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真無邪
幻想癥少女錯過一首歌
文/天真無邪
這世上哪有天真單純可愛無邪這回事,只是沒有被逼急的托詞罷了,誰不愿天下我有,所愛之人也愛我,胡吃海塞不發(fā)胖。
從第一眼見到趙思成這個男人起,我自以為窺破了他的不良居心。他讓我躺在心理診所那張白色沙發(fā)椅上休息,沙發(fā)扶手邊有計時鐘表、錄音機,和一只形狀可愛的布頭玩偶。他穿白大褂,從兜里掏出一只金色漆蓋懷表,端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雙足自然分開一肩寬,他向我介紹自己:“你好,趙思成。”
那年我十四歲,步入青春期第一個月,聲音尖銳如金屬劃過玻璃,連我自己都覺得難聽:“趙思成,你要催眠我嗎?”
金色懷表在他指間來回搖擺,我努力不泄露自己的心虛,故作兇神惡煞地瞪著他。電影里都這樣演,一旦被催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會如實交代,所以我心虛。
他揚眉,表情有些匪夷所思,“為什么你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他邊說邊翻開懷表蓋,漫不經(jīng)心掃一眼,“啪”一聲合上它,放進白大褂的上衣口袋。他一定清楚自己的英俊,否則不會將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得如此流暢利落不懷好意,在一個未成年少女面前。他說,“我只是想看一下時間?!?/p>
這是我和心理醫(yī)生趙思成的第一次見面,在上海下午三點,二十六歲的心理醫(yī)生翻開十四歲女孩的病歷,陽光中他低垂頭顱,幾綹劉海滑過光潔額頭,五官如刀刻。我轉(zhuǎn)過臉去,落地窗外世貿(mào)大廈墻體自上而下徐徐打出一行字:歡迎你,2002。
那么,歡迎你,趙思成先生。
你會記得十四歲零三個月的時候生過什么?。扛忻斑€是發(fā)燒,或者其他,但你絕不會同我一樣。第一個心理醫(yī)生將我的病癥命名為“幻覺幻想”,后面無數(shù)醫(yī)生依此開方,只有趙思成在這四個字下重重畫了一條橫線,打一個問號。
“那么好,陳小姐,請描述下你見到的東西?!?/p>
他叫我陳小姐,卻稱呼“它”為東西,當(dāng)他在判斷我的同時我已經(jīng)替他下好定義,固執(zhí),無神論或者還有一個,他并不善于跟女孩打交道。
我輕車熟路說了起來,這個東西,嗯,姑且稱其為東西,總出現(xiàn)在夜半的時候,那個時候父母都不在家,它制造很詭異的動靜,它發(fā)出很可怕的聲音,它有銅鈴一樣大的眼睛,尖銳的齲齒,它四肢龐大,身體纖細,移動時帶翻客廳茶幾上的燈罩和茶杯,我叫它走開,它從不聽我的話,總要把房間弄得一團糟才作罷。為此,我的父母已經(jīng)整整搬了三次家。
趙思成寫寫停停,等我說到搬家時他又問:“它出現(xiàn)時你父母人呢?”
我耷拉下臉:“在加班。”
他沉思,又追問若干細節(jié)。我天馬行空,信手拈來,將它描述得能多可怕就多可怕,他非但沒有被嚇到,反倒更加興致勃勃,一邊聽我講一邊還驚嘆:“這么可怕,這么牛,太厲害了?!?/p>
我有一種給三歲小朋友講科幻片的錯覺,到最后就干脆不開口,他也隨我,記下該記的東西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做了個朝門口請的手勢,自己轉(zhuǎn)身往辦公桌走去,他的西裝已經(jīng)拿在手里。
我瞠目:“結(jié)束了?”
“是的,下次我們再約時間?!?/p>
“你不給我開些藥?”我猶不死心。
“那些都是安慰劑,你精力看起來不錯,睡眠應(yīng)該很好,實在不需要。”他脫下白大褂。
“你沒看到我的黑眼圈嗎?”我指著眼睛努力分辯。
他走近幾步到我跟前,一只手抬起我的下頜。他的手指溫度較常人低太多,尤其在這樣暖氣充足的房間里,我不自覺打了個寒戰(zhàn),他察覺到了,很快松手垂下,快得我只來得及看清他的內(nèi)雙眼皮,瞳孔亮而逼人,有少年的銳氣。他直起腰,嘴角帶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笑:“看到了,你需要的是眼霜,不是安眠藥。”
我目瞪口呆,下意識問:“你在用眼霜?”
