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玲

河南大學文學院

新時期以來方言創(chuàng)作中的敘事倫理研究

王金玲

河南大學文學院

新時期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方言熱”現(xiàn)象，許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自覺的采用方言，方言是最貼近生活的語言，對事物的描述更為精微細膩，在表情達意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然而在更深層次上來說，作者選用方言來敘述，是一種語言書寫策略，在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一種敘事倫理關懷。方言作為一種民間資源，被作者運用于創(chuàng)作之中，本身就是在敘述中采用了一種民間立場。在作者記錄人物所說的方言和作者的方言敘事中，實現(xiàn)了雙重的倫理關懷。

方言 敘事倫理 民間立場

新時期以來，隨著多元文化的發(fā)展和語言審美的自覺，一大批作家采用方言進行寫作，取得了豐碩成果。如河南作家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李佩甫的《羊的門》，閻連科的《受活》；陜西作家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秦腔》、《高老莊》；山西作家李銳的《厚土》、《無風之樹》；山東作家張煒的《九月寓言》、《丑行或浪漫》；莫言的《檀香刑》；湖南作家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吳地作家范小青的《褲襠巷風流記》，金宇澄的《繁花》等等，他們的創(chuàng)作，自覺地運用方言詞匯，并對方言詞匯進行加工改造，方言構(gòu)成了他們創(chuàng)作小說的語言個性，也成為他們敘事的特色。

這里的“敘事倫理”，借用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里的概念，“敘事倫理學不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也不制造關于生命感覺的理則，而是講述個人經(jīng)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jīng)歷的敘事提出關于生命感覺的問題，營造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雹?“倫理”就是關于生命的感覺，這里的敘事倫理是和理性倫理相對應而存在的，理性倫理是有普遍意義的生命感覺，敘事倫理關注個人獨特的生命感覺，“敘事倫理學從個體的獨特命運的例外情形去探問生活感覺的意義，緊緊摟抱著個人的命運，關注個人生活的深淵?！雹?敘事倫理學是更為自由的倫理學，個體可以不顧歷史的裹挾，可以選擇用自己喜歡的語言，自由的表述自己的經(jīng)歷，自己的生命感覺。

