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
四歲時,外面來的客人們問我:“你是誰生的?”我總是答一聲:“祖母?!彼麄兛偸谴笮σ魂嚕抑皇悄涿畹赝麄?,心里說:“這有什么好笑的?難道你們不是祖母生的,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我一直不曉得祖母之外還有什么更親的人。
在花園里,我站在祖母面前,沒有祖母的手杖高。祖母采了四朵月月紅戴在我的四條短短的發(fā)辮上。我跑到深草處尋找野花和奇異的草,祖母對我說:
“孩子,叢草處,多毒蟲,不要去!快來!你乖,來!我替你比比,看到我手杖哪里了……”我跑了去,祖母替我比一比,然后叫我拾一塊碎碗片來,在手杖上刻了一道痕,又對我說:“今年這樣高,明年就有這樣高,后年就和手杖平了?!蔽议_心極了,一心就想長到祖母的手杖那樣高。
書房窗外有兩棵梧桐樹,那樣高。秋深了,梧桐子不時落下來。我在讀《孟子》:“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先生,我要小便去?!毕壬试S了,我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滿院的梧桐子,我拾了許多,袋袋里滿了,又裝些在套褲筒里,在外面打了一個轉(zhuǎn),又回到書房里去,先生被我瞞過去了。
晚上總是我先睡,祖母看著傭人替我脫衣,有時也親自動手。這一天也是這樣,脫到套褲時,嘩啦啦一陣響,梧桐子都落下來。我心里有點著慌,怕祖母責備,哪知她還笑了一聲說:“生的吃不得,明天我叫他們拾些來炒熟給你吃,以后不要拾了?!卑?,祖母,你哪知我騙了先生呢!
葡萄架下有一張方桌,我坐在祖母懷里,手伸在幾本書上,讓一個戴寬邊眼鏡的醫(yī)生診脈。傭人拿了電報來,祖母一看電報就老淚縱橫了。醫(yī)生去了,祖母把我的一條紅花夾褲翻了過來,里子是白色的花布。祖母又把我摟在懷里,眼淚不住地流著。她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乖乖,你從此要做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了……你要好好地聽我的話,你母親是個好媳婦……以后……再也沒有她……她了!”我這才曉得我還有個母親,但是在我曉得有母親時,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我看見祖母哭得那么厲害,我也跟著哭了。祖母又拍著我說:“孩子,乖乖,不要哭,你不是說你是我生的嗎?你是我的孩子,我愛你!你不要哭了?!?/p>
現(xiàn)在我已長得比祖母的手杖高出一尺多了。祖母墓上的草,我以為一定是不會有毒蟲的。假使現(xiàn)在要有人問我“你是誰生的”,我還要說“祖母”。不過,我明白了還有一個人,也是生我的,叫作“母親”,因為她們都是愛我的。
我似乎時常聽見祖母高聲說:“孩子,叢草處,多毒蟲,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