趙思成將搭在手里的西服換上,似笑非笑地轉(zhuǎn)過臉來:“小朋友,我是二十六歲的男心理醫(yī)生,不是二十六歲的女心理醫(yī)生?!?/p>
他拉開了我身后的房門,前臺的酒窩小姐迎來一張笑臉問候:“趙醫(yī)生下班了!”他目不斜視,只在嘴里“唔”一聲作為招呼,快步穿過心理診所前臺徑直朝電梯走去,我抓著書包亦步亦趨跟在身后,緩慢合攏的電梯逐漸壓扁電梯外酒窩小姐略顯期待但最終失望的臉,我忍不住嘀咕:“誰說男的不用?”
他面朝電梯門口,淡定地開口:“我說的。”
第二次我仍舊獨行,由父母陪同對我來講太過奢侈。到的時間太早,上一個病人還未看完,我趴在酒窩小姐的電腦旁邊寫作業(yè)邊看她錄入數(shù)據(jù),桌上擺著一捧百合花,花香撲鼻,我狠狠吸了下鼻子,她笑盈盈地轉(zhuǎn)過臉來問我香不香。
我忙不迭點頭。
她用手將花擺正,臉上有少女似的嬌羞紅暈。我正要開口,診室門被推開了,上一個病人從里邊出來,深吸一口氣大贊好香,表情愉悅地跟酒窩小姐再見。我急匆匆收拾了書本和外套,一陣風(fēng)似地跑進診所,飛快地將門關(guān)上。
趙思成打著噴嚏從衛(wèi)生間出來,抽了一把紙巾擦干濕手。我熟門熟路在沙發(fā)椅上坐下,他打開筆記本電腦,點出已下載的視頻之一,雪白墻壁上投射一幀幀動畫影音。我緩慢瞪大眼睛,他竟然給我看宮崎駿的動畫《借東西的小小人阿麗埃蒂》。身高只有10厘米的少女阿麗埃蒂與她的族人借物生存,偶遇人類少年翔后發(fā)展出一段異常珍貴的友誼。
未等他開口進入正題,我心中已有無數(shù)個念頭轉(zhuǎn)過,猜測他給我看動畫片的用意,他會跟我說什么呢,陳珉珉,動畫片是騙人的,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東西,一切都是你的幻想罷了……我根本一點,一丁點兒都沒料到,他竟然指著墻壁上那個穿紅裙用衣夾束頭發(fā)的阿麗埃蒂跟我講,“你看看她,多漂亮,世界上能幻想的這么多。”我很認真地要從他臉上找玩笑的痕跡,根本沒有,他用比表情更嚴肅的語氣繼續(xù)說下去,“為什么偏偏要想象這么可怕的東西?”
隨后他向我展示他畫出來的我描述的那個東西,我無法想象這樣冷峻并且一本正經(jīng)的人畫下這玩意兒后,還將它掃描進電腦,用電子郵件發(fā)給他在研究院上班的同學(xué),問他們是否認識這種動物。
那一天經(jīng)受的震撼實在太密集,當(dāng)他向我展示跟描述最貼切的幾種生物照片,讓我指認時,我已經(jīng)震驚到連話都說不出,麻木地坐在沙發(fā)中看趙思成先生一張張跟我介紹這些動物的習(xí)性,哪些趨光哪些夜行哪些最怕生人哪些適合宅居,這些條件都符合我見到的那個怪物。我顫巍巍地從其中挑出一張小狗的照片,“這個也是?”
“不是,”他瞥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解釋,“這是我家泰迪,長得太可愛了,所以忍不住想給你看看?!?/p>
我是多么善良又可愛,沒有立即拂袖離開,甚至還等他介紹完這些動物搖頭告訴他:“都不是。”他小心翼翼將這些照片夾到文件夾里,表情珍惜,我驚訝:“不丟掉?”
