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君洋
老李忙忙碌碌大半輩子,退休有好幾個年頭了,人也稍稍有些見老,住在上世紀(jì)單位分配的舊小區(qū)里。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除了看戲聽?wèi)?,似乎沒有啥稱得上是愛好的東西。
每天在家吃過午飯,老李就會在自己那個有些陳舊的保溫杯里泡上濃茶,揣著收音機,之后要么獨自一人在院子里享受戲曲頻道的咿咿呀呀,要么在弄堂里與三五同好一起唱上一段,天公不作美的時候則心照不宣會師小公園涼亭,風(fēng)聲雨聲戲聲,別有一番滋味。
老李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xù)下去,然而弄堂里的戲曲鐵桿卻是一天比一天少。有的年紀(jì)大了出門不便,有的在子女的安排下搬去了更敞亮的新小區(qū),有的進了養(yǎng)老院……小團體猶如一個漏水的木桶,只有出沒有進,參與者隨之越發(fā)零落。
他原本是最喜歡京劇的,專唱老生,尤愛《三國演義》的唱段,無論是“甘露寺”還是“借東風(fēng)”“定軍山”抑或“失空斬”,他都能唱得抑揚頓挫、余音繞梁。本地票友大多喜歡地方戲種,但還是有個“老京腔”和老李志趣相投。忽然有一天,老李在慣例聚會時得到消息,那個“老京腔”突發(fā)腦梗進了醫(yī)院,性命雖然無礙,怕是這輩子也沒法開口唱戲了。
當(dāng)老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小團體里已經(jīng)是“京劇派”碩果僅存的獨苗了。
“人太少了,這不行,得補充些新鮮血液?!崩侠钸@樣想道。
然而,這一切談何容易。舊小區(qū)猶如一口波瀾不驚的古井,條件好一些的都搬出去了,空下來的房子租給了那些在附近打工的小年輕。他們往往三四人合租一戶,把舊小區(qū)當(dāng)成宿舍,早出晚歸,行色匆匆,偶爾的休息日里也大多足不出戶,和老李這些退休的原住民仿佛居住在兩個世界里。無論老李他們唱得多熱鬧,這幫年輕人都懶得多瞧一眼,脾氣差的往往還會嫌老李他們太吵,丟來不太友善的眼神。
老李偶爾不出門的時候,會盯著院子里自己栽種的絲瓜藤想啊想,他想不通啊,為什么這幫年輕人都不喜歡聽?wèi)虺獞??工作日忙那是沒有法子,休息日呢?
自家樓上便是一伙合租的小年輕,老李記得平日里偶爾樓道口碰著了大家都挺客氣的,他也想過是否該走動走動,又怕抹不開面子,師出無名。自己又不是劉玄德,小年輕們也不是諸葛亮,就算唱著“三顧茅廬”的名段,那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
瞻前顧后,老李漸漸死了心,弄堂口也不去了,涼亭也不去了,院子里的收音機成了他最后的慰藉,院子里的絲瓜藤成了他新的期盼。斑駁陳舊的收音機,沙沙的電流聲逐漸蓋過了戲聲;充滿生機的絲瓜藤,蜿蜒的藤蔓慢慢爬上了二樓。
絲瓜藤在二樓陽臺結(jié)出了果實,為小年輕們送去了一份綠色的驚喜,也不知是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他們熱情邀請老李和他們一同品嘗那新鮮的絲瓜,以此為契機,老李和小年輕們變得稍稍熟稔了。
知道老李喜歡唱京劇后,小年輕們展現(xiàn)出了讓老李出乎意料的善意——然而,和老李所期望的,似乎在方向性上有了一些偏差。
他們當(dāng)中動手能力最強的小伙子幫老李修好了收音機,不僅如此,他們還用多余出來的路由器和電視盒子把老李家常年不用的電視機改造成了隨時可以收看戲曲頻道的數(shù)字電視,連在二樓自家的網(wǎng)絡(luò)上,不厭其煩地教老李如何使用。
老李只能苦笑著感謝小年輕們。
他不會忘記,當(dāng)他在小年輕們面前唱起“定軍山”的時候,那些年輕的臉上洋溢著的困惑感。
“李大爺,您唱得真不錯,可惜我們聽不太懂?!?/p>
那個幫老李修好收音機的小年輕說完便坐回了沙發(fā),打開了手機,測試了一下剛布設(shè)完的老李家的網(wǎng)絡(luò)情況。
手機上面正播放著《新三國》,恰好是定軍山的那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