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古代的人都很重視血緣、血親關(guān)系，這些是一個人的身份，但光是身份成不了美女的，所以從第二段開始就寫莊姜夫人的漂亮了。

那個時候的人是怎樣寫的呢？衛(wèi)國的這些人，先寫莊姜夫人的手，“手如柔荑”。什么是“荑”？有很多植物，比如說筍子、蘆筍、高筍、巴茅，很多種，那些植物到了春天，剝開，中間嫩的那個心心就叫“荑”，非常軟，所以叫“柔荑”。就是說她纖纖十指好像剝出來的山東大蔥，嫩得很的。“柔荑”，先看手。這個跟我們不同，我們先看這個三圍。

“膚如凝脂”。然后看她的皮膚，她的皮膚就像凝結(jié)起的脂肪，動物脂肪，像豬油冬天凝起了，雪白的又有光澤。說了她的手，十指纖纖，如何漂亮，手指如“柔荑”。在那個時候也是怪，允許這些市民編起歌來唱第一夫人皮膚如何好，我覺得這還是非常解放的，“文革”的時候沒有哪個去說江青長得好漂亮，絕對沒有，都說江青是旗手，她要戰(zhàn)斗的。當(dāng)然，我們今天更不能亂去說，亂去說了，一會兒脫不到手。但那個時候可以說：哎呀，我們那個莊姜夫人的身上的皮膚就像豬油一樣，“凝脂”！

“領(lǐng)如蝤蠐”?！邦I(lǐng)”就是頸項，不是衣領(lǐng)。所以，人伸著頸項望，就叫是“延領(lǐng)相望”。說了皮膚很漂亮還要說頸項也好漂亮。所以，你可以推測他們那時候穿的那個衣服一定沒有像我們現(xiàn)在這么高的領(lǐng)，我們當(dāng)然要領(lǐng)高，不然你那骨頭顯出來好難看。他們那個美女在古代，人家看的就是整個的頸部，因此一定就是你們現(xiàn)在夏天穿的那種圓領(lǐng)，才看得到。

“領(lǐng)如蝤蠐”，這個“蝤蠐”是一種蟲，我就覺得他們贊揚這個美女，還是另有一套比喻。有一種蟲叫“老母蟲”，不知道你們看到過沒有，在木頭里面，有這樣長，很嫩，嫩得像白色象牙，半透明的那種。我們川西平原叫“豬兒蟲”，木頭打開就看得到。現(xiàn)代人不興這樣子比喻，好像這樣比喻她很丑，但古代人質(zhì)樸，他們就是那樣比喻：哎呀，你看那個頸項長好漂亮哦，而且長，就像“豬兒蟲”一樣，“領(lǐng)如蝤蠐”。

“齒如瓠犀”。你可以想一下，這個美女不是像后來那些死板死板的，嘴巴閉得很緊，一定經(jīng)常面帶笑容，牙齒露在外面。她的牙齒長得好漂亮，就像那個葫蘆一刀切下去，里面的籽籽一排，雪白地排在這一排?！梆笔恰梆稀?，“瓠瓜”里頭的籽籽雪白，你把它切開看，而且排成一排，她牙齒長得好漂亮。沒有哪個去贊揚江青牙齒漂亮，那樣說在現(xiàn)代就不行了，因為牽扯到政治。在他們衛(wèi)國可以隨便說這些，這首詩是衛(wèi)國的民間流行的，他們把這個看成是他們的驕傲：我們的第一夫人長得好漂亮。你看，牙齒都好漂亮，“齒如瓠犀”。

“螓首蛾眉”?！膀?，有一種蟬子，蟬子有大的叫蚱蟬，還有黑色的，還有一種小的叫金蟬，只有老指拇這樣大的，綠色的。金蟬的額頭非常寬，所以叫螓首，就是說這個第一夫人，古人說的叫天庭飽滿，額頭長得好看，額頭也很高，發(fā)際線也很高，長得很好看。這寫得很細哦，“螓首”。

“蛾眉”。這個“蛾”要讀“yí”，這個“蛾”就是“螞蟻”的“蟻”，古音不讀“é”。說我們這個第一夫人的眉毛長得像螞蟻的眉毛一樣，你們拿放大鏡去看，一只螞蟻它那個前面的兩個須這樣，像山字型，兩邊都是這樣，多少長，長眉，眉是像山一樣。所以這個卓文君都是遠山如眉，眉如遠山，她的眉毛看到就像畫的山一樣，“蛾眉”。

但是這些美都是靜態(tài)的美，馬上就動態(tài)來了。

“巧笑倩兮”。哎呀，就是她一笑起來好漂亮哦，笑得那么巧，就不像我們笑都笑得笨，她一笑就笑得恰到好處，我們笑就傻笑，嘿嘿嘿一下，要不就像現(xiàn)在的女子哈哈哈就吼一聲，那你還巧什么巧呢？人家要笑得是要有分寸的?！扒尚毁狻保ζ饋砗闷僚?。

“美目盼兮”。“盼”是什么意思？黑白分明謂之盼，所以“盼”字，你看這邊這個“分”字，人的眼睛黑白越是分明越好看。只有我們這些老頭的眼睛一片渾濁，黑白也不分明了，有紅絲線在里面，那就丑了。人家她那個眼睛是“美目盼兮”?！扒尚毁猓滥颗钨狻?，你注意，這個“倩”跟“盼”都押到韻的。

前面也押到韻，“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全部都押到韻。這一下就轉(zhuǎn)了韻了，一下就顯得很活動，前面都是靜態(tài)，這兒一下就動起來，臉上就笑起來了，“美目盼兮”，眼睛黑白分明。

黑白分明謂之“盼”，這是《詩經(jīng)》上面?zhèn)鹘y(tǒng)的說法。民間另有說法，河南人說的那個女子在扮媚眼，扮媚眼是怎樣扮呢？就是黑眼珠在眼睛里面轉(zhuǎn)了一圈，斜起過去。有一回我看到鳳凰臺那一個美女主持吳小莉就專門演過這個，扮演，喊她表演，她表演媚眼。哦！那一下！就我們四川人說的叫“丟翳子”。所以這個“盼”是這個意思，這個也可能是，因為這個注釋這個“盼”說是黑白分明，是從傳統(tǒng)漢代的這些經(jīng)師，他們這樣說的，而扮媚眼那個扮可能就是“盼”字，就是扮媚眼，就是把眼珠拿到里面去轉(zhuǎn)一下，這個是民間的說法。反正都很漂亮。

這個漂亮是那一天結(jié)婚的婚禮上，是因為這個婚禮是敞開的，讓老百姓都來看的。這些都是老百姓在那兒看：先是說的她的爸是哪個，她的姐夫哥又是哪國的國王，她的親哥哥又是太子……這些都是老百姓在這兒擺得火熱，然后接到看到她出了場了，新媳婦兒出來了，在現(xiàn)場了，大家看到了，看到就贊美她長得好漂亮，可能那個時候的這個習(xí)慣，新媳婦兒就是要拿給大家看。不然怎么會看得這么細？一定是要讓大家自由看，不像現(xiàn)在有警衛(wèi)那些把她隔到的，生怕挨著。

（陳明薦自《視野》）

責(zé)編：小側(c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