趙思成認真地說:“有幾種其實還蠻好玩的,將來可以養(yǎng)養(yǎng)看?!?/p>
他是認真的。
走之前他只送我到門口,我?guī)缀醪桓姨ь^看他的眼睛,我怕自己忍不住問出那個深藏心底太久的問題,他微微一笑,是第一次我見到的那個英俊冷漠又風(fēng)度翩翩的男人,安慰我:“放心,你的病沒問題?!?/p>
那你的呢?忍住不吱聲的感覺太痛苦,我飛奔跑過前臺,門在背后應(yīng)聲合攏,發(fā)出冷漠的一聲“砰”。到電梯口我轉(zhuǎn)身折回,奔回到一臉失落的酒窩小姐前,指著那束花跟她講:“姐姐丟掉它,趙思成有鼻炎。”
她瞪大眼睛,難以相信:“趙醫(yī)生從來都沒有說過這件事。”
我急急解釋給她聽:“每次他經(jīng)過前臺都走得特別快,因為姐姐噴了香水,今天送病人只送到門口,就是因為百合香太刺鼻了?!?/p>
酒窩小姐將信將疑,房間門從里面打開,趙思成驚天動地打著噴嚏站在門邊叫我:“珉珉,你的書包忘拿了?!?/p>
父母照舊不關(guān)心我的病情,花重金來送我看心理醫(yī)生已經(jīng)是他們能為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算沒有預(yù)約,我也開始習(xí)慣去趙思成的診所坐一會兒,酒窩小姐英語專業(yè)畢業(yè),她講解of和for的用法清晰易懂。趙思成路過前臺,會抽出五六分鐘給我分析數(shù)學(xué)試卷的壓軸題,問我懂不懂,我點頭,他摸摸我的頭,對酒窩小姐笑一笑。
趙思成的心理診所總讓我有種回到童年外公書房的感覺,以至于每次見到他,我都忍不住有跟他要顆糖吃的沖動。
我的心理輔導(dǎo)進入瓶頸期,但我的成績詭異地滑入中上等級,數(shù)學(xué)老師夸我思路靈活,就好像世外高手,雖然不會什么招數(shù),但是有一身超強內(nèi)功。我又竊喜又心虛。
發(fā)期中考試成績單那天趙思成來接我,我的父母給他電話,兩口子要去外地一段時間。我再沒見過哪對父母像他們一樣熱愛工作,就好像梅超風(fēng)跟陳玄風(fēng),出個差都要結(jié)伴同行。坐上趙思成的車的副駕駛座我忍不住嘟囔:“他們倒也放心?!?/p>
“他們其實很擔(dān)心的。”
我學(xué)他揚眉,想裝出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但仍舊忍不住有所期待朝他看去。他打轉(zhuǎn)著方向盤,雙眼始終注視前方,嘴角有一縷不可察覺的笑意緩慢浮起:“他們發(fā)短信讓我小心?!?/p>
我氣咻咻將書包砸過去,一張試卷從未拉攏的拉鏈中滑出,他剛巧在一盞紅燈前停下,一邊笑一邊招架,數(shù)學(xué)試卷被他抓在手里高高舉起,唔了一聲:“看不出,珉珉還挺聰明的?!?/p>
我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得意,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他送我到家。我做功課,他在旁邊替我檢查,眼睛落在書桌上一張我跟爸媽的合影上,我心里一虛,咳了一聲,趙思成自然而然移開目光到紙上,表情坦然。
他說想見見那個東西。我暗示自己得鎮(zhèn)定,故意拿出一副比他更若無其事的樣子來,點了點頭:“我去叫外賣。”
他笑:“叫什么外賣?”
我親眼見他將一枚生雞蛋冰到冷凍箱,凍住后去殼,滾水浸泡十五秒,取出切片,每一片再煎蛋,面條需過水三遍后放入滾油中翻炒,蔥去兩頭,只留中段提味。我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他讓一個廚房稱之為廚房,在他來之前,我家的廚房對我來說只是去衛(wèi)生間要經(jīng)過的一個房間。
食不厭精,這樣繁復(fù)優(yōu)雅的一個人,讓我對造物者的設(shè)定肅然起敬。一碗烏冬面端到我面前我?guī)缀醪桓蚁驴?,他自顧自從冰箱拿了罐可樂擰開電視機看球賽,我結(jié)結(jié)巴巴問他:“你不吃?”
他指了指廚房,“取悅我自己?!苯又种肝颐媲澳峭朊妫叭偰?。”
我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當(dāng)然一無所獲,我們等到半夜十二點,明天就是星期六,但他仍催我去睡覺,自己起身去玄關(guān)換鞋,我故作淡定問:“你不覺得我有???”