方言是最貼近人的生命感覺最帶有溫度的語言，作者在講述人物的生命故事的時候選擇方言來表達，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物的敘事關懷。如莫言的《檀香刑》是一部寫“聲音”的小說，里面的人物可以選用各種語言訴說自己的故事，表達自己的感情。莫言在《檀香刑·后記》里寫道：“小說的鳳頭部和豹尾部每章的標題，都是敘事主人公說話的方式，如‘趙甲狂言’、‘錢丁恨聲’、‘孫丙說戲’等等。豬肚部看似用客觀的全知視角寫成，但其實也是記錄了在民間用口頭傳誦的方式或者用歌詠的方式訴說著的一段傳奇歷史——歸根結(jié)底還是聲音。而構(gòu)思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最早起因，也是因為聲音。”②李銳的《萬里無云》中的張仲銀，作為一個“啟蒙者”到呂梁山區(qū)去教書，結(jié)果連學校都沒有，暫時安置的學校還因為要“祈雨”而被征用，啟蒙者面對被啟蒙者是很無力的，是作者比較同情的一個對象，作者寫他的語言，就運用了各種雜語：方言土語、戲曲語言、毛澤東詩詞、古典小說語言等等，對于這樣存在的一個人物，作者在敘事中讓他自由的發(fā)聲。傾聽他自由的訴說，也是一種敘事倫理的關懷，“自由的敘事倫理學不說教，只講故事，它首先是陪伴的倫理：也許我不能解釋你的苦楚，不能消除你的不安，無法抱慰你的心碎，但我愿陪伴你，跟你講述一個現(xiàn)代童話或者我自己的傷心事，你的心就會好受得多了?！雹?作者讓小說中的人物自由的發(fā)聲，體現(xiàn)出雙重的倫理關懷，對小說中的人物是一種傾聽的倫理關懷，對讀者是一種講述的倫理關懷。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通過幾個方言詞，來傳達了這種倫理關懷。首先是“過心”：“老李這才知道，他們這朋友并不過心。或者說，老楊跟老馬過心，老馬跟老楊不過心?！雹?方言詞“過心”，用另一個方言詞表示就是“掏心窩子”，“老馬說：‘還是呀，不喝酒和他說個笑話行，可他一喝多，就拉著我掏心窩子，他掏完痛快了，我窩心了。’”③5“掏心窩子”和“過心”，都是方言詞，都表示對朋友真心實意的一種情感，就是以為老楊太相信老馬了，一遇到事情就找老馬拿主意，但傾訴的對象有問題，所以好多事情都陰差陽錯的辦錯了。在小說中，老楊是得不到倫理關懷的，但在讀者的閱讀中，老楊完成了個人的訴說，他的一切行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自我在作者的敘事中得到了倫理的救贖。還有一個方言詞是“噴空”，文中多次提到：“除了粘知了打鳥，兩人（指楊百利和牛國興）‘噴空’能‘噴’到一起，相互又比跟其他孩子好些。所謂‘噴空’，是一句延津話，就是有影的事，沒影的事，一個人無意中提起一個話頭，另一個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語，把整個事情搭起來。有時‘噴’得好，不知道事情會發(fā)展到哪里去?！雹?3小說中，作者多次寫道“噴空”這個詞，是因為他注意到了人物的孤獨，老楊因為孤獨，找老馬“掏心窩子”說話，他的兒子楊百利又專心于 “噴空”，楊百順也在四處尋找能“說得著”的人，小說里人物的倫理困境無處訴說，同時也是現(xiàn)代人都會面臨的困境，作者就寫下來，記錄下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關注別人倫理困境的同時，來實現(xiàn)自己倫理困境的超脫，這就是敘事倫理的實踐意義，正如劉小楓所言：“聽故事的人為敘事中的‘這一個’人的個體命運動了感情，敘事語言的噓氣就不經(jīng)意的形塑或改變一個人的生命感覺，使他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聽故事和講故事都是倫理的事情?！雹?伏爾泰曾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利”，是指人要有表達自己觀點的自由，即“說什么”的自由，用方言說話，用可以自由選擇的詞匯和語調(diào)說話，是“怎么說”的自由，作家選用方言，記錄人物說的方言，傾聽他們的訴說，是對小說人物自由表達的一種關懷。

