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雯麗
籌備電影的時候,我跟媽媽一起整理老照片,發(fā)現(xiàn)所有照片里的姥爺,幾乎都穿著膠鞋。我問媽媽:“姥爺就只有這一雙鞋嗎?”
“姥爺有一雙膠鞋,一雙布鞋,還有一雙棉鞋。布鞋和棉鞋的底子都是用布納的,不經(jīng)穿,姥爺要澆花,所以,就常穿膠鞋?!?/p>
姥爺是個補鞋能手,他的膠鞋上,全是自己打的補丁。他先用銼子,把破損處的周邊銼平,再從報廢的自行車輪胎上剪下一小塊膠皮,也用銼子把周邊銼平,然后,用烤熱的火剪,把膠皮粘在膠鞋上,把鼓起來的部位銼下去。這樣,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打了補丁。姥爺不光給自己的鞋打補丁,也給我的膠鞋打了很多補丁。
我的老家,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陰雨綿綿,沒完沒了地下雨。小的時候,對下雨很反感,主要是因為那滿腳的泥。那會兒,柏油馬路很少,大部分都是泥土路面,下起雨來,就是一條泥街。
我穿的是從姐姐那兒淘汰下來的膠鞋,有點大,又是低幫的,“拖拉拖拉”地走,把褲子上帶得全是泥。再加上膠鞋上有很多的補丁,讓我小小的虛榮心很受挫折,便盼望著別下雨。
可是,天要下雨,誰能管得了?有一次,正上著課,天突然黑下來了,轉(zhuǎn)眼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過了一會兒,教室門口出現(xiàn)了兩位老人,我前面那個女同學的奶奶和我的姥爺。
兩位老人都拿著雨傘和膠鞋。不同的是,那個奶奶拿的是黑布雨傘和一雙高幫膠鞋,而我的姥爺,拿著一把油布雨傘和一雙打著補丁的低幫膠鞋。
老師說:“這是哪位同學的家長?快去把東西領(lǐng)了。”
前面那位同學立刻跑過去,把雨傘和膠鞋領(lǐng)了回來,她的奶奶走了。我坐在座位上沒有動彈,不好意思上前去領(lǐng)我的東西。
老師又發(fā)話了:“是哪位同學啊,快一點,別耽誤上課?!?/p>
我抬起頭來,看見姥爺正慈祥地望著我,還把膠鞋和傘舉起來,揮了揮,向我示意。天哪,我趕緊跑過去,一把抓住膠鞋和雨傘,就跑回了座位,生怕姥爺繼續(xù)這么舉著,讓全班同學都看見那雙難看的膠鞋。
那雙打了補丁的膠鞋,我穿了很多年。鞋子越來越小,補丁越來越多。直到穿不下了,又換了一雙,還是打著補丁的低幫膠鞋。
姥爺對朋友那么慷慨大方,煙酒茶糖從不短缺,為什么就不肯給自己、給我買一雙新的高幫膠鞋呢?這是我久久想不明白的事情。
離開家鄉(xiāng)20多年的我,沒想到,最懷念的,居然是雨?;I拍電影《我們天上見》的時候,我跟攝影師說:“能下雨的地方盡量下雨,畫面要像中國的水墨畫?!?/p>
這是我對家鄉(xiāng)的印象。結(jié)果,一共120場戲,我們下了80多場雨。幾乎在每個鏡頭開拍前,我都用對講機發(fā)出這樣的口令:“灑水車準備,放水,各部門準備,開機,預備,開始。”
北京,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這個巨大而干燥的城市,常常讓我不感覺親切,難道是因為沒有雨嗎?我不用給自己和孩子買膠鞋了,因為實在用不著。
偶爾下一次雨,我就像久旱逢甘露一般,高興得不得了。深深地吸口氣,聞那雨水落在泥土上的氣味。那個時刻,故鄉(xiāng)仿佛回到了我的身邊,我仿佛回到了童年。
(摘自《姥爺》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