“不覺得。”
“不覺得我在騙你?”
“如果是謊言,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無足輕重的謊言了。”他將西裝挽在手里,氣定神閑地沖我笑。
我半晌無言,稍后又問:“為什么要幫我?”
“你也幫過我的,忘記了?”他彎眉,內(nèi)雙眼皮彎成一個弧度,“蘇南扔掉了那束百合花,那之后再也沒有噴過香水,你讓我的鼻子少受了許多罪,我要謝謝你?!?/p>
四
趙思成沒有給我開藥,也沒有繼續(xù)給我做心理輔導(dǎo),但從那天起,我的父母按時準點回家,再也不見客戶至深更半夜,我在夢中驚叫,他們會會第一時間跑到我床邊,我再沒有見過那東西。我在趙思成的心理診所度過十五歲生日,酒窩小姐為我戴上米老鼠的生日帽,他送我契爾氏眼霜。
我對著蛋糕上的蠟燭許愿,眼淚隨蠟燭融化的液體一起滾下來,怎么都止不住,他用微涼的食指指腹揩去我的眼淚,安慰我:“小朋友,長大有什么愿望嗎?”
“我可以收完禮物,但還是十四歲嗎?”
他啞然失笑:“等你將來念大學(xué),我?guī)闳B門看海?!?/p>
他不知我為何哭,而此時此刻,我也不能告訴他我為何哭。我更努力,在生活和學(xué)習(xí)上,惡作劇似的少年已過去,未來的路需要我精心謀劃,我要把握好它才可以面對他。我將每一次成績的進步拿來給趙思成過目,他看一眼,笑一下:“很不錯,可以考北方的學(xué)校?!?/p>
我固執(zhí):“我要留在上海?!?/p>
他好脾氣地又笑,語氣溫和:“人的一生,總要在北方住一段時間,那種大風(fēng)那種大雪,漫天漫地?zé)o邊無際,心里清蕩無邊,大學(xué)時我最愛在雪天窩在被子里聽達明一派的歌。”我問什么歌,他一句帶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組合,過去二十多年了,你不會喜歡的?!?/p>
我?guī)缀蹩煲蕹鰜恚⒎撬@樣武斷地判斷我的愛好,而是他說自己已經(jīng)老了,可是他怎么會老,他才二十七歲,這樣精致優(yōu)雅的人,上帝都開恩給他一雙年輕的眼睛。我哽咽著:“我會努力,我要在上海上學(xué),你聽過的歌我都會去聽一遍,你待過的地方我都會去住一段時間?!蔽也恍枰阃白?,你只要等候,等我將你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趙思成轉(zhuǎn)過臉來,詫異地微笑:“為什么呢?”
我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他移開眼睛,輕輕道:“你多么小?!?/p>
我無話可講,只得更用心學(xué)習(xí),想要證明的東西根本看不清也說不清。我們開始有了距離,他缺席我十六歲生日,酒窩小姐帶來他的禮物,一件粉櫻半袖旗袍和一只綰發(fā)的玉簪。我已長大,他卻托別人告訴我這件事。他說得對,我還太小,我參透不了他的心。
高考結(jié)束那個下午,我飛奔著跑去趙思成的心理診所,他剛巧從電梯里出來,我三步一躍上前抓牢他西裝袖子,快活地繞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上喊著,解放啦解放啦。他任我胡鬧,笑瞇瞇恭喜道:“小老鼠爬上佛祖油燈偷油吃,要得道升仙了?!?/p>
我好不得意:“豈止,我要大鬧天宮,攪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寧?!?/p>
他隨我胡鬧,笑著說請我吃飯。我不疑有他,輕快上車去以前他經(jīng)常帶我去的餐廳,預(yù)訂的位置已經(jīng)有人坐在那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是個女人,容貌和氣度都上等的精致女人,發(fā)髻盤得紋絲不亂,妝容嚴整,襯得扎馬尾穿白T恤破洞牛仔褲的我低到塵埃里去。
我窘迫又心驚肉跳地在她對面坐下,她喚趙思成名字后兩個字:“思成,這是?”
