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松

我們先來說一下美國的電影分級制，1968年的11月1日，美國正式實行電影分級制。

中國電影人、中國電影公司也多次呼吁電影分級制，有很多影視界的政協(xié)委員也在提出政協(xié)提案，希望中國也搞電影分級制。但是對于什么是電影分級，老百姓可能并不太清楚，電影分級制并不是針對“黃色”電影。

之前很多人都對電影分級制非常敏感，一說電影分級制，大家可能想到的就是三級片，于是電影分級制在中國就總是被否定。實際上電影分級制跟三級片沒有關系，電影分級就是根據(jù)電影導演的創(chuàng)作、手法等方面來確定這類電影適合哪個年齡階段的觀眾看，是否適合兒童看，是不是適合青少年看，還是只適合成年人看。

我覺得電影不采用分級制，其實對于創(chuàng)作方和消費者兩邊都有傷害。

一方面對于電影創(chuàng)作者來說會受到很多束縛，因為電影不分級那就是采用一刀切的審查制度，就是這個片子要么過、要么不過，這對于電影創(chuàng)作來說當然是一個很大的傷害。

另一方面電影不分級對觀眾也有傷害，很多人帶孩子看電影的時候就得考慮這個片子適不適宜兒童看，像我?guī)遗畠涸趪鴥瓤措娪暗臅r候，就得去想這部電影適不適合我女兒看?，F(xiàn)在我們差不多有一半票房的電影都是進口大片，這些進口大片在美國都是經(jīng)過分級的，很多電影被分為PG-13級或者R級，這樣的電影實際上是不適合13歲以下的兒童觀看的。

但是由于我們這兒不分級，到了我們這兒只有兩個結果，要么讓放、要么不讓放。所以每次我?guī)畠喝タ措娪暗臅r候，我還得先去看一下這電影在美國是怎么分級的，一看屬于PG-13級的，那我就不讓女兒看了。所以我覺得分級制度不是簡單的能放還是不能放，這種制度對家長、孩子，對電影的創(chuàng)作人、制作方都有好處，電影不可以一刀切，觀眾也不是一刀切的。

美國的電影分級制從1968年開始，這當然也是經(jīng)過長期斗爭才獲得的戰(zhàn)果。美國的許多事情都是經(jīng)過大家斗爭、妥協(xié)，然后再斗爭、再妥協(xié)才得來的，這在美國叫“check and balance”。

大家知道美國聯(lián)邦政府的權力很小，它不可能成立一個什么聯(lián)邦的電影審查委員會，但美國地方政府的權力很大，而且美國各地區(qū)的宗教信仰也是千差萬別，有的地方信新教，有的地方信天主教，新教還分了很多派別。有些地區(qū)非常開放，大家看紐約就好像很開放，而美國的中南部地區(qū)非常保守，恨不能高中畢業(yè)舞會以后大家就都訂婚了，有些大學像圣母大學，學生婚前都沒有性行為。所以美國是一個差別非常大的國家，那有關電影讓不讓放這個事兒，實際上就由美國的地方政府來決定，結果差異也非常大。哪怕是一個小鎮(zhèn)，它都有權決定說，你這個電影不能在我這個小鎮(zhèn)放，因為這個小鎮(zhèn)是信摩門教的，而你的電影里有諷刺我們摩門教的鏡頭，那我們就有權不讓你放。于是美國所謂的電影審查其實就是各個地方政府在做，而各地又有完全不同的政策和完全不同的方式。

有一部著名的電影叫《天堂電影院》，講的就是關于電影審查的故事。這部電影也是我最喜歡的大導演托納多雷導演的三部曲之一，另外兩部是《海上鋼琴師》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

《天堂電影院》里有一個特別動人的情節(jié)，電影的主角是一個電影放映員，叫阿爾弗雷多，他所居住的那個小鎮(zhèn)放不放一部電影完全是由一位神父來決定，所有的電影在放映前要先由那個神父來看，神父只要一看到接吻的鏡頭就搖鈴，神父一搖鈴，阿爾弗雷多就得在膠片上的那個位置插一個條兒，神父又搖鈴，他就又插一個條兒。等神父都看完以后，阿爾弗雷多就得把那些插條兒的鏡頭全都剪掉，然后把那些膠片都扔在一邊。影片中還有另一個男主角，他當時是個小孩，后來當了電影導演，他就把阿爾弗雷多剪掉的那些膠片都收集了起來，藏在了一個片盒里。三十年以后，阿爾弗雷多死了，這個小孩也已經(jīng)四五十歲了，并且成了一名電影導演，他又回到了當年的那個小鎮(zhèn)，和全鎮(zhèn)的人一起來給阿爾弗雷多送葬。最后他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已經(jīng)廢棄的電影院，把以前攢的所有被神父禁放的接吻鏡頭拿出來看，全都是一對一對的戀人在接吻。他一邊看，一邊想著自己整個的人生，其實這就是那個時代的變遷。看到那兒我覺得特別感人，眼淚都掉下來了，那些美好的瞬間就那樣被剪掉了。

后來這些電影人就不停地訴訟，只要你不讓我放我就訴訟，最后在大規(guī)模的訴訟下，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判例，就是任何禁止電影放映的行為必須以訴訟達成，以后不允許美國任何一個小鎮(zhèn)、一個縣、一個市、一個州，成立一個委員會就說這個電影不能放。

如果你不允許這部電影放映，那你就得去地方法院訴訟它，如果對方不服那就可以再上訴。大家知道美國聯(lián)邦大法院的判例就相當于法律，在每個判例之后都要寫明宣判原因，這個宣判原因要由九大法官之一的一位法官來寫，他在后面寫的東西的權威性其實就相當于美國的法律，其他的案例就要照著做。在這個判例出來以后，美國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類似電影審查委員會的機構就都撤銷了，因為原來也沒有這筆預算，以前就是大家坐在這兒說這個不讓放，或者那兒剪掉就行了。