如果單純地從講述故事的角度來說，在普通話得到大力推廣的今天，用普通話寫作，也許受眾更廣，但作家選擇方言進行敘事，除了上面所說的原因之外，還有一個作家立場問題。方言是原生態(tài)的語言，如果說普通話是一種官方推廣的語言，方言則是一種保存于民間的語言。九十年代，陳思和提出了“民間”的概念，他在《民間的沉浮——對抗戰(zhàn)到“文革”文學史的一個嘗試性解釋》里歸納了民間的三個特點：受國家權力控制小、自由自在的美學風格和藏污納垢的包容體。方言的存在符合這三個特征，首先，方言相對于普通話而言，受到的權利規(guī)訓少；其次，方言貼近人們的生活，是一種活潑自由的口語存在狀態(tài)；再次，方言里有語言精華也有各種粗話臟話，魚龍混雜。方言本身具備“民間”的特點，作家對方言的有意運用，體現(xiàn)出一種民間立場。莫言在《作為老百姓寫作》中寫道：“作家千萬不要把自己抬舉到一個不合適的位置上，尤其在寫作中，你最好不要擔當?shù)赖碌脑u判者，你不要以為自己比人物更高明，你應該跟著人物的腳走?！雹?他說自己是“作為老百姓寫作”，不是“為老百姓的寫作”，他說作家要放棄高高在上的啟蒙者的姿態(tài)，要用一種老百姓的語言來寫老百姓的生活，采用一種民間立場。在評論《檀香刑》時，他說：“《檀香刑》在結(jié)構(gòu)上下了很大的工夫。在語言方面也做了一些努力，具體地說，就是借助了我故鄉(xiāng)那種貓腔的小戲，試圖鍛煉出一種比較民間，比較陌生的語言?！雹?莫言有意的采用民間的方言土語來進行民間化的寫作。陳思和和王光東在評論張煒的創(chuàng)作中，多次提到“民間”這個詞，在《古船》的創(chuàng)作中還不明顯，在《九月寓言》和《丑行或浪漫》中，張煒大量采用登州方言土語寫鄉(xiāng)村生活，方言口語的選用是構(gòu)成張煒“民間”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賈平凹在《秦腔》的后記里也表示，農(nóng)村的生活狀態(tài)和說話行為方式?jīng)Q定了他的語言風格。民間立場的選擇，決定了作家是貼著民間生活的本真存在來寫作的，方言土語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得以大量進入小說文本。作家對方言土語的選用，不自覺地流露出對方言的一種留戀，《丑行或浪漫》里寫道：“‘這是東部平原，比如登州才有的女子；你真有點面熟呢，然而你不會說登州土語?！X得她的口音夾雜有登州或瑯琊一帶的聲韻，問她，卻極力否認，只說做保姆廚娘嘛，走南闖北的，吃百家飯串百家門，說起話來自然就沒個正音兒了?！雹?9蜜蠟費盡千辛萬苦改掉登州方言，但銅娃最懷念最留戀的還是她的登州方言。在《九月寓言》里，小村人對工區(qū)的物質(zhì)文明是認同的，如對來自工區(qū)的膠鞋、皮帶、條絨褲子和黑面肉餡餅都是很向往的，“自從小村里的年輕人進了工區(qū)，親口嘗過這餅的人越來越多了。沒有牙的老婆婆也咬過那餅，說好是好，就是艮了點。‘一咬一包油兒。’她們說?！雹?78但她們對工區(qū)的倫理并不認同，“‘還有比三蘭子再不要臉的閨女嗎？’老婆婆們坐在街頭上議論，‘聽說她一天到晚跑工區(qū)，掙下鞋兒呀襖兒呀，還有銀耳環(huán)，紅胭脂。’‘嘖嘖，怎么都是一輩子，這娃兒年紀輕輕想得開?！夼蓿桓刹粌舻臇|西，搬來金山銀山也不稀罕。’”⑤224作者借老婆婆之口，用傳統(tǒng)的倫理對三蘭子的行為進行評價，最后語言學家走了，工程師也走了，三蘭子和趕鸚的生活還得繼續(xù)。在敘述中，作者對語言學家的膽小和不負責任以及對三蘭子造成的悲劇性命運，進行對比書寫，工程師對趕鸚的糟蹋變成了他矯情的浪漫的回憶，在小說的結(jié)尾，這樣寫到：“天邊的綠蔓呼呼燃燒起來。大地成了一片火海。一匹健壯的寶駒甩動鬃毛，聲聲嘶鳴，蹽起長腿在火海里奔馳。它的毛色與大火的顏色一樣，與早晨的太陽也一樣。‘天哩……一個精靈！’”趕鸚的外號就是叫“寶駒”，小說中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趕鸚等女孩子在夜里奔跑的情形，也提到趕鸚的大長腿，小說的結(jié)尾通過具有象征性的隱喻，來暗示了趕鸚等一些女孩子毀滅性的悲劇命運，同時她們也是小村的精靈，她們的存在為小村增添了生機和活力。作者這樣的結(jié)尾方式，體現(xiàn)出對他筆下人物的同情的關懷以及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

新時期以來，伴隨著普通話的普及，方言被擠到世界的一個角落，作家自覺的選擇用方言寫作，是對一種多元價值的追求，記錄下方言所代表的生活方式，講述方言區(qū)的故事，是作家對自我創(chuàng)作個性的追求，也是對一種生活方式的一種留戀，方言之于作家的意義，就像“湘西”世界之于沈從文的意義，是他們不斷的講述他人的故事，也是不斷的追尋消失的意義，不斷的用自己的書寫對每一個個體生命進行倫理關懷的一個新嘗試。

注釋

①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②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2012:511.

③ 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9.

④林建發(fā),徐連源,主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尋找文學的魂靈[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

⑤張煒.丑行或浪漫[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王金玲，河南大學文學院2014級中國現(xiàn)當代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