“一個小朋友,陳珉珉?!彼麨槲覕傞_餐布,介紹彼此,“這是呂慧,你可以叫呂阿姨。”
她似嗔似怒瞪他一眼,“什么阿姨,我真有那么老?”她轉(zhuǎn)過臉來望著我,語氣溫柔,“叫我呂姐姐就好?!?/p>
那頓飯我吃得食不下咽,我的手在發(fā)抖,刀叉屢次碰到盤子,發(fā)出一聲又一聲不和諧的噪音,連呂慧都注意到,頻頻回頭看我,只有趙思成目不斜視,他將餐盤中的番茄撥到我碗里。
我愛吃番茄,不喜歡吃雞肉。
他送呂慧回去,一個人在車外一個人在車中俯身貼面道再見。我坐在后排,用手擋住眼睛,眼淚不動聲色地嘩嘩往下流。他打著方向盤,并不回頭,嘴里說著其他不相干的事,籃球賽足球賽橄欖球賽網(wǎng)球賽??哨w思成先生,你說的這些與我何干,哪個國家贏哪個國家輸都不是我在乎的,我在乎的人卻說這些給我聽。
“你們會不會結(jié)婚?”
我哭出聲來,他視若無睹,沉思片刻審慎地回答我的質(zhì)問:“會吧,呂慧是一個很好的女人,我們將來不是不可能結(jié)婚?!?/p>
“為什么不等我?”我任性地不管不顧地肆無忌憚地問了出來。趙思成,既然你認為我太小,那我何必裝得老成穩(wěn)重給你看。對,我就是蠻不講理,從第一次碰見你起你就該做好心理準備。
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后視鏡里他的眼睛清明銳利,那年他三十,他在二十七歲曾自嘲自己是個老男人,而當(dāng)他三十歲時他仍有那樣年輕的眼、眉和顴骨,他問我:“我們做過這個約定嗎?”
一針見血,血從我心底滴下去。
升入大學(xué)后我明目張膽地糾纏著他,沒臉沒皮,大一開學(xué)有太多的空閑,我將這些空閑浪費在他身邊。呂慧以同性的敏感發(fā)覺了我的不良居心,但凡我出現(xiàn),她總沒有好臉色,到后來當(dāng)著趙思成的面都不裝良善,與我公然開火,不過不同的是,她是淑女,我是孩子。她屢次被我氣到雙頰發(fā)白眼眶通紅,趙思成總在這時候沉聲叫我一聲:“珉珉?!蔽耶?dāng)即偃旗息鼓,耷拉著頭縮回去。
他把握好尺度,不偏袒呂慧,也不讓我看到一絲半點兒希冀。
舍友紛紛戀愛,當(dāng)中經(jīng)歷最豐富的姑娘聽了我的故事,好一聲“嘁”,為我抱不平:“他就是吊著你?!彼挷徽f替我化妝,借短裙給我,拉我去學(xué)校聯(lián)誼的舞會,好不熱鬧,她鉆進人群幾個出沒就不見了蹤影,將我丟在人流中間。頭頂燈光晦暗不明,身邊的男女表情也跟著變得曖昧不清,我渾身不適想要出去,一個男孩子擠到我面前,“嗨”了一聲,他有濃眉大眼和俊挺鼻梁,像十六歲的趙思成,沖我笑:“跟我走?!?/p>
我跟著他擠出舞廳。星光稀疏,是個宜人的月夜,我們沿著小河朝學(xué)校大門走去,他嘰嘰喳喳說著別的事,忽然靜了靜,再開口是我意想不到的內(nèi)容:“在教學(xué)樓和圖書館經(jīng)常見到你,你行色匆匆,眉頭皺得緊緊的,那時候我總在想,你為什么這樣不開心?!?/p>
我無言,行走時他的手背無意識地撞到我的手指,在我反應(yīng)過來前他忽然緊緊抓住,我心中一驚,甩手要掙開,他轉(zhuǎn)過身體用力抱住我,那一刻我大腦一片空白,心如鼓擂,想要大聲喊救命可喉嚨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窮途末路之際有人大叫我的名字,身體帶風(fēng)快步奔近,還未等我從震驚中恢復(fù)清醒,來人便一拳揮出,正中那男孩的鼻梁。
是趙思成。他一擊得手并不戀戰(zhàn),抓住我胳膊將我拖進車中,他自己再繞一圈坐上駕駛位置,我驚魂甫定,才想起來問:“你怎么在這里?”
