他說,是不是惹了什么仇家?王義山說,不會,你表叔樹葉掉下都怕砸到腦袋的人,哪來的仇家?
天暗了下來,他如一只寒蟬,早早就蜷縮在被窩里。他媽陸英梅問咋的了,他說,沒什么,就是有點困。他閉著眼睛,腦子里亂亂的,眼前里全是裴玉橋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中,驚恐絕望的眼神和滿地的鮮血。
他闔上了眼皮。夜半,他聽到了一個輕微的聲響,緊接著,一雙冰涼的大手伸進了他的被窩,把他從被窩里拽了出來?;璋档臒艄庀拢吹搅藥纂p犀利的眼睛。
你們憑啥抓我兒子?他媽說。
你問問,你兒子都干了些什么。其中的一個人說。
陸英梅說,大亮呀,那件事是你干的?
他沒說,像霜打的茄子,耷拉個腦袋。
我和你爸上輩子造了啥孽,咋生了你這么個不爭氣的東西?陸英梅啜泣起來。
他被帶到了村部。盡管是后半夜,村部院內(nèi)外還是圍得里外三層。殺人案,讓這個有百年歷史的村子沸騰起來了。夜半了,人們?nèi)詿o睡意,紛紛猜測兇手是誰。人們爭論的最多的是裴玉橋不爭氣的女婿老譚大寶。這個女婿,除了長了兩片薄薄的會說話的嘴皮以外,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幾年前,黑白電視機還沒普遍,彩色電視機剛剛時興起。供銷社里抽獎,他抽了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他樂壞了。供銷社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可以以獎品兌換獎券。一等獎是二十英寸的彩色電視機。當時,《射雕英雄傳》正在熱播。他想,如果用彩色電視機看黃蓉和郭靖,該是件多么愜意的事,于是,他就和工作人員提出,將他抽得的這臺黑白電視獎?chuàng)Q了獎券。他盤腿坐在供銷社院內(nèi)的空地上,刮著帽兜里的獎券,可幸運卻并未再眷顧他。黑白電視機被抽回去了,還拉了好幾百塊錢的饑荒。裴玉橋?qū)@個女婿很不滿意,翁婿為些更加不合。
當初,裴玲要嫁他時,裴玉橋說他不務(wù)正業(yè),死活也不同意閨女嫁給他,是裴玲偷走了戶口簿和他登的記。生米成熟飯,裴玉橋無可奈何。可這個三腳毛女婿卻對他這個丈人并不尊重,一次,大伙問他,過年了,給你丈人打酒沒?他說,打泡尿吧!所以,當裴玉橋被害,人們第一時間將目光和言論鎖在了他身上。
當王大亮被光著腳從被窩里被公安人員拽出押到村部審訊的時候,人們才知道,他們的判斷出現(xiàn)了偏差。
是不是你干的?
王大亮沒吱聲,不安地絞動著手指。
把鈕襻解開。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這個審訊他的警察,慢慢地解開鈕襻。時值初春,他穿著當時流行的紅色的打著鈕襻的類似唐裝的綢面薄棉襖。那個審訊他的警察走到他面前,犀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他的內(nèi)心。他沒有說話,圍著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快速回過身來,在他的心窩重重打了一拳。他被打坐在地上,好半天沒緩過勁來。
是不是你?他蹲在他身邊,盯著他。目光如炬,像要把他烤化。
……是……我。
他供認不諱,承認自己是殺害裴玉橋的兇手。事后,村子里的人們知道,公安局的人早就掌握了他作案的證據(jù)。一條獵犬從野地里扒出了他身上的血衣,另有人看見,那天晚上,他慌慌張張從裴家院子走出。公安機關(guān)根據(jù)舉報和他的前科做出分析后,將目標鎖定在了他身上。
王大亮被判了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
公審大會那天,人群中,他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那是一雙美麗的,透著哀怨的眼睛。他沖她笑了笑,然后將頭低下,再也沒有揚起來。
兩年后。
一陣稀里嘩啦的開鎖聲將他從睡夢中驚醒。最近,他陷入一種嗜睡狀態(tài),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他覺得自己真正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掰著手指算,明年的明天就是他的周年。
獄警走進來,將一個包裹放在他面前,說,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誰?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她說什么?
她什么也沒說,只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獄警走后,他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套嶄新的校畢,一雙嶄新的軍鉤。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