現(xiàn)在根據(jù)聯(lián)邦大法院的這個判例，你如果不讓這部電影放映，那就得訴訟，大家想想那一年下來得訴訟多少部電影。而且很多地方政府根本也不撥這筆預算，所以這些委員會都紛紛解散。當然作為回報，電影行業(yè)內部也規(guī)定，一部片子不能沒有經(jīng)過審查就到處去放，如果出現(xiàn)了爛電影、三級片，或者暴力、黃色的片子，最后大家都來訴訟你，那也不行。

最后電影公司就說，既然你們都把審查委員會撤銷了，那我們行業(yè)內部也得自律，我們自己成立一個叫MPAA（The Motion Picture Association of America）的組織，就是美國電影協(xié)會。美國電影協(xié)會最初由當時的七大電影公司——哥倫比亞（索尼電影公司的前身）、環(huán)球、華納兄弟、派拉蒙、20世紀?？怂?、迪士尼，以及米高梅——組成，如今又增加了一個夢工廠，成為八大電影公司。這個委員會由這幾大電影公司組成，但可不是由他們派人來審片，而是由他們出錢來資助這個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的委員都是什么人呢？第一必須不能是電影行業(yè)的從業(yè)者，第二得有孩子，是由這樣一幫人來審片子。這就像美國法庭上的陪審團，陪審團的成員必須是沒有當過律師，沒有當過檢察官，沒有任何法律經(jīng)驗的人，說白了就是一幫法盲去當陪審團，因為這樣比較公正。

美國的分級制度是非常嚴格的，所以我覺得引進分級制度其實挺好，因為這種分級制度其實比我們現(xiàn)在一刀切的審核要嚴得多。美國基本上到現(xiàn)在還是維持了這個分級制度，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健康的制度，這使得電影創(chuàng)作可以自由進行，也能保證孩子們看不到那些不應該看的東西。所以分級制是一個雙贏的事情，不分級才是一個雙輸?shù)氖虑椤?/p>

美國的電影分級制中，最低的一級叫G級，這G級的意思是全家都能看，從剛生下來的小孩到老頭、老太太都能看，這種電影基本上就是最低齡的動畫片。但動畫片也只有少數(shù)是G級的，只有極其低齡的動畫片才能被評為G級。然后就是PG級，PG級的意思就是建議學齡后兒童去看，像五六歲以下的低齡兒童最好就別看了。但這都是建議，并沒有強制要求，這個PG級，包括大多數(shù)的動畫片，像《愛麗絲夢游仙境》《功夫熊貓》等，以及少數(shù)真人演的特別低齡的電影，比如《憨豆先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其實《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成人是完全可以看的，但在分級中屬于PG級。

然后就是PG-13級，就是適合十三歲以上的人看。如果是13歲以下的，得由家長陪著才能看，所以家長要謹慎地判斷。因為十三歲在美國是一個重要的年齡，美國的孩子成熟比較早，13歲相當于我們的十五六歲，美國孩子13歲差不多就開始有早戀的了。這個級別當中就會有動作片了，比如007系列電影等，就屬于PG-13級。但有一部電影我覺得很奇怪，它也劃在了PG-13級，這部電影叫《搏擊俱樂部》，是特別震撼的一部電影，我20歲的時候看，心靈特別受打擊。電影原著的那位作家寫的東西是關于人內心深處的東西，包括那種精神分裂及殘酷感等，這本身就少兒不宜，但這部片子居然給劃在PG-13級，我覺得有點兒問題。

更厲害的一級叫R級，13至17歲的未成年人要去看得由父母或成人陪著，我國的動作片出口到美國以后基本上都被劃到R級了，我覺得這稍微有一點兒歧視，是不是我們的拍法人家有點兒受不了。像他們的動作片《搏擊俱樂部》都打成那樣了，還是PG-13級，而我們的動作片，包括《太極俠》《南京！南京！》《功夫》等，都是R級電影。但是實際上有多少家長有時間陪孩子去看電影呢？實際上這個級別基本上就相當于17歲以下的觀眾就別看了，只不過并沒有強制禁止。

最后一級相當于是能夠通過審查的最高級了，叫NC-17。這種片子嚴禁17歲以下的觀眾觀看，李小龍的大部分電影都被分在了NC-17級，這個級別還包括一些非常殘酷的、暴力的電影。其實美國的NC-17級電影并不多，因為投資拍這種電影的就不多，青少年都不讓看，拍了也是賠本。像暑期檔、最大票房的檔、圣誕檔，都是給放假的孩子們看的，所以NC-17的電影是很少的，基本都是進口電影。

除了上面說的這些被分級的電影，剩下的就是不讓上映的電影，但這些不讓上映的電影有些獨立的影院也在放，但是是極少數(shù)，比如洛杉磯就沒幾家，它不是院線。我們的大量功夫片出口到美國實際上還是能分級上映的，包括我本人的《大武生》也都是在AMC（美國經(jīng)典電影有線電視臺）主流院線上映。但是中國有很多藝術片，到了美國根本還沒到分級那步就被禁止發(fā)行了，為什么呢？因為美國的電影分級是最后一步，前面需要出版方提供大量的版權證明，比如你電影里面每一個露臉的人，你是不是有人家所有ID的授權書，也就是肖像權。大量的中國藝術片，在美國根本上不了主流院線，就是因為連最基本的版權，像肖像權、音樂版權等都提供不出來，所以也就談不到分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