他面色陰沉,胸口兀自起伏不定,猛打一圈方向盤,車子先急剎后又猛地朝前沖去,胸口被安全帶勒得生疼,我一聲不敢吭,因為他冷冷開口:“在舞廳就看見你了。”
車在他家小區(qū)停下,他自顧自跨出車,我亦步亦趨跟他上樓,在電梯里他皺著眉頭打量我,忍無可忍又皺著眉頭移開臉去:“陳珉珉,幸好你沒喝酒。”這是潔癖如趙思成的底線。他把我連同換洗衣物一起粗暴地丟進浴室,等我出來他正襟危坐,嚴肅有如三堂會審,下頜一偏指著他對面的沙發(fā):“坐?!?/p>
我膽戰(zhàn)心驚坐下,他掀起眼皮,吐出下一個字:“說?!?/p>
那目光太令人害怕了,我打了個哆嗦,連猶豫都沒有便將今天遇到這男孩的過程原原本本講給他聽,講到男生問我為什么不開心一節(jié),他冷笑:“下一句話他會說,請讓我?guī)Ыo你開心”,趙思成神色鄙夷,似乎連提都不想再提,“這種騙高中女生的把戲,珉珉,就你還會吃這一套。”
失落在心底一點點累積,我卻并不覺得憤怒,我們相差十二歲,我自以為的長大在他眼中不過是踮腳夠月亮,而他的所思所想連邊角都不讓我窺到,我漸漸感覺迷茫、無助,還有心灰意冷:“幼稚就幼稚唄,至少我被人喜歡過?!?/p>
趙思成深看我一眼,難得沒有再追究,站起來一指沙發(fā):“你年紀小,我要睡床。明天送你回學(xué)校。”
我睡得很好,我也就這點好,心里藏不住事,發(fā)過火生過氣后又是嶄新的一天。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有人按門鈴,我舉高手腕對準晨光一看,才六點半多些,難不成是趙思成出去忘記帶鑰匙了?我趿拉上拖鞋跌跌撞撞去開門,站在門口的是一臉匪夷所思的呂慧,她死死盯住我身上的白襯衫,手指甲都快戳到我眼皮,厲聲問:“你怎么在這里,你在這兒干什么?”
荷包蛋下鍋“哧”的一聲,趙思成系著我送他的hello kitty圍裙從廚房里繞出來,這是他三十歲我送他的生日禮物,收到時他駭笑:“在你心里我多大?”
說實話嗎趙先生,你在我心里風(fēng)華無雙。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迂回到呂慧臉上:“怎么?”
“她為什么在這兒?”她以為窺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質(zhì)問的聲音歇斯底里。
趙思成皺著眉頭:“我?guī)х腌牖貋淼?,有問題?”
呂慧被問懵了,因為他太坦然,身體筆直立在門與客廳之間,目光澄定成直線:“我請一個小朋友到家里住還要經(jīng)過你同意?呂慧,你早上六點半沖到我家大呼小叫,我倒要問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站在這里?”
她的臉一點點白下去,雙唇微微發(fā)顫,近乎掙扎地喃喃,“從前都不算?那些都不算……”她失魂落魄靠門而立,忽然伸手指我,神色猙獰,“那她呢,她算你什么人?”
趙思成臉一沉,他待我嚴厲,但到底與別人不同,更何況他一貫特立獨行,信奉思想的自由遠甚身體,兩人就這個問題在門口吵得不可開交。我站在一邊紋絲不動,克制自己不流露出太高興的表情,什么年齡什么距離通通見鬼去,心底有個小人在狂呼在尖叫在咆哮,太好了,他們鬧崩了,呂慧跟趙思成玩完了,我的春天就來了。這世上哪有天真單純可愛無邪這回事,只是沒有被逼急的托詞罷了,誰不愿天下我有,所愛之人也愛我,胡吃海塞不發(fā)胖。
趙思成跟呂慧徹底分開的下午,她約我在校門口奶茶店見面,惡聲惡語地警告我:“你不要太得意?!币嗍娉Uf,女人姿態(tài)最重要,這個女人連姿態(tài)都不要了,心里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了危機意識?
她冷笑:“趙思成這種人,非頂級的咖啡不喝,非最險的地方不去,這樣享受感官刺激的人,會看上你這種毫無特色的小女生?”
