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葛亮的新作《北鳶》,雖然是一部以家族史為基礎的長篇小說,但虛構意義仍然大于史實的鉤沉。尤其讓我感興趣的是,這又是一部向《紅樓夢》致敬的當代小說。小說第一章第一節(jié)“孩子”,描寫了盧文笙來歷不明地出現(xiàn)在襄城大街上,被盧氏昭如收養(yǎng);小說的最后一章最后一節(jié)“江河”,又寫了盧文笙與馮仁楨未結婚先收養(yǎng)亡友的遺孤。用非血緣的螟蛉故事來結構整部小說的敘事框架,似乎已經(jīng)在消解家族史記憶的預設。在小說第八章第三節(jié),以作者祖父為原型的毛克俞對未來的親家即以作者外祖父為原型的盧文笙說:“我們兄弟就先說好了,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與念寧結為金蘭。若是女孩更好,我們就做個親家吧?!毙≌f中的念寧影射作者的父親(小名“拾子”,取《滿江紅》“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之意),毛克俞這段話顯然是作為家族史隱喻的點睛之筆。但是小說的結局并未寫出盧文笙與馮仁楨結婚生女的大團圓,反而讓他們領養(yǎng)了一個孤兒。這樣就生出了未來的多種可能性,形成一種假語村言式的自我解構的張力。其次是,這部小說名之“北鳶”,直接來自曹雪芹的《廢藝齋集稿》中《南鷂北鳶考工志》篇,更深的一層意思作家已經(jīng)在自序里說得明白:“這就是大時代,總有一方可容納華美而落拓的碎裂?!倍犊脊ぶ尽方K以殘卷而見天日,“管窺之下,是久藏的民間真精神”。暗示這部小說以虛構形式保存了某些家族的真實信息,所謂禮失求諸野。而從一般的意思上來理解,這部小說正好與作者的前一部小說《朱雀》構成對照:“朱雀”的意象是南方,而“北鳶”則是北方,南北呼應;與《朱雀》描寫的跨時代的金陵傳奇相對照,《北鳶》是一部以家族日常生活細節(jié)鉤沉為主要筆法的民國野史。
這也是典型的《紅樓夢》的寫法。真實的歷史悼亡被隱去,滿腔心事托付給一派假語村言。小說時間是從一九二六年(民國十五年)寫起,到一九四七年戛然而止,應該說是以半部民國史(1911年到1924年的歷史闕如,1949年以后的歷史也未展現(xiàn))為背景。但是民國的意象在小說里極為模糊。有一處,作者寫到毛克俞為兒子取名念寧,盧文笙問:“念寧這個名字,思閱是金陵人,你還掛著她。”這吳思閱是毛克俞的女友,后來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活動,失敗后離開毛克俞,不知所終。另外一處,寫吳思閱從重慶來到天津,動員毛克俞盧文笙他們參與抗日活動,她對著他們念了自己寫的舊體詩,盧文笙聽下來,首首都是關于南京的風物。思閱念罷,盧文笙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濃重的暗影。于是他想著南京這個城市:“這是他未去過的城市,中國的首都,是思閱的家鄉(xiāng)。”兩處連起來理解,不僅點明思閱是南京人,而且南京還是“中國的首都”,但是小說里寫到思閱念詩的細節(jié),發(fā)生在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的那一年,南京早就不是國民政府的首都,而是汪偽政府的“首都”,所以思閱寫詩是在悼亡淪陷并經(jīng)歷了大屠殺的南京,那是她的家鄉(xiāng),而對于不明事理的十五歲少年盧文笙來說,南京只是一個讓他感到陌生的抽象地名,“中國的首都”是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的所指。所以,從思閱到文笙,南京的意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從具體的故鄉(xiāng)變成了一個抽象的國家的象征。所以盧文笙解釋念寧這個名字時,不說南京卻說是金陵人,這就把吳思閱家鄉(xiāng)的“金陵”與中國首都的“南京”分別開來。這里埋伏了一個隱喻。不過故事發(fā)展到最后就比較寫實了,又一次出現(xiàn)南京這個城市的名字,是馮仁楨繼承她姐姐的道路參加反對內戰(zhàn)的請愿活動,在南京被警察打傷而歸。這時候的“中國的首都”已經(jīng)成為學生愛國民主運動的對立面,已經(jīng)被青年一代所拋棄。
我之所以要這樣來分析小說中的南京/民國意象,是有感于作者自序里的一句話:“這本小說關乎民國?!边@是一個含糊的說法,我們究竟是在哪一個層面上理解小說所“關乎”的民國?似乎可以斷定,小說的故事時間雖然發(fā)生在一九二六年以后,但是作者卻無意表現(xiàn)國民黨統(tǒng)治的“民國”。小說里幾乎沒有提到國民政府的事情,甚至連南京被屠城都輕輕一筆帶過,馬上轉入了山東臨沂地區(qū)人民遭遇的慘案。在描寫抗戰(zhàn)歲月的篇幅里,作者林林總總地寫到地方土匪活動,寫到民間自衛(wèi)武裝,寫到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抗日游擊,寫到西方教會支持抗戰(zhàn)的活動,唯獨回避國民黨軍隊的正面戰(zhàn)場。甚至小說寫到范逸美、阿鳳等策劃京劇名角言秋凰暗殺日本軍官和田,也被暗示為共產(chǎn)黨的地下活動,而不是國民黨特工所策劃。同時與刻意回避國民政府作呼應的是,作者有意寫了兩個以自己家族前輩為原型的人物:一個是盧文笙的姨夫、直系軍閥石玉璞,原型為直隸軍務督辦褚玉璞;一個是毛克俞的叔叔,原型為晚年困居江津小城的新文化運動領袖、第一代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陳獨秀。這兩個人物,一個是明寫,一個是暗寫。褚玉璞為中心的故事里牽出了張宗昌、劉珍年(小說里為柳珍年)等一系列歷史人物,還特意嵌入《秋海棠》里描寫的民間野史,成為故事構成的一部分,這個人物在小說里對孟家、盧家都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尤其是通過昭德這一傳奇形象,間接地傳遞了這種影響。陳獨秀在小說里沒有直接出場,只是通過吳思閱與毛克俞的對話,含含糊糊地暗示了他的存在。但是陳獨秀的存在仍然是小說里不可忽視的一個精神坐標,毛克俞他們反復說到他“一把硬骨頭”,“硬了一輩子”的性格,然而毛克俞一生與政治絕緣,吳思閱最后不知所終,可能都與這位硬骨頭“叔叔”的政治遭遇不無關系。褚玉璞死于一九二九年,陳獨秀死于一九四二年,他們對于中國政治的影響主要在一九二七年以前。但他們所代表的各不相同的民國政治,與國民黨政府所代表的政治構成互相對立的力量,形成了多元而復雜的民國政治背景。
小說就是在這樣一個民國的多元背景下,開始了北方城市幾個大戶人家的興衰故事。褚玉璞與陳獨秀本來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不可能發(fā)生人生軌道的交集。偏有作者家族的奇特歷史交集了兩脈香火,使得風馬牛不相及的民國梟雄同時或現(xiàn)或隱地寄身于同一個故事里,象征了民國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軍閥勢力延續(xù)了舊帝制代表的沒落文化傳統(tǒng),又加入江湖草莽的生命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力量則不斷以西學為武器,沖擊舊傳統(tǒng)和舊文化;這樣兩股力量的交集和沖撞,促使了老大中國的文化軌道向著現(xiàn)代社會轉型。小說的筆墨重點落在盧氏、孟氏和馮氏家族的糾結和興衰,通過大家族中兩代人生活方式的變遷,敏感地展示了新舊文化沖突對于普通家庭的深刻影響。在某些展示舊文化的場景中,作者以平常的心態(tài)寫出舊式家庭里老一代人們的腐朽生活,在這里,納妾、纏足、養(yǎng)戲子、鉤心斗角等等文化陋習,都是以常態(tài)的形式制約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但是在另一些場景里,我們看到新文化的因子已經(jīng)不知不覺中滲透到舊家庭,開始影響下一代的年輕人。仁玨秘密參與抗日活動終于犧牲、文笙偷偷走出家庭奔赴戰(zhàn)場、仁楨從不自覺地參與抗日活動,到親身投入進步學生運動,等等,這是民國歷史的基本走向,也是民國時代新舊文化交替和過渡的基本特征。
然而,如果《北鳶》僅僅是這樣來刻畫民國時代的特征,那就過于簡單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巴金的小說里就表現(xiàn)過類似主題。而《北鳶》的作者在把握這樣一些基本的時代走向與特征的前提下,卻著重刻畫了在新舊交替變化的大時代里,某種具有恒久不變價值的文化因素。這是這部小說最大的看點:它展示了現(xiàn)時代人們對“民國”的一種文化想象。譬如,傳統(tǒng)文化的某些價值取向。小說里主要刻畫的女主人公盧氏昭如。昭如姓孟,相傳是亞圣孟軻的后裔,但是在民國時期,這一支家族已經(jīng)到了花果飄零的沒落地步,大姐昭德下嫁土匪軍閥褚玉璞,二哥盛潯投靠軍閥獲得一官半職,繼而失勢做了萬般頹唐的寓公,唯有老三昭如嫁作商人婦,能夠過一種普通人的生活。作者不吝筆墨寫了昭如在商人家庭里的不如意,寫了她時時以商人家庭的門檻低微而自卑,但好在她天性寬厚—用小說的語言說,是“先天的顢頇,使得她少了許多女子的計算與瑣碎”。這種天性的寬厚仁義,不僅表現(xiàn)在她對于下人(小荷)、弱者(小湘琴)、亡者(秀娥)一視同仁的好,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她與丈夫盧家睦夫唱婦隨,培養(yǎng)一種儒商精神。中國自古以來對商人重利輕義持有微詞,正如盧家睦對另一個商人所說的:“自古以來,商賈不為人所重,何故?便是總覺得咱們?yōu)槿俗鍪虏徽?。我們自己個兒,心術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北R家睦原來學的是名士風度,卻陰錯陽差繼承父親遺留的產(chǎn)業(yè)成為商人,他娶了昭如,夫婦倆氣息相投,堅持重誠信、施仁義的商業(yè)道德。小說處處將家睦昭如夫婦與家逸榮芝夫婦作比較,有意夸張榮芝的心機與刻薄,通過刻畫榮芝對家逸的負面影響,來反襯昭如對家睦所示的正面影響。
更進一步論,作者沒有把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僅僅落實在亞圣后裔身上,成為一種廣陵散絕唱,而且把這種文化精神彌散在整部小說的書寫空間。傳統(tǒng)文化的因子在北中國的普通人家庭(即普通民間世界),無論貧富貴賤,均有豐富的蘊藏。如小說楔子開篇就寫老年文笙去四聲坊買風箏,有這樣一段對話:說起來,四聲坊里,這手藝怕是只留下你們一家了吧?/是,到我又是單傳。/生意可好?/托您老的福,還好,昨天還簽了一單。只是現(xiàn)今自己人少了,訂貨的凈是外國人。/哦。/照老例兒,今年庚寅,寫個大草的“虎”吧。/行。/今年不收錢。您忘了,是您老的屬相,不收,爺爺交代的。/呵,可不!……我想,所有的讀者開始讀到這一段對話都會摸不著頭腦,但是漸漸讀下去就知道了,八十四歲本命年(2010)的盧文笙去四聲坊買風箏,四聲坊風箏藝人龍師傅當年曾受盧家睦囑托,每到虎年便扎一個虎頭風箏送給盧文笙作生日禮物,此“老例”已經(jīng)傳到龍家第四代,仍然在堅持著。這便是中國平民的仁義所在。還有小說第七章寫郁掌柜雪夜苦諫文笙回家,第八章寫盧文笙不惜破產(chǎn)援助姚永安等等故事,都讓人動容。諸如重誠信,施仁義,待人以忠,交友以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等等,中國傳統(tǒng)做人的道德底線,說起來也是驚天地泣鬼神,在舊傳統(tǒng)向新時代過渡期間維系著文化的傳承。如果要說真有所謂民國的時代特征,那么,在階級斗爭的學說與實踐把傳統(tǒng)文化血脈蕩滌殆盡之后的今天,人們所懷念的,大約也就是這樣一脈文化性格了。
這也是二十世紀歷盡創(chuàng)傷的中國要中興復元的“一線生機”。小說取“鳶”為書名,自然是別有寄托。第五章第三節(jié),寫毛克俞教學生繪畫,盧文笙畫了一個大風箏,取名為“命懸一線”四個字,毛克俞說:“放風箏與‘牽一線而動全身同理,全賴這畫中看不見的一條線,才有后來的精彩處。不如就叫‘一線生機罷?!逼鋵嵾@兩個成語意思仿佛,不過是從不同的立場來理解,死與生都維系在這一條看不見的線上。小說里多次寫到風箏在抗日活動中為扶危解難起了重要的作用,這難免是傳奇故事,真正的意義還是當下社會的需要,普通人的道德底線維系國家命運民族盛衰,道德底線崩潰,那就是顧炎武憂慮的仁義充塞,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了。故而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實匹夫之責,不在危亡之際表現(xiàn)出奮不顧身的自愿送命,而在乎太平歲月里民間世界有所堅持,有所不為,平常時期的君子之道才是真正人心所系的“一線”?;叵朊駠跗冢鲗W東漸,傳統(tǒng)文化被揚棄中有所保留,新文化在建設中萬象更新;袁世凱恢復獨裁,張勛起兵添亂,為什么都陷于失???這就是民心所向的力量所在。民國這個大風箏之命,全掌握在看不見的“民心”的一線之中。
我在閱讀這部文稿的過程中,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民國作家廢名的小說。這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特一路的文脈。用委婉而空靈的文學語言來展開日常生活細節(jié),從中隱約可見傳統(tǒng)文化的陰影和現(xiàn)代文化的轉型,人物也是在半新半舊的糾結中逐漸改變命運。所以,與其說《北鳶》關乎的是政治的民國,還不如說是關乎文化的民國。今天流行的懷舊熱中就有關乎海派文化的想象和關乎民國文化的想象,兩者到底還是有所不同,海派文化的想象總是與殖民地歐風美雨現(xiàn)代進程有關,而關乎民國文化的想象,多是飽含著對傳統(tǒng)中國禮儀道德式微的追懷。作者葛亮以家族記憶為理由,淡化了一部政治演化的民國史,有意凸顯出民國的文化性格,把這部小說寫成了當下表現(xiàn)民國文化想象的代表作。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國文壇上,已有二三十年沒有民國題材的創(chuàng)作,唯有黨史題材取而代之,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化尋根小說崛起,文學似乎又回到了文化中國的寫作立場,葉兆言、蘇童所開創(chuàng)的民國題材的新歷史小說,正是走了文化中國的一路?,F(xiàn)在又過了二十余年,葛亮有所寄托,“北鳶”飄然而起,在南天晴空里一線獨舞,真可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了。