我終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臉一沉,也學(xué)她冷冷道:“呂姐姐走吧,我不想同你說話?!?/p>
酒窩小姐洞覺我的居心,私底下勸我:趙思成看著很酷,其實頂無趣了,家診所兩點一線,跟他待久了你會無聊的。
勸完我她歪著頭甜蜜蜜窩到一旁回男友短信。我見過那個男孩子,在樓下接她下班的時候,深眉立目,五官明晰冷峻,像二十出頭的趙思成,眼睛里有一種很年輕的銳氣。姐姐你瞧,連你自己一不小心都會想起,怎么好勸我心無旁騖,放下忘記。
趙思成不曾斷過來往親密的女性朋友,無論相貌氣度皆上流,有練小提琴的學(xué)二胡的畫畫的唱歌的演戲的。酒窩小姐同我竊竊私語:趙醫(yī)生要進軍演藝界嗎?可明明這么多密友,他的人品在業(yè)內(nèi)有口皆碑,干凈得連一點緋聞八卦都沒有。哦不,是有的,演戲那位有一部新戲?qū)⑶啵素缘挠浾邿o意間拍到二人在茶座對飲,有意挖他的底,可寫出來也只是語焉不詳?shù)囊痪洌耗衬橙?nèi)新貴,低調(diào)神秘的doctor。
我從舍友買的八卦雜志上看到這一段,笑得差點從床上滾下去。
修成正果笑到最后的不是這些親密的異性朋友。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跟酒窩小姐擠在前臺一起看開幕式直播,呂慧攜夜上海名媛的氣度款款步出電梯,一路目不斜視朝趙思成的診所走去。
距離上一次相見剛好過去三個月。
她繼續(xù)淡定地出現(xiàn)在趙思成身邊,爭吵將他們的關(guān)系往前推進了一步。我氣到眼通紅,心吐血,卻無可奈何,古靈精怪出其不意的是黃蓉,我只是申城默默無聞的一名大四女生。
那年趙思成三十有二。
不是特別有紀念意義的年紀,但身邊的人都開始催促他娶妻生子,浪蕩兒的生涯太寂寞,他需要一位賢內(nèi)助打理生活。呂慧是或者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中那個人不是我。
他很快訂婚,在奧運會閉幕式那一天,他用十五天確定一段關(guān)系,在此期間,他甚至見都不肯見我一面,我在QQ上問他:“你真的愛呂慧?”
“這件事,對她來說重要,對你來說不重要?!边@是他在三天后給我的答復(fù)。
多殘忍,我的眼淚落下來,酒窩小姐陪我一起哭。她的男友移情別戀,我愛的人即將步入婚姻殿堂,我們是他們訂婚儀式上的兩個傻瓜,將紅酒當(dāng)可樂,喝得淚流滿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穿白西裝單手執(zhí)酒杯,氣度清朗地站在宴會廳中央,他是我這輩子唯一見過穿白西裝不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男人。
他身邊的呂慧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手下敗將都算不上,在她心中,我連戰(zhàn)場都沒上去過。
宴會中我陪酒窩小姐去衛(wèi)生間,她喝得比我要離譜。剛出大廳我瞥見白色西裝的一角一閃而過,沿扶梯往二樓更衣間走去,我悄無聲息跟上他,一個轉(zhuǎn)彎人卻不見,走廊兩邊整整齊齊二十二個房間,也不知他進了哪一間。我垂頭喪氣轉(zhuǎn)過身,趙思成氣定神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你?!?/p>
我驚喜復(fù)又喪氣,癟嘴答:“是我?!?/p>
“找我什么事?”他推開一道門,但擺明了不讓我進去。
“這里說?”我指了指頭頂?shù)谋O(jiān)控器,“我們是動物嗎?”
這是我們不再見面以來他第一次沖我笑,但很快收斂,恢復(fù)他一貫的冷峻疏離,他稍一欠身,待我進來后將門關(guān)上,一邊解西裝袖扣一邊從鏡子里注視我,忽然開口:“我第一次見你,你連我胸口都沒到。”
鏡中的我們并排而立,英俊冷漠的男子背后那個女孩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可從那時開始,我就喜歡你?!?/p>
他望定我,忽然開口:“珉珉,你想過我是否喜歡你嗎?”我一愣,他平靜道,“你是否想過,我可能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小,不是因為我曾是你的心理醫(yī)生,而是我真的不喜歡你這個人,陳珉珉。愛情是一種遇見,既不是守株待兔,也不是先到先得,你得分清楚?!?/p>
眼淚大片大片地往下掉,鼻腔痛得要命,那些淚打濕衣前襟,我用手狠狠抹去,但很快又有新鮮的淚浮上來,浸滿我的眼睛:“為什么不一早告訴我?”
他轉(zhuǎn)過臉來,那樣歉意深重的表情:“我不想傷害你?!?/p>
“可你已經(jīng)傷害了?!蔽铱薜妙^都抬不起,卻不知哪來一股力氣,將他狠狠推開。他沒有防備一連倒退數(shù)步,靠在梳妝臺上,瓶瓶罐罐翻倒一地,我沖出門去。
城南公館前的長干路上一輛私家車疾駛而過,天光太明,我從昏暗的會所奔出一下沒有習(xí)慣這樣刺眼的光線,耳朵邊只聽見刺耳的一聲急剎車,有人撲過來從背后緊緊抱住我,那輕而急促的一聲“珉珉”,我聽了整整六年。
酒窩小姐領(lǐng)我去見趙思成,在他從特護病房轉(zhuǎn)到普通病房的那天。他瘦了很多,頭上胸口的白紗已經(jīng)拆下,額角處留下一寸長的疤,我趁醫(yī)生護士還沒走的時候一個勁兒看他,看他傷在哪兒,重不重,他察覺到了,扭頭對我笑笑。
他推開我被車撞的那瞬間,等在急診室門外時我就對上天說:如果他可以平安,我會放下一切。
他真的平安無事,只是破了相,但仍舊英俊,那段時間我瘋狂地迷戀丹尼特橋,我找到電影《彎刀》給他看,你看你看啊,臉上有疤的也能帥成這個樣子。他近乎縱容地微笑,好,我看我看。
酒窩小姐跟他講過,“我有了新男友,他在北方工作,我會去那里住一段時間,聽達明一派的歌。你看,你教會我的東西我都記在心里,一件一樁都沒有忘記”。
呂慧一次都沒來看過,我毀了這場訂婚,從他追著我出來那一刻起,她的家族她的尊嚴再不可能接納這樣心神不定的丈夫。
我坐在沙發(fā)上削蘋果,酒窩小姐下樓買東西,錄音機里放著歌,清淡如水流,包括他的聲音:“我要結(jié)婚了。”
我照舊轉(zhuǎn)動著手里的刀,不讓表情泄露心悸的那刻。他說:“跟蘇南。她喜歡我很久,對我來說,她不算壞的選擇?!?/p>
我紋絲不動,任由心底的眼淚流過,他輕笑:“你看,我們大人愛得都這樣世俗實際,勤儉持家,溫柔聰慧,相貌不重要,但只要性格好,這就是我們的標(biāo)準,相愛在心底,卻習(xí)慣在生活里忘記。你不喜歡呂慧,那么換成蘇南,你總不會太傷心吧?!?/p>
我傷心的。
十四歲冬季的某個午后,元旦將近,我裹著大衣獨自一人去趙思成診所看病,小小斗室暖氣充足,他命我躺在白色沙發(fā)椅上休息,電腦音響里張國榮碎碎念著旁白,現(xiàn)在我才想起,他曾如宿命一樣清晰預(yù)示我們六年之后的結(jié)局:“我懷疑,我們?nèi)松锩嫖ㄒ豢梢韵嘤龅臋C會,已經(jīng)錯過了?!?/p>
在陳珉珉去北京定居的第五年,趙思成未婚,他放棄再去醫(yī)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男孩。
他無法生育,少年時的一場意外剝奪了他做父親的權(quán)利,老去之后孤寡的日子對珉珉來講太孤獨,趙思成心想,他其實不是自私,他只是不想讓那個女孩知道他無法生育的事實。他要自己在她心中永遠風(fēng)華無雙。
2008年的秋天,他將她從身邊趕走時天已經(jīng)很涼,他關(guān)上診所的門去地下車庫取車,想起一首歌,“我由布魯塞爾坐火車去阿姆斯特丹,望著窗外,飛越過幾十個小鎮(zhèn),幾千里土地,幾千萬個人。我懷疑,我們?nèi)松锩嫖ㄒ豢梢韵嘤龅臋C會,已經(jīng)錯過了。”
他想不起在